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究竟是……是鹿大人还是陆大人

眼前镜花水月的法阵缓缓发生着变化,那原本开得正好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为细碎的灰烬散落于潭面。

那本被花朵掩盖住的破败小舟也渐渐暴露出来。

这镜花水月周遭的景致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发生变化,花开花败眨眼之间,也不知道眼前这场景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静了静,陆饮溪目光放远,启唇道:“你信我吗?”

孟知欢不再看他,随手折了根小树枝丢到潭水里,看着那小树枝缓缓沉下去,她心神一定,慎重地答道:“只要你说,我自然相信你。”

我自然相信你,只是希望,你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陆饮溪眸色沉了沉,眉头舒展开,弯唇一笑:“那便好。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鹿妖,这风满林在千百年间一直是畅通无阻的地方,之前也曾有凡人想要借此通道去往妖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有人来,有人留,也有人走。”

“那你怎么会生活在人界?还……隐瞒自己的身份?”问完这句,她的呼吸窒了窒,是别有目的,还是……

她不想和陆饮溪刀剑相向。

即便这世间所有人对她都抱有敌意,靠近她都是别有目的的,她也不希望陆饮溪会是其中之一。

陆饮溪轻笑,眉眼温和道:“所以知欢的意思,是让我见人便**身份吗?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他扫了一眼孟知欢,笑意愈浓,“和你那时说自己是蜀山的一个小仙,是同样的道理。至于生活在人界,只不过是厌倦了为妖的生活罢了。”

说到这里,他神情淡了淡,颇有些无奈道:“本想在家里等你回来,不想,居然在这里和你碰面了。”他这话亲昵又自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孟知欢却置若罔闻,问题一个接一个,毫不给他也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那我怎会看不出你的真身?”

“这是鹿族与生俱来的能力,鹿族的妖大多生性温和,除开一身妖法外,与普通凡人并没有差别。”陆饮溪解释道。

“好,最后一个问题,苏折梨为何称你为陆大人?究竟是……是鹿大人还是陆大人?”孟知欢深吸一口气,步步紧逼道。

“鹿大人偷袭我魔界,杀我魔界魔王,还放出话去说我重伤了他,引得他的部下来杀我。”孟知欢轻笑一声,“你可是他?”

“你可恨他?”陆饮溪反问。

孟知欢毫不犹豫:“当然。”

陆饮溪停了片刻,漆黑如墨的眸微微眯了眯,像是在思索她刚才的那番话。

他顿了顿,一派沉静道:“不论是鹿大人还是陆大人,都只是一个称号罢了,我并非你口中的他。所谓的鹿大人也只不过是他人给予的称呼,真正熟悉的人,只会互相称呼名字,而非这些虚无的称呼。”

他目光柔了柔:“你说是不是,知欢?”

孟知欢看了陆饮溪一阵,似乎在思量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过了半晌,她蓦地一笑,利落地跃下树枝,稳稳落地,转身看着也随着她翩然着地的陆饮溪,微微扬起眉毛,语气轻松了些许:“那照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神仙,而是魔界的人?”

“知欢在我眼中从未变过,不论是神仙还是妖魔,都没有区别。”陆饮溪答道,随即轻笑,低声喃了一句,“希望我在你眼中,也是如此。”

两人一同往回走,周围安静得厉害,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走兽嘶吼。

孟知欢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围几眼,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她明白,此刻和白天完全不同了,白天是有人刻意隐藏,而此时,是这片地域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多余的活物了。

见孟知欢面无表情兀自陷入沉思,陆饮溪叹息一声:“知欢,不要过多苛责自己。”

孟知欢点头,依然很平静:“嗯,我心中有分寸的。”

见陆饮溪依旧是一副担忧的样子,孟知欢笑了。

“你放心,我很会自我调节情绪的,”她扯了扯嘴角自嘲,“不然怎么能在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后,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来。”

她眼底涌起复杂的情绪,但这片迷惘很快变为清明,她一字一顿道:“杀人的确非我本愿,我不会过多责怪自己。但他们的确是我所杀,我敢作敢当,理应承担后果,日后若有人来寻仇,我不还手便是了。”

她不再多说,沉默着往回走。

见她执意如此,陆饮溪嘴唇抿了抿,终归还是无言。

看到两人一同回来了,苏折梨脸色变了变,她扫了一眼已经熄灭的篝火,还是朝陆饮溪急切解释:“大人,是她非要去寻您的,我阻止了……”她余光瞥到孟知欢,被孟知欢与生俱来的魔气震慑,气势低了低,“……但没能追上她。”

陆饮溪“嗯”一声,并不想计较这个,随手再度点燃篝火:“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孟知欢也没有再交谈的意思,随便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躺下,长夜漫漫唯有睡觉能让她不再胡思乱想。

刚刚躺下还未合上眼,她便听到另一头的陆饮溪喊她:“知欢。”

“嗯?”孟知欢抬眼看向他。

“你中了那潭水的毒,贸然入睡可能会再度陷入那种情境之中。”陆饮溪朝她走来,按住想要起身的她的肩膀,嘴角轻轻扬起弧度,“不过好在,我们鹿族独有的静心咒能助你睡一个好觉。”

孟知欢笑了笑:“多谢了。”

“大人!”一旁的苏折梨看不过眼再度出声,她愤怒地扫一眼不知晓实情的孟知欢,“您不可以再……”

“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陆饮溪淡淡打断她的话,随后指尖白光一闪,手掌柔柔落在孟知欢的额头上,“睡吧。”

孟知欢乖觉地合上眼不再言语。

苏折梨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忤逆不得,只得住了口。

这风满林不比其他地方,术法本就很难使出,除开久居这里的妖怪和能力极强的妖魔外,就连她也施展不出一丝一毫术法。

陆饮溪早已比不上之前全盛的状态,大量使用鹿族禁术静心咒只会更加损耗自己,甚至连人形也维持不了。

思及此,苏折梨更是恼怒,他从未为别人做到如此地步过,这孟知欢何德何能,凭什么能让他为她如此?

还未睡几个时辰,孟知欢便猛地睁开眼,她向来警觉得很。她急急与突然惊醒的陆饮溪对视一眼,陆饮溪唇角轻轻一弯,挥手熄灭了篝火。

见他有所动作,孟知欢立即翻身而起,一把摇醒尚还在沉睡的苏折梨,将反应不过来的她一拉,三人一同隐在了暗处。

刚刚躲好,便见上空急速掠过好几道黑影,那几道黑影盘旋了好一阵。不知隔了多久,那几道黑影终于离远了,孟知欢这才松开堵住苏折梨嘴的手。

苏折梨愤愤地瞪一眼孟知欢,拿袖子狠狠擦了擦被孟知欢触碰过的地方。

孟知欢没有搭理她,走上前踢了踢灭得很彻底的灰烬堆,抬眼看了陆饮溪一眼,自嘲地笑:“想必,是来找我寻仇的吧?”

陆饮溪眉头一蹙,道:“大约是从妖界过来的,他们是驻守通往妖界入口的妖兽,估计是照例巡逻。”

话虽如此,他却眉眼一沉。

他虽然消去了所有战斗过的痕迹,也妥当地将所有的尸首处理好,让他们入土为安,却也防不住再度有妖怪无意中途经此处,又或者,是有意而来。

孟知欢勉强笑了笑:“哦。”

陆饮溪目光转了转,轻飘飘自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折梨身上掠过,对孟知欢温声道:“你继续休息吧,今晚我来守夜。”

孟知欢摇摇头:“还是不了,左右天快亮了,我已经睡够了,我陪你一起。”

苏折梨看他们两个一眼,闷声道:“大人,那折梨先去睡了。”语毕她就提起裙子自顾自地走到不远处歇下了。

孟知欢看出苏折梨对自己的不满,但她向来懒得计较这些。妖界的人天性使然本就和魔界不太对付,千百年间恩恩怨怨不少,她没有那么时间一一去搭理。

怕再度引起妖兽的注意,陆饮溪并未再度燃起篝火,他看向身旁的孟知欢,见她衣衫单薄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

孟知欢愣了愣,下意识拒绝:“不用,我不冷。”

陆饮溪微笑:“这风满林气候本就不稳定,再加上无法自如施展术法,最好的保暖方法就是多加衣。”

他字里行间还是不把她当成魔王,依旧像对待那个平凡的她一般。孟知欢心头一软,便不再拂他的好意。

她吸了吸鼻子,望着开始一点点变白的天色,随口问他:“你怎会突然来风满林?是要去妖界吗?”

“本是打算回去一趟,弄清楚一些事情。”陆饮溪承认,他若有所思地道,“但现在已经不必了,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

“嗯。”孟知欢点点头,并没有心思在意他说的是何事,“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知欢打算去哪里?”他反问。

孟知欢默了默,有些茫然。

她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来寻鹿大人,可却……

她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世间天大地大居然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处。魔界现在有云倾羡在,她并不太适合回去,而她要寻的那个鹿大人……

见孟知欢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并不说话,陆饮溪神色越发温和,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她的头顶上,亲昵地揉了一把:“知欢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孟知欢一怔,定定地望着他笑:“……好。”

天色大亮,苏折梨醒来的时候,身旁只有孟知欢一人,陆饮溪并不在此。她警惕地爬起来,问道:“大人呢?”

孟知欢移开挡住眼睛的树叶,瞥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大概在潭边吧?”

苏折梨冷哼一声,埋怨道:“如果不是为了你,他怎么可能三番五次化为原形?虽然大人并未说什么,你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

“嗯。”孟知欢的表情并不见惊讶,好似早就知晓那静心咒对施咒之人损耗很大,“我很感谢他。”

苏折梨倏地怒了:“很感谢他?就一句感谢他?”

见这小鹤妖这么不知好歹,反复挑衅自己,孟知欢翻身坐起来。

苏折梨下意识瑟缩了下,孟知欢却笑了笑:“说起来,我好久未曾见过像你这般没有礼貌的小妖了。”

苏折梨一愣,反应过来,寒着脸道:“这里并非你魔界的地盘,魔王了不起吗?”

“是,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孟知欢诚恳地点头,手掌摊开,望着掌心里渐渐现出形状来的九节鞭,慢悠悠道,“无非是揍人时更有底气一点罢了。”

听她这么说,苏折梨吓了一跳:“你想做什么?”

“你慌什么?”孟知欢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轻轻扬起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在地上,“我们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伤你。”

苏折梨明显不信她的话,忌惮地默默退后了几步。

孟知欢暗笑,觉得她委实有趣,又要激怒自己却又怕自己。她慢条斯理道:“当然,我现在余毒未消,如果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也怨不得我。”

苏折梨脸色白了白,翻个白眼倨傲地扯了扯嘴角:“你别以为你对大人有恩情,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大人的庇护。”她的话有意无意地在透露些什么。

她孟知欢堂堂碧梧王,又如何需要一只鹿妖的庇护?

孟知欢置若罔闻,喃喃道:“嗯,有些话,最好还是说清楚的好。”

她手指划过鞭身,细细感受鞭子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着苏折梨:“陆饮溪如何对我,我如何对陆饮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心里有底,别把我当成蠢笨之人。他对我好,我自然会报答他,但如果与我有仇,我也断没有无视的道理。”她倏地一笑,“就不劳你关心了。”

她瞧见陆饮溪远远朝这边走来,收起鞭子,不再理会小鹤妖,朝他的方向走去。

她停在陆饮溪面前,冲他玩味一笑:“哎,那小鹤妖看样子倒是对你很上心。”

“可我只对知欢上心。”陆饮溪答。

孟知欢愣了愣,转移话题:“唔,我去洗漱一下。”

陆饮溪温柔地注视着她:“去吧。”

苏折梨一见到陆饮溪走过来,便一副委屈的样子,余光扫一眼孟知欢远去的背影:“大人,她刚才威胁折梨。”

“你不主动招惹她,她定不会如此。”陆饮溪无动于衷。

“我并未……”见他如此袒护孟知欢,苏折梨刚打算辩驳,却被陆饮溪轻描淡写地打断。

“你回去吧,不必继续跟在我身边了。”陆饮溪转身背对着她。

苏折梨不可置信:“大人?”

“我还有要事在身。”陆饮溪淡漠地解释。

“要事?您说的要事就是陪她吧?”苏折梨咬住下嘴唇,勉强挤出笑容,“您可是觉得她像当年的您?一样无所畏惧、一样睥睨四方、一样身负无数条生命,所以……您怜惜她?”

怜惜?

陆饮溪神色不动:“是又如何?”

见他坦**承认,苏折梨面容浮起一丝苦涩,跪倒在陆饮溪面前:“恕折梨大胆,那您为何要隐瞒她您就是鹿大人?!”

陆饮溪一顿,淡淡道:“你不必向她说这些。”

“您如此看重她,折梨自然不会对她去说这些!”苏折梨忍了忍,还是不甘心道,“您……您是怕她知道您以前杀戮成狂的那一面,还是怕她知道您最初接近她就是别有目的?怕她知晓实情后离开您?”

陆饮溪眉目一冷。

苏折梨低着头不看他,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出口:“大人!在折梨心中,妖魔两界本就该是您的,外头的传闻您也听说了,所有人都在说您复活了,所以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您何不趁此机会一举夺回妖魔两界的统治地位?您断不可因为区区一个孟知欢就……您莫不是喜欢上她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发现您……”她话还未说完,嗓子眼就犹如被堵上了一团棉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震惊地抬头看着陆饮溪。

陆饮溪收回手,蹲下身子冷眼看着她,低沉的嗓音犹如结了冰:“如若你懂事,不到处说是非,三个月以后便能恢复过来。”

苏折梨捂住脖颈,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泪眼蒙眬地看着陆饮溪。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将妖兽引来的。”陆饮溪平静地说,“想必你还将她斩杀数百妖界百姓的消息放出去了吧。”

苏折梨浑身一僵,讷讷不敢动弹。

“昨晚如果她被妖界之人发现踪迹,偷袭成功,我是不会轻饶你的,你该知道我的性格。”

言尽于此,陆饮溪淡漠地收回眼:“现在我不杀你是看在你祖辈的情分上,且不会再有下次,你走吧。”

看着陆饮溪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苏折梨仍旧愤恨难当,她张了张口,无声地念出三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字——

孟、知、欢。

那头,直到离开陆饮溪苏折梨的视线范围后,孟知欢的眉眼方才一寸寸冷下来,她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翘,形成一个讥嘲的表情,心底却有些酸涩难忍。

她用尽全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自乱了阵脚。

她心底叹,陆饮溪啊陆饮溪,你真当我孟知欢这几百年是白活了不成?你真当我孟知欢坐上碧梧王的位置靠的只是武力不成?你真当我这么信任你,信任到能无视一切线索不成?

现在细想起来,为何当初你明明有自保能力却要我出手相救?为何我每次受伤都能恰好碰到你?

还有,为何每次我来人界,鹿大人就会有动作?安排人偷袭魔宫,放话我重伤了他,还有小王爷府突然出现的妖兽……一次两次尚可说是巧合,可三番五次应该就是刻意为之了吧?

他就这般清楚我的一举一动不成?

就算再傻,看那高傲的鹤族公主对你的态度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吧。

陆饮溪,又或者该称呼你为鹿大人……

她脑海里飞快闪过他们之间相处的画面,温柔体贴的他次次都在她落魄之际出现。

陆饮溪啊陆饮溪,你到底,怀的是何心思,三番五次反复害我又帮我,暗地里置我于死地,明面上却又对我这么好?如此矛盾,究竟有何目的,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