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岁月神偷

你也可以变得很好

可以为他铺就一条星河

将他圈养

01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安然度过,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林岁寒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已经上升到班级第19名,中上游位置。

陈熠宵第12名,数学139分。

这一次的数学考卷整体偏难,高分段的人很少,他数学单科排进了年级前五。不等林岁寒反应过来,又得知他在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上获奖的消息。

知道这件事其实也只是个偶然。寒假里,林岁寒和唐拾一起逛街的时候遇到班主任郑常。郑常使劲夸了她一通,说她进步很大,以后要继续努力。夸完她就开始夸陈熠宵,说这个孩子不得了,一声不吭拿了个大奖回来,以后保送名校都有可能。

十月初赛,十一月复赛,陈熠宵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似乎只是想体验一把,谁也没告诉。主办方把结果告诉校方,老师们都不敢相信。

那天,林岁寒很开心,逛街的时候吃了十个甜筒,甜得发腻。

她很替他高兴,隐隐觉得自豪。

又有一种他走得太快,她快要追不上了的无力感。

高一第二学期面临读文科还是读理科的难题。

林岁寒在意向表上填了“文”,她选了她适合的。陈熠宵填了“理”,他继续他喜欢的。

交表的那天,林岁寒走到后排,照旧分给他一罐可乐,碰了一下,说:“前程似锦。”以后就不会在同一个教室里了。

不能一回头就看到你。

男生不懂女生的敏感心思与多愁善感,他回了她一句:“前程似锦。”说完,钩起脚下的篮球,一把接住,仰头咕噜两口将可乐喝完就往外走。

“我跟人约了打球,晚点儿再走。”

林岁寒点了下头,收拾书包回家,心里开始记挂另外一件事。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在早餐摊子上遇到锁匠,对方给她提了个醒:“大寒,你多留心看着你爸爸,老林不对劲,像是吸了那什么……”

林岁寒也察觉出了林振良不对劲。

他越来越瘦,人总是没精打采。林岁寒下楼拿东西,看见他弓着背眼神放空地坐在店里,她叫了一声“爸”,他好久才反应过来,昏昏欲睡地将头抬起,面部透着一股死灰般的暗沉。

林岁寒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可那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吃晚饭时,林岁寒故作若无其事地说:“大家都说你最近瘦了很多。”

林振良说:“我没觉得啊。”

林岁寒搁下筷子,把小圆镜拿过来给他:“你自己看看。”

林振良没看,敷衍地说:“一点儿没变,还是老样子,你别跟着别人瞎说。罗三搬家,我帮着在太阳底下搬了两天东西,可能晒黑了,掉了两斤肉。”

他说的话没有多少可信度,林岁寒也不想继续跟他争辩,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没老跟着孟玟娇出去吧?”

“没、没、没。”林振良快速否认,扒了两口饭把碗一扔,避难似的出门去打牌了。

林岁寒趁他没在,去他房间里搜了个底朝天,每个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好在没搜出什么可疑物品。

她收拾干净桌子,到厨房准备把碗洗干净。她挤了点儿洗洁精放热水里,慢条斯理地擦着盘子。厨房逼仄狭窄,通风不好,有股经年不散的油烟味,她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挨。

她安慰自己,无事发生,还能过安稳日子。

02

自从文理分科的意向表交上去之后,林岁寒就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每一分每一秒地在流逝。在一场重感冒中,她迎来了她的高二。

唐拾升入高三,搬去了另外一栋教学楼。林岁寒还特地跑过去看她,参观了一遍真正的属于高三的教室。每张桌子上的书都垒得很高,像一座用了许多个日夜建造出来的碉堡,卷子上“√”和“×”的痕迹,宣告着每一次的战绩是失败还是胜利。

相较于其他高三学生,唐拾是个异类。

她身上没有丝毫紧迫感,跟林岁寒站在走廊上,靠着栏杆闲闲散散地聊天,手里攥着包黄桃干,是刚从林岁寒身上搜刮出来的。

“你们俩现在也分开了啊。”唐拾眼尾稍扬,颇有些幸灾乐祸,故意用词不当。

林岁寒鼻子还是堵的,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我的教室在四楼,他在三楼。”她咬着黄桃干,嘴里涩涩的尝不出味道。

“还能常见面吗?”唐拾问。

“如果不特地去找的话,很少会碰到。”林岁寒说。开学两个多星期了,也就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过三次,还是她有心留意,才发现他的。要是单凭巧遇,看上天安排,说不定根本不会碰面。

“唉,天妒有情人啊。”唐拾调侃道。

“滚。”

“你这个‘滚’字,说的语气都跟他一模一样。”

林岁寒揣着一包抽纸,时刻准备擦鼻涕。半边脑袋嗡嗡响,很晕,中午吃的感冒药里可能有安眠的成分。

“那边那两位同学,午休时间怎么还老在外面晃悠?”高三年级组长从办公室里出来,发现这俩学生凑一起聊了有十来分钟了,他要不出来阻止,估计她们能聊到天荒地老。

林岁寒赶紧开溜,跟唐拾说:“你快回教室睡觉吧,我先走了!”

唐拾说:“你慢点儿!”

林岁寒感冒了本来就四肢无力,跑了几步更加腿发软。

这么热的天,她觉得浑身发冷,不想回教室,坐在花坛上晒会儿太阳。抽纸用完了,只剩下一捧白花花的纸团,她站起身走两步把纸团扔进垃圾箱里,又退两步坐回来。

一点儿都不想动弹了。

陈熠宵和班上几个成绩拔尖的同学中午被数学老师叫到家里,给他们开小灶,上了一节三十分钟的课。

小黑板前的中年男人讲得唾沫横飞,似乎有用不完的**。

陈熠宵一直想走,不知怎么就心烦意乱。他缺觉,回教室趴着睡个半小时可能更畅快。要是唐玉阶在,可能要骂他不识好歹。

身后的窗台上种着一盆芦荟,天上的云像床被扯破了的棉絮。

终于结束下了课,七八个人一起从教师公寓出去。

楼道不宽,陈熠宵拖着步子懒散地走在后面。

“同学,你的钱掉了。”

有人叫住他。

陈熠宵掏了掏口袋,确实空了。

他从对方手中接过:“谢谢。”

“刚才王老师讲课,你是不是走神了?”脚步声跟了上来。

陈熠宵终于侧过脸,看了一眼斜后方跟他搭话的女生,陌生的面孔。那女生似乎也不抱希望他会回答,主动说:“我一直在看你,所以发现啦。”她又自我介绍,“你是不是还不认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同班同学,邹灵。”

楼道外阳光灼人。

陈熠宵一眼看到了两排玉兰树后的花坛边有个人影,隔着一段稍微有点儿远的距离,他却认出来是谁。

他径直朝那边走过去。

邹灵遗憾地想,又错过了一次机会呢。

“在这儿干吗?”

林岁寒感觉头顶覆盖过来一团阴影,她听到了陈熠宵的声音,愣愣地抬头看他。

她望着他笑:“好巧。”

遇到他可不容易。

“起来,回教室了。”陈熠宵踢了踢她的鞋子。

林岁寒没动,耍赖说:“这个花坛不听话,它粘住我了。”

“那我走了。”他说。

林岁寒轻轻地“啊”了一声,低低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难过:“不再聊会儿天吗?”

“聊什么聊,都快晒死了。”他现在很渴,要去买水。

林岁寒只好妥协:“那你先走吧。”

面前笼罩下来的那团影子消失了,她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只看见斑驳跳跃的光晕和模糊的重重树荫。

真走了啊。

林岁寒只好自己站起来,头昏脑涨地辨认了一个方向,回教学楼上课。

倏然有人从背后将她拦腰截住,走了的人去而复返,陈熠宵俯下身,一把将她背起来。

林岁寒猝不及防,下巴磕在他的肩窝上。

她不舒服地蹭了蹭,脸颊不小心贴到他的耳朵,像簇火苗。

陈熠宵仿佛被烫了一下,背上简直背着一个火炉。

鼻音那么重,果然是在发烧。他想也没想,送她去医务室吊水。

林岁寒呼吸不畅,张开嘴喘气,开玩笑道:“这位同学,你是不是想拐我去私奔?”

陈熠宵黑着张脸,不搭理,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他太沉默,让林岁寒心里发怵。她感觉此刻脑袋似乎有三百斤,像醉酒的人,嘴上却不想停歇,逮住个机会就要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刚刚……跟你说话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哪个?”

“哎,就在教师公寓3单元门口,你们说话来着。”

透过玉兰树,花坛边的林岁寒其实也看到了他们。

“我认识她。”林岁寒笃定地说,“在唐老师家。”

一张漂亮的脸总会让人印象深刻,她喜欢把一侧的头发别入耳后,有几绺挑染成樱桃红。

“升初三前的那个暑假,唐老师搞暑假书法培训班,她参加了。走的那天,拜托我转交了一封信,是给你的。”林岁寒喉咙很干很痒,问,“你还记得吗?那个黑色的信封。”

“有点儿印象。”陈熠宵说。

林岁寒原本以为他会说不记得了,没想到居然真的有印象。他记性太好了,莫名地让她有点儿沮丧。她歪着头,恹恹地闭了嘴。

陈熠宵大致还能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当时的林岁寒以为是诅咒信,铆足了劲幸灾乐祸地把内容大声念出来。

上面只有单刀直入的七个字——

陈熠宵,我喜欢你。

就好像变成了她在告白。

陈熠宵一直记得她和他四目对望之后落荒而逃的样子,有点儿滑稽,有点儿,还有点儿可爱。

一滴鼻涕,不受控制地,滴在他肩膀上。

陈熠宵余光往后看了一眼。

“林岁寒——”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这鼻子它今天不听使唤!坏掉了!”

她收紧双手缠着他的脖子,怕他一个不耐烦把她从背上甩下去。

所幸这样的人间惨剧没有发生,安全到了学校医务室。医生询问了几句,给林岁寒量体温,暂吊三瓶水。

陈熠宵说:“我先去跟你班主任请假。”

“你还来吗?”她样子挺可怜的。

“下午第一节自习课,没什么事,我请完假就过来。”

林岁寒躺着,一脸苍白地朝他伸出手:“儿啊,早去早回,给为娘带一罐可乐和两片面包。”

陈熠宵说:“滚。”

他掀开门帘准备出去,林岁寒又把人叫住,有些心思实在收敛不住,非得要多打听几句才肯罢休:“她现在跟你在同一个班吗?”

“谁?”

“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生,送你黑色情书的那个。”

陈熠宵无奈,兜来兜去的,怎么还在问她?

他走回来,宽大的手掌盖在林岁寒眼皮子上:“你睡一觉成不成,歇歇脑子。”

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颤了颤。

“好吧,那我先睡会儿。”

03

林岁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邹灵。

真正给林岁寒带来冲击的是在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上,邹灵给其中一个同学伴舞。她不是主角,却比主角还耀眼。

灯光下,台上的少女像一只蹁跹的蝶。

她扇动翅膀,欢呼声便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引起了风暴。

林岁寒坐在台下跟着大家鼓掌,把手掌拍红。她坐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是无数名观众中的一个。

她和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女生,内心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可她低下头,就没有人能看见她,像灰尘那样。

林岁寒晚上待在房间里做作业,写着写着,开始愣神发呆。楼下传来林振良跟人说话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对面不知从哪个窗口飘出歌声,是她听不太懂词的粤语歌。

卷子上是填空题。

涉江采芙蓉,她填后半句,兰泽多芳草。

吞声踯躅不敢言,她填前半句,心非木石岂无感?

她提笔写《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熠耀宵行。

她心绪难平。

她喜欢的人像天上的星星。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深夜三四点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外面的夜空黑得纯粹,像浓墨的颜色。

她打开台灯,爬起来画画,画辽阔广袤的璀璨星空,星空下的山峦在夜色里蛰伏。

天渐渐亮起来,她在本子上写:

不要妄自菲薄。

喜欢的人,不要轻易放手。

你也可以变得很好。

可以为他铺就一条星河,将他圈养。

她对他……

林岁寒突然重重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堵了一晚上的鼻子却通了。

04

林岁寒的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校医务室挂了三天水后,又活蹦乱跳了。因为生病,她的私人小卖部也被迫歇业三天,她现在生龙活虎的,又可以去进货,重新开门做生意了。

是的,她的小卖部从初三做到了高二。

这阵风确实是林岁寒带起来的,别的班也有同学开始跟学校商店抢生意,卖起了各种零食和学习用品。

有的同学喜欢管她叫林老板,她欣然应了,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林老板,曾皓他们说要找你买五瓶汽水,让你给送到网球场去。”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过来传话。

林岁寒数了数,抽屉里刚好有五瓶。她虽然卖东西,但不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

曾皓是林岁寒现在文科班的同学,大块头,长得很“虎”。林岁寒起初没怎么留意他,直到有次在食堂吃饭,听班上的女生提起,说他在男生宿舍里横行霸道,喜欢怂恿别人欺负班上一个矮个子男生。

对这号人,林岁寒心里便多了丝反感。

曾皓也难得会跟林岁寒买东西,他不缺其他人孝敬过来的零食,不必自己掏钱买。

这次曾皓破天荒要买汽水,还一下买五瓶,林岁寒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她跟传话的同学说:“我不送,让他自己来拿,或者有谁去网球场就一块儿带过去吧。”

这节是体育课,集完合之后老师就宣布自由活动,林岁寒和几个同学溜回了教室,关起门来偷偷用投影仪看电影,不想去送汽水。

这笔生意她可以不做。

戴黑框眼镜的男生问了一圈,发现没谁顺路去网球场,他自己也不想动。他又过来跟林岁寒说了好几遍,嬉皮笑脸的,一点儿不识趣,烦得她连电影也没法看。

林岁寒心里恼火,但又退一步想,好歹是笔生意。

她捧着汽水往外走。

每次路过三楼,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候鬼使神差地,从走廊上绕一圈,特地经过理科班的某个教室,从窗口看一眼某个人,看他在不在,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就好像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今天他们班很吵,好像在举行辩论赛,桌子往两边摆,化分楚河汉界,有位同学正说得慷慨激昂。林岁寒在角落的位置看到陈熠宵,他低着头,在翻书,手里夹着一支笔,那姿势像捏了根烟在指间。

他没有参与辩论赛,脸上的神情显得冷漠,事不关己。

轮到反方发言,这一次站起来的人是邹灵。她有理有据,说起话来从容不迫,时不时看一眼本子上记录的要点。

林岁寒看看邹灵,再看看陈熠宵,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把写在日记本上的那些话默念三遍,告诫自己。

不要妄自菲薄。

别先急着否定自己。

她在心里默念完,觉得自己像个邪教徒。

再不走,体育课都快要结束了,曾皓他们估计已经等得头顶冒烟。她赶到网球场,却没有发现人影。

“曾皓……”林岁寒喊了一声。

旁边的体艺楼上伸出一个脑袋,男生提醒她:“他们好像去商店了!”

估计是买汽水去了。

林岁寒白跑一趟,也不生气。这事主要怪她自己,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往回走,给自己开了一瓶汽水,橘子味的,喝得还很痛快。

“嚯,林老板,你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没想到半道上她又跟曾皓几个人碰了个正着。

林岁寒说:“去网球场没看见你们,汽水你们应该也不要了吧,我先回教室了。”

“要,谁说不要的。”曾皓说,“反正你都送过来了,再送一程,放那边器材室的垫子上。”

见他们个个手上都拿着东西,林岁寒只好跟着去了器材室。

不算宽大的小空间里充斥着一股橡胶的呛鼻气味,四处积着灰尘。

曾皓身后的人把五瓶汽水的钱递过来,林岁寒没接:“你也看到了,只剩四瓶了。”

“这不行啊。”曾皓拨了拨球拍上的网格,“说好的五瓶就五瓶。”

林岁寒听出来这人话里有故意要为难的意思,说:“你们去商店买吧,汽水我留着自己喝,不卖了。”

“林老板,做生意可不能像你这样。”

曾皓擒住林岁寒的胳膊,她往后一甩。对方力气大,她没甩开,怀里捧着的汽水全掉地上了。

“你不是很缺钱吗?我给你一百,你再替我去商店买一瓶回来,你去不去?”

林岁寒是个很的人,偏偏有时候却又倔得很。她讨厌这个人说话的口吻,恶心他的肢体接触,蓄了全身的力气屈膝踢了他一脚:“我去你奶奶个腿!”

她从曾皓手中挣脱出来,往外跑。

跑了没多远,她左膝窝猛地一痛,被网球击中,跪了下去。

05

林岁寒的私人小卖部被曾皓那伙人举报了。

她在办公室里被教导主任、年级组长、班主任轮番训了一遍,挨训时间累积超过三小时。然后,她一瘸一拐地从办公室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再然后,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陈熠宵。

这时离她被曾皓用网球砸中已经过去了两天,四十八个小时。

膝盖肿得厉害,有一大片瘀青,走起路来每一步都疼。她很怕死,前天放学后一个人赶去医院拍了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这事不好怎么说,说起来特没意思。她卖东西,曾皓买汽水。她送过去,自己喝了一瓶,曾皓为难她,非要五瓶。曾皓抓着她不让走,她趁人不备,踢了他一脚,没跑远,被他用网球给打了。

这些事像放电影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她没法对自己以外的人说出口。

她的自尊心是埋进土里的根,不显露出来,却深深扎在她身体里,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她谁也没说。

但当天有其他旁观者在,事情总会被添油加醋地传开,所以大家都听说了各个版本。

陈熠宵也听说了。

林岁寒挪着步子,故作轻松道:“过来扶着点儿啊,没见我现在行动不便吗?”

陈熠宵皱了皱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线,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可当林岁寒故意夸张地往旁边崴了一下,他又立即有反应,托住她的手肘。

“怎么弄的?”他问,目光落到她的膝盖上。

他听到的都是别人七嘴八舌说的,总要自己问清楚,听她亲自说。

林岁寒无奈,只好含糊地讲:“被网球砸的。”

“你们班那个曾皓砸的?”

“嗯。”

已经放学了,学校里的人走了大半,只剩几个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被拖把拖过的走廊留着水渍,湿漉漉的。

林岁寒注意着脚下,怕打滑,手抓着陈熠宵的衣服。

“别跟他们打交道。”

她听见陈熠宵这么说,深以为然,点头道:“本来也没说过几句话,这次是他非要买汽水,我才……”

“你就不能别卖东西了?”陈熠宵打断她。

说到一半的话被迫咽回去,堵在了喉咙里,这让林岁寒猝不及防,她语气中透着茫然:“本来打算坚持完这个高二的,我得多赚点儿钱……”

“我给你钱。”

林岁寒第二次被打断。

我得多赚点儿钱,等考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默默在心里说完。

林振良这几个月以来太异常了,像随时会垮掉,她太没有安全感,没有任何的依靠。她有时候积极地畅想未来,觉得前途光明,有无限可能;有时候又灰心丧气,对生活产生恐惧和想要逃避的心理。

她没有来得及告诉陈熠宵,小卖部已经被老师发现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她也不会再卖东西了。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陈熠宵则是在气她不设防。

在听说她跟着曾皓进器材室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已经压抑到极点。

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聊不下去了。

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林岁寒望了望天,心脏像被揪着那样酸疼。她掩饰性地揉了揉太阳穴,指腹不留痕迹地擦掉眼角马上要流下来的**。

天蓝得不像话。

“你不用给我钱。”她终于打破沉默。

“你今天应该还要留下来打篮球吧?”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很浅的笑,“那我先走了。”

她因为开小卖部的关系,书包里常常备着现金。她以前坑他,签字笔十块、橡皮十块、笔记本二十块、尺子二十块……还有各种巨额的跑腿费之类的,加起来也不少。

她把钱从书包里拿出来,数了一个大致的数额,送到他手上:“还给你。”

“滚……”

林岁寒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在唐家院子里遇到的那个举着水碗的少年,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看她的眼神阴鸷而冷漠,像在看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她忽然惊觉,她与他,本就不太相干。

如果不是因为在唐家学书法的契机,她和他即便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里,或许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她说:“好。”

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了许久之后,陈熠宵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日影飞去,暮色降临,蔚蓝的天幕上逐渐杂糅了一片晚霞的红。值日生关好门窗后下楼,走廊上空**幽静,没有一丝声响。

他闭了闭眼睛——

“滚……滚回来。”

06

隔天六中出了一桩大事,传得沸沸扬扬。

篮球队跟网球队来了次世纪大战,不比篮球也不比网球,比拳头。简而言之,就是两伙人打群架。事情闹得太大,惊动了校长。

周一的大会上,一干人等被学校通报处分。

林岁寒站在班级队伍里,听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陈熠宵。他是始作俑者,主动去挑事的人,他很久没发过疯了。

他最浑的时候,是在知晓陈吟的身体突然垮掉,被检查出癌症之后。

长姐如母,他一想到陈吟要没了,就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恨不能头破血流地发泄出来。即使知道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他却还没有成长到勇于坦然接受这一切的胸襟,反倒被磨出了满身戾气。

全靠陈吟死命拉着拽着,让他悬崖勒马止了步,没有一路步入歧途。后来进了唐家,陈吟把他托给唐玉阶照顾。唐玉阶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拿着教鞭追了他多少回,又日渐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才让少年心性慢慢沉静下来。

林岁寒第一次见到的陈熠宵,已经是有所收敛、正在逐渐变好的陈熠宵,她没见过他真正坏起来的样子和他最恶劣的一面。

而这次,网球队的曾皓见识了。

曾皓一连几天没有来上课,听说是进了医院。因为太担心,林岁寒去三楼找过陈熠宵,发现他人也不在学校。

她不知道,那天陈熠宵发狠地揍曾皓时,被医院一通电话叫走,陈吟病危。

当时他跟林岁寒吵架后积了一身的郁悒和怒气想要发泄,全身的细胞都叫嚣沸腾,被这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得四肢百骸发颤。

学校宣布处分,曾家家长来找麻烦,无论外面如何山摇地动,这些天他待在市医院的一间病房寸步不离。

他曾经以为,陈吟会好的。

这两年明明陈吟的各项身体指标趋于稳定,给陈熠宵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百分之五的治愈概率会出现在她身上,会有奇迹。

透明的氧气罩盖在陈吟脸上,像个怪物一样桎梏住她的口鼻。陈熠宵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几根曲线,压在被子上的手被碰触了一下。

陈吟醒过来,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浅到看不见的笑,又握了握他的手,像是安慰和鼓励。

陈熠宵低着头,看到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刺青。

那一圈字符不中二,也不是什么疼痛青春的标志,倒是有点儿迷信。他当年在鱼龙混杂的夜市遇到一个精通占卜的希腊人,占卜的结果挺准,把他的家庭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还说让他把心愿文刻出来,这样有助于实现。

陈熠宵大概是走投无路了,别人说什么都信,也算有个寄托,抱着一份期待。那些希腊字符,其实是希望姐姐康复的意思。

如今看来,果然不可信。

林岁寒没有在学校等到陈熠宵,却看到了陈政。他和助理从三楼的老师办公室出来,步履匆匆,像是很赶时间。林岁寒叫了他一声,发现他没听见,也没再跟上去。她原本想打听一句陈熠宵现在怎么样了,怎么还不来学校,有没有受伤。

林岁寒和陈熠宵认识这么久以来,这算是第一次吵架。

刚认识的时候他嫌她烦,一个不理人,一个不要脸。他想揍她,她就把脸贴上去,确实也吵不起来。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就更不用说了。

这几天林岁寒冷静下来,心里的各种情绪早已经挥发得一干二净,只是迫切地想要再见到他,知道他没事就行。

抱一下,就和好吧。

我先说对不起也可以。

课间的走廊上随处是嬉戏打闹的人,没有片刻的安静。林岁寒走回教室,在门口遇到班主任,他严肃地说:“林岁寒,无论如何,让你爸爸明天一定要来学校一趟。”

私人小卖部的事情还没完,学校要找家长,但一直找不到,林振良根本不接老师的电话。林岁寒回家也很少看见他,他总说自己有事要忙,火急火燎地出了门,眨眼间就不见人影。

林岁寒只好先答应班主任。

她放学回了家,发现五金店大门紧闭,今天根本没有营业。电话打不通,她跑去附近的麻将馆和铺子里问了个遍,大家都说没看见林振良。

林岁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凉,她呆坐了快半个小时,突然起身朝对面街的宏天宾馆走去。她记得孟玟娇租住的是哪间房。

站在门口准备喊门时,里面隐约传出一声声压抑的欢愉,女人的呻吟穿透门缝飘出来。

林岁寒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停了几秒,跑开了。

她冲回家把门关上,像身后有妖魔鬼怪在追。

她去饮水机前接了一大杯水,急切灌了下去,搁下水杯时发现旁边放杂物的柜子上有把钥匙,是林振良落下的。

林岁寒想起林振良房间里那个上锁的抽屉。

拿着钥匙成功地开了锁,在里面发现一份五金店店面转让的合同、半袋白色粉末,还有两张信山市开往桐疆的火车票。

火车票上分别印着林振良和孟玟娇的名字。

林振良是真的沾了不能沾的东西,而且上瘾了。

林振良要卖掉五金店,跟孟玟娇一走了之。

这两点认知让林岁寒如坠冰窖。

焦急杂乱的脚步从楼下一路到了房门口,林振良把门推开,跟林岁寒面对面撞上。

“我要报警。”她看着林振良苍白的脸,说话时带着颤音。

林振良知道她发现了,着急起来:“不行!你是不是想害死你老子?我被关起来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养了你十几年!”

林岁寒把合同和火车票摔到地上,情绪到了临界点,像有颗炸弹在她身体里炸开,炸得她血肉横飞,几近崩溃。

“你不是也没想过我的死活。我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跟孟玟娇跑了,我没爹了,我就是孤儿了!”

“不是不是,”林振良拖着她,上下嘴唇哆嗦着,枯木枝般的身体挡在门口,“闺女,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这样……我这次去桐疆就是准备去戒毒的。真的,你信我,我跟她一起都是去戒的……”他仓皇地解释着,“你奶奶在桐疆,这你是知道的……你奶奶会帮我……也……也好照顾你,你也跟着一起去。”

说到奶奶岳春明,林岁寒的声音缓和了一点儿:“真的?”

“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戒毒所,我会主动进去的,主要是不放心你,你再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有你奶奶陪着你,让我心里也好受点儿……”

岳春明的确定居在遥远的桐疆,林岁寒打电话过去求证:“奶奶,我爸跟你说了吗?”

岳春明说:“他太糊涂了,好在还没陷太深,还想要自救。”

聊了两句,挂了电话,林岁寒就这样信了一半。

她脑子很乱,像水干涸后留在泥坑里的鱼,艰难地喘息。

只跟林振良提了一点,他不能带上孟玟娇,不能跟孟玟娇一起。林岁寒对孟玟娇有太多的芥蒂难以释怀,自从她出现,父女俩的生活一点点发生变化,林振良一步步被拉入火坑,变得面目可憎。

林振良迟疑之后还是答应了。

他太着急,一刻不停地跟人交接把五金店盘出去,一刻不停地去学校办退学手续,一刻不停地打包收拾行囊。

林岁寒坐在北上的火车上,觉得恍惚而不真实,仿佛只是眨了几下眼睛,面前就变换了一个世界。

火车经过大片翻滚的麦田和连绵起伏的山峦,飞速掠过的景色像黑白胶卷上的斑点,她忐忑、不安、惶惑,如同失足跌入洪流中。

手里还捏着手机。

她想过要联系陈熠宵,先说对不起。不要吵架,多不值得,她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冷战上?还要联系温岑知、唐玉阶、唐拾,让他们不用担心。

可她心里太乱,又想等到了桐疆,见到了奶奶,再给他们报平安。

只是等到了桐疆,变故丛生。

她着了孟玟娇的道,林振良骗了她,孟玟娇就在那趟火车上。两个瘾君子一会合,神智尽失,还戒什么,只管放纵着自己享受一刻极乐。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哪有迷途知返,只有沉沦至死。

林岁寒没见到岳春明就被关了起来。

租的地下室,她被关在一间逼仄不通风的房里,她的手机被拿走,想尽办法也逃不出去。

林振良每日给她送三餐进去,偶尔良心复苏,会想要放了她。孟玟娇说这丫头出去后会报警,不能放。

于是,一天天拖下去。

被困在黑暗中的日子里,林岁寒等待着希望。

时间总能将人治愈,也让人苍老,她的希望渐渐淡去,挣扎变成了承受。

感官变得麻木起来,分不清日夜,也遗忘了自己。

她最后想,我没有办法再变得更好了。

没有办法再铺就出一条银河。

星星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