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小情歌

你是青色的柠檬

和夏天的橘子汽水

又酸又甜的味道

01

檀东中学开学后,林岁寒在校园里遇到陈熠宵的次数不多。她在五班,他在十三班,除了星期五两个班撞体育课,一块儿在田径场集合,还真没别的交集了。

就跟以前两人还互相不认识的时候一样。

可又有些不同,譬如放学后,动作快的那个总得等一等动作慢的那个。

因为唐玉阶放话了,两人同去同归,好有个照应。

他和她,也算是同门师兄妹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不知道怎的被有心人看出点儿端倪,学校贴吧里出现了一个神奇的帖子,叫“校草大人每天究竟在等谁”。

每天傍晚放学的点,各年级各班的人蜂拥而出,校门口更是热闹。

校门口的香樟树下,陈熠宵总是扶着单车站那么一会儿。

什么事也不干,摆明了一副在等人的姿态。

一般几分钟过后,他眼睛往人堆里一瞥,像是搜索到了某个身影,再一脚蹬着单车跑远了。

帖子一出,点击率极高。

大概是檀东中学的这位校草有点儿酷,又有点儿凶狠,大家都只闻其名,听过他的一些事儿,没有机会接触。而大着胆子去接触的同学,发现连搭讪的机会都找不到,无一不铩羽而归。越是难搞定,越是被吸引。

但凡能跟他扯上点儿关系的八卦,都被许多双眼睛热切地关注着。

于是,看了帖子,不信邪,第二天特地在校门口蹲点的同学不在少数——大家齐齐放了学,齐齐到达校门口,齐齐徘徊不去——聚在一起跟朋友聊天的,买了份鸡柳在吃的,蹲在地上打电话的,暗中观察情况的,总之就是不肯走,差点儿造成交通堵塞。

很快,目标人物出现。

陈熠宵走到校门口,拐弯,在树下停住,果然没走!

第一次看手表,第二次看手表,第三次看手表,果然是在等人!

目光远眺,在人群里搜寻,看到某人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单车一溜烟儿走远,人等到了!

接着大家想揪出那个神秘的幸运儿,但是发现跟在后面,跟他走同一个方向的人实在太多,无从判断。

一路上,林岁寒呼哧呼哧骑单车,追赶前面的少年。

夕阳如血,她满头大汗,看他身上的T恤被河堤岸的风吹得鼓起,大长腿轻轻松松踩着圈儿,又轻轻松松超出她一大截。

见她落下太多,他就停下来买根冰棍,边吃边等,顺带回复宋旬的微信。

宋旬:宵儿,上次说的一起吃个饭没忘吧?

陈熠宵:时间、地点你来定。

宋旬:那行,到时候我通知你。

陈熠宵:嗯。

收了手机,林岁寒终于到了跟前。她巴巴望着他手里的冰棍,眼神哀怨:“你没帮我买一根啊?”

“狗屁师兄妹。”她小声叨叨,自己去小店里拿了盒冰激凌,舔了舔,舌尖凉飕飕。

店主追出来:“同学,刚才把价钱弄错了,你拿的是盒装的,要五块五,不是三块五,你还得给我两块钱。”

林岁寒蒙了,她是问了价钱才买的,身上刚好三块五,多半毛钱都掏不出。

她尴尬地与店主对视之后,转头看陈熠宵,露出职业假笑,甜甜地叫道:“师兄……借我两块钱嘛。”

她这一声,比冰棍降暑效果还好,叫人遍体生寒。

陈熠宵掏钱,有条件地暗示道:“数学作业。”

林岁寒很犹豫,今天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量太多:“代写作业……不太好吧?”

“这不叫代写,只是平移。”陈熠宵正经道。

你把你的答案,平移到我的作业本上。

林岁寒要吐血,兄弟,你还能更不要脸点儿吗?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她以前对温岑知怎么说的来着——“我不抄作业,我只是答案的搬运工。”

02

一个星期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贴吧里飘红的某帖中的神秘人现身。校草每日等待的人,露出庐山真面目。

宋旬参加完一场击剑比赛回国,落地一看时间,直接往檀东中学赶。这次比赛是场友谊赛,没费神,在国外那边也是休息加度假的模式,他精力充沛,想要逮住两个小朋友。

林岁寒跟以往一样,下午最后一堂课,等铃声响了,开始收拾书包。尽管已经被陈熠宵警告过许多次,她手头上的动作仍然快不起来。

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到单车棚,再到校门口时,她习惯性去找香樟树下的身影。

发现今天陈熠宵不是一个人,旁边有个大高个儿,目测估计得有一米九二。穿着打扮偏成熟,看上去要比他们长几岁。

两人站在一起说话,光身高就很瞩目。

林岁寒犹豫要不要先走,看陈熠宵似乎遇到熟人了,也不知道他们要聊到什么时候。

她推着单车杵在人群里,一脸纠结。

听到有人叫她:“林岁寒——”

陈熠宵居然冲她扬了下手,招呼她过去。那一瞬间,林岁寒感觉到人群中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似乎不只是她的错觉。

她越过路人,慢吞吞走过去。还差几步才走近,陈熠宵等得不耐烦,长臂一捞,扯着她的一根书包带把人拽到跟前。

林岁寒脚步踉跄:“你……”

算了,打不过,打不过。她决定忍气吞声,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是林岁寒?”旁边的大高个儿说话了,盯着她,眼睛里含笑。

林岁寒愣愣地点头。

宋旬说:“听熠宵提起过你好多次,今天总算见着真人了。”

陈熠宵提起她?林岁寒暗暗想,肯定没什么好话。

宋旬主动向她做了自我介绍,一副大哥哥的样子,说要带两人去吃饭。

林岁寒问:“为什么要请吃饭?”无缘无故的。

宋旬想了想,说:“算是庆祝你们开学。”

他装得像模像样:“哥是过来人,吃了没文化的亏。看见你们开学了,替你们高兴,就请你们吃顿饭,希望你们好好学习,以后成为国家的栋梁。”

这理由……非常真挚。

宋旬太热情,林岁寒不好拒绝,下意识地去看陈熠宵,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这毕竟是他的朋友,她才认识,跟着一起会不会不太好。

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写满了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信赖。

陈熠宵一时没管住手,捏了一把她的脸:“一起去。”

捏脸,这在吃瓜群众看来,是多么亲昵又宠溺的动作。

何况陈熠宵平时独来独往,在学校能跟他说上话的人都寥寥无几。如今凭空杀出来一个女同学,一看两人就关系匪浅。

这些天,放学后,他等的就是她吧。

帖子里的谜团揭晓了,但心碎了。

继而有人锲而不舍,不肯死心地去扒林岁寒的身份,想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这是后话,先搁置一边。

单车重新被锁回单车棚,一行三人,坐着宋旬的车,去他提前订好的餐厅。

路上林岁寒才想起来,这事得要跟张婶报备一声。唐玉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平日不爱动手下厨,暑假班虽然散了,周末三餐和每天的晚饭仍雇了张婶过来做。

林岁寒坐在车里给张婶打电话,说不用煮她跟陈熠宵的那份,今天在外面吃。

张婶声音里多少有些不高兴,说不回来怎么不早点儿说,这会儿米已经下锅。

副驾驶座上的陈熠宵透过车内后视镜看见后排的人鼓着腮帮子,一脸的不服气,歪斜嘴巴吐舌头,口头上却无比乖巧:“嗯,好,我们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张婶再见。”

林岁寒挂了电话,对上他的眼睛:“就该你给她打电话,你跟她说,她半点儿意见也不会有。”

陈熠宵不置可否。

林岁寒攀着前面的椅背,前倾靠近,离他的侧脸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目光中带着打量,戏谑地说:“怎么你就招她待见一些呢?”莫名起了贼心,调戏道,“难怪了,长这么好看,谁会不喜欢呢。”

“那你喜欢吗?”骤然蹦出几个字,他面不改色地问她。

平日会显露戾气的英俊眉目此时藏着狡黠,打了林岁寒一个猝不及防。

她当然要张口反驳,却因愣神了一两秒没反应过来,错过最佳的时机,再磕磕绊绊地解释说:“一……一点儿也不喜欢。”

却显得没什么说服力了。

宋旬闻言大笑,连连感叹年轻真好。他缅怀过去,同林岁寒吹嘘学生时代的感情史,去外地参加击剑比赛,一群女同学来车站相送;圣诞节收到的苹果能绕学校操场一圈;感冒了能收到各方送来的感冒药。

总能被陈熠宵一句话拆穿。

上菜之前,已经从青春年少聊到宇宙黑洞。

陈熠宵替林岁寒点的是果汁,锅里的汤煮得沸腾,热雾缭绕,她分明没有喝酒,后来却像醉了。世界喧嚣,吃得畅快。

对面的少年沐浴在灯光下,周遭变成一间暗室,唯他身上有光。

她的目光被吸引。

03

温爸爸不知从哪儿得了两箱车厘子,想起林岁寒喜欢吃这个,叫温岑知给她送点过去。

到了唐家一问,才知道林岁寒还在外面野,没回来。

温岑知把车厘子分成两份,一份放林岁寒房里,一份给唐玉阶。

东西在半路上被唐拾截走,她故意刁难他:“都是给我的?”

她今天戴了顶大大的草帽,把光头藏起来,看起来更像个活泼俏皮的姑娘。帽檐向下压着,快要挡住眼睛。

温岑知想掀她帽子,她死死抵抗:“不准动我!”一边霸占着车厘子,一边着急地捍卫自己的形象,整个人扭来扭去。

温岑知不明白,怎么她之前觉得光头酷,现在却注重起了美观。

“你别摔着,不跟你闹了。”他说。

唐拾捧着塑料袋子,固执道:“你还没说呢,是不是给我送的?”

温岑知只好说:“你也是其中之一。”

她哼了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陪我玩吧?”

温岑知抬脚往院门外走,穿过小径旁的蔷薇:“回家还有事。”鞋子已经踩到脚踏板上,就要骑着单车开溜时,后面传来一声夸张的“哎呀”。

“我头疼。”唐拾趴在栅栏上说。

温岑知背对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又骗人。

《狼来了》的故事,下次得给她讲讲。

“我头疼啊。”这次声音放低了,显得真挚许多。温岑知明明该走的,家里的桌上还压着套物理竞赛的题,是物理老师特地叮嘱了他明早就要交的,脚却像不听使唤。

他走了回去,摆明了不信,公式化地询问:“哦,头疼,要我去叫唐老师来看看吗?”

唐拾一听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慌乱的声音,顿觉挫败,也不装了,抱怨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配合我?”

温岑知无奈,他已经够配合了,只不过演技输她一大截。

“我真要回去了。”温岑知说。

手腕被人拉住,她晃了晃他的手。

“我也不是全骗你的,有时候真的会头晕,车祸留下来的后遗症。”唐拾摘了帽子,牵引着他的手摸摸她后脑勺的某个位置。

那里有一道凸起的疤,蜈蚣一样盘踞在她头上。前几次见面,他居然都没有发现。

两人在台阶上坐下,一副要好好谈心的样子。

唐拾说:“当时因为要动手术,后脑勺那一圈头发都被剃掉了。我觉得秃一块很难看,还不如直接剃光头。”再后来,习惯了光头,不用打理非常省事,每次长出新头发,都被她自己用电推子给消灭了。

温岑知问:“车祸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啊。”

分明就是去年,怎么她感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去年的‘3•14’琼塘公交车事件,你应该也看过那个新闻吧?”

温岑知点头,那场连环车祸伤亡惨重,引起过社会各界的关注,那一阵电视和网络上播报的全是相关新闻。

“我是幸存者之一,”唐拾顿了顿,说,“我的养母……不如我幸运。”

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今还能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尚未模糊,但被她故意遗忘,没有对谁提起过,连在唐玉阶面前也不曾说过。这样平常的夜晚,她却极其自然地对身边的少年说出了口。

唐拾,拾——捡起的意思。

她是暨秋捡来的,却被取作唐姓。暨秋是个唱大戏的,教她的却是书法。

暨秋结过婚,半年不到就离了。后来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没有再成家的打算,一心抚养唐拾长大成人。

暨秋死后,唐拾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唐玉阶。

仙风道骨似的人,来到唐拾面前,让唐拾跟她走。

唐拾忽然明白过来,过去的那些时日里,暨秋心里惦记的始终是这个人。

“暨秋没了,我就跟着唐玉阶了。”她弯了弯眉眼,天真的样子。

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爱有所依,无日或忘,你一直都在我心里。

04

林岁寒蹭宋旬的那顿饭,蹭得非常舒服,唐家却闹出了点儿不怎么愉快的事。

张婶同唐玉阶说,家里孙女要人照顾,她忙不过来,估计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唐家和自己家两边跑,做饭的事恐怕要另外请人。

唐玉阶雇了张婶一年,现在张婶反悔,一时要找到合适的人,也确实有些麻烦。

张婶零零碎碎说了很多,唐玉阶自然明白,她是想涨点儿工资。倘若工资涨了,她即便没有那么多时间两边跑,也能挤出时间来。

林岁寒知道后,去找了唐玉阶,说她可以做饭,完全不成问题。

“你确定?”唐玉阶问。

这在林岁寒看来是件挺简单的事:“我、老师你、陈熠宵、唐拾,就我们四个人对吧?周末就不用说了,平时的晚饭可以等我放学回来后再做。”

“不会太辛苦吗?”

“不会啊,”林岁寒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能踩在板凳上炒蛋炒饭喂饱自己了。她想得比较周全,“菜的话,我也可以在放学途中去菜市场买。”

唐玉阶凝神静思,考虑良久,终究良心过不去:“不用,菜我叫唐拾去买。”

“她不是不喜欢出门吗?”总待在后院。

“不能惯着她,我看她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

唐玉阶把另外两个小的叫过来,将任务一一分配下去:“唐拾买菜,岁寒做饭,熠宵洗碗,完美。”

“你呢?”唐拾问。

“我负责吃。”唐玉阶笑。

“为老不尊。”唐拾哼一声。

“你老师永远是你老师。”

任务虽然分配清楚了,但不同的人执行起来却出现了问题,比如陈熠宵洗碗。

饭后,林岁寒抱着一种纯粹看戏的心理,假装路过厨房:“水果刀哪儿去了,我来找把水果刀……”作势去壁柜里翻找东西,眼睛却往旁边瞄。

池子里的碗碟在热水里泡着,陈熠宵却没动。原本苦大仇深地盯着冒气的洗洁精泡泡,见她来了,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十块钱。”陈熠宵说。

林岁寒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替他洗碗,十块钱一次。

“五十块一次。”凡事可商量,先把价钱哄抬起来。

“五块。”陈熠宵说。

林岁寒惊了。

怎么还减价了?一点儿都不按套路出牌啊。

她先稳住:“二十五块。”直接折了半。

“二十块,你爱洗不洗,不洗我随便去大街上拉个人回来。”他一点儿也不耐烦。

“行,二十块就二十块吧。”林岁寒委屈巴巴,一个月下来,好歹六百块零花钱呢。只是忍不住嘀咕,“你又不差钱,干吗跟我把价格压这么低?”

“有钱也不想给你赚。”

“……”

什么仇,什么怨。

赚了钱总归是开心的,林岁寒哼着小曲儿洗洗刷刷。陈熠宵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件湿答答滴着水的白色球衣,衣角上有一块墨渍。

被洗衣机绞过后,又被陈熠宵手洗过,用力一通乱搓,墨渍的颜色褪了许多,变成了一片灰黑,但仍不干净。

衣服是今年夏天陈吟送的,陈熠宵实在喜欢,不想扔,觉得林岁寒兴许能搞定。

“洗干净了,给你两百块。”

林岁寒又接了笔大单子,她在水龙头下冲掉手上的泡沫,接过来看看,应该能行:“成交。”

“没洗干净你给我三百块。”陈熠宵说。

“怎么还有条件?”林岁寒觉得这简直是霸王条款,一点儿也不合理。

“洗不洗?”一句话。

“洗。”

向大魔王低头。

她系着围裙,两根窄长的布条儿绕到细瘦的后腰,打了个结,一副受气包的样儿。

陈熠宵忽然心情大好:“就这么定了。”

眼前一黑。

“好像……停电了。”

林岁寒听到一声哭号:“我瞎了……”

停电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但是佛堂的灯泡坏了,怎么也不亮了。

刚刚号那一嗓子的人是唐拾,她因为不想去买菜跟唐玉阶抗议,最后抗议无效反倒被罚去佛堂抄经。抄着抄着睡着了,她一睁眼,满世界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小光头睡蒙了,脑子还没清醒,以为自己瞎了。

成功地把其他三人吸引过去。

唐玉阶让男孩子跑腿,对陈熠宵说:“去商店买个灯泡来。”

陈熠宵拽着林岁寒出屋子,使唤起她来已经得心应手:“跑腿费二十块,去不去?”

“去!”

林岁寒又接单了。

新灯泡买来了还得换。

桌子上叠着凳子,林岁抓稳凳腿,看陈熠宵:“绝对安全,你上吧。”

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如果你摔下来,我就在下面接住你。”

陈熠宵回了一个字:“滚。”

他登台阶般轻松两步站上去,把旧灯泡慢慢拧下来,触到玻璃罩沾了一手的灰尘。

唐拾是个不称职的“灯光师”,大概举了一会儿手电筒,就嫌胳膊酸了,光束晃到陈熠宵眼皮上,刺得他眯起眼睛。

林岁寒一只手稳在凳腿上,另一只手迅速地把手电筒夺过来:“哎,你靠谱点儿。”

她这么紧张,让唐拾一愣,连陈熠宵也低垂了视线看过来。

换上的新灯泡卡扣到位,光线立即盈满整个房间。

也顷刻间照见了林岁寒的脸,脸上泛着细微的桃花色,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了点儿。

更糟糕的是,头顶上方传来的那道声音带着几分兴味:“这么担心我?”

她居然被陈熠宵给耍了。

林岁寒强撑着一脸淡定地洗球衣去了,黑色的墨迹被她用了点儿方法,洗得干干净净。等她再把衣服拿给陈熠宵展示时,已半点儿没了刚才的窘迫。

她跟他谈生意:“看好了,洗干净喽,我去给你晾竹竿上,记得给钱。现金支付呢,还是先欠着?”

陈熠宵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干净利索地结了账。

林岁寒喜滋滋地把钱收好,这样下去,她可能要发笔小财了,对面前的大客户笑得越发灿烂:“记得五星好评,欢迎下次再来哟。”

“对了,”既然已经是良好的合作关系,她不妨给他提个醒,再刷一波好感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早上要检查校徽,你记得戴,不然会被值周的老师拦下来。”

陈熠宵却给了她一记重磅消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节体育课上,你们老师讲了明天要测800米。”

林岁寒:“……”

为什么要提醒她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

05

自从体育成绩被纳入中考成绩、直接影响升学率以来,初三的体育课也变得至关重要,连课间操都改为了跑圈。

第一次摸底测女生800米时,林岁寒差点儿挂掉。

课间时,她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训了一顿,因为没写作业。她真不是成心的,那两张卷子是数学老师临时口头布置的,她当时不知怎么没听见。今天上课突然要检查,她就蒙了。

被训完回教室,里面空无一人,下节是体育课,大家早跑光了。

离上课铃响只剩一分钟,田径场离得远,她要不跑,就得迟到。

入秋以来,气温降了,这几天风刮得有点儿猛。

讲台上放着一沓班主任刚批改过的化学临堂测试的卷子,用两盒粉笔压着。林岁寒懒得动手去翻看自己多少分,离及格线差一点儿,估计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才走到教室门口,一阵劲风刮过,身后唰唰几声,粉笔盒被吹翻,试卷顿时漫天飞,那叫一个壮观。

教室在四楼,两面的窗户敞开,等试卷飞出去估计就再难找回来。

铃声已经响了。

林岁寒急得跳脚,一个人满屋子捞试卷,一张一张抓回手里。

耽搁了这一阵,等她再气喘吁吁跑到集合地点,发现田径场上人满为患,女生800米测试已经结束。

林岁寒欲哭无泪。

体育老师被学生们团团围住,看成绩的、说闲话的,大家聚拢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讨论。林岁寒好不容易挤进去,跟老师说明了情况。

老师没太在意,说让她下一轮跑。

下一轮,是男生1000米测试。

林岁寒独自伸腿拉拉筋做准备活动,苦着一张脸,挺可怜的,把路过的温岑知吸引过来。

“你咋了?”

林岁寒心烦意乱不想说,反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你们班这堂课应该不是体育吧?”

“美国那边的学校有交换生过来,安排了我过去发言,说几句话就没事了,会议室里闷,我溜出来透口气。”温岑知说。

林岁寒憋不住话,刚还郁闷着,立马又一股脑儿把事情倒豆子似的倒出来:“……我跑步真不行,尤其还要跟男生一起,压力多大。”

“今天可真够背的。”心脏跳得越发欢快,莫名又不受控制地紧张,她参加全市联考也没这么慌。

她皮筋没扎稳,头发缓缓散了下来,被风吹得糊了一脸。

温岑知见她这样子觉得好笑:“什么都别管,撒开腿往前冲就得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林岁寒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体育委员是个体训队的高个子女生,特地跑过来叮嘱她:“400米一个圈,你跑两圈就行了,我会帮你记成绩。男生们是1000米,终点跟你的不一样,千万别搞错了。”

林岁寒感激地点点头。

口哨吹响,林岁寒站在起跑线上。

一排男生里,她格外显眼。

她尴尬地左右张望,发现了看台上的陈熠宵。他就站在温岑知旁边,一身白色球衣,手里拨弄着篮球,目光却落到她身上。

他嘴角挑出一道弧,似笑非笑,摆明了要做个吃瓜群众,是特地来看她出糗的。

林岁寒顿觉压力有些大。

一个愣神的工夫,哨声再次响起,身边的男生一个个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她迟了片刻才起步,差距立即拉开。

到第一个拐弯处,毫无疑问,她就是最后一个,身后已经没有人。

虽然用不着跟男生比,但在同一个跑道上,无形之中就给了她压迫感。一圈下来,她脚步越来越沉,双腿快要迈不开步子。

氧气似乎被剥夺,她忍不住开始张开嘴呼吸。

闭着眼睛做机械运动,就当自己没知觉好了,尽管这样的自我催眠没有丝毫作用。

中途也不是没起过小心思。远远看见体育老师在跟一个保安说话,视线完全没有放在操场这边,她想着从田径场穿过去,抄近道。

终归还是有贼心没贼胆。

两边的胳膊倏尔被人往上一抬,她瞬间被人架起,还未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双脚几乎离地,被一左一右强行拖着往前飞奔。

她听到有女生在小声惊呼。

这简直是开外挂——

左边是温岑知,右边是陈熠宵,把她一路扛到终点。

体育委员拿着成绩表,看看面前这仨人,眼里都是八卦和笑意,居然也没拆穿,给林岁寒记了一个成绩。

林岁寒的手仍搭在两人肩上,她累得喘不过气,脸通红,鼻尖上滚着细密的汗珠,嘴还欠收拾:“两……两位……爱妃今日救驾有功,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俩少年同时松了手,她毫无防备身体重心瞬间失去依靠,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放学后,两人依旧一起走,不过永远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陈熠宵又破天荒地在半道上等了林岁寒一回,想起她今天在体育课上的表现,直言:“你怕是没高中读了。”

“嗯?为什么?”

他给她会心一击:“生、地、体合并占一个等级,你生物、地理肯定不行,再加上体育这么差,估计……到时候能打个E?要不然就是O(字母)。”

“O?”

就ABCDE,她还没听过有“O”这个等级的,一想,O不就是零的形状?

他是咒她得零分,嘲讽技能满分。

林岁寒差点儿一口汽水喷出来。

学渣何苦为难学渣?

她替自己辩解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差!成绩是可以赶上来的,班主任都说我还有希望搏一搏!”

“你们班主任真善良。”

“……”

体育课上嘴欠的那一句爱妃,赢的那一局,硬生生被他给扳回来。

林岁寒被打击得不轻,饭桌上跟唐玉阶提了一嘴,想得点安慰。

唐玉阶说:“这个简单,都是练出来的,还有时间练。”

唐玉阶点点陈熠宵:“你帮帮她。”

时间在往冬天走,莫名就演变成她每天早起,跟着他一块儿晨跑。

天蒙蒙亮,伸出墙的枝叶上凝结了霜。林岁寒带着几分暖意从被窝里爬出来,出了门还没走多远,就散得一干二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她怕冷,总是裹得像个包子,跟在一身轻便的少年身后。

他们在乌衣巷里穿梭,经过一间间尚未开门的小铺子,踩着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回响在空气里。

她有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停下来,撑着膝盖歇会儿。

他跑着跑着,没看见她,又倒退回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

“跟上来。”

“呜……我真的跑不动了。”

“那就爬过来。”

不要奢望大魔王有人性。

她歇了半分钟,咬牙,又跟上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06

寒假到来之前,林岁寒跟林振良商量了,要定个日子,请唐玉阶吃饭,感谢她的照顾。

饭局自然由家长安排,林岁寒之后便没再管。后来不知怎么,林振良居然和大老板陈政搭上了关系,两家人一起请饭。

当天是期末考试,最后一场照旧是英语。陈熠宵提前交卷,提着书包准备走,才下两级台阶,脚步一停,想起林岁寒。

是个麻烦。

但抛下她,又不厚道。

期末考试,所有学生的考生号都是被打乱了的,由电脑随机安排考场。

林岁寒在五楼。

陈熠宵在宣传栏内张贴的座位表上找到她的名字,找了过去,站在走廊的一角看她。

透过窗户玻璃,能清楚瞧见她的一举一动。

二组一号,像个熊猫。

她身上的棉服是米白的,不耐脏,双手戴着黑色的袖套。脖子上缠着黑色的围巾,把尖尖的下巴和秀挺的鼻子埋在里面,半张脸藏起来,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不停地东张西望。她一会儿抻长了脖子瞄一瞄左右两边的同学,一会儿回头瞧瞧正在全场巡视的监考老师。时不时焦急地搓了搓手,又埋头在自己试卷的阅读理解题上画两条波浪线。

她还真挺忙的。

陈熠宵把她的各种小动作尽收眼底。

林岁寒转起了笔。

冻得冰冷的手指头不如以往灵活,没转几下,涂答题卡的2B铅笔从指缝间滑溜出去,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一俯身,从余光里发现陈熠宵的影子。

她有点儿诧异,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教室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石英钟,林岁寒一看时间,离下考还剩十几分钟,这人又提前交卷了。

她也想提前出考场。

铃声还没响,心先野了。

“等我——”她无声地对陈熠宵说,口型夸张,冲他笑得开心。

正准备交卷来着,突然发现其中一张卷子的后半页上居然还有一篇看图说话的小作文空着,是今年的新题型。

三张英语试卷摆在面前,还有答题卷和答题卡,铺了一桌子。林岁寒手忙脚乱,但又不想放弃,把熟悉的句式一摆,再搬两句背诵好的名人名言上去,总归能得个几分。

又记挂着陈熠宵还在门外等,她莫名焦急。

他是一贯不喜欢等人的。

再抬头往窗外看,他已经背过身去,手肘抵在走廊的栏杆上,径自玩起了手机。

林岁寒静下心来写作文,把自己仅有的那丁点儿英语词汇量往试卷上搬。下考铃声叮叮叮响起,小组最后一位收试卷的同学到了她面前,她才停下笔。

她一刻也不敢再耽搁,从抽屉里拽出书包,用手臂把桌上的笔和草稿纸一股脑儿扫进去,两边的拉链往上一提,拎着出了考场。

“走了……”林岁寒冲陈熠宵的背影说。她有点儿小心翼翼,怕他等得不耐烦。

南方的冬天湿冷,空气中泛着潮气,呼吸间也带着凛冽的寒意,她说话时不由得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

陈熠宵退出游戏界面,两人一道往拥挤的楼梯间走。

林岁寒不停地偷瞄他,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不悦,才渐渐放下心来。

“英语能拿高分?”陈熠宵问。下考后原本安静的教学楼宛如闹市,人声鼎沸,他说话时自然地偏向她那一边,头微微低垂着。

林岁寒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把书包背好,颇为自得:“一般一般,顶多全班第三。”

吹牛谁不会。

顺带抱怨了一下今年的题型如何如何简单,她押题如何如何准。末了,她胆子又大了,又想皮了,不忘捧高踩低,拉陈熠宵下水:“你提前那么久出考场,题目全做了吗?”

“没,我英语差,以后劳驾你帮忙补一补。”陈熠宵说,“待会儿在饭桌上跟唐老师提一嘴,看你愿不愿意当我老师。”

没有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林岁寒怕他来真的,慌忙拒绝,讪笑道:“别,我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

“你不是英语很好?”他反问。

她埋在围巾里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翘着:“主要是……”得找个妥善的借口,“主要是……给你补习怕你不配合,我英语再好,你听不进去,我教了也是白教。”

走出教学楼,外面冷风更甚,他打了个喷嚏。

见他穿得不多,林岁寒想也没想,一圈圈摘下围巾,挂在少年的脖子上。

温暖柔软的触感贴着冰冷的皮肤,他有些诧异,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头,尽显出几分天真稚气:“林老师要是教得好,我当然听话。”

两人在学校门口拦下一辆的士,报了地名,直接往农庄去,那是请唐玉阶吃饭的地方。

陈熠宵坐在副驾驶座。

坐在后面的林岁寒,因为他刚才那句无心的话,大冷天里,脸颊还是一片火烧火燎。她侧过头去看窗外冬天的景致。

风中挟着小冰雹,逐渐有了雪势,细小晶莹的白一碰触地面,就融化了。长街两边的树木掉光了叶,光秃秃的枝丫直指灰白色的天空。

不知不觉间,目光又像遵循既定的轨迹一般迂回地转向了车内,她从前方的后视镜里看到了少年的脸。

他正闭目养神,阖着眼睛。

后视镜上久未擦拭,粘着一层灰尘,像打开了滤镜,把他的影像虚化。只能瞧见他瘦削的下巴小弧度地扬着,下颚线像凛风畅然地在积雪的云松上刮过的一道痕迹。

过几秒,却又忍不住再偷看一眼。

檀东中学离农庄远,路上陈熠宵和林岁寒分别接了一次电话,都是家长在催促。席上的人到齐了,只剩下他俩。

一下车,脱离了暖气包裹的环境,林岁寒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下一秒,围巾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少年恶劣地想把她的头捆成粽子:“管好你自己就行。”

言外之意是,居然还想给他送温暖?

“我不是看你感冒了吗?”

“感冒了也比你强。”

“嗬……”她轻蔑一笑。

雪渐渐小了,傍晚的天色反倒清明了些。

陈熠宵付完车费,她问:“一共多少钱,我跟你平摊。”

他看她,似赞赏她有骨气:“五十二块。”

“每个人二十六块。”林岁寒心算得出答案,翻书包去找钱,陈熠宵已经率先她走在了前面。

正前方的农庄建的是清一色独栋小木屋,名字雅致,木匾额上刻的是小篆体“梦西洲”,据说是出自唐玉阶之手。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建筑仿的是宋朝风格,巧而秀,水榭楼阁,重彩绘雕饰,飞檐翘角姿态轻盈。走进去就有潺潺流水声,还有人的说话声。这一片因温泉而出名,这些年靠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渐渐发展起来,消费水平不低。

林岁寒听过许多次,倒是头一次来。

陈熠宵是认识路的,她跟着他从溪流的石墩中走过。水面冒着腾腾热雾,岸边有大人带着小孩儿在水中泡脚。

林岁寒撩了一把水,温的,稍微有些烫。

陈熠宵走着走着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正玩得不亦乐乎。

“走了。”

“我手冷,浸在里面好舒服。”

她穿得多,蹲在地上鼓鼓的一团,像个球。陈熠宵见她笨拙的样子觉得好笑,故意吓她:“再不走,信不信我一脚把你从石墩上踹下去。”

“反正淹不死我。”林岁寒压根不信。

陈熠宵倒退回来两步,攥住她从脖子上散落、差点儿掉入溪流中的围巾,硬生生把她拉起来:“再不过去赶不上饭了,待会儿吃完饭你再出来玩。”

经他这么一提醒,林岁寒总算想起正事,那边还有大人在等着:“赶紧走,赶紧走。”

陈熠宵照旧拽着她围巾的一头,走在前面没松手,像牧童悠闲地牵着一头小羊。

四处都有温泉水环绕,庄子里比外面暖和,让人不觉得冷。陈吟坐在窗户边,敞开着窗,一眼就看见这情形。

俩小孩儿从不远处走来。

走前面的男生脸上隐约带着笑,走后头的女生双手扒着自己脖子上勒紧的围巾,似乎在向前者抗议。

到了吃饭的小屋前,陈熠宵总算松了手。林岁寒咳嗽了两声:“你是不是想勒死我?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没了我,以后谁会给你做晚饭?谁来陪你做作业?谁愿意风雪无阻地跟你一起上学回家?”

“这样一说,显得你好像很重要?”

“这是当然。”

“你这么能干,寒假作业也归你了。”

“我要告诉唐老师你的恶行。”

门一推开,林岁寒就收起了跟陈熠宵打闹的架势。她放眼一看,围坐在圆桌前的大人们,除了林振良和唐玉阶,还有两张陌生面孔,一个面目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旁边有护工陪同。

林岁寒立即猜出陈政和陈吟的身份。

她隐约知道,陈熠宵跟病重的姐姐关系非常好,与陈政的父子关系却很僵,并不亲近。

意外的是,唐拾没有来。

林岁寒叫了一圈人,挑个座位坐下来。

身后还有一个人进来,她没想到的会是张婶。

陈政去唐家请唐玉阶时,张婶走门前路过,相互客套地聊了几句。陈政知道张婶之前给孩子们做饭,就一块儿邀请了。

张婶嘴上客套着推辞,人还是过来了。

没几分钟,桌上已经热闹起来,大人们聊得不错。

林振良更是个大嗓门、直肠子,已经喝了点儿酒,嘴上说话越发没有顾忌。昨晚在电话里,林岁寒就叮嘱过他明天注意分寸,他也没放在心上。

林振良从来没有跟陈政这一号人物打过交道,先前有几分忐忑,方才饭桌上聊了几句,见陈政意外地好相处,立马恨不得跟人称兄道弟、掏心掏肺。

今天这一桌饭名为“谢师宴”,他却差点儿弄错了主题。

张婶面上也和乐,看向林振良的目光中带着轻视,时不时还用方言插两句话。

陈吟招呼林岁寒,朝她招招手:“坐我这边来。”

林岁寒受宠若惊。

她挪到了陈吟左手边的位置。见旁边的陈吟夹菜不太方便,偶尔护工顾不过来时,她就帮着给陈吟舀一碗汤。

陈吟的双颊瘦得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却是有神采的。

室内的其他人都脱了外套,唯独她仍被捂得严实,戴着厚厚的棉帽子。

“姐姐多吃点儿。”人有怜惜之心,林岁寒见着陈吟,也心疼起来。

林岁寒被桌上一道菜辣出了汗,脸颊红通通的。陈吟盯着她瞧了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然后一脸惊喜地转头跟陈熠宵说:“好软哦。”

“姐……”陈熠宵有些窘。

林岁寒感觉像被冰凉的细雪粒轻轻碰了一秒,有些愕然,又觉得挺有趣。

“你的脸好软。”陈吟朝林岁寒发射羡慕的眼波,又摸摸自己的颧骨和额头,神情分外沮丧。

简直让林岁寒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今年十几岁了?”再美味的佳肴吃进陈吟嘴里,她也觉得无味,倒是看着小姑娘的脸觉得可口,想揉一揉。

“十三岁。”

“你比宵宵小一岁哎,他会不会欺负你?”

“哇——”陈吟兴高采烈的,笑着说,“你这么着急反驳,平时一定没少被他欺负吧?”

姐姐你这么犀利真的好吗?林岁寒心里默默地想。

陈吟给她支着儿:“我跟你说,打架肯定打不赢他的,但是可以偷袭呀,要不要姐姐教你两招?”

林岁寒虽然有心想学,但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请教,只得拒绝:“不……不用了。”

“你长得这么好看,在班上有没有收到男生的情书?”

“没有。”林岁寒摇摇头,大概也就陈吟觉得她好看了。

陈吟接着问:“那宵宵收到过女生的情书吗?”

林岁寒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有的。”

她从不少女生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还有好几次放学后在校门口,看见有人忐忑万分地拿着礼物走向他,但他永远不伸手去接。

陈吟八卦得不行,眼睛里有光:“那你有没有给他写过?”

把林岁寒问得一怔,被果汁呛得止不住咳嗽,眼眶里呛出两颗泪珠子。

陈熠宵估计看不下去了,把陈吟拉回正道:“你把碗里的饭吃完再问。”

陈吟的注意力还在林岁寒身上,笑嘻嘻地说:“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好玩。”

林岁寒咬着小排骨窘迫地装作没听见,感觉裤脚边有什么在蹭她。她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毛色棕黄的小奶狗。

它看上去还很小,身上脏兮兮的,瘦得皮肉下突出了骨骼的形状,耷拉着耳朵显得有些可怜,不像是家养的。

小奶狗正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四处找吃的,尾巴时不时地在空气里一扫。

它很有可能是循着诱人的饭菜香从农庄外边偷溜进来的流浪狗狗。

林岁寒嘴里的排骨没咬完,用筷子夹着扔给它吃:“小黄……”还花一秒钟擅自给它取了个非常大众的名字。

小黄狼吞虎咽地啃着骨头,尾巴也摇得越来越欢。

张婶见林岁寒盯着桌子底下,一瞧,见是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脏狗,刻意伸长了脚踢过去。

小黄吓得汪汪乱叫,慌乱跳窜。

张婶又补了两脚,鞋面上绣着几朵艳红牡丹的胶底棉鞋又狠又准地踹向那四条小短腿。林岁寒愤怒地冲她吼:“你踢它干什么,它又没咬你?”

闹出的这点动静可谓不小也不大,林振良抿着酒看过来,替张婶帮腔:“狗讨嫌,赶走了好。”

小黄逃命似的奋力从桌子底钻出来,撒腿跑得没了踪影。

林岁寒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一口气堵在胸腔,发泄不出。她抬起碗扒饭,几乎快要把整张脸埋进碗里,心里难受得不行。

陈吟原本就没有胃口,现在也觉得乏了,让护工推着她先走。今天能从医院出来,是好不容易才从主治医师那儿磨来的几个小时。

陈熠宵想了想刚才的情形,跟陈吟身边的护工说:“到了医院告诉我一声。”他清楚陈吟什么脾性,不放心地吩咐司机,“待会儿在路上别停车,她要想逛超市、逛公园一概不准,按导航仪走最近的路线直接回市医院。”

陈吟气得抡起拳头打他,可惜实在没有力气。

关上车门之前,她说:“看着爸爸,别让他喝太多酒。”

陈熠宵没应,刻意忽略了,朝她招招手。

往回走时,温泉溪旁安静了很多,嬉戏的孩子被大人领走了。一路过来,只看见有对白了头发的外国老夫妻坐在岸边的木头长椅上,头凑在一起说笑。

正值晚饭的点,众人都在屋内,外面的园子陷入沉寂。

天际上如有一道墨痕被水洇开,布满深深浅浅的灰色,天色已经沉黯。

风依旧冷冽。

进屋之前,陈熠宵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发现了林岁寒。

围巾怕是真被用来索命,她想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眼睛都不见了,剩下脑瓜顶的头发还露出外面。

她那样孩子气。

呼吸不畅,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刀子似的风仿佛就这样被她成功地抵挡在了外面,连同让她觉得糟心的人和事一起,与她彻底隔绝。

陈熠宵走到她面前,也忍不住笑了。

他蹲下,在围巾的某个位置上挖出一个洞,让她呼吸新鲜空气。

再往上一点的位置扯一扯,露出了她一双微红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她就用这双微红又清澈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你没跟你姐姐一起走吗?”她问。

陈熠宵说:“书包还在这边,得回来拿。”

林岁寒哼了哼,按他的浑蛋作风,发短信让她帮他拿回去才对。

“你刚刚是不是想死,围巾闷不死你,你应该跳温泉。”陈熠宵帮她出主意。

“温泉溪太浅了,也淹不死。”林岁寒一副愤愤和不甘的模样。

陈熠宵好声好气地同她讲:“跳之前喝点儿酒,醉了跌在溪水里,浑身无力爬不起来,再浅的水都能淹死人。”

“你好狠的心——”她指责他,恢复了昂扬斗志和精气神,不再像之前那般失落与沮丧。

陈熠宵也抛却了温柔假面,提着她的衣领子往外拖。林岁寒挣脱不过,嗷嗷乱叫。

“咱们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儿。”

“咱们不进去吃饭了吗?”

“你还想进去吃?”

“不想!”林岁寒大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他们大人搅和在一起。”

“巧了。”他也不是很愿意。

林岁寒和陈熠宵进去一趟拿了各自的书包,就撇开了几个大人先走。

她倒是起了兴致,想要去找刺激。

陈熠宵平淡地说:“去吃饭。”他方才在饭桌上顾着陈吟,自己没吃几口,是真饿了。

“啊,没意思。”林岁寒觉得扫兴,“你怎么没一点儿年级后进生、不良少年的样子?”

陈熠宵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用两根手指狠狠地捏着她的脸颊。受饭桌上陈吟的举动怂恿,他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

陈吟说得没错,软乎乎的。

“那些都没意思,都不如捏脸好玩。”他挑着半边嘴角行径嚣张,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陈熠宵挑的饭馆在市中心一带。或许今天真不是个适合出门的黄道吉日,林岁寒一跨入店里,就看到孟玟娇的身影。

她也是刚从外面进来,如瀑的长发有被风吹乱的迹象。

这么冷的天,她依旧身穿一袭黑色旗袍,外面虽然披着披肩,看上去却不足以御寒。她手提大包小包,与几个朋友扭着腰臀走在前方。

饭后,陈熠宵接了宋旬的电话,说有事找。陈熠宵先送林岁寒回家。

两人到了花花五金店门口,林岁寒突然盯着对街的铺子问他:“我听说对面那条街上的门面都是你们家的,是不是真的?”

陈熠宵见她神情还挺严肃,不明所以,点了下头。

“你是不是小房东?”

悬挂着“宏天宾馆”招牌的二楼像被刷了一层深灰的油漆,镶嵌在夜色里。霓虹闪烁,林岁寒平时里看惯了,今天却觉得格外刺眼睛。

“小房东能不能决定不把你家房子租给谁?”林岁寒说,“对面住着一个叫孟玟娇的女人,如果你把她赶走,接下来一学期在唐家我帮你免费洗碗,不收钱了。”

她说完觉得陈熠宵可能不在意那点儿小钱,立即加大筹码:“外加免费跑腿。”

她仰着脖子盯着陈熠宵,怕他不答应,又似乎怕他真答应了,最终还是改口道:“算了。”陈熠宵还什么都没说,她已经自顾自地在心里纠结了八百来遍。

“怎么能算了?”陈熠宵打趣道。

林岁寒思来想去,约莫觉得这样做不太光彩,她烦躁地摆摆手:“算了算了。”

“那个叫孟玟娇的得罪你了?”

林岁寒翻了个白眼:“我看不惯她。”

“既然都看不惯了,干吗还是算了?”他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林岁寒同学,做人不能太隐忍。”

林岁寒被陈熠宵教做人,撇撇嘴。

她有些矛盾,想到孟玟娇无亲无故的,她如果做得过分了,又良心难安。

毕竟还是个孩子,过不了自己心理这一关。

“你刚刚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她对陈熠宵说。

林岁寒依旧在每天不想起早的日子里煎熬,依旧一步步跟在少年身后跑,全然不知道孟玟娇这阵子正闹心,心里窝着火没处发泄。

房租说涨就涨,没一点儿余地。孟玟娇原本打算干脆搬走,但一时也找不到好去处,再者这边离花花五金店最近。她要是搬远了,说不定林振良这个缺心眼的就能背着她勾搭上别人。

她心里打着算盘想住进林家,但是五金店楼上就两间卧房,林家父女一人一间。林岁寒虽然没在家住了,但林振良还不至于把女儿的房间腾出来给外来客。再者她也怕别人嚼舌根说闲话,就这么忍了下来。

不仅房租涨了,偶尔水电也出问题。

洗着洗着澡,忽然就没热水了,差点儿把她冻出毛病来。晚上追着剧,Wi–Fi悄无声息地断了,自动切换成流量看到下半夜,第二天起床就发现手机已欠费。

孟玟娇压根没往别处想,把这一切归结为,流年不利。

隔天,她委委屈屈地跟林振良一说,就把他的钱包骗了过来。

孟玟娇其实看不上林振良,但她暂时找不到下家,没哪个男人对她这样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