第五章 他的小姑娘在一点一点长大,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一、那时的她年幼且胆小,只知苏木的模样看上去可怕极了,却不曾看到她落荒而逃后苏木那落寂的眼神。

像是早就猜到苏叶一定会跟出来找到他一样,换回一袭紫袍的苏木正神色慵懒地倚在一株晚香玉树上。

苏叶一时间不敢上前,本欲开口问他又有何任务,就见苏木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

他既已这么做,苏叶便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近。

在距离苏木仍有半米距离的时候,苏叶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不算离苏木太远,却又能给她一定的安全感。

而苏木却像是早就猜透了苏叶的心思,在她停下的刹那又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继续前进。

苏叶已不似儿时那般死倔,已经懂得进退的她自然不会选择再与苏木去硬碰硬。

苏木叫她上前,她便上前,一步都不敢迟疑,可那被压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仍使她不敢前进太多,停在了一个对她而言还算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苏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再紧逼。

他开口:“新的任务,去暗杀太阿门刑堂长老。我对你已无太多耐心,所以,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到此处,他突然停顿,语气变得暧昧至极:“你若完不成,后果如何该明白的吧?”

苏叶手指握成一团紧攥成拳,始终沉默不语。

此时,她与苏木之间所隔的距离尚能容一人通过。

苏木长得颇高,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抬头去看他,却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她的鼻尖便已轻轻触碰到他的胸膛,她甚至还听到来自头顶上方的一声轻笑。

她满脸茫然,本欲抬头去看,却被苏木抓住手腕一把抵在墙上。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若有似无的鼻息轻轻扫过她的面颊,微微有些瘙痒。

苏叶心跳如雷,苏木的脸越凑越近,到最后几乎是与她鼻尖碰着鼻尖。

苏叶完全无法适应这种距离,试着伸手去推苏木一把,而他的手却像是一双铁钳,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焊”在了墙壁上。

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身压来。

苏叶脑子里一片混乱,混乱之中,她感觉到他用一只手将她原本分开的手钳制到了一起,空出的那只右手正紧紧捏着她的下巴:“说起来倒还有一笔旧账未与你清算。”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狭长而上挑的眼又微微眯了起来,危险的气息霎时自他眼中喷薄而出:“我与父亲好不容易才将你训练成一只杀戮的兽,他竟将你圈养成了一只温顺的猫,这叫我如何不生气?”

他今日的气息着实太过骇人,加之苏叶心中又有愧,越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竭力垂着眼睫去避开苏木的目光,他的声音却源源不断地灌入她耳朵里:“小叶叶可也得明白,正邪从来都势不两立。若是你敢对顾清让动心,我也不介意冒险去杀了这所谓的修仙界第一天才人物。”

她从始至终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她便已背脊发麻,全身冒冷汗。

她与苏木一同长大,他是怎样的性格,她最是了解不过。

苏木寸寸紧逼,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表个态。

这点苏叶自己最是清楚不过,可纵然如此,她仍紧咬牙关,始终不吭一声。

一阵钝痛自下巴尖上传来一路蔓延开,苏木再次加重了力道,苏叶觉得自己的下巴几乎就要被他捏碎了,头也被他强迫着抬了起来。

任她目光如何闪躲都无用,他的眼神紧紧锁定了她,就像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罩来,她无处可逃,只能睁大了眼去迎接他的审视。

苏叶与苏木便这般在原地僵持着。

突然,静谧的夜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背靠灰墙的苏叶下意识地转动着眼珠去看来者。

一抹素白缓缓走来,他就像一抹穿过浊世红尘的雪,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夺目,深深映入了苏叶的眼帘。

苏叶的目光太过炽烈,纵然此时苏木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仍能发现正在不断靠近的顾清让。

那枚药所带来的功效并未持续太久,稍作调整,顾清让那被堵住的经脉便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并非偶然经过,其实是有意跟在苏叶身后来的。可他来的时间稍微有些晚了,不曾听到苏木对苏叶所说的那番话,仅仅是看到苏叶与苏木这么亲密,便有一股无名火自心中升腾而起。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怒,只知就是莫名地看苏木不顺眼。

从看到顾清让的那一刻起,苏叶的瞳孔便明显有所放大,本已放弃挣扎的她不知从哪儿蓄来了力气,再次要推开苏木。

苏木的眼神变得越发阴冷,噙在嘴角的笑亦越扩越大。他非但没松手,反倒将苏叶抓得更紧,并且慢悠悠地侧过了头,满脸挑衅地望着顾清让。

顾清让的眼如同被火灼烧到了一般,痛意自眼睛一路蔓延至脖颈而后至全身,他的牙已咬得“咯咯”作响,原本放松垂在身侧的手掌亦重重捏成了拳,其上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将顾清让的反应统统收入眼底,苏木笑得越发嚣张跋扈,苏叶却在苏木分神的一瞬间挣脱开他的桎梏,奔向顾清让。

性子恶劣如苏木又岂会让苏叶如愿?在苏叶即将脱离他掌控范围之际,他不过是轻轻伸手一捞,苏叶便又重新被他卷入了怀里。

得意的话尚未说出口,顾清让身后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颇有些急促,最后一声还未落下,黑夜中便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苏苏,你们在干什么?”

来者正是白芷,她本欲跑来无妄崖看苏叶与顾清让,岂知还未见着苏叶人,便见顾清让慌慌张张从茅草屋中跑了出来。她心中一动便跟在了顾清让身后,岂知,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她着实有些迷茫,不明白苏叶怎么就与剑气宗的“贺敛之”扯上了关系。

待她缓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问出心中的疑惑,岂知苏叶张口便道:“师兄、白芷救我,他不是贺敛之,他是魔宗之人!真正的贺敛之早已被他所杀!快救我!”她这一声叫得急促,甚至还混入了内息,在这黑夜中格外具有穿透力。

苏叶的声音就像一柄削铁如泥的绝世利刃,“噌”的一声便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她的声音才落下,白芷便将手放在嘴巴前卷成喇叭状,开始没命地喊:“救命啊救命啊,魔宗奸人混进来啦!快来人,救命啊!”

顾清让对眼前这个“贺敛之”的身份明明心知肚明,却又碍着苏叶的情面不能与之正面碰撞,苏叶这么一闹,倒叫他没了束手束脚的理由。

顾清让虽尚未痊愈,但那被堵塞的经脉倒也疏通得七七八八,以他的实力与苏木一战倒也吃不到什么亏。

一股骇人的威压如潮水般自顾清让体内涌出,莫说被他针对攻击的苏木,就连站在一旁“围观”的白芷与苏叶都无辜被波及。一时间,苏叶只觉自己胸口闷得厉害,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使劲挤压着她的胸腔。

慌乱之中,苏木在她手中塞入了一物,耳畔是他辨不出任何情绪、且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此为神盾符,遇到危险便将它捏碎。”

听到这话的时候,苏叶内心复杂至极,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应,他便笑着松了手,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出卖苏木本就使苏叶愧疚不已,偏生他还要在最后将神盾符塞入她手中。

不过短短一霎,苏木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从来都没来过一样。

那薄薄的神盾符突然变得无比烫手,往事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苏叶突然回想起了从前与苏木相处的种种。

他这人性子虽霸道又恶劣,却从未让她在外人面前吃过一丁点的亏。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在六岁那年。

那一年天降洪灾百姓苦不堪言,魔宗空前繁盛,也因此衍生不少有自立门户之意的教众,她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去杀那并不成气候的小分舵舵主。

在此之前,她虽杀过数以万计的妖兽练手,却从未动手杀过活生生的人。

那一战,她进行得尤为艰辛,不过稍稍恍了一会儿神便被人刺穿了肩胛骨,好在最后她仍完成了宗主所布置的任务,正式成为一把合格的杀人利刃。

那件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苏叶已然记不清受伤后的自己究竟在**躺了多久,只知她一醒来便得知苏木一人血洗了那个分舵,足足一百零九人皆死于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手中,且个个都是被削断肩胛骨大量失血而死。

彼时的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口气杀光一百零九人得花上多长的时间,她只知自己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宛若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苏木,兴许是屠杀了太久又未清洁自己的身子,他身上结满了厚厚的血污。

那是她头一次对苏木感到恐惧,在此之前,苏木在她心中就只是一个生得格外精致好看的大哥哥。

当苏木浴血奋战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苏叶甚至被吓得落荒而逃,再结合第一次杀人时的那种绝望与恐惧,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那时的她年幼且胆小,只知苏木的模样看上去可怕极了,却不曾看到她落荒而逃后苏木那落寂的眼神。

二、他看到过她牙牙学语,看到过她跌跌撞撞学走路,看到过她哭丧着脸被妖兽追得四处乱窜,看到过她第一次杀人时露出的无助神情……他的小姑娘在一点一点长大,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苏木回到魔宗总舵已是次日凌晨。

苏释天恰好从寝殿中走出,他一眼便瞥见了风尘仆仆往自个儿这边走来的苏木。

他本欲开口询问苏木任务完成得如何,苏木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孩儿办事不力,未能完成此次任务。”

“啪!”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苏释天的巴掌便已落在了他脸上,他那精致绝伦的左脸顿时便肿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丝血迹顺着他嘴角蜿蜒流下。

苏释天的神色却从始至终都未变过,他神色淡漠,与苏木有着七分相似的那张俊脸上并未透露出任何情绪,就好像刚刚扇苏木巴掌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轻轻甩了甩方才扇苏木扇到发麻的右手,又沉声问了句:“她现在如何?”

苏木连忙又道:“她在太阿门表现不错,交代给她的任务皆出色完成。”

“那么,这次任务失败的原因就该落在你头上,可对?”

苏木不曾吭声,苏释天不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觉去刑房受罚。

“刑房”这两个字于苏叶而言就是个噩梦般的存在,苏木对此却早已麻木。

他褪去一袭绛紫色华服,赤身走向位于刑房正中央的池子。

相较于他那无与伦比的精致面容,他的身体几乎可以称之为丑陋,明明修长瘦削,上面却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的疤痕,或是深棕色的陈年疤痕,或是新生出肉芽的淡粉色疤痕,深深浅浅交织在一起,看得人心惊胆战。

他赤足一步一步走进那未盛一滴水的池子,直至他走到池子的最中心处,池子两侧的闸口方才被人打开。一时间,腥风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与蠕动声交织成一片,数以万计的蛇虫宛若潮水般涌来,不过须臾,便将整个池子灌满。

位于池子正中心的苏木已然被狂涌而来的蛇虫遮盖得只剩下脖颈与脑袋仍露在外面,他的眉头因那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尖锐疼痛而紧皱着,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丝冷笑。

苏木第一次看到苏叶是在自己六岁那年,彼时的苏叶还是个被人抱在怀里,只会张着嘴哇哇大哭的粉团子。

魔宗里所有人都怕苏木,只有粉团子苏叶格外与众不同,看着他便会“咯咯”地笑,露出两个小门牙。

再后来,粉团子苏叶长大了,胳膊和腿依旧是那么短,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颗土豆滴溜溜地在地上滚。那时的他已有九岁,他本就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又处于疯**条长个儿的年纪,不到半年的时间,便从一个手短脚短的稚童长成纤长的小小郎君。每当他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眺望远方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粉团子紧贴地面跌跌撞撞地跑来,或是张开双手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求抱抱,或是像被人在她小胳膊上涂了糨糊似的死抱着他的大腿。

这样一个黏人的小东西偏生又长得可爱得紧,莫说将她一把推开,就是牵着她的小手都不敢使大了力气……

与其说他是与苏叶一同青梅竹马长大的,倒不如说苏叶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看到过她牙牙学语,看到过她跌跌撞撞学走路,看到过她哭丧着脸被妖兽追得四处乱窜,看到过她第一次杀人时露出无助的神情……

他的小姑娘在一点一点长大,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苏叶的思绪仍在飘飞。

顾清让还未来得及去与她说话,白芷便“噔噔噔”跑了过去追问:“苏苏,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

苏叶只微微摇了摇头。

见白芷终于住嘴了,顾清让方才上前。

可他正欲开口,苏叶便挽着白芷的胳膊走了,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

那些仍在舌尖打着转的话就这么生生被顾清让咽回了肚子里。

苏叶的躲避太过刻意,仿佛躲瘟疫一般,就这么慌慌张张地拖着白芷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叶都明显在躲顾清让。

而顾清让这人却像是从来都不知“脸皮”和“颜面”为何物,人家小姑娘都躲他躲得这么明显了,他却只要看见了她便直往人家身上“扑”,吓得苏叶足有三日不敢出门。

可苏叶这样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再加上顾清让这厮真的太难缠了,他不分昼夜地堵在苏叶的住处门口,还真把她给逼了出来。

这才三日不见,苏叶与顾清让便已各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苏叶打开门的瞬间,四目相对的刹那,甭提有多喜感了。

深知苏叶打死也不先开口的脾气,顾清让笑眯眯地凑了上去:“叶儿师妹,你这两日究竟是怎的了?”

不论熊猫眼顾清让如何问话,熊猫眼二号苏叶都始终不开口,像是有人用铁水将她的嘴给焊死了似的。

顾清让还以为苏叶仍在为给他投毒的事而耿耿于怀,顿时又化身为话痨,喋喋不休地开导安慰苏叶。

苏叶将自己闷在屋里这么多天也不是光顾着去逃避,相反,这些天她想了很多,非但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为杀刑堂长老做了许多准备。

顾清让既已误会了,便叫他一直误会下去好了,省得又要坏她好事。

接下来这几日,苏叶丝毫未提前些日子所发生的事。

苏木走后,她的日子再度回归平静,她总有意无意地往刑堂那边跑,待到做好万全的准备已是十日以后。

刑堂的弟子恰好都被派了出去,偌大的刑堂只剩那长老一人,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苏叶这次仍选择在夜间行动。子时一过,她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偷偷潜入了刑堂。

刑堂长老嗜酒,这是苏叶早就打听到的消息。平日里刑堂内弟子众多,那长老也不敢敞开了去喝;待到弟子们都出去了,那长老方才放肆喝了一回。

苏叶才推开刑堂的窗便有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她挥了挥手,试图驱散那熏得人脑仁发疼的酒味,这个动作才做完,她正欲钻窗而入,身后便突然多了个人。

苏叶顿时心跳如雷,她下意识猛地一回头,却见顾清让神色庄严地立于她身后。

事已至此,她不想再去与顾清让牵扯不清,纵然心中再不舍,她也得将那些该断的给断了。

就像现在,她明知以自己的实力与顾清让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未忍住,祭出了隐灵。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第一招尚未完全使出,顾清让便徒手拽住了她的隐灵,原本透明的隐灵顿时染上了一线红。

苏叶不禁皱了皱眉头,可就在她愣神的空当,顾清让竟走到了她身后,将她直接打横抱起。

顾清让鲜会做出这么粗暴的行为,苏叶本想挣扎,可顾清让那双手就像铁钳似的禁锢住了她。

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便任由顾清让抱着她御剑而行。

无妄崖距离刑堂隔了大半个太阿山的距离,顾清让抱着她一路慢慢地飞了许久,方才落在无妄崖上的一块巨石上。

早就心灰意冷的苏叶不想再做任何争辩,直接对顾清让道:“我是魔宗宗主的义女,本名就是苏叶。上一次破坏阵法被你阻止了,这一次的任务是刺杀刑堂长老,又被你给当场抓住了,你无须再包庇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既身为魔宗之人,自会与你为敌到底。”

顾清让依旧一言不发,表情越来越严肃。

苏叶见过顾清让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过顾清让死皮赖脸的模样,见过顾清让犯傻宛若智障的模样,见过顾清让羞涩别扭的模样,就是没见过他如今这样。

苏叶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盯着顾清让的眼睛,她像是想从顾清让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只可惜她失败了。

今日的顾清让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待到苏叶说完这番话,他便神色庄严地抬起了手。

苏叶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他对自己再好终归也还是太阿门首席弟子,他的职责是守护太阿门这一方土地,就像她的职责是毫无条件地替宗主杀人做事。

能死在顾清让手上,苏叶丝毫不觉得遗憾。

从前的她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腐朽的,直至进了太阿门,遇见了他,她方才知晓,原来外面的世界真如戏折子中描述的那般有滋有味。

苏叶在顾清让那一掌落下来之前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未落下,她反倒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顾清让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摩挲。

苏叶震惊至极,猛地睁开了眼,又一次目光空洞地将那话重复了一遍:“我是魔宗之人,来你太阿门只为杀人,只为破坏阵法,甚至还给你投过毒,害你身受重伤,我是你的敌人!是你太阿门一心想要铲除的人!”

顾清让的神色又变回了苏叶所熟悉的,那温柔至极的模样。

他说:“我知道,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

苏叶吸了吸鼻子,又道:“你现在也已不必再收集证据了,你若不忍心杀我,就将我抓回去交给你师尊吧,我会主动承认一切。”

顾清让并未正面回复,而是选择了转移话题:“你本性不坏,为何会替魔宗效力?”

苏叶倒是被顾清让问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坏?更何况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只知我是你们口中万恶不赦的魔宗宗主养大的,我自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环绕在我身边的也都是修魔者,于我而言,恶人反倒是太阿门、剑气宗这些常年围剿我们魔宗的名门正派!”

听到这里,顾清让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你自小就在魔宗长大,早就被蒙蔽双眼,自然不会知晓魔宗所做之事有多伤天害理。”

顾清让说的这些苏叶是真不懂,她从来都只知要听宗主与苏木的话,不论他们让她去做什么,她都不会去过问,不会去思考究竟是对是错。

她不禁睁大了眼睛望向顾清让,想从他口中听到更多,他却在这时候截住了话头。

顾清让知道,苏叶纵然杀人如麻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不论是谁都能在这张白纸上描画,他却不想与苏叶讲太多大道理。

他又轻轻揉了揉苏叶的头,方才柔声道:“不早了,回去睡吧。”

三、顾清让却仍未停,他的目光始终都很温柔,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声音:“那你呢?是否也喜欢着我?”

这些日子苏叶一直都在失眠。

这一夜,她依旧没睡着,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横梁,一整夜便这样过去了。

翌日清晨,苏叶接到一个通知,她要与顾清让一同外出执行任务。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着实令苏叶感到意外,她尚未做好准备,便已经被顾清让拽了出去。

这一次,他们是要去一处偏远之地围剿一群魔宗教众。

因为要秘密行动,他们甚至都未走太阿山正门下山,而是直接御剑飞出了太阿山。

路上,苏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不论是她,还是顾清让,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直至足下的景物逐渐变得陌生,山间变得越来越荒凉,苏叶方才隐隐猜出,快要到目的地了。

这个念头才打苏叶脑袋里冒出,便有一座小城跃入她的眼帘。

这大抵是苏叶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小的一座城,纵然此时她仍与那城隔着很远的距离,可一眼望过去,她便能感受到一股子萧条衰败之意,甚至那小城内还四处冒着浓浓的黑烟。

破败并不算稀奇,在这样的时代里,穷困潦倒的人与城随处可见,而那黑烟才是十分之不寻常。

苏叶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魔宗之人,才看一眼,便已能确定那滚滚冒出的黑烟与魔宗有关。

她才欲张嘴去问顾清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清让便已伸手指向了某个黑烟冒得最多最浓的地方:“我们去那儿看看。”

顾清让所指之处是这小破城内最高的一栋楼房,楼外有十来个长相奇怪的魔宗之人守着。

顾清让不过是挥了挥衣袖,这些小喽啰便哀号着栽倒在地。

这种简单到只用一根小拇指便能解决的任务自然不会分配给顾清让,他之所以接下这个任务,不过是为了让苏叶看到身为一个魔宗之人本该知道的事。

顾清让推开了被小喽啰守着的那扇木门。

在靠近这栋楼房之时,苏叶便已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当顾清让推开那扇门之时,她那双空洞无一物的眼竟被里面的瘴气熏得开始流眼泪,她表情痛苦地用手揉了许久的眼睛方才缓过神来,又被涌入她鼻腔的滔天臭味弄得犯恶心,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呕吐。

一直守在她身侧的顾清让俯身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屏气凝神,莫要用鼻子去吸气。”

吐到苦胆水都要出来的苏叶听了连忙照做,那股恶心的感觉便这般被隔绝了。

顾清让瞧她终于不再继续吐了,又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绢给她擦拭嘴角。

待到苏叶完全适应了,他方才站直了身子,轻轻扣住苏叶的手腕,带着她往楼里走。

越往里走,瘴气越浓郁,到了最深处的时候,视线几乎都已被那黑压压的瘴气所遮蔽。

顾清让挥了挥衣袖,那些瘴气方才顺着被他掌风撕破的窗飘散出去,也就是在这时候,苏叶方才看清了这屋内的景象。

屋子的尽头有个很大的池子,池子的正中间有一棵模样古怪的树,树下是红到发黑的污水,堆积在水中的皆是婴儿尸骸,有的甚至不到一掌大,血淋淋的肚子还连着脐带,像是从孕妇肚子里挖出来的。

这样一番骇人的景象就这般不加掩饰地闯入苏叶的眼帘。

她只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纵然是杀人如麻的魔宗之人,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来。

顾清让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像是一汪甘泉涌入苏叶的耳朵里:“每个人的立场与想要守护的东西不同,所以,我以为杀人并不能称之为恶,可仅仅是为一己之私去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与孕妇便为恶。你今日所见之事不过是魔宗教众所做之事的冰山一角,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更多魔宗之人在做比这残忍上千上万倍的事。若这不是恶,又有何事能称之为恶?”

这样的事着实已超出苏叶的认知。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她的修魔生涯中,做得最多的虽是杀戮,却也从未像个屠夫一般单方面虐杀毫无抵抗之力的弱者,在她看来,那样的事着实令人不齿。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从前之所以看不到这些,不过是因为宗主苏释天有意将她与这些隔绝了。

苏叶一直以来就像一条忠心的猎犬,从不质疑,直至苏木让她给顾清让投毒下药,她方才头一次产生忤逆之心,方才第一次动摇,去怀疑自己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换句话来说,她从前之所以从不觉得魔宗恶,根本就是有人刻意遮住了她的眼,她所看到的东西太过片面,她只知所谓的修仙门派满口仁义道德,却只会拼了命地去绞杀他们这些魔宗教众。

苏叶额头里有根筋在突突跳动,她的整个世界观已被敲得粉碎,她很痛苦,却只能无力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

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顾清让纵然是将手伸入她身体去拔,也无法将那些渗入骨子里的东西从苏叶体内连根拔出。

看到苏叶这般痛苦,顾清让依旧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蹲在她身侧。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直至苏叶蹲到两腿发麻,几乎就要栽倒在顾清让身上之时,她方才再度开口说话:“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可如今的我仍做不到即刻就站在魔宗的对立面。不论如何,宗主是我义父,若无宗主便无而今的我。”

顾清让对此毫不感到意外。

该看的,他已带苏叶看了,该说的,也都已经对她说完了,接下来便是苏叶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再做干预。

两人再回到太阿门时已入了夜。

苏叶心事重重、心神俱疲,本欲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去好好睡上一觉,却在转身的刹那被顾清让扣住了手腕。

顾清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其中又掺杂着些许苏叶所形容不出的情绪。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但同时只要有我在,我便不会让你杀害我太阿门中任何一人,破坏我太阿门中任何一处阵法。”

苏叶低垂着眼睫,没有接话,只问他:“明明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又为何要留下我这祸害?”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太久,今日若还不开口去问,大抵她这辈子都无法知道答案了吧。

苏叶的话明显让顾清让愣住了,他不禁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莫说是苏叶,就连顾清让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了很久很久,方才想到该如何去回答苏叶的这个问题。

他的表情很浅,眼中却是一片真挚:“你本性不坏,甚至可称之为纯良,本就与旁的修魔者有着云泥之别。”

说到此处,他又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了苏叶一眼方才道:“你是我师妹,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苏叶嘴角一抽,手却猝不及防地又被顾清让给握住了。

他握住苏叶手的力道很轻,苏叶完全可轻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她却鬼使神差地默许了,甚至还认认真真地听顾清让说了一大通在她从前听来可称之为废话的话。

他说:“虽然你是我师妹,但我也不知为何,每天都很想见你,一旦见不着你了,又会不停地想你。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直到后来,有一个师叔告诉我,此为相思疾,我方才知晓,原来是我喜欢上了你。虽然直至现在我都没能弄明白我为何会喜欢你,可情情爱爱这事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否则又岂会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样的话流传于世?所以,我便不再去纠结自己为何会喜欢你了,总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苏叶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一脸蒙,顾清让却仍未停,他的目光始终都很温柔,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声音:“那你呢?是否也喜欢着我?”

从未想过顾清让会如此直白的苏叶愣了许久,方才猛地一摇头极力否认着。

顾清让又不禁失笑出声:“既摇头否决了,又为何要思考这么久?可见你的内心必然是有所动摇的。”

这下,苏叶把头摇得更急促了,活似一个拨浪鼓。

顾清让像是看不下去了一样,又轻轻揉了揉苏叶的脑袋,越发温柔地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可喜欢我的小姑娘多着呢,你若再这般纠结,可要错失了良机哟。”

苏叶还真乖乖思索了起来,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顾清让,只知顾清让此人于她而言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苏叶并未当即回复顾清让,而是为此特意跑去找了白芷。

苏叶找到白芷的时候,白芷正在梨花白中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孰知刚一见面,苏叶张嘴便问了句:“你可有喜欢的男修?”

“噗!”才啜饮一口清茶的白芷立马就喷了,她像是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望着苏叶,“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呀?”

白芷这么惊讶倒也十分正常,毕竟在她心中苏叶就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姑娘。

苏叶心中也纳闷,不明白自己就这么随口问了一句,怎就吓得白芷连茶都喷了呢?

纳闷归纳闷,她倒也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就想问一问。”

白芷对此倒也没深究,放下茶盅,一本正经地回答起了这个问题:“没有的,因为即便我有喜欢的人也没用呀。我身为白家长女,首先考虑的自然是家族利益,家族需要谁,我便试着去喜欢谁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白芷的神色淡到苏叶几乎都要以为她在开玩笑。

可苏叶已不是刚出来时那个傻愣愣的修魔少女了,她自然知道像白家这样的大家族从来都是“利”字为先,只是,当她真正听到白芷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感慨。

苏叶沉默了很久,才又突然问了句:“那你可知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不知道。”白芷回得很是简洁,“但我总听人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总会挂念着他,朝思暮想,见不到的时候甚至都能相思成疾。”

语罢,她又望向了苏叶:“你今天怎么了,问的问题都很是奇怪呀?”

“没什么。”苏叶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充分体现了她锯嘴葫芦的属性。

深知苏叶脾性的白芷倒也不在这事上纠结,反倒贼笑着调侃起了苏叶:“说起来……你与顾师兄之间……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苏叶纵然被白芷这话给呛了下,仍是回了那句万能的“没什么”。

白芷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苏叶,她的笑越来越贱兮兮,叫人看了就想打她一拳。

苏叶今日之所以会来找白芷也是因为顾清让,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句:“那你觉得顾清让这人如何?”

“很好呀。”白芷倒是实话实说,“不论是容貌,还是天赋,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找不到第二个似他这样的人物。像他这样的人,哪个家族都是争相拉拢的。我若是与他两情相悦,一心想要嫁给他,纵然族中已给我定了亲,他们都会想办法给我解除婚约,想尽办法将我嫁给他,从而拉拢这样一号天才人物。”

白芷说的话依旧是从家族利益上出发,可苏叶仍觉得白芷将顾清让给夸上了天。

苏叶不禁喃喃自语:“他真有这么好?”

“当然了,他可是修仙界的少女们头号想嫁的人呀,也就你这傻姑娘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到这里,白芷又贼兮兮地眯起了眼睛,“哎哎哎,你今日怎对他这般上心?莫不是终于开窍了?”

白芷使劲朝苏叶挑眉,越问越露骨,苏叶抵不住白芷的热情落荒而逃,只余白芷一人叉着腰站在梨花林中笑。

这晚,苏叶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整晚她都在纠结什么是喜欢,自己对顾清让的感情是否算得上是喜欢。

正因她这一夜都在纠结这些破事,以至于她第二天去找顾清让上早课时又顶着两个乌黑的硕大眼圈。

顾清让看到苏叶那两个眼圈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可他这人有时候比苏叶还要能憋,他原本明明是想笑的,却生生将笑意憋了回去,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教一看就很别扭的苏叶练功。

苏叶本为修魔者,纵然顾清让每日教她练功,其实也都是在做无用功,无非就是两人在一起打发时间罢了。

修魔者与正统修仙者不同,后者完全是老天赏饭吃,资质与天赋几乎就能决定一切。

修仙本就已是逆天而行,而修魔则是在修仙本就逆天的基础上再逆一次天,如此一来,那些并无灵根并无天赋之人所能倚靠的便只余掠夺。

正因如此,才会出现苏叶所看到的,残杀婴孩激发怨气来修魔之事。

修仙者从来都是天赋越高、灵根越纯者造诣越高,而修魔者则往往都是越凶残越是强大。

苏叶与那些普通的修魔者不同,她体内有灵根,且还不需要激发各种怨气来修炼,她仿佛生来便具备杀戮之能。

苏叶想了很久,才给出顾清让这样一个答案:“我好像从未像你们这般修炼过,但我经常能看到苏木修炼,他修炼的样子挺可怕的。”

具体有多可怕,苏叶已不愿再去回想,她的话便就此打住。

既然苏叶不愿继续说下去,顾清让自然也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去不停追问,他什么都没说,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其实打今日看到顾清让的第一眼开始,苏叶就在等,等他再主动提起昨日那件事。

但这次注定要叫苏叶失望了,任她等再久,顾清让始终都未再提昨日之事,最后还是苏叶没能沉住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叶那双黑洞一般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活人的情绪,她直勾勾地望向顾清让的眼睛道:“我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只是正如你所说,正邪从来都势不两立,我不可能背叛将我养大的宗主,你亦不可能为了我背叛太阿门。我今日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你,纵然是两情相悦,我与你之间也终究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结局大抵也就是相忘于江湖。所以,我今日是来与你告辞的,我准备回去了,这个任务我失败了。”

顾清让在听到苏叶说她其实也喜欢自己的时候眼睛明显一亮,再往后,听到余下的话,那原本汇聚在他眼中的神采便就这么暗了下去。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

又隔许久,顾清让方才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们还有第三条路,不要管什么魔宗与太阿门,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这话叫苏叶扎扎实实地震惊了一把,她从未想过,堂堂太阿门首席弟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苏叶忽觉自己精神有些恍惚,整个人都像是在梦里一样。接下来顾清让做了哪些事、说了哪些话,她已记不太清,她只知顾清让与她约好了,三日后,他们便一同离开这里,去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