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这酒名唤,沉醉不知归路

明月高悬,夜风吹过窗外竹林,带着丝丝缕缕竹子的清香拂至屋内孟知欢的脸颊上。

端坐在**的孟知欢气沉丹田,周身缭绕的魔气缓缓溢出房间,向四处散去。

她呼出长长一口气,倏地睁开眼。

她身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在这一瞬她终于重回魔身,再不必受病痛的困扰,再不必看人脸色,再不必为穿哪件衣服而烦心,毕竟她随手一个诀就能化出一件合身又称她心意的衣服出来。

也不必……再继续住在这间小竹屋了。

孟知欢推开门走至院子里,瞧了一眼隔壁书房,里头黑漆漆的,估计陆饮溪早就睡下了。除了开始那几晚,她伤得厉害,他日日睡在地上照料她外,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是睡在书房里,与她保持应有的距离。

良久,她回神,撩起袍子坐在院子里,缓声道:“出来吧。”

眼前骤然涌出一团黑雾,那黑雾倏地幻化成人形,桃树小妖扑通一声跪倒在孟知欢脚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碧梧王……”

孟知欢眉头一皱,扫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声音轻一点。”

桃树小妖依言点头,这才压低声音道:“碧梧王,小的可算找到您了!一直接不到您的讯号,小的还以为您和沉霄王都……”

孟知欢脸色倏地一冷:“云倾羡还未回去吗?”

桃树小妖摇头:“没有,现在不止魔界在找您和沉霄王,妖界也在找您。”

“哦?妖界在找我?”孟知欢一蹙眉,不由得联想起那日在宋昭辞小王爷府看到的那两只妖兽,他们那日在人界出现,究竟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您不知道吗?您和鹿大人那一战现在传得整个六界都知晓了!”桃树小妖既兴奋又害怕,“据说您将那鹿大人重伤,现在鹿大人生死未明,您也不知所终,追随鹿大人的信徒部下愤恨不已,纷纷放言要找到您,替鹿大人报仇……唉,现在妖魔两界关系更僵化了。”

“我将他重伤?”孟知欢冷笑一声,“我何时将他重伤了?传闻怕是传反了吧?被重伤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听了孟知欢的话,桃树小妖一愣,磕磕绊绊了老半天才说:“小的……小的也不清楚,传闻就是这样说的。”

静默了良久,气氛凝固住,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发出的簌簌之声。

“好得很,这颠倒是非的能力倒是好得很。”孟知欢缓缓开口她嘴角翘了翘,合了合眼又睁开,眼底尽是鄙夷之色,“我说怎么人界突然有妖兽出现,原来是将火力集中到我头上来了。好得很,我正嫌这段日子闲得厉害,无人练手呢。他们要来正好,来一个我屠一个,来十个我就屠十个,大不了血染妖界。”

桃树小妖想了想,讷讷道:“碧梧王,您的意思是……是鹿大人有意陷害您,试图挑起妖魔两界的争端?”

孟知欢嗤笑一声:“还能如何?即便他不陷害我,这争端也已经开始了,我势必是要为两位魔王报仇雪恨的。”

“你回去吧。”孟知欢拂了拂衣袖,转身往竹屋内走,“我已经知晓了。”

“您……您不跟我一起回魔界吗?”桃树小妖小心翼翼地问。

既然已经恢复魔身,此时的她作为魔界的主心骨理所应当尽快回魔界,与大家共同商讨对策。她身上有她要肩负的责任、她要履行的义务,她要支撑起整个魔界,实在没有理由在此处久留。

孟知欢脚步一滞,静了半晌,她头也不回地自嘲一笑,随即摆摆手轻声道:“你先回去,我……过两日就回。”

她不再与那桃树小妖说话,轻轻推开半掩的门,吹灭了房内的烛火,褪下外袍像往常一样躺下休息。

桃树小妖呆了呆,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明白为何碧梧王还不回去。但他想了想随即释然,左右现在已经寻到碧梧王了,有了她在魔界上下便再不用继续担忧了,晚几日和现在回也没什么差别。

想通这层道理后,他轻唤道:“碧梧王,那小的就先行告退,在魔宫里等候您归来。”

语毕,他身影渐渐淡去,随风而去,只余几片桃花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渐渐落地。

孟知欢没回话,闭着眼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如水的月色自窗外投射进来,却怎么也投不到她身上。

黑暗的竹屋书房里,不知是谁,翻了个身,轻轻叹息一声。

次日,当陆饮溪推门正欲走出书房的时候,在门口顿了一下。

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太阳的孟知欢听到动静掀开挡脸的折扇,扭头冲他倏地一笑:“你醒了?怎么起这么晚?我都快饿死了。”

陆饮溪扶着门望着孟知欢微笑,他仅着白色中衣,衣襟微微敞开,嗓音带着点初醒的沙哑:“你想吃什么?”

孟知欢见他这副模样心跳有些许加速,她眯了眯眼嫌阳光过于刺眼,收回目光,再度用折扇挡住脸,轻描淡写道:“啊,你前几日腌制的五香腊鹅,可以吃了吗?”

陆饮溪没立即说话。

等了等,孟知欢再度掀开折扇望向他,只见他面无表情,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微微失神的样子。

他们都明白得很,那五香腊鹅,是特意为了给她践行而准备的。

见孟知欢神情疑惑,他才抿唇淡淡一笑。

“可以吃了。”

风起残月,云落夕阳,温暖的橘色光华洒满整间竹屋,有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陆饮溪提着两壶酒自外头走进来,只见孟知欢等也不等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得正欢,听到他的脚步声,方才得空抬眸夸赞道:“你手艺真是没得说,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五香腊鹅,早知道那日救你的时候就该承了你的报恩,随你来这里吃鹅,也不至于等到这个时候。”

陆饮溪将两壶酒搁在石桌上,撩起袍子坐下,一弯唇:“你喜欢就好。”

她今夜没有束发,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有些湿漉漉的,身上也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幽香,整个人的状态随意又放松。

“你有这么好的厨艺,却只做给自己吃,委实可惜了些。”孟知欢再度夹了一大筷子到自己嘴里。

“所以才做给你吃。”陆饮溪望着她慢条斯理道。

“看来我真是有福了。”嘴里的还未完全咽下去,孟知欢再度夹了一筷子,筷子在空中停了停,她偏头试探性一问,“你不吃?”

陆饮溪摇头轻笑:“你吃吧,本就是给你做的。”

孟知欢也不客气,继续大快朵颐,她鼻子灵敏,很快闻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酒香,她吸吸鼻子,笑容蓦地扩大:“哪儿来的酒?好香哪。”

陆饮溪答:“很久很久以前我亲自酿的,埋在了附近某个山头,想着有朝一日搬到这附近住,再挖出来喝。方才算了算日子,觉得这个时候喝正好。”

“很久很久以前酿的?”孟知欢在心底估摸了下时间,“唔,那该埋了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的酒,现在喝的确正好。”

陆饮溪含笑不答。

孟知欢一边吃一边与他说话:“你现在年纪这么轻,居然很早以前就想着要搬到这样的地方住了?我还以为这种思想要等我老了以后才会有呢。不过,这里的日子倒真真算得上是闲适自在,如果没那么多烦心事,我倒是挺愿意住在这儿的。”

“阿梧要是喜欢,”陆饮溪微笑,眼眸深深注视着她,“可以来这里和我一同长住。”

孟知欢一怔,心念微动,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但很快她便笑着摆摆手:“还是不了,我……”

她想解释几句自己很忙碌,前段时间之所以这么清闲完全是出于无奈之举,很快她又要投入下一波争斗之中,不知何时才可用再度享受这般悠闲的时光了。可想来想去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论跟他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他是凡人,而她是魔界之人,很多事情他并不适合知情,只好作罢。

“你此番要去何处?”陆饮溪抬眼慢悠悠地问她。

“唔,我打算先回家一趟,再……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是因为跟一个妖怪缠斗,这才受了重伤吗?”孟知欢说。

“嗯,记得。”陆饮溪神情淡了淡,别开眼望向别处。

“我定是要去寻那害我的妖怪报仇的。”孟知欢平静地说。

说完这句,她面不改色地继续吃腊鹅。

短暂的停顿后,陆饮溪眸色晦暗不明地开口:“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未婚夫婿?”

听了这话,孟知欢心底莫名一慌,口中的腊鹅忽然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不知为何,她第一反应竟是想否认。

她与云倾羡虽然的确有一纸婚约,却并没有男女之情,他有心爱之人,她一直清楚得很。他们在一起只不过是两位老魔王所托,为了魔界日后越发稳定强盛罢了。

她僵了僵,才低声承认道:“是有那么一个人。”

陆饮溪轻轻勾了勾嘴角,脸上并未有过多情绪:“哦?他在何处?怎放心让你一个女子去报仇?”

孟知欢难得迷惘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那日我被那老妖怪暗算受了重伤时,便与他走散了。他十有八九跟我一样吃了那老妖怪的亏,”她眉头一蹙,“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陆饮溪眉眼凉了凉,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你同时也是为了替你那未婚夫婿报仇?”

孟知欢一抿嘴唇,思忖了一阵,答:“算是吧。”

陆饮溪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放远,并未接话。

“仔细算起来,我已经多日没有喝过酒了,上次喝酒,”孟知欢笑容收了收,“嗯,还是跟……跟我那个未婚夫婿一起。”

陆饮溪并不想谈论这个,淡淡应一声:“你之前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现在不是好了吗?”孟知欢偏头冲他一笑,“多谢你啊,如果不是碰到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这么一说,看来我运气真是好。”

“你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回报你自然是应该的。”陆饮溪说。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孟知欢心满意足地搁下筷子,迫不及待地掀开一壶酒,酒香四溢,她倏地笑开:“果然是好酒。”

陆饮溪也不紧不慢地掀开另一壶酒,拿了两个酒盅,有条不紊地一一倒上酒。他手指骨节分明,连普普通通倒个酒的动作都潇洒好看,孟知欢觉脸上不知不就爬满了浅浅的笑意,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陆饮溪倒满后,推了一个酒盅到孟知欢身前。

孟知欢却摇头将自己面前的酒盅又推了回去,正色道:“小口小口喝有什么意思?”

她戏谑一笑,单手握紧酒壶,一仰头径自喝了一大口。

喝得畅快淋漓,她笑容越盛,抬手随意擦了擦嘴角,再挑衅地看了陆饮溪一眼。此时此刻,她的眼睛很亮,比一点一点蔓及整个天空的繁星还要亮上几分。

陆饮溪失笑,却并未理会她的故意挑衅,执起自己面前的酒盅,道:“我向来不会饮酒,今日就当陪你了。”

孟知欢撇撇嘴:“没意思。”虽是如此,她心底却渐渐涌出一种奇异的欢喜感,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却并不多见。

在她第一次打败看不起自己的女妖怪时,曾出现过一次,再然后就是五百年前魔界混战夺了碧梧王头衔的时候。

她不再继续往下想,仰头又是一大口酒。

耳旁却听到他在叮嘱:“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事事逞强,强出头。”

孟知欢眯着眼睛笑,也不反驳他:“好。”

陆饮溪也微微一笑,轻轻搁下酒盅继续道:“我知晓你能力非比寻常,但有的时候大可让别的人去冲锋陷阵,不要让自己肩负那么大的压力。还有,万不可再大意,受这么重的伤了。”

他这推卸责任的话有些无赖,孟知欢却丝毫不恼,笑着应道:“好。”

“要是累了,可以随时来这里寻我,”他手指在桌面轻叩,眸中光华流转,嗓音轻柔如月色,“我会一直在这里。”他一停,咽下了剩余的两个字。

孟知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她弯起了眉眼,认真答道:“……好。”

陆饮溪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细叮嘱着她,好像她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而她也一直边笑边答应他。

不论是否会老老实实地按他说的做,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哪怕一句不愉快的话。好像,此次作别之后就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她不想给他,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不好的回忆。

月上柳梢头,酒意也渐渐爬上头,孟知欢抱着酒壶懒懒散散地笑,一点也不像个矜持的女子。

“对了,忘了告诉你,”她脸上扬起盈盈笑意,一本正经道,“虽然兄弟姐妹们都唤我一声碧梧,但我本名是孟知欢。”

她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孟、知、欢。”

“孟知欢。”陆饮溪低低念出她的名字。明明是个稀疏平常的名字,却偏偏被他念出了某种缱绻的意味。

“你可千万要记住了,切不可忘了我……的名字。”孟知欢侧头冲他笑,她整个上半身都瘫软在桌子上,难得任性。

陆饮溪微怔,他以手抵唇,眼底浮起浅笑,温柔应道:“好,知欢。”

孟知欢愣了愣,心蓦地一乱。她向来很讨厌别人称呼她的本名,觉得本名有些娘,不符合她威风凛凛的碧梧王形象,所以一向只许别人称她的封号。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不仅亲自告知了陆饮溪她的名字,并且在听到他唤她名字时,竟然没有恼怒。

还未想透彻,就见陆饮溪伸手慢慢将她有些散乱的额发别至她耳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再度低低唤道:“知欢。”

她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你这酒可有名字?”她忽而抬眼问他。

“自然有。”陆饮溪定定瞧着她脸颊飞起红霞的模样,觉得此时的她煞是娇俏好看。他收回手,执起酒盅淡淡抿了一口,甘甜的酒液自喉咙涌入五脏六腑。

“哦?”孟知欢也偏头看着他,觉得他此刻漆黑如墨的眸子也如这醇酒一般醉人,使得她心情越发**漾起来。她嘴角一翘,合上眼仰头继续喝了一大口,“是何名字?”

安静了半晌,陆饮溪兀自轻笑一声。

“这酒名唤,沉醉不知归路。”他一字一顿缓慢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