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她大抵是喜欢上陆饮溪了

孟知欢是被窗户边一只麻雀的叫声吵醒的,她揉揉眼睛自熟悉的床榻上坐起身,那只麻雀听见屋内动静,受了惊吓,扑腾扑腾翅膀飞远了。

她这才发现,天色早已大亮了。

她身上被酒浸湿的外袍已经被脱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估计是昨晚喝醉后,被陆饮溪抱进来换掉的。

她起身想去寻陆饮溪,推开书房门,却见里头空****的。书房里没有人,院子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他此刻并不在竹屋里。

孟知欢有些烦闷,不服气地哼一声,扶着门框喃喃:“这人真是,都不打算跟我告别吗?”

她视线在整个竹屋里恋恋不舍地转了一圈,瞧见那两个空掉的酒壶还搁在石桌上,她目光软了软,随即轻笑一声,自言自语:“沉醉不知归路?怎会沉醉到不知道回去的路呢……倒是要辜负这好名字了。”

又静了片刻,她不再犹豫,叹息一声:“也罢,就这样吧。”

她的眉眼一寸寸冷硬下来,不再看这竹屋,手指停在唇边,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

等了片刻,便有一只全身暗红色羽毛的凤鸟落在她身旁。这凤鸟生于魔界与人界接壤的暗河,吃死去妖魔的残肢断臂长大,飞行速度很快却性子暴戾极难驯服,数量也极少,一般只归顺于能力最强者,非最强状态时,不可轻易唤它,不然会被它撕裂而食。

而这类凤鸟恰是魔界之人最为喜爱的坐骑。

此时,这只从魔界飞来的凤鸟乖顺地倚靠在孟知欢身旁,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翎毛。

孟知欢展眉洒脱一笑,利落地翻身上了鸟背。

“走吧。”她喝道。

凤鸟展开翅膀,清啼一声,驮着孟知欢朝远方飞去。

温度渐渐转凉,忽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孟知欢也不管,身躯紧紧贴靠着凤鸟,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心底却有些怅然若失。

她估摸着,她大抵是喜欢上陆饮溪了。一想到他,她忍不住弯唇一笑,但这笑容很快淡去化为虚无。

或许陆饮溪也是明白她的,她不说不舍,他也不说挽留。

他以为她是神仙,神仙是不该和凡人在一起的。即便她不是神仙而是妖魔,这对凡人而言,又有何区别呢?神仙就该和神仙在一起,妖魔就该和妖魔在一起,都非凡人。

即便再喜欢他,又能怎样呢?除开所谓束缚他们的繁文缛节、规矩道理,她是生命漫长的魔,而他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寿命。

她眼睁睁地看过云倾羡因为凡间女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也隐隐明白他的难过和绝望。所以,她更加不想亲身尝试这悲痛,她必须逼迫自己在尚还能控制后果时保持清醒,她不想以后一遍又一遍去寻他的转世,带着希望然后一遍又一遍失望。

的确,情爱是刻骨铭心引人沉沦的沉醉不知归路酒,可对她而言,却也是此生再也忘不掉的艰难苦楚。

不是不爱,不是不能相守,而是不能爱不能相守。

倒不如……倒不如断了这情意,就当它从未存在过吧。

不知过了多久,凤鸟驮着孟知欢缓缓落地。

魔宫在众人的修复下,已经恢复得和往常别无二致了。无数孟知欢旗下的妖魔听闻了孟知欢回归的消息,皆守候在碧梧殿外头恭迎她。

一看到她出现纷纷迎上前去,簇拥着她往碧梧殿里走,他们欢喜道:“碧梧王,您总算回来了。”

“我等听闻了您大战鹿大人的消息,打得好,就是该痛打那厮!”有小魔头赞叹道,“让他们知道,我们魔界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本王并未伤到他分毫。”孟知欢淡淡打断他们。

众妖魔有些难以置信,静了静。

孟知欢无所谓地轻笑一声,道:“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她扫了站在身旁知晓实情的桃树小妖一眼。

桃树小妖瑟缩了一下,委屈巴巴地道:“我跟他们说了,可他们不信我……”

孟知欢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上,目光坚定地看着在场的所有妖魔,缓声启唇:“不过,即便输上一两次也不代表本王就此服输了。这口气本王咽不下去,相信诸位也咽不下去,本王定会寻到那鹿大人,为两位老魔王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下方的妖魔也气氛活络起来:

“只要有您在,我们自然不会怕,迎战便是!”

“对!迎战便是!”

他们越是如此说,孟知欢越是心情沉重,只觉自己身上的负担越来越重,恐怕要辜负陆饮溪的一番叮嘱了。

短暂地结束了议会,妖魔渐渐散开,孟知欢微微舒口气,也打算回自己寝宫歇息,却见一直候在一旁的桃树小妖朝她偷偷使了个眼色。

“碧梧王。”

看他鬼鬼祟祟的,孟知欢一皱眉:“何事?”

桃树小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个……沉霄王先您一步回来了,他……此番回来得很是低调,总之,您快去看看吧。”

云倾羡的寝宫和她的寝宫隔得很远,两位老魔王尚未离世时,他们四个分别占据了魔宫的四个角,象征着稳定和平。

他们手下各自掌管了不少能力出众的妖兵魔将,其中依附于孟知欢的势力最大,其次就是云倾羡。虽然偶尔手下们会发生些许争端,但总的来说,因为两位王关系不错,并且有婚约在身,还算相安无事。

现下里,因为两位老魔王骤然被害离世,他们手下掌管的势力渐渐分散到了她与云倾羡的名下,原本人并不算多的沉霄殿多了许多生面孔。孟知欢不耐烦看他们一一向自己行礼,这里设置的法障对她而言也形同虚设,便隐去身形,径直掠至云倾羡的寝宫门口。

她并未敲门就闪身而入,屋子里并未点灯,她眯着眼目光稍微一探便瞧见了云倾羡的身影。隔着重重帷幔看不真切,却能闻到那头传来的浓重酒味,他又在自酌自饮。

孟知欢怒从心底起,掀开帷幔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云倾羡!”

好端端被夺了酒壶,云倾羡也不恼,而是抬袖随意拂去嘴角边的酒渍,垂下眼睫轻轻一笑:“碧梧,你来了。”

多日未见,他面容憔悴了许多,孟知欢心中蓦地一酸,她将酒壶丢开,问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正打算去找那鹿大人替你和两位老魔王报仇?”

“抱歉,”云倾羡平静地说,他要笑不笑地弯了弯嘴角,“出了点意外。”

他掀开衣袖,朝孟知欢露出手腕。孟知欢一愣,将手指搭在他脉搏处,脸色骤变:“你的修为……”

“嗯。”云倾羡依旧神色淡淡,“那日,已经被那鹿大人毁去大半了。”

孟知欢怔怔地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云倾羡抬眸冲她轻轻一笑,眸子潋滟如昔,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颓意:“抱歉了,碧梧,我敌不过他,没能及时赶来救你。不过也正是因为他转而去寻你了,才能留得我今日在此苟延残喘,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多谢。”

孟知欢神色复杂,心底里冒出些愧意来,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让云倾羡无端落入鹿大人手中的。她当机立断道:“不如我先匀你一半修为,等日后……”

“等日后我恢复了再还给你?”云倾羡打断她。

不等孟知欢说话,他又冷笑一声道:“碧梧,你当我是什么人?且不说我要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才能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你若是失去了一半修为,这魔界岂不是越发岌岌可危?”

他兀自摇摇头自嘲道:“你手下的妖兵魔将本就看我不顺眼,如何能允许你为我做出这种浪费自身修为的事?”

他叹:“我没你那么重的责任感,也没你那么大的影响力,魔界失了我无所谓,即便我消失十天半个月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太大差别,但万不能失了你,你才是整个魔界的民心所向。”

听云倾羡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孟知欢沉默了一阵后,而后倏地嗤笑一声,利落地一撩袍子坐在云倾羡对面。

“你一个人胡乱颓废个什么劲?有意思吗?能挽回什么吗?你说这种话是在嫉妒我吗?还是说看不惯我,觉得我不配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她语速飞快毫不留情面地斥责,“有仇就去报仇,有怨就去报怨,你光喝酒借酒消愁有用吗?既然鹿大人毁了你大半修为,那你就该去找他抢回来啊!”

云倾羡微怔,却见孟知欢放软了嗓音继续安慰:“我也不瞒你,我和那鹿大人对战过,他扮作你的样子近了我的身伤了我要害,我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为此还苦兮兮地在人界待了好一阵。我寻思着,那鹿大人的确难对付,但倘若连你都撂挑子不干了,凭我个人之力又怎能打赢他?你还说什么魔界失了你无所谓这种话,你还不了解我孟知欢吗?如若我真那么厉害,完全不需要你们,那我当初就该以一己之力统领魔界,而不是和你们三个共同统领魔界了。”

听了孟知欢接二连三推心置腹的话语,云倾羡一默,随即轻笑着揉了揉额角,驱散了弥漫着整间房的酒气,这才望向她:“是我一时想岔了,抱歉。”

见他恢复过来,孟知欢舒口气,这才玩笑道:“好说好说,此番回来能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已经很开心了。我这就去告知大家你已经归来的消息——”

孟知欢边说边起身迈步往外走,却见身后云倾羡低低说了一句:“在人界滞留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经寻到了阿幸的转世。”

“——免得大家担心你。”说完这句,孟知欢脚步一滞,一下蒙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道,“你方才说什么?”

云倾羡再度抬眼重复:“我已经寻到了阿幸的转世。”

孟知欢惊诧了一瞬,随即喜道:“这不是好事情吗?你是何时知晓的?”

“失了大半修为后,便去人界待了一阵。”云倾羡情绪并未过多好转,而是苦笑一声,“可惜的是,确认了她的身份,好不容易寻到她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大婚。”

孟知欢默了默,心心念念找了这么久的人,如今却与其他人成婚了,这委实难以接受了些。她看云倾羡一副想不开放不下的样子,劝慰道:“既然这辈子无缘,那……那大不了你在她下辈子的时候早一些找到她,不要再让别的人捷足先登了。近几年我们和鬼界关系不错,去鬼王那儿探探消息,他应该愿意卖给我们这个人情的。”

“嗯。”云倾羡微一颔首,垂下眼睫单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桌子上空空如也的酒盅,“可她名唤孟知菱。”

听到这个名字,孟知欢不可置信地浑身一僵,她笑容陡然一收,嗓音不自觉收紧:“你说阿菱?她就是阿幸姑娘的转世?”

云倾羡脸上却并未有过多的表情,没有失落也没有欣喜,他合了合眼,单手支颐,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是你的妹妹,凡人与妖魔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有下辈子?”

孟知欢却瞬间想通了另一层道理,道:“阿幸姑娘是四百年前离世的,而那阿菱则正好四百岁……难怪……难怪你先前一直寻不到她,那她……她可曾记得你?”

云倾羡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说呢?”

那定是不记得了。孟知欢在心底叹息一声,忆起那日云倾羡与阿菱初遇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对阿菱颇有几分厌恶,而阿菱则是别有目的地倒贴他,现在想来,真真是世事难料,一段孽缘哪。

正欲再说话,却听到寝宫外传来争执声,是那桃树小妖的声音:“你们让开,我有急事要禀告碧梧王和沉霄王!”

门口守卫的小妖魔嗤道:“你莫不是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沉霄王的寝宫,碧梧王怎会出现在这里?再说了,沉霄王还未回来,此时并不在寝……”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身后嘎吱一声,门被打开。

孟知欢扫一眼外头的人,清咳一声:“说吧。”

守门的小妖魔讷讷呆住,完全没料到孟知欢真的会出现在自家王的寝宫里:“碧梧王……”

他们刚打算跪拜,便见云倾羡紧随其后缓缓踱出来,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颠倒众生:“何事,说吧。”

守门的小妖魔这下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桃树小妖见他们两位都在丝毫不意外,而是罕见的一脸严肃道:“妖界妖王求见。”

偌大的沉霄殿空****的,只有孟知欢、云倾羡和妖王三人。

妖界向来依附魔界,所以妖王并不能和魔王平起平坐,只能坐在客座。妖王向来是个小心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出妖界,此番十有八九是来谈和。

静了半晌,孟知欢坐在上方皮笑肉不笑道:“妖王来得正好,本王正打算去妖界走上一遭,可否请妖王带个路?”

妖王见孟知欢这副样子,暗道不好,干笑道:“碧梧王怎么突然有这等雅兴?”

“雅兴倒是没有,只是想去妖界寻个人切磋切磋而已。”孟知欢笑道,转开话题一抬手,“妖王不打算尝一尝我魔界的茶水?莫不是嫌弃我魔界的东西不好?”

妖王到底是一界之主,他沉住气,在孟知欢和云倾羡的注视下勉强将面前的茶水饮下半口,赞道:“果然是好茶。”

“嗯。”孟知欢神色淡淡,冷道,“既然喝完了,那便赶紧说正事吧。”

不曾料到孟知欢如此直接,妖王怔了怔,求助般望了云倾羡一眼,云倾羡向来好脾气,并不像孟知欢这般不近人情。

见妖王有些窘迫,云倾羡眸光一转,他向来知道孟知欢的脾气,她只能顺着毛捋,便侧头安抚道:“碧梧,这茶要慢慢品才能觉出其中的味道来,切莫急躁。”

孟知欢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妖王朝守候在殿外的人招招手,不多时,便有侍卫推搡着几个妖怪进来,孟知欢一蹙眉,和押送妖怪们的侍卫交换了个眼色便明白过来,这几只妖怪正是那日偷袭魔宫的妖怪。

妖王正色道:“小王今日前来,正是来向碧梧王向沉霄王以及整个魔界负荆请罪的。”

“哦?”孟知欢来了兴致。

云倾羡神情也凝重起来,只见妖王继续说:“妖魔两界向来交好,前段时间小王也听说了鹿大人复活的事。”

云倾羡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兀自笑道:“妖王的意思,是要将这桩事提升到妖魔两界关系的高度,替鹿大人做主?”

妖王生怕这黑锅扣到自己头上来,慌忙否认:“那鹿大人委实阴险狡诈,他既然已经离开妖界这么久了,现在要想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不论做什么都与妖界毫无干系,只希望两位魔王万万不要怪罪到整个妖界头上来。”

“可据我所知,妖界信奉他的人可不是少数。”云倾羡慢条斯理道。

妖王不慌不忙地一拱手背:“小王今日前来,一是想向两位王表明妖界的立场,小王定会管理好妖界,不让鹿大人那厮随随便便地煽风点火便引发两界的纷争;二是,”他扫一眼已经陷入昏迷的几只妖怪,“小王从他们口中套出了鹿大人的讯息,想要禀告给两位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