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抓住一颗星

藏在众多孤星之中

还是找得到你

01

翌日是个晴天,雪后初霁,天仍然很冷。

因为要回A大参加期末考试,陈熠宵一大早去跟唐玉阶告别。手机上有陈政的未接电话,是深夜打来的。他拨了回去,父子俩之间关系依旧不亲密,但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针锋相对,一个长大了,一个变老了,相互妥协着。

陈政在外地忙工作,忘了昨天是陈吟冥诞,深夜惊醒,记起这件事,靠在床头止不住地愧疚,兴许是一时脆弱,没忍住才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没关系,我昨天去了墓园,给她买了花,她应该会很开心。”陈熠宵居然安慰起了陈政。

陈政心情略复杂,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好匆匆结束通话:“你要多注意身体。”

陈熠宵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去学校参加了两门计算机系主课程的考试,晚上准备好好放松一下,早点儿休息,脑袋刚沾枕头,一连收到好几条微信。

来自同一个人。

像蜗牛的大菠萝:学长,明天晚上七点的同乡会你还记得吗?

像蜗牛的大菠萝:怕你忘记了,特地过来提个醒,到时候一定要过来哟。

像蜗牛的大菠萝:你要不来,老乡们都会很伤心的,嘤嘤嘤……

像蜗牛的大菠萝:地点是学校南门外的聚福楼,等你到了跟我说一声,我去门口接你,就这么说定了哦。

谁跟你说定了?

陈熠宵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这个像蜗牛的大菠萝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好友列表里。第二天起床,看到对面张倦的书桌上放着的圣诞晚会宣传单,才有点儿印象。

206宿舍就住了陈熠宵和张倦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张倦是学校音乐社团的,上次圣诞晚会上有表演,陈熠宵过去捧场,散场后被拖着跟社团的人一块儿吃了个饭。

易萝是社长,当时坐陈熠宵对面,过来搭话想要加他微信。

旁边的人瞎起哄,陈熠宵靠在椅背上没说话。张倦拿过他的手机,替他加了易萝,想要当一回月老。

包厢里推杯换盏太热闹,陈熠宵喝着酒,根本没在意。

两人就这么成了微信好友。

易萝也是信山市的,这次举办同乡会,铁了心地要邀请陈熠宵。

见陈熠宵一直没回微信,她只好找张倦旁敲侧击。张倦领命,前去纠缠:“哥们儿,你要不去我们社长会杀了我的!你行行好,高抬贵脚走几步,南门离我们宿舍楼很近。”

陈熠宵最后还是去了,以张倦对宿舍进行大扫除为条件交换。

冬天吃火锅,店里热雾腾腾,人声鼎沸。

虽说是同乡会,都是信山市的,陈熠宵一眼望去,没一个认识。

无非是坐下来吃一顿饭,再一起去唱歌,聊些大家都爱听都感兴趣的话题。锅底和菜都上齐了,有声音问:“人都齐了吗?都饿了。”

易萝依次打量着席上的每一张面孔,脸跟名字对上号,发现她邀请了的,有两个没来。

一个计算机系的,算是陈熠宵的师兄,周彧。人家已经大四了,在外边创业,几乎不待在学校,所以没来也情有可原。

一个中文系的,叫林岁寒。是堂姐易夏介绍来的,说让易萝多照顾她,带着她交朋友,这姑娘平时太孤僻了。易萝性格开朗,当场就答应了。

谁知道林岁寒居然爽约。

常年活跃在校园各个社团、人脉极广的易萝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林岁寒,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在她看来,这位林同学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小人物,架子倒不小。

易萝心里轻嗤,脸上却挂着温柔得体的笑意:“还有一个中文系的老乡没到,之前答应了来的,不知道怎么没到场,大家边吃边等吧。”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易萝翻到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打了过去:“喂,你好,请问是林岁寒同学吗?”

陈熠宵握着杯子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才缓慢地把啤酒送到嘴边。

他就坐在易萝的右手边,距离很近,几乎屏息凝神没发出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轻了。

“你是?”相较于火锅店这边的喧嚣,电话那头显得格外安静。

“我是易萝,上个周末就跟你联系过一次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易萝正在噼里啪啦说同乡会的事情,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修长又白皙,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然后她掌心一空,手机被人明目张胆地抽走。

陈熠宵把手机贴在耳边。

周遭又吵又闹,他自动屏蔽掉外界嘈杂干扰的声音,听到了对面的声音:“对不起,我忘记了今晚有同乡会的聚餐。”

短短的一句话,像细沙漫过指缝又悄然流逝掉。

不过一句话,他就知道是她。

她连续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笨拙呆板地道歉之后,挂断了电话。

陈熠宵把手机还给易萝,始终没有说话。

外面狂风呼啸,路边的树被吹弯了腰,广告牌上的海报像要被刮到天上去。

林岁寒出了A大,在校门口等公交车回住的地方。只有一站路,过一座长桥。

鹿红桥如同一道分水岭,桥左边是繁华热闹的大学城,桥右边临近郊区遍地是廉价安置房。林岁寒为了省钱,在桥右边的老旧居民楼里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房间在顶层,六楼。

楼道里只能容下两个人并肩行走,有的住户爱把煤灰和垃圾堆在门口,让原本就不宽敞的地方更加狭窄。林岁寒差点儿被脚下的一床破棉絮绊倒,上面还散落着几盒老式磁带。

她裹紧围巾,加快步子,总算爬完楼到了房门口。脑海中计划着考完后去打一份寒假工,明年开学换个好的住处。

开门,开灯,关门,她舒了口气。

她在门口的板凳上坐下休息,缓了几分钟,再给自己倒一杯水,挪到烤火炉旁取暖。

看了看时间,不算太晚,还可以开直播。医生叮嘱过的,每周至少两次,今天直播完,这星期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想到这里,让她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岁寒架好手机,调整角度对准桌面,和颜料、画笔一同暴露在镜头下的只有她的手。那双手细长漂亮,在灯光下显得莹白。皮肤纤薄,隐约可见手背和腕间的青色细小血管。

她的粉丝很少,直播间里的人来来去去,最终稳定在七八十人,有固定的几个人在刷弹幕,也勉强称得上是她的老粉了。

AA酱:大寒,我来啦,你今天要画什么咧(星星眼)?

黄之航是傻白甜:我是来看手的。

爱吃洋葱的浣熊:我是来看手的+1。

Winng小明爱小红:我是来看手的+10086。

爱我你怕了吗: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说句话行不行?

孤影:绘画水平烂,不露脸,不说话,除了手控也没其他观众了,干吗还要直播画画?

爱吃洋葱的浣熊:不想看就滚啊,干吗要对小姐姐进行人身攻击?

爱我你怕了吗:呃,说句良心话,确实画得挺烂的。

弹幕里吵了起来。

林岁寒一眼也没有看,或者说,她直播半年以来,几乎没有看过弹幕。每次用闹钟定好一个钟头,打开摄像头开始画,别的全不管。等时间一到,就把手机屏幕关掉。

她今天没办法专心,频频走神,想到一个人。

她明明连做梦也很少会梦见他了,手中的勾线笔却差点儿写出他的名字,右耳旁,耳东陈。

她慌忙涂掉,纸上已经一团糟,麋鹿的角彻底画毁了。

这次没等闹钟响,林岁寒就提前退出了直播。

她坐在窗户边,转移注意力看窗外。楼房旁边挨着的是所已经废弃了很多年的福利小学,只拆了一半,另一半保留下来,到了白天就能看见全貌。**的红砖教室积年累月地被风吹雨打,砖缝中却长出了细小的植株,即便在冬天,也顽强地存活下来。

她泡完脚之后睡觉,留了一盏小台灯。

A大南门外的一家歌厅里,同乡会还没有结束。

一群人玩嗨了,唱歌唱到嗓子哑,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宿管早就锁门了,已经进不去。

有人提议不如通宵,大家欣然应允。

易萝拿着话筒在唱《月半小夜曲》,趁两段旋律衔接的空隙,她回头看陈熠宵。

本以为他会走,却见他窝在沙发的一角没有动。包厢里的彩灯忽明忽暗,看不清他是不是真的闭着眼睛睡着了。

易萝连着唱了好几首,又跟两个男生玩骰子,后来终于乏了,不小心靠在闺密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看手机,凌晨四点半。

一群东倒西歪的人里面没有陈熠宵,易萝搜索了一圈,失落地发现他好像走了。她出去上厕所,却在外面看见了他。

陈熠宵站在台阶上抽烟,一个人吞云吐雾。

又黑又冷的冬夜,寂静得只剩下风声。

易萝刚刚用冷水冲了把脸,她现在觉得自己很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次很好的搭讪机会,如果错过就没有了。

于是她走过去,跟他聊起来:“我是二中的,和你不是同一个学校,但是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你了。”

陈熠宵抖了下烟灰:“听说我什么?”

“打架呀。”易萝崇拜地说,“六中篮球队和网球队的世纪大对决,流传很广的。”

陈熠宵笑了一下。

呼吸间的空气是冷的,像冰刀子。他侧过头,认真地看易萝:“问你个事。”

“你说,我知道就告诉你。”

“今天没来的那个,叫林岁寒的,是我们学校什么系的?”

“中文系。”

“大三?”

“大一。”

陈熠宵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怀疑:“你没弄错?”

易萝说:“我堂姐是中文系辅导员,平常好像很关注林岁寒,聊天的时候也跟我提过她几次。我虽然还没跟她打过交道,但确定她就是大一的没错。”

“把她的手机号给我。”

“……”

易萝只好不情不愿地给了,又问:“你跟她什么关系啊?”

陈熠宵没回答。

易萝直觉这两人之间没那么简单,回了包厢就开始烦闺密,让闺密跟之前在六中读书的几个朋友打听林岁寒。结果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冲冠一怒为红颜。六中两队世纪大对决的背后,居然是这么个原因。

易萝痛饮一杯,觉得自己可能没戏了。

02

林岁寒上午没课,中午才收拾好东西出门,准备去学校食堂吃午餐。

她在食堂里遇到易夏。

易夏是中文系的辅导员,年纪却比林岁寒大不了几岁,性格外向活泼,平常跟学生们走得很近。她对林岁寒多有关照,之前给林岁寒介绍过好几次兼职。

A大食堂味道好,布置得漂亮,不少教职员工都爱过来吃。林岁寒看到易夏也不觉得奇怪,难得主动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听萝萝说,你昨晚没去同乡会?”易夏打了份烤肉饭,在林岁寒对面坐下。

这次是易夏特地搭的桥,把林岁寒的电话给了堂妹易萝,让易萝带着林岁寒玩,或许能交上朋友。

“对不起,我不小心忘记了。”林岁寒说。

她昨天忙昏了头,在图书馆赶课堂作业,还打了一份零工,确实不记得还有同乡会的聚餐这回事。餐桌上易萝再次打电话问她时,她想着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就索性没去扫人家的兴。

林岁寒解释完继续埋头吃饭。

她的头发很长,稍一低头,发丝从两边聚拢,遮去一点儿脸颊,更加显脸小。

易夏越看越觉得她眉清目秀,是个小美人。就是个性太冷了点儿,不喜欢说话,也难得见她笑。

易夏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汤喝,想起易萝在电话里聊的八卦。她受易萝所托,刺探林岁寒的口风,核实一下眼前的这个林岁寒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当年六中的那个林岁寒。

易夏便循序渐进,作为一个辅导员,引人入坑:“我只知道你的籍贯是信山的,你是信山哪所学校毕业的?”

“桐疆一中。”

“咦?”桐疆?易夏纳闷了,跟易萝所说的不符合啊,难道真的只是重名?

“你没有在信山上过学吗?”

“没有。”

“原来你没怎么在信山待过,难怪不想去同乡会了。看你籍贯在那边,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你在信山读过书,能在聚会上遇到以前认识的朋友。”

林岁寒说:“对不起。”

“哎呀,我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啦,没去就算了。”易夏说,“不用这么愧疚地老跟我道歉,只是小事情而已。”

“萝萝说昨天的聚会计算机系的陈熠宵也去了,”易夏决定再试探最后一下,“岁寒,你认不认识陈熠宵?他好像是信山六中毕业的。”

“不认识。”

“那你总该知道他吧?我虽然是中文系的辅导员,却经常听人提起他,毕竟长得帅又有才的人总是备受瞩目的。”

“不知道。”

林岁寒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欲望,拒不合作。

易夏也没辙了。

与左边邻座之间隔断的橡木柜台上,小柠檬树盆栽应声而落,砸在地砖上。好在没有碎,白色粗瓷盆磕破一个小角,几坨干瘪的碎泥巴滚出来。

有人站起,俯身,将树苗扶正,重新放妥。

林岁寒听见动静看过去。

他穿着黑色大衣,就在眼前。轮廓和眉眼间,桀骜被收敛,气质却越发凛然。

那是她曾经在深夜躲在房间里画过无数遍的面孔啊。

似有一根鱼刺哽在林岁寒的喉咙口,她说不出话,也没有表情。

终于,陈熠宵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掠而过,走远了。

——没有。

——不认识。

——不知道。

正如她刚才所说的那样,像陌生人一样。

03

只剩后天最后一门课的考试,林岁寒开始考虑打寒假工的事,在网上寻找各种招聘信息。突然接到班长的电话,问她愿不愿去听讲座。

本来到了期末这个时候,甚至有的系已经放假了,应该不会再有活动。只是这一次遇上知名校友回国途经母校,人家又是捐赠又是投资,学校便大张旗鼓地安排了校友给同学们做讲座,号召大家积极参加。

观众不够,就在各个系里拉人来凑。

可大家都怕挂科,忙着期末冲刺,如果不是天王巨星来了,谁也不愿意浪费两个半小时前去捧场。

林岁寒他们班有两个人头的指标任务。班长在宿舍里一边急得抓头发一边挨个打电话,电话还没打完,桌子上已经一层头皮屑:“林岁寒你去吗?算我求你,你就去吧!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听讲座的吗?”

林岁寒窘了一下。

她这一学期下来确实听了不少场讲座,不为别的,为了攒学分。她不是学生会成员,没有参加过任何社团和学校的活动项目,平常除了多听讲座蹭学分,好像没有别的更简单的办法。

“你把具体的地址和时间发给我。”林岁寒说。

“好的。”班长高兴地说。

下午两点,东计算机楼,二会议厅。

林岁寒提前十分钟到的,在门口签完到,找了一个座位坐好。

陆陆续续来的同学不少,可能是学校硬性规定各系各班要有多少人到场起到了作用,没多久,空**的大厅就被填满。

讲座开始,先是领导发言,再是知名校友讲话,内容跟互联网行业相关。

林岁寒完全听不进去,实在无聊,低头闭着眼睛酝酿睡意。暖气十足的环境,很适合补觉。后来睡得迷糊时,进行到了互动环节,厅内忽然热闹起来。

直到主持人拿着话筒在喊:“五排一号的那位同学……”

旁边有人推了推林岁寒的手,她顿时惊醒,什么瞌睡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五排一号,是她,被选中了。

林岁寒慌忙站起来,发现大家都看着她。

她完全游离于状态之外,不知道主持人刚刚说了什么、问了什么问题。室内温暖,她却双手发凉,视线像被黏住,紧贴在前排那个负责摄影的高个少年身上。

陈熠宵是被辅导员强行拉来上工的。临时开讲座,系里负责摄影的人员赶不回来。辅导员以前检查宿舍的时候见陈熠宵桌上的摄影设备齐全,挺专业的,这次就想到找他救急,直接把工作人员的牌子往他脖子上一挂。

陈熠宵推近镜头,对准了林岁寒。

他看到她抿紧的唇,脸上有些慌张的表情,穿着很厚的棉服,却显得瘦而单薄。

她没有回答主持人的话,也不接同学递过来的话筒,安静得像雕像。

一时间冷场。

陈熠宵扬了下手,主持人张倦立即反应过来,把话筒递给他。

陈熠宵说:“可能刚才老师提的问题太专业了,如果不是计算机系的学生还真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恰巧我这个搞摄影的是本专业的,有几点看法还请老师赐教……”

他一个人救场,缓解了尴尬局面。

林岁寒重新坐下,头脑昏沉,分不清自己心里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一直等讲座结束,别人都走了,她才拎着包起身。出了计算机楼,被冬日的劲风吹得一颤,脖子直往领口里缩。

下了台阶,有一排侧柏。

陈熠宵就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

林岁寒脚步缓慢地从旁边的小径走过去,被他喊住:“既然来听讲座,好歹像别人那样拿本笔记本做做样子,一进场就睡觉,还被发现了,就不觉得丢脸吗?”

他的声音低而清冽,冰冷的质感,像雪落下来。

林岁寒僵着身体。

“学妹怎么不说话?”陈熠宵扬了扬嘴角,笑容带着讥诮,“难道是个哑巴?”

林岁寒除了冷没有别的感觉,连血液都冻得凝滞一般,带着一种钝痛袭击了她的心脏。

张倦从楼里出来,就见陈熠宵跟一个女生站在一起,没等他过去八卦两句,那女生就像只兔子一样溜了。

“哎,我怎么觉得那女生有些眼熟?”张倦望着林岁寒跑远的背影,跟陈熠宵说。“不对啊,她就是五排一号那姑娘吧?人家怎么你了,你非得那么对她,我发现你这人太坏了……”

张倦是主持人,这次讲座开始前一分钟陈熠宵就过来跟他说,待会儿的提问环节甭管老师问了什么问题,你都叫五排一号回答。

张倦虽然觉得奇怪,但室友的话还是得听。他本以为五排一号是个学霸,陈熠宵想给人表现的机会,谁知道对方是个门外汉,一问三不知,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快说,你为什么要为难她?”张倦替素昧平生的姑娘打抱不平。

陈熠宵点了根烟。

是啊,为什么要特地去为难她?

让她难堪了,又觉得没意思。

心里反倒不是滋味。

“她不会是你前女友吧?”张倦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后来她甩了你,你怀恨在心,决定要报复她……”猜测完自己又急着否定,“不会吧,你这么又酷又帅的男人还会被人甩?对方是什么九天玄女大罗金仙?”

风里夹杂着的雪粒落下来。

陈熠宵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说:“是像被甩了。”

张倦惊讶,表情显得夸张。

“但不是前女友,没在一起过。”

手里的烟燃得很快,蓄长了的一截烟灰,自动往下掉。陈熠宵又摸出一根,点火,他最近烟瘾有点儿重。

张倦看出他情绪低落,多半是因为“五排一号”,不好再问下去了,劝说:“你抽烟真的抽得很凶,像个老烟枪,得控制控制。年轻人啊,身体要紧,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如果垮了,什么都玩完了……”

“不愧是搞主持的。”

“?”

“大嘴巴子。”

张倦掏出手机:“我要提醒我们社长,你这样的人不值得喜欢。空有一副好皮囊有什么用,关键嘴太毒,在一起之后伴侣容易被活生生气死。”

04

晚上陈熠宵在宿舍里待着打游戏,左边挨着的宿舍是音乐系的,大晚上有人在拉《二泉映月》,伴着窗外的风雪声,那叫一个凄凉。听得张倦忍不住过去敲门送爱心,问问那哥们儿怎么了。

陈熠宵戴着耳机屏蔽干扰,玩了一局之后退出游戏,发现手机上有微信消息提示,唐拾联系他了。

唐拾:我听咱们唐老师说,你今年回信山过年?

陈熠宵:嗯。

唐拾:行,那可以聚一聚。自从高中毕业之后,见你一回可不容易。

这几年因为陈政的生意扩展到外地,常常不在家,年头忙到年尾。学校放了假,陈熠宵就直接去外省他爷爷家,过年过节很少再回信山市。

陈熠宵随手打了几个字:温家学霸呢?

唐拾:在我身下。

我去,陈熠宵在宿舍里爆了句粗口。

唐拾:你没有多想吧?其实我和他也没干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就是我觉得椅子太凉,他抱着我坐他腿上而已。

陈熠宵:拜拜了您嘞。

关了微信界面,陈熠宵点开手机通讯录,前几天保存的新号码安安静静地躺在第一位。他想了几秒钟,通过手机号码找到一个微信号“今日大寒”。

她高中时期的手机号早就停机了,以前的微信号也不用了,都有了新的。无所谓,他再主动一次就是了。

手指一按,添加到通讯录。

他翘起椅子,头微微往后仰,盯着阳台上杉树投映下来的影子,等待对方的好友验证。张倦可能没劝成功,隔壁的《二泉映月》一直没停下来,拉了一遍又一遍。

林岁寒在出租屋里背最后一门课的知识要点,中文系要记的东西很多。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有人加她。

昵称是一串看不懂的代码。

可能是个计算机系的,林岁寒想。忽然,心重重跳了一下,计算机系,这几个字总能牵动她的神经,不由自主地同意添加对方为好友。

她小心翼翼地打字。

“请问你是?”几个字发送出去,她心情忐忑地等回复。

她随后就去翻看他的朋友圈,从蛛丝马迹中就能得到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他是陈熠宵。可林岁寒等了一晚上,没有等来他的只言片语,对面的人,不理她了。

把手机关机,按时上床睡觉,她躺在**却失眠了。

A大男生宿舍,206宿舍。

陈熠宵给林岁寒发了好友验证之后,接到了唐玉阶的电话:“你之前不是在打听岁寒的消息嘛,我跟她奶奶联系上了……”

这通电话聊了多久,陈熠宵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阳台上站了多久。

隔壁的二胡终于停了,最后一个尾音在空气中消散,杉树上的细雪被风吹得抖落,凄惨得竟有些应景。

第二天林岁寒醒来,重新开机,收到一条消息:老师让我带你回家,参加她的生日宴。

05

林岁寒考完之后打寒假工的计划被打乱了。她犹豫过,却没想过拒绝,跟陈熠宵一起回信山市对她来说**太大了。

定好上午八点出发,陈熠宵在女生宿舍区楼下等,林岁寒却打电话给他,言辞闪烁,说在南校门门口会合。

“你在外面租了房子?”陈熠宵一句话猜中。

林岁寒“嗯”了一声。

“一个人住还是跟人合租?”他又问。

迟迟没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回答,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住在外面的安全问题。”

林岁寒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他语气稍微缓一些、温柔一些,她就有一种要沉溺下去的错觉。

见了面,陈熠宵把手里的纸袋交给她,里面有面包和加热过的牛奶:“还没吃早餐吧?”

林岁寒觉得陈熠宵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针对她,相反,他对她很好,这让她暗自高兴,又很不安。

陈熠宵自己开车回信山,把她的行李放进后备厢,问:“会不会晕车?”

林岁寒摇头,他指指她手上的纸袋子:“先把东西吃了垫垫肚子,空腹坐车会不舒服。”

“你吃了吗?”林岁寒问。

“没。”

“那你也吃点,面包有很多。”

早上,南门口往来的人不多,气温很低,空气中的雾还未散尽,他们坐在车上分食一袋早餐。林岁寒喝着热牛奶,没剩多少了才意识到陈熠宵似乎还没喝,没多想就把玻璃瓶递过去:“你要不要?”问完才觉得尴尬,手准备缩回来,瓶身却被他握住。

陈熠宵好像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咕噜两口把剩下的牛奶喝完。

车程途中非常无聊,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一直沉默着。

林岁寒盯着窗外看风景,偶尔装作不经意地往驾驶座上瞥一眼,视线一触碰到他的侧脸就立马收回来。

“要玩游戏吗?”陈熠宵突然问,“我手机上有几个不错的小游戏,能打发时间。”

他直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说:“没有设置锁屏。”

林岁寒顿时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不知道该怎么办。手机其实是很私密的东西,他却这样给了她。

她只好真的去玩游戏,找点儿事情做,控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渐渐地还真玩出了点儿兴趣,林岁寒连续通关,十分顺畅。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微信,内容一目了然,她想不看见都不行。

“有人给你发微信了。”她说。

陈熠宵手搭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开车呢,你帮我看看谁发的,是不是要紧事儿?”

“易萝发的。”

“说了什么?”

林岁寒看了屏幕好几秒,照着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我听张倦说了,你名草有花了。”

陈熠宵说:“不用理,你继续玩。”

“哦。”

林岁寒却已经没有了继续玩游戏的兴致,系统不断提醒她,闯关失败。她干脆关掉手机,在心里想了很久的一句话,突然间就蹦了出来:“如果我没理解错,名草有花的意思,是指男生有女朋友了?”

陈熠宵顿了顿:“貌似是这样。”

“所以……你有女朋友了?”

“还不是女朋友,还在追。”

林岁寒问完就没再开口了,脑袋抵在窗户上。车内温度高,她把外套脱了盖在身上,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半高领,贴着她白皙的脖子。

黑衬白,看在陈熠宵眼里,却无端有了点儿艳色。

又过了十几分钟,林岁寒小腹开始胀胀的,可能因为喝了太多牛奶的缘故。

“我想上厕所。”她讷讷地说。

陈熠宵看了眼导航:“前面有服务区,马上就到。”

外面天气不好,云层压得低,灰蒙蒙的一片看上去像是傍晚时分。服务区里人不多,前方的货车旁边聚着几个中年男人在说话。

林岁寒穿好外套下车,直接往厕所走。没想到“大姨妈”这时候赶来凑热闹,好在她在包里备着姨妈巾。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以前的事,说来也颇具戏剧性,她的第一次例假是被陈熠宵一脚踢出来的,人生的第一包姨妈巾是他给买的。

耽搁了点时间,林岁寒才从厕所出来。

陈熠宵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等她,她问:“你怎么没先回车上?”

他说:“安全起见。”毕竟在外面,各方各面多注意点儿总没有错。

天上乌云翻滚,风席卷着沙尘而来。两人并肩走着,离得太近,林岁寒闻到他大衣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她想起刚才有些不太好意思:“是不是等了挺久的?”

他说:“女孩子本来就是让人等的。”

林岁寒的长发被风吹乱,几根偏长的刘海栖在眼角,她伸手捋开,不太舒服地眨眨眼睛,问:“你正在追的那个女孩儿也让你等了很久吗?”

“嗯,好几年。”

“我们快点儿回车上吧,太冷了。”林岁寒眼眶忽而酸涩,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陈熠宵的脚步却停了。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又安静,笑得不太正经:“名草有花,你难道就不能是那枝花吗?”

她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你说你在追……”

他的嗓音低低的:“我在追你。”

06

车子最终在乌衣巷口停下来。

林岁寒再回信山市已经没有去处,唐玉阶千叮万嘱让陈熠宵把人送来唐家。

“老师很想你。”陈熠宵说。

林岁寒站在唐家大门口踟蹰,不敢一步跨进去,近乡情怯。

她当年走得突然,还没来得及给唐玉阶捎个信儿就出了意外,后来几年,也没有联系过唐玉阶,如今再出现,心里也没有多少底气。

“怎么不进去?”陈熠宵回头发现她没有跟上来。

林岁寒只是觉得惭愧。

“都杵在这里干吗呢?”唐玉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出去一趟再回家,就见家门口有徒弟不敢踏入师门。

她揽着林岁寒的肩膀往里走:“这几年没见你怎么越发瘦了,是不是外边伙食不好?老师也瘦了一斤,因为太想吃你做的菜。”

林岁寒笑:“您生日,我给您做满汉全席。”

陈熠宵在旁边看着,这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见她笑。

唐玉阶生日根本没打算张罗着办酒席,这次纯属是陈熠宵跟她商量着找个借口,先把林岁寒拐回来再说。

陈熠宵把林岁寒送到之后,自己没待多久就走了。

晚饭做好,没再看见他,桌上就她和唐玉阶两人。

“我们吃吧,就我们俩。”见她频频看外面,唐玉阶提醒她说。

“他回自己家里了?”林岁寒不由得问。

唐玉阶正忙着大快朵颐,觉得小徒弟厨艺一流:“你管他呢,总饿不死。”

陈熠宵飞去了桐疆,找岳春明,林岁寒的奶奶。他想要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必须亲自问清楚。地址是唐玉阶提供的。

唐玉阶跟岳春明早年间有点儿渊源,老太太曾经在信山市待过一阵,是唯一一个在唐玉阶绝望时伸出过援手的人,当年只有她对唐玉阶和暨秋这一对惊世骇俗的恋人表示过理解与尊重。所以后来林振良在唐玉阶办书法班时不过提了一嘴,唐玉阶就答应了收下林岁寒,且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陈熠宵所有的疑惑,都在桐疆之行后有了答案——

林岁寒当初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信山市?因为被林振良哄着骗着上了火车,她没有想过不告而别,只是下火车后突生变故,没有给她告别的机会。

林岁寒为什么今年才读大一,比他小了两届?因为她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继续学业。孟玟娇和林振良因吸食毒品在出租屋内猝死,没有人知道她被关在地下室里。岳明春久等不到人,决定报警,警察找到林岁寒的时候,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林岁寒为什么不住校?因为她的精神状态不好,这几年里虽然接受了心理治疗,但恢复情况不佳,她曾患有抑郁症。

陈熠宵通过岳春明又找到了林岁寒的心理医生,对方很警惕,且不愿意过多透露消息。直到岳春明出面,他才愿意跟陈熠宵详谈。医生跟林岁寒仍有联系,会有目的地嘱咐她完成一些事情,比如叫她开直播,让她渐渐适应与陌生人交流;比如建议她去动物救助中心做义工,对小动物的爱心会促使她跟外界建立更多的联系……

陈熠宵在桐疆待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九点多才回到信山市。

他站在唐家的院子里抽烟,竹林摇曳着一场小雪,万籁俱寂的冬夜里,眼睛只望着对面房间的一盏灯。

陈熠宵说:“太难受了。”

她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走近了去看,蓦然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你哪里难受啊?”林岁寒闷闷地问,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不想挣开。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声带震颤,像贴着她的心脏响起:“太愧疚了,还心疼,这滋味特别不好受。”

他说:“你什么时候成为我女朋友安慰安慰我?”

他为了问这一个问题,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如同他等待与她重逢的时光那么久。

陈吟是在陈熠宵高二那年去世的,那一年,林岁寒也在他的生命里悄然退去,他那时候还分辨不清楚心里汹涌翻滚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分别又意味着什么。

陈吟教他学会珍惜,死亡常带来敬畏和思考,在无可挽回的生老病死面前,人又有多少情感经得起消耗。

他以为分别会轰轰烈烈,却不过是各自走入人海里。

他想起林岁寒时,总能清晰地回忆起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动作。她就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记。他以为时间会将印记抹去,却在重新见到这个人时复苏。怨恨、愤怒、焦灼、期待,不过都是因为在乎。

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等她回来。

07

“我告白被拒了。”

陈熠宵不要脸,大张旗鼓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评论里一群人炸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宋旬: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周彧:喜闻乐见。

张倦:我去,真的有九天玄女大罗金仙吗?哥们儿别伤心,回宿舍跟我过日子。

易萝:我是不是又有机会了?今天请全宿舍喝酒,干杯!

高中同学A:哈哈哈哈哈哈哈,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你也有今天。

高中同学B:大家伙儿唱起来,是不是我的十八岁,注定要为爱掉眼泪……

计算机系辅导员:青春不常在,抓紧时间谈恋爱啊同志们。

邹灵:我现在回国的话,还来得及吗?

温岑知:我们在路上了,待会儿见面替你分析情况。

唐拾:我们在路上了,回来秀恩爱给你看。

林岁寒也刷到了这条朋友圈,她看了半天,最后没点赞也没评论。她拒绝了陈熠宵,本来还担心他会生气,现在一看这情况,他几乎在用开玩笑般的态度对待。

或许,告白本身也就没包含多少认真吧。

等她再刷新,又多了一条评论,来自陈熠宵自己:没机会,别回国,来不及,我已经准备跟她死磕到底。

她仿佛能想象出说这话的时候,他叼着烟站在一簇雪树银花下的样子。

温岑知和唐拾是赶在唐玉阶生日当天回来的。

唐拾围着林岁寒一顿参观,跟在动物园赏猴似的,好像头一次认识她,恨不得里里外外扒开看一遍。温岑知让唐拾收敛收敛逐渐变态的目光,给林岁寒打下手包饺子。

林岁寒捏着面皮上的褶子,隔了好几秒才回答:“嗯。”

温岑知说:“干得漂亮。”

唐拾又凑过来,偷听温岑知跟他的小青梅说话,用两根筷子搅着肉馅儿,看看温岑知:“你怎么这么阴险啊?还说要帮你兄弟支着儿呢,结果背后插刀。”

温岑知不置可否:“青梅竹马跟兄弟比,青梅竹马更重要。”

唐拾特地绕过圆桌,跟林岁寒站一块儿,问:“唐拾跟青梅竹马比呢?”

温岑知笑容和煦如春风:“唐拾更重要。”

林岁寒不太想和这俩人待着了。

陈熠宵去拿定做的生日蛋糕,中国风,五层的,太大了。唐拾问他怎么想的,是不是安排了他们每个人吃一层,好把大家一齐撑死,连同自己在内直接灭门。

蛋糕其实是陈政帮忙订的,暴发户本性难改,可能觉得越大越好。

唐玉阶不太爱吃这个,把蜡烛吹了,就稍微尝了两口,她更喜欢林岁寒做的菜。

一老四小,坐在厅堂里庆祝,时光就像回到几年前。

是唐拾先引战的,她最爱作妖。拿着一小盘蛋糕站在林岁寒身后,然后叫她的名字,林岁寒听见声音回头,主动凑上去被糊了一脸。

她连眼睫毛上都沾着鹅黄的奶油,无辜地眨着眼睛,又呆又萌。

唐拾笑得打滚,被陈熠宵贴脸一盖,蛋糕直接在她脸上碾压。手法凶残得差点儿让她哭出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再是鼻子。她对温岑知说:“现在是证明唐拾在你心中最重要的关键时刻,你要是不好好表现,你以后就没有女朋友了。”

温岑知没办法,被迫向兄弟开战。

唐玉阶早躲到了一边看戏,林岁寒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最后也没有太惨,主要是前面的陈熠宵帮她挡了很多。

战鼓初歇,她接到岳春明的电话,躲在走廊上一处避风又安静的角落里接听。

林岁寒这两天一直在抢回桐疆的火车票,但遇上春运,要买到卧铺不容易。岳春明索性让她待在信山市过年,难得跑了,路程太远,路上又挤,她一个人也没有照应。

“就在唐家陪陪你老师吧,你们一起过个热闹年。”

“那奶奶你呢?”

“我这边你还不知道嘛,光来串门的已经够多了,够热闹了,你安心在那边待着吧,不用担心我。”岳春明说完又问,“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岳春明故意说:“我听你唐老师说,有个姓陈的小子不错。”见林岁寒不说话,她又笑道,“不是吗?那可能你唐老师搞错了。”

林岁寒揉了揉眼睛,半晌,拧巴地说:“也可能没搞错。”

陈熠宵洗干净脸从洗手间出来,走到长廊拐角,看着缩在那儿的一团背影。她说话声音小,不知道在讲什么。

陈熠宵发出脚步声,她握着手机转过来,面朝着他,像是背后说人被逮住了一般,透着一丝慌乱。被抹花了的一张脸,却显得滑稽又可爱。

“打完电话早点儿进来。”他说。见她似乎有点儿紧张,他往后退了一步,走开,“外面冷。”

08

大家都在,这个新年过得非常热闹。

陈政回来了,索性跟着陈熠宵一起来唐家吃团圆饭。唐拾拍了张照片发给温岑知,说:“就只差你了。”

温家人多,亲戚家的孩子一堆,叽叽喳喳地玩闹,吵得不可开交。温妈妈可能太想儿子了,老要差使他干点儿什么,在厨房时不时喊一声“儿子,过来把大白菜洗了”“儿子,去把灶上的火关小点儿”“儿子,去把保鲜膜拿来”……

温岑知干脆就一直待在厨房了。

两个小时以后,他才看到唐拾发过来的消息,他回复:“家里人多,走不开,明天早上去找你。”

唐拾吃着零食在看《春晚》,暖烘烘地烤着火。旁边坐着林岁寒,她觉得林岁寒头发的香味儿好闻,就软绵绵地趴靠在林岁寒身上,明艳的五官在灯下好似上了一层精致无瑕的白釉,嘴上不忘调戏:“小姐姐,你好香噢。”眼神却挑衅地看向斜对面的陈熠宵。

陈熠宵是真的想为民除害,把这妖女给处决了。

唐拾看了眼手机,回道:“真的走不开吗?”

温岑知:“真的。”

唐拾:“真的不能腾出半小时过来见我吗?”

温岑知低头看看扒着他大腿不放的小侄子,还有自家母亲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正为难着,手机又振了一下。

唐拾:“可是我真的好想你呀。”

累了就去睡,没有除夕夜非要守岁的规矩。陈熠宵陪着陈政回去了,唐玉阶也有些乏了,回房间去睡觉。

只剩林岁寒和唐拾。

林岁寒继续看电视,觉得小品也不怎么好笑。唐拾拨弄着手机,回复收到的各种新年祝福,发现温岑知那边没半点儿反应了,估计又去忙了,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我去睡觉了。”唐拾懒洋洋地说。

她问林岁寒:“要跟我一起睡吗?”

林岁寒摇摇头。

自见面以来,唐拾明显察觉到林岁寒比以前拘谨,不像从前那样爱笑,话不多,时常沉默。唐拾不知道这几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她。

她伸出双手扑过去:“不一起睡,那就抱抱吧。”

唐拾抱完却不松手,保持着这个姿势,掏出手机拍地上的两团亲密的影子。

林岁寒问:“你在干吗?”

“拍了发给你竹马,气死他,就说我抱别的男人了。”

林岁寒哭笑不得:“咱们俩身高、体形差不多,他应该能看出来是两个女生吧?”

林岁寒还是觉得不靠谱:“他智商真的很高的。”

回房间,唐拾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手机已经电量低到自动关机了。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想,也不知道温岑知看到那张“亲密合照”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没过多久,房门被叩响。

唐拾以为是林岁寒,趿拉着棉拖鞋前去开门,一见来人,笑了:“你不是说很忙,不是说走不开?”

温岑知搂着她的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等家里大人睡了,就溜出来了。”

他的鞋上都是碎雪和泥,肩头有打湿的痕迹。

“打你手机关机,只好翻墙进来的,好在老师没有养狗,不然够呛。”

唐拾见他这样又愧疚了,觉得自己任性了,干吗非要急着见他:“其实明天早上来也可以的,我下次不这样了。”

“没关系,你想我的时候我就来见你。”

“刚才发的照片上是我跟大寒,没有野男人,我只喜欢你。”

温岑知失笑:“傻子都能看出来是你俩。”

“你才傻。”唐拾眼睛亮亮的,亲了他一大口。

“你想不想听我唱戏呀?”她附在他耳边问。

时间接近零点,外面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夜空中烟花升腾炸响,绚烂的光影映在窗户上,室内忽明忽暗。

衣衫剥落一层,她抬手钩住温岑知修长的颈。她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她抬臀坐在他腿上,唱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萝,不由得人心急似火。

她湿漉的头发缓慢蹭着他的肩窝,唱奴把袈裟扯破。

活色生香。

温岑知的呼吸彻底乱了,在烟花的火光中急切地去吻她的唇,反客为主,一把将人压在身下。

09

林岁寒起得早,在唐家院子里碰见温岑知,两人互相说了声早上好。

“唐拾呢?”林岁寒问。

“还在睡。”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天早上,半个钟头前。”

林岁寒看着温岑知,指了指他的脖子:“这里有印子,很明显,你还是穿高领毛衣比较好。”

温岑知去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看,唐拾挠得果然厉害。

白天闲着没事,林岁寒想起有一阵没开直播了。虽然她并不觉得直播会对她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医生吩咐的,她还是照做了。

照旧自己画自己的,不关注直播间里有没有人进来,有多少人,也不看弹幕在说什么。

林岁寒今天画凛冬大雪,世界白茫茫。

AA酱:大寒,新年快乐!

爱吃洋葱的浣熊: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我今天非得上天不可: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赚大钱!

为数不多的人在屏幕上刷新年快乐的祝福,直到“找呀找呀找老婆”进入直播间,刷了两根棒棒糖。

林岁寒直播以来第一次有了进账,两块钱。

但她没有察觉。

找呀找呀找老婆:画得真好,雪跟真的一样,主播你是不是中央美院毕业的?

爱我你怕了吗:找老婆的那位,你是真的能吹,在下输了。

AA酱:哈哈哈哈哈……

找呀找呀找老婆:虽然主播你不喜欢说话,但画画这么好,已经足够出色了,我是你的画粉。

吵吵吵炒鸡蛋:我差点儿信了。

今晚风声鹤唳不打麻将: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林岁寒第二天又开了直播,准备把上星期欠的两次补回来,她还是很有原则的。

爱吃洋葱的浣熊:大寒,你最近开播好勤快啊,是不是在家闲着无聊?无聊就开口说话呀,陪你聊天,免费的,我不收你一毛钱……

爱我你怕了吗:你说句话行不行?

黑咕隆咚:装什么高冷啊,来过好几回了,发现你从来不理人的,既然这样还开什么直播,是不是有病?

爱吃洋葱的浣熊:好好的怎么又人身攻击了,大过年的戾气别这么重。

AA酱:大寒你好好画画吧,别理喷子。

房间公告,“找呀找呀找老婆”进入直播间,直播间立马画风突变了。

找呀找呀找老婆:主播,你画画手冷不冷?

然后这位仁兄开始刷比棒棒糖贵几倍的礼物,说要让主播多去买几个热水袋。

AA酱:哈哈哈哈,今天又是要被笑死的一天,找老婆你也太逗了吧!

找呀找呀找老婆:主播你今天画的电线杆子特好看,跟真的一样,电线杆上的麻雀,跟活的一样。

陆九:不行我不能潜水了,憋不住了,必须出来笑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AA酱:你是不是想找我们大寒当你老婆?

找呀找呀找老婆:你猜对了。

AA酱:大寒快跑啊,这里有变态想抢你回去当压寨夫人!

一朵云两朵云:主播还是赶紧躲起来吧,不然很危险。

找呀找呀找老婆:她躲不了。

林岁寒连续第三天开直播,人气莫名高了很多。

“找呀找呀找老婆”没稳住,不留神刷了一台小电视。等他发现手滑点错了之后,开始彻底放飞自我,连续刷起了小电视。

系统出现公告:“找呀找呀找老婆”送给“大寒”100部小电视。

与此同时,一大批人抱着围观土豪的心态从别的直播间疯狂拥进来,弹幕刷得飞快,但主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全程认真绘画。

但水平还真是不尽如人意。

直到林岁寒的手机响起,直播被中断,是远在桐疆的心理医生打来的。

“你今天有没有看自己的直播间?”医生问。

“那你去看看吧,有个人不知道发什么疯,疯狂在给你刷礼物,你看看是不是你认识的,如果是陌生人的话这也太没道理了。”

林岁寒只好挂了电话打开直播间,刷礼物的记录还在那里,土豪取的昵称还真是既直白又热情。

忽然想到什么,林岁寒去找陈熠宵的微信名字。

手机上显示的,不再是之前那串叫人看不懂的代码,而是一句话——找呀找呀找老婆。

他刚刚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直播间的截图。

继上次告白被拒之后,大家又炸了,纷纷在问什么情况,直播的是谁,送礼物的是谁,还有他这个微信昵称是什么鬼。

林岁寒盯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给陈熠宵打电话了:“我有事找你,你在吗?”

陈熠宵从**一跃而起,没顾上拿外套就往外跑。

电话没挂,林岁寒清晰地听见他咚咚咚下楼的响声,还有他奔跑时的呼吸声。她忍不住开口:“不急,我在唐家等你。”

瓦上融雪,水痕顺着屋檐一滴滴掉进小沟里。唐拾去找温岑知了,唐玉阶在佛堂没出来,院里安静,半空有鸟雀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

陈熠宵过来的路上非常忐忑,他从未有过这样紧张又期待的时刻,好像是前去参加一场人生的大考。如果考试通过,他就能抓住一个人的手,一辈子不放开。

等进了唐家的大门,他却镇定下来。

如果这次考试没有通过,他还可以等待,只要是她就好。

林岁寒心里堆积了太多的问题要问,当见到他,却又一时词穷:“你为什么要……”

“第一招,夸她。你是天,你是地,你是诸神的旨意。”陈熠宵把当年林岁寒写的攻略念出来,林岁寒登时傻眼。

他说:“你画得很好,自学能够达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我是真心夸你,想要每天都夸你。”

“第二招,记住她的生日,送她生日礼物。”

他说:“我一直记得你的生日,今年争取在你生日之前成为你的男朋友,让这变成你的生日礼物。”

“第三招,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等到冰山融化,将其一举拿下。”

他说:“在今后的每一天里,我都会努力贯彻落实这条思想方针,对你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努力将你一举拿下。”

林岁寒的脸红透了:“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温岑知说的。”说给兄弟支着儿,学霸也算尽力了。

林岁寒当年跟温岑知讨论拿下大魔王的战略,还偷偷在本子上做笔记,哪想到这些会在后来的某一年某一天里,用到自己身上。

她一言难尽:“那个……找老婆的昵称,是你自己取的?”

事后一问温岑知,果然,最大的幕后黑手是唐拾,只有唐拾才能取出如此清新脱俗的名字。

“你居然会听她的?”林岁寒是诧异的。

陈熠宵垂眸,安静地看着她:“因为她说,这样或许能讨你开心。”

林岁寒哑然。

毫无疑问的是,她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的。从少年时代开始,她的心事就已经与他息息相关。

王菲在《暗涌》里唱,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她太喜欢他了,所以害怕。怕吵架,怕不适合,最怕在一起后却分开。那些奢求的、渴望的、日日夜夜会惦记的,如果从未得到过还好,一旦得到后要放手,如何能做到?

她不敢。

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林岁寒,不可能再有豪情壮志地在日记本里写,我要为他铺就一条银河,将他圈养。

现在的她怯懦而软弱,她畏惧人群,害怕黑暗,连自己曾经最喜欢的绘画都没有把握了,甚至产生了厌烦和抗拒心理。

她觉得自己病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痊愈,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陈熠宵却固执地把手伸过来。

他说:“你喜欢绘画,我陪着你。画不好,我陪着你。一个人住,我陪着你。走在人群里,我陪着你。你慢慢长大,渐渐变老,我陪着你。不要害怕。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就好,你不用回来,我……滚过来。”

当年那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孩子似乎终于看到了透进来的一束光。广袤银河,无数璀璨的星辰中,她仰望的那颗星星,奇迹般地降临在她掌心。

他终将属于她。

她泪流满面,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好,我们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