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只要知欢不厌倦我,我便不会离开
孟知欢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循着香味回来却没见到苏折梨,颇有些意外,一挑眉头问:“那只小鹤妖呢?”
“唔,回妖界了。”陆饮溪漫不经心地说。
孟知欢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走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大概有急事吧。”陆饮溪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
孟知欢不顾及形象地坐在地上,嗤一声:“都不跟我告个别,真是没意思。”
陆饮溪但笑不语,依旧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正在烤一只野兔,没有规规矩矩地用火烤,而是用术法烤,在这种环境下,委实奢侈得很,而他一点也不见吃力。
孟知欢瞅他一眼,又一眼,见他老半天还没烤好,耐着性子翻来覆去地烤,而那香味越发浓烈,一直往她鼻子里钻,她忍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陆饮溪:“我好饿。”
陆饮溪注意到她的神情,眼底浮起笑意,依旧不急不缓地慢慢催熟野兔:“怕火光引来凶残的妖兽,你且忍一忍。”
等野兔彻底熟透,他方才将其小心翼翼地递到孟知欢手里。
“小心烫。”他说。
肚子饿得厉害,孟知欢哪里顾得上烫不烫,她胡乱吹了吹,刚想往嘴里塞,又顿了顿,撕下一小块递到陆饮溪嘴边:“你也没吃东西吧?”
陆饮溪笑容渐渐敛去,定定看着她。
在孟知欢开始不自在的时候,他倏地轻笑,张口接过,舌尖微微舔过孟知欢的指尖,她一颤,飞快地收回手。
他若有所思地细细嚼了嚼,嗓音有些低:“嗯,很甜。”
孟知欢目光闪了闪,低头咬了一大口,这才含混不清地说:“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
“我夸的不是野兔。”陆饮溪将最后一丝甘甜咽了下去。
孟知欢又咬下一大口,嘟囔:“对对对,夸的不是野兔,夸的是你自己的厨艺,在没什么调料的情况下,还能烤得这么香……”
“是你。”陆饮溪说。
孟知欢微怔,脸一烫,也抬眸注视着他,在他打算继续说话时,她又快速撕下一大块兔肉径直塞到他嘴里,啧一声,喃喃道:“你不是饿傻了吧?都开始说胡话了。明明知道我是魔王还这么说,要是让别的妖怪听到了怎么办?我岂不是丢面子了?”
陆饮溪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他一顿,也不恼,低道:“啊,可惜,没能尝到。”
孟知欢摸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指尖,轻哼一声,不再和他说话。
陆饮溪嘴角边噙着的笑越发深。
解决完午餐后,凝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孟知欢面上出现了一瞬的怔忪,她突然开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饮溪将最后一丝他们曾在此处歇脚的痕迹掩盖住,眉头蹙了蹙,这才说:“什么?”
“我说,明知道可能会有人来找我寻仇,也知道我此番是为了找人寻仇的,免不了要打打杀杀,为何还要和我待在一起?就不怕我连累你吗?”孟知欢问。
陆饮溪脸上依旧挂着浅笑:“知欢为何这样问?”
孟知欢摇摇头,打量着四周望不见尽头的茂密树林,说道:“从小我爹娘就不太管我,我阿爹处处拈花惹草,甚至在死之前,还在人界不声不响给我留了个妹妹。我自然知晓那个妹妹是无辜的,却还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我阿娘被阿爹气得生了重病,也早早离世。”
她露出一个习惯性带了点不屑一顾的张扬的笑,这才若无其事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背叛猜忌,见得多了,越发觉得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
见孟知欢难得如此正经地说这么一段话,陆饮溪收了笑,眼底莫名涌入一片阴郁,但这情绪很快散开,他颔首启唇:“嗯,在遇到知欢之前,我也是如此,一直孤身一人。”
孟知欢点头,语气平静得很:“所以,我是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叛和利用的,如若你……”
她停顿了一下,淡淡道:“如若你以后会离开,又或者……倒不如早早说清楚,断个干净。”
陆饮溪静了静,这才轻声道:“只要知欢不厌倦我,我便不会离开。”
孟知欢闭了闭眼,在心底叹息一声。
他对自己太好,自己终归是舍不得对他动手,也不知要拖延到何时?想劝他离开,好给日后的自己一个光明正大去寻仇的理由。
可他却……
孟知欢目光一凛,猛地现出鞭子,整个人的状态如临大敌,寒声道:“有人来了。”
陆饮溪也目光一凝,却已经来不及躲了。
话音刚落,便有三只体型硕大、凶悍无比的妖兽落在孟知欢面前,扬起阵阵灰尘。之前他们在上空盘旋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亲眼见到,方才觉得他们大得可怕,甚至比那日在宋昭辞小王爷府里看到的还要大上好几倍。他们浑身黑色羽毛,一双赤眼犹如铜铃。
他们看也不看立在孟知欢身后的陆饮溪,而是直勾勾瞪着孟知欢道:“你可是碧梧王孟知欢?”
那声音震耳欲聋,孟知欢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扬声答:“正是。”
陆饮溪微微拧起眉头。
其中一只最为硕大的妖兽上前一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气味腥臭难忍。
他的语气并不算客气:“碧梧王,你杀我妖界这么多人,打算如何补偿?”不待孟知欢开口便再度吼道,“不如我等也去魔界杀个几十上百人,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如何?”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让整个魔界替我承担。”孟知欢脸色微微发白,“让你们妖王来与我说话!”
“妖王?”那妖兽觉得好笑,冷言冷语,“我们妖王先前主动去你魔界求和,你却转头屠我妖界无辜百姓,身为一界之主,说话真是毫无信用!我等虽然不知晓妖王是如何和你密谈的,但却知道,我妖界历来对魔界俯首称臣,可现如今却换得如此后果,碧梧王不该给我妖界一个交代吗?”
孟知欢暗自咬牙,心中愤恨难平。
她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了这是个针对她设计的局,就等着自己往里钻。先是以求和为名引自己来风满林,再是告知自己错误的入林方式,自己即便再怀疑他目的不纯设有埋伏,也自信可以与之一战,却不料,对手不是神秘的鹿大人也不是强悍的妖兽,而是无数老弱病残的无辜妖怪,倘若对手是凶残的妖兽,她即便中毒也可以大大方方与之一战。
可偏偏是老弱病残,这比任何强大的对手还要可怕无数倍。
这下子,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洗清自己了。
孟知欢缓缓抬眼打量着这三只妖兽,倏地丢开九节鞭,语气不辨情绪:“你们想如何,尽管冲我来,我绝不还手就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饮溪在听到这句时,微微变色,拦在孟知欢身前:“知欢,不可。”
孟知欢缓缓摇头,推开他的手低声道:“这是我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就不要管。”
大妖兽身旁那只稍微弱小一些的妖兽开口:“碧梧王真是说笑了,我等加起来实力都远不如你,即便是合力单方面攻击你,你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伤,又怎能泄我们妖界心头之恨?”
孟知欢牢牢盯着他:“你欲如何?”
那三只妖兽对视一眼,露出獠牙:“我等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只需将九节鞭留下即可。”
孟知欢觉得好笑:“你们要我的鞭子?”
陆饮溪脸色冷凝得厉害:“知欢,你不必给他们,他们贪得无厌,定不会只要一根鞭子这么简单。”
见陆饮溪周身妖气微弱,妖兽对他更是不屑一顾:“小小鹿妖,身为鹿大人的后裔,却与魔界之人为伍。”
陆饮溪冷冷扫他们一眼:“我与谁为伍,与你何干?”他这话说得平静,妖兽们却没由来地一阵毛骨悚然,心生退意。
“好。”孟知欢爽快应道,她表情很淡,脸上甚至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既然是我理亏在先,这鞭子给你们也无妨。”
她驱动周身魔气指引着九节鞭的方向,使其飞快地落入了妖兽爪中。
妖兽们互相对视一眼,不再多说,腾空而起,朝远方飞去,他们的笑声传得很远:“如此,就多谢碧梧王了!”
孟知欢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渐渐收起笑,抿唇静默不语,手指也渐渐攥紧,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抠入掌心,有鲜血渗透出来,一滴又一滴地落入土地,与其融为一体,她却浑然不觉。
这九节鞭一直陪伴她长大,是六界五大神器之一,前任魔王送给她的出生贺礼。
六界众所皆知,孟知欢极其擅长使用此鞭,甚至还有人猜测过,倘若有一天孟知欢失了这鞭子,是否还能继续叱咤六界。
这根银色的九节鞭早已成为她身份的象征,她还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去鞭子的这一天。她感觉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仿佛也是空落落的。
先是被夺了软甲,再是被夺了九节鞭。
原本想着,重回魔身便不会再过那般憋屈的日子,不承想……不承想此时此刻的她,还不如当个普通凡人来得轻松自在。
她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渐渐落入现在这番境地了?
“他们那种狡诈之徒,言而无信惯了,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陆饮溪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知欢,你断不可就此颓废下去。”
此时此刻的她再不是初遇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是选择了压抑自己的性子隐忍着一退再退。
“嗯,我知道。”孟知欢回过神来,无所谓地笑笑,“我心甘情愿给了鞭子,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以后他们再出尔反尔寻过来,我也就无须顾忌了。”
陆饮溪没答话,而是目光陡然一沉,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将她的手牵起来,右手覆盖住她的左手,将她的伤口笼在一片清凉的白气之中。
他垂下眼睫,嗓音缓缓道:“即使不打斗也会受伤,你这个样子,又怎么能让我放心离开?”
这话更像是回复她刚才的问题。
孟知欢手指颤了颤,想抽出手,却被他牢牢抓紧,动弹不得,她索性放弃,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你们鹿妖是天生就对血液敏感吗?这么一点点伤口都能看到……还是说,你有怪癖,偏偏喜欢注意我的手?”
“没有后面那两个字。”陆饮溪沉静地说。
孟知欢思绪一乱。
“伤口没有大和小,只有有和无。”陆饮溪脸上丝毫没有笑意,眉眼仿如笼上了一层冰霜。
孟知欢一怔,正欲说话,却听到他继续说:“你能不能替我疼惜疼惜自己?”
孟知欢愣了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底越发酸涩得厉害。
她怔怔看着他将自己微小的伤口修复好,心底觉得好笑又心酸,自己明明是魔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且不说它可以自己痊愈,自己以往还受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命悬一线也有过好几次,压根不会在意这些,他又何必废这个精力在这风满林里特意施法疗伤呢。
见孟知欢不说话,陆饮溪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淡淡启唇:“你不在意自己,可我会在意。如果你继续这般不在意,那我就替你在意。”
将那些血迹清理干净后,陆饮溪并未放开孟知欢的手,而是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走吧,这里说到底是妖界的地盘,我们不宜久待。”
他字里行间并不把自己当成妖界之人。
“……好。”孟知欢低低应道。
他微微眯起漆黑如墨的眼眸,往妖兽离开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孟知欢与陆饮溪一同乘舟过了碧潭。
甫一到达对岸,孟知欢便觉得那股压抑的感觉消散了许多,这风满林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的确不宜久待。
刚刚落地,她便以手抵唇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等了会儿,便有一只巨大的凤鸟自远方飞来,啼叫之声响彻天空。
等凤鸟落地后,她熟稔地拍拍凤鸟的脑袋,这才侧头对陆饮溪说:“这只凤鸟跟我感情很好,在我还不是魔王实力远非今日时,便可以召唤出它来,估计啊,它早早看出了我的潜能。”
陆饮溪笑意很浅,也伸手摸了摸凤鸟的头,它全身暗红色羽毛,煞是好看。他说:“知欢这样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喜欢吧。”
孟知欢脸色一变,刚想开口阻止陆饮溪的动作,怕他激怒凤鸟,却在下一瞬住了口。
是她多虑了,那凤鸟并未抵触陆饮溪,而是下意识地俯首在他身前,垂着头任由陆饮溪抚摸它。
陆饮溪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并不畏惧这鸟中罗刹般的存在,他立在凤鸟身前,圣洁到极致的白色和凤鸟红中透黑的颜色冲突又诡异地和谐,好像他本就该是凤鸟的主人一般。
也是,信奉强者的凤鸟怎会拒绝和他接触呢?
孟知欢认真看着陆饮溪的动作,笑道:“看来它倒是跟你很亲近。”
陆饮溪姿势流畅好看地跃上凤鸟,朝孟知欢伸手:“来。”
孟知欢不再犹豫,搭上他的手借力也跃上了凤鸟,她摸了摸凤鸟的翎毛,喝道:“走吧。”
凤鸟清啼一声,毫不费力地驮着两人朝远方飞去。
陆饮溪将她环在胸前,身体礼貌地与她保持了一些距离,却抵不过凤鸟忽高忽低地飞行,这种似有若无的触碰更是让人心神微动。
上头的风很大,孟知欢的长发扬起,带着清香拂过他唇边,他唇畔微微勾起,问道:“知欢打算去哪里?”
“衔柳城。”孟知欢毫不犹豫道。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陆饮溪神情有些微妙:“知欢不打算回魔界?”
孟知欢摇头,坚定地看着前方:“你忘了吗,我来风满林就是为了寻鹿大人,还没寻到他,我怎可无功而返?”
静了片刻,陆饮溪开口:“他在衔柳城?”
孟知欢的目光出现了一瞬的怔忪:“或许吧……”
陆饮溪并未听清,俯了俯身体:“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孟知欢也侧头看向他:“我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都怔了怔,陆饮溪微凉的嘴唇正好触在孟知欢的额头上,像是恰到好处地落下了一个缱绻温柔的吻。
孟知欢一慌,急急偏过头,抬高声音道:“我说,左右衔柳城是离此处最近的城,不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他也会去那儿呢?”
见她慌张,陆饮溪垂眼笑了笑:“好。”
孟知欢不再看他,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凤鸟的头,亦不再言语。
我自然知晓他会去衔柳城。
因为,我在何处,他便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