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枫渔火

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陶薇是在第二天早上知道乔松的情况的。

林枕书正在咖啡厅里洗杯子,趁着没什么顾客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对昨天的闹剧一顿吐槽。

然而电话那头的陶薇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过了好久,当林枕书以为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时,陶薇才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

“苏晓冉在渝城的事情……是我告诉乔松的。”

林枕书有些无语。

“我只是告诉他我在路上看见了一个人长得挺像苏晓冉的!我不知道他会跑来找人呀!”陶薇大声辩解。

可她随便的一句话,却触动了乔松那根几乎被遗忘了的心弦。

“万一真是我看错了可怎么办……他会不会雇凶‘杀’我啊?”

“你放心好了。”林枕书安慰她,“乔松顶多把你的包包全剪烂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电话对面传来一阵惨叫。

日上三竿,乔松的卧室仍旧一片昏天黑地,鼾声如雷声般滚滚不息。

“I love you,I need you,I want you……(我爱你,我需要你,我想你……)”

十一点的闹钟准时响起,手机里传来日本女偶像甜美而欢快的歌声,将宿醉的乔松从无尽的纷乱的梦境中唤醒。

他挣扎着挪动身子,伸手关掉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又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渐渐恢复意识,双臂举高,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右手好像敲到了什么物件,乔松睁开惺忪的双眼,黑暗中,一个高大而模糊的人形轮廓近在咫尺。

“啊!”

他惨叫一声,裹紧了被子连连往角落里缩去。

那个黑色的影子按了一下遥控器,身后的窗帘缓慢地拉开,明亮的午间阳光刺得乔松睁不开眼。

“睡醒了吗?”

光芒驱散阴霾,照亮了谌珂略显苍白的面庞。他黑眼圈极深,嘴唇和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楂。

他说:“你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我帮你找到苏晓冉。”

“虽然苏晓冉的事情我不太确定,不过我这两天回襄津,倒是确定了一件事情。”

陶薇从恐惧中找回理智,终于想起了一件大事。

林枕书洗完了杯子又开始洗蔬菜做沙拉,对于这个不靠谱的大姐要说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期待。

“我昨天特地回学校看望了一下以前的班主任,跟她聊了不少事情,顺带着就说到了谌珂。”陶薇难得地认真了起来,听起来不像是谈无聊八卦的口吻,“其实高三那年,谌珂没跟我们一起上学。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襄津,我们以为他转学了,也就没跟你提起。”

高三那年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发生转变,即使两年过去了,再提起时,她仍然记忆犹新。

“谌珂为什么会推迟了一年高考,成了我们的学弟。这件事情,你不奇怪吗?”

林枕书关掉了水龙头,流水声蓦地停止,整个世界都跟着变得安静了。

陶薇说:“班主任告诉我,你走之后没多久,谌珂就请了很长的病假,一直到最后直接申请了休学。整整一年时间,音信全无。直到一年之后,他又回到了育淮,申请重回高三。”

手里的菜叶被撕得粉碎,青色的汁液染了一手,林枕书故作轻松:“他本来就有病,休学也正常。”

“这次不一样!”陶薇厉声强调,“谌珂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后来的班主任评价他,成绩优异、热情友善,难得的理科天才。我的天啊,你相信这说的是谌珂吗?”

林枕书勉强一笑:“人都会长大啊,说不定他……”

陶薇啐她一口,打断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以前的谌珂是什么样啊,说话都不敢大声,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的人,只知道跟在你后头跑。可是现在呢?”

“他真的变了很多,你要不要试着再相信他一次?”

“丁零零……”

店门被不知名的客人推开,风铃摇动,泠泠作响。犹如回忆在远方召唤着她。

林枕书回过头,恍惚间,她看见玻璃大门被推开,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迈着大步走了进来—2015年的夏天,时隔一个月,出国治病的谌珂背着书包,回到了她的身边。

“谌……珂?”

她记得自己犹疑地喊出他的名字,以为自己看错,远在天边的人,竟回来得这样突然。

不待她走上前去,谌珂已经迅速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没有任何预兆,他张开双臂,一把将林枕书揽入了怀中。他一路跑着过来,还隐隐喘着粗气。

“我回来了。”他抱着她说。

林枕书瞪大了眼睛。

结实的双臂扣住后背,她被男孩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半侧的脸直贴着谌珂宽阔的胸膛,隔着单薄的一层衣服,对方有力的心跳声近在眼前,叫她的耳朵瞬间红得发烫。

“咚咚咚!”

她简直分不清,这样快速的心跳声到底来自哪个人。

谌珂的下巴贴着林枕书的肩膀,下颌骨抵着肩胛骨,他犹如猫的幼崽一般轻轻蹭了蹭,磨人又微痒,叫她的每个毛孔都战栗了起来。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她也想就这么回抱住他。

林枕书闭上眼,两分钟后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谌珂。

“你干吗呢?”她再次睁开眼,仍是那个暴躁的林枕书,“去了一趟美国就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谌珂唰地红了脸,立马手忙脚乱地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对方会生气。

“在美国大家就是这么打招呼的。”谌珂挠了挠头,“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这样了。”

林枕书最受不了这个了。明明谌珂顶着一张冷漠的脸,说出的话却总是乖巧得不行,叫她没来由地就软下了铁石心肠,只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她没正面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问:“为什么这么着急?在美国玩玩不好吗?”

其实林枕书一点也不希望对方多待在美国玩几天,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刻意地引诱对方说说心里话。

“我不想待在美国了。”谌珂果然跳进她的陷阱,那样真诚地说,“我想立刻回来见你。”

他的一双眼睛干净明澈,唯有看向她时格外目光深邃,好像目之所及都融入了他的眼眸,熬成了浓郁而黏稠的糖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林枕书笑了起来,像一只温柔的小狐狸。

谌珂瞪大了澄澈的眼眸,听着她说。

“这叫想念。”

他不懂得“舍不得”,不懂得“想念”。每一份细腻的情感,都由她牵着对方的手去触摸、去体验,然后镌刻进心底。

她曾是他的挚友、老师,是他在这个世界所能看见的唯一颜色。

耳机里,陶薇的声音传来:“你总觉得他是不懂得喜欢的,可你为什么不去试着相信一下,他是可以爱人的。”

江畔观光塔的顶层,透明玻璃制作的地面好似巨大的黑洞,一脚踩下去却好似身在云端,膨胀的视觉让触觉的感官变得极不可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弃置在地、粉身碎骨。

乔松倚着栏杆坐在玻璃栈道上,往下看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导游正用随身麦克风向游客们介绍渝城的著名景点,洪江观光塔。

“你确定不要下去看一看吗?”谌珂问。

他昨天花了一晚上的工夫,用尽人脉,终于在渝城师范大学的大二学生名单中找到了苏晓冉的名字。

那天陶薇没有看错,苏晓冉半工半读,国庆假期没回襄津,留在渝城做兼职导游。

乔松伸手摸了摸玻璃地面,仿佛指尖触及的冰冷的、坚硬的被玻璃折射后的影像,就是苏晓冉本人。

他想起早上谌珂说的话,莫名地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讽刺自己还是他。

“你问我怎么才能让林枕书相信你是喜欢她的,我可能帮不了你。因为我也没法让别人相信,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忘记过她。”

江面上掀起一阵浪潮,用望远镜看着江面的小孩子吓了一跳,扑进了身边导游姐姐的怀抱里。

苏晓冉温柔地抱起了小男孩,轻轻地为他拭去眼泪:“别怕别怕,浪打不着你的。姐姐抱抱,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她还是如以前一样,温柔善良,即便是唯我独尊的不良少年都不愿意伤害她一分。

乔松没能众里寻她千百度,没有机会自我感动。喝得烂醉、一觉醒来,他所谓的了不起的愿望就这么轻易地实现了。

他找到她了,可那又怎样呢?

乔松拍拍谌珂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过两天就回建陵,以后林枕书的事情,只能麻烦你了。”

谌珂明白,他已然放弃了。

并没有再劝阻对方,谌珂只点了点头,不做伤感状:“林枕书本来就是我的事情,不用你废话。”

“行啊你小子,可比以前有魄力多了。”

乔松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那你就千万别放弃。”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在别人看不见的视角轻轻擦了擦眼泪,“不要以为多的是时间弥补。狗屁。喜欢就去追,相爱就要在一起—兜那么多没用的圈子干什么?”

谌珂转过头去看滔滔江水,只当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我明白。”

乔松抽了抽鼻子,戴上墨镜,逆着人流往外走去:“走了老弟,回见。”

他双手插袋,大步向前迈,走了几步后举起手朝着身后挥了挥,始终挺胸直背,在所有人都只敢小心挪动的栈道上走得极快,好像什么都不惧怕,洒脱得不得了。

而楼下,苏晓冉领着游客们继续往前走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留意到,在她的上头,有人曾用那样伤感的目光凝视过她。

谌珂看向窗外,混浊而辽阔的洪江将渝城一分为二,滚滚浪潮汇入长江,又与千万条同样的支流一起朝着大海奔腾。

他站在长江之源头,却好似看见江尾的故乡。

Miel Pâtisserie,这个谌珂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发音的咖啡馆,时隔几周,他再次踏入时,却怀抱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欢迎光临!”

大门被推开,门前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司悦微笑着招呼了一声,待看清来人时,不免有几分惊讶。

“林枕书呢?”一路奔跑着前来的谌珂喘着粗气问了一句。

他快速地扫视四周,临近饭点的咖啡店几乎满座,纷扰的人群中却寻觅不到他所期待的身影。

司悦很是奇怪:“枕书她下午请了假,很早就走了啊。”顿了片刻,又问,“原来你没有看见她吗?”

谌珂赶来之前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考虑过很多种意外。他有很多的话想要告诉她,却没想过会见不到她。

匆匆朝着周围张望了一圈,谌珂突然将司悦手中点菜用的便利贴和水笔夺了过来,利落地写下了一串数字,他拜托道:“如果您知道林枕书去了哪里,麻烦您告知我一声,拜托了。”

话音刚落,谌珂放下纸笔,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外。

司悦瞧着便利贴上的电话号码,愣了许久。一向处变不惊、不紧不慢的一个人,竟然还有这么慌张着急的一面?

她疑惑着回到收银台,拿出手机准备给林枕书打个电话。

司琪却从更衣室走了过来,她举着一个黑色的手机,问道:“姐,这是不是枕书的手机啊?怎么落在更衣室了?”

闻言,司悦立马奔出了咖啡厅,可推开门,傍晚的人潮里,哪里还有谌珂的踪迹。

十月份刚刚入秋,枯枝败叶却已然吹落了一地,薄薄的一层金色铺在大地之上,连水泥街道也渲染出了几分柔软。

假期的校园里鲜能看见人,谌珂站在女生宿舍的楼下,身边只有一只毛色微深的橘猫做伴。

方才司悦打电话来,遗憾地告知他,林枕书的手机丢在了店里,她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他无奈之下只好从乔松那里要来她的宿舍号码,但是女生宿舍门禁很严,舍管阿姨不听解释,严厉地将他关在了门外。

天色渐暗,气温骤然下跌,阵阵凉风卷起落叶与沙尘,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谌珂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时过真的会境迁,这偌大的渝城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襄津,陌生的城市没有告诉他,林枕书可能会去向何方。

但她总会出现的。而他也总会等到她。

坚定的信念在落日之后也不免变得犹疑,可谌珂仍旧固执地立在原地,站在花落尽的玉兰树下,站在无名的流浪猫的身旁。

柔软而多毛的动物总是容易让人变得柔软。即使是天生洁癖的谌珂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橘猫的脑袋,隔着细腻的软毛感受到它的温度。橘猫“喵”地叫了一声,亲昵地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似乎是某种惺惺相惜的回应。

即使是一只猫也能感知到,在这样一个山雨欲来的夜晚,它不是唯一孤独的生物。

黑暗来临的速度比预料的还要快。谌珂一直守在楼下,偶尔有一两个女生带着异样的目光从他的面前走过,却没有一个是他等待的人。

先等到的,是秋天的第一场雨。

渝城是终日被雾气笼罩的多雨城市,当第一滴细雨落下时,敏锐的橘猫就已经感知到天气的变化,它再次“喵”地叫了一声,像是道别一般,随后便蹬起四只短腿跑回了它的小窝。

最初的细雨只是浅浅地试探,没过多久,黑色的积云盖过了残月的光辉,真正的暴雨铺天盖地般袭来。

宿舍楼下真正能避雨的地点并不多,只有宿舍大门外有一片短短的屋檐,即使谌珂在此处躲避,密集的雨珠仍能凭借强劲的风肆意扫**。

谌珂的衣服穿得单薄,只有一件灰色的卫衣,没多久便被打湿了大半,雨水渗透进衣料,留下残缺而凌乱的印迹。冰冷的风贴着敏感的肌肤,刺激着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

他不知站在此处被雨打风吹了多久,裹紧了衣服、蜷缩着身躯。守在门内的宿管阿姨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冷着脸打开门叫他进来时,只瞧见一张湿漉漉的苍白的脸庞。

一个男生待在女生宿舍毕竟不成体统,舍管阿姨也不知是嫌他麻烦还是觉得他可怜,仔细问了问他到底在等谁,从宿舍名单里找到了林枕书的名字,替谌珂去敲了敲这个女生的宿舍门。

过了几分钟,阿姨回到了大门口,带着几分本地口音说:“她宿舍没得人呀!你别在这儿等了,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了呀!”

林枕书不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她一时也未必能回来。

谌珂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

他被阿姨半劝半推着走出了宿舍大门,仍下意识地道了一声“谢谢”,回应他的却只有雨打落叶之声。

两分钟后,舍管阿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备用雨伞,可当她打开大门时,门外除了茫茫的雨幕,再也看不见其他。

朦胧的水雾和倾盆的大雨淹没了整个城市,路人们行色匆匆,撑着各种颜色的伞匆匆往归处奔跑。人们只有在不被淋湿的时候才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美景,否则只会被浓稠的不安吞没。

谌珂却是这滂沱大雨之中的意外。

他毫无掩护地暴露在大雨中,从头到脚已经湿了个透彻,连同他的一颗心。他仅剩的清醒的意志驱动着他的双脚,拖动着麻木的身躯往公寓挪动。

因为精神疾病的原因,谌珂没有办法和陌生人同住宿舍。开学前向学校递交过申请后,谌珂很快就在校外临近的小区租下了一套公寓,独自居住在这里。

小区不算太大,住户大部分是教师和学生,居住时间都不短,很少会有陌生人。

门卫坐在安保室内,望着大雨发着呆。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人突然从窗前走过,门卫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奇怪的人,等到他回想起来什么,打开窗子大喊那人的名字,可对方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兀自往前走去。

谌珂住在顶楼,第十八楼,不是一个好数字,同一层里的住户很少,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这里走动,他也算讨了个清净。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谌珂如同从一场荒唐的梦境里被唤醒,慢了好几拍后才走了出去。

楼道里是声控灯,本就不太灵敏,谌珂的脚步又极轻,笨拙的感应系统没有察觉,一路都是漆黑。他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只凭着记忆一路摸黑走到家门口,伸手摸向门把手时却无意中触及了什么物件,那“物件”蓦地叫嚷了一声。

灯光大亮。

骤然亮起的橙色灯光刺得谌珂下意识捂住眼睛,待他睁开眼,从指缝中看过去时,却见睡眼惺忪的林枕书扶着门缓慢地站了起来。

“喂。”如从前一样,她总是喜欢这样称呼谌珂,“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陶薇的消息来源多,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谌珂不住宿舍而是住在校外的公寓,早上打电话时也顺带着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枕书。虽然林枕书嘴上说着“关我屁事”,但还是忍不住有话要问,便按着地址找了过来。

门卫小哥起先是不让她进的,但是林枕书作为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看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再软软地撒个娇,门卫小哥丢盔弃甲,不仅让她进来,还帮她查到了谌珂的门牌号码。

只是林枕书蹲在谌珂家门口守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回来,临走时太匆忙,手机也忘带了。可是她不敢轻易走开,生怕错过了谌珂。没承想,蹲的时间久了,直接睡了过去。

林枕书伸了个懒腰,赶走了一身的瞌睡。她这才注意到,谌珂这副模样,颇有些狼狈。

他受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又在雨里淋了一路,体质本就不好,如今更是一张脸冻得苍白,双手也透着绛紫色,浑身的肌肉都变得麻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雨水沿着脸颊流下,浓密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一双眸子也是刚洗涤过的模样,溢满眼眶的**叫人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水。

林枕书怔了很久,她看向楼外才知道外头下着大雨,却不清楚谌珂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你没带伞吗?没带伞你为什么不……”

责怪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人突然的拥抱令她一时语塞。

即使浑身都被冰冷的雨水包裹着,即使他动作笨拙,长手长脚像一只春日的熊,死心塌地地抱住他所认定的主人。而这一次,林枕书没再推开他。

她回抱住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尽管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悲伤,但是如果可以,她想要替他驱散这片阴霾。

谌珂的身躯不可自制地颤抖着。起初,林枕书以为这是寒冷所致。直到她听见耳边传来的,沉闷的呜咽声。

直到很久之后,谌珂那一日的心情,她才真正明了。

那个被冷风和暴雨侵蚀的下午,那片渺无人烟的空旷街道,那份茫然无措的求而不得,像是一场卷土重来的噩梦,越是时间流逝,越是不停下坠,直到将谌珂再一次扔回被梦魇纠缠的那两年。

而这一刻,谌珂什么也没有说,他唯一做的,是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38.2℃。”林枕书看着温度计,皱紧了眉头,“这算高烧了吧。”

谌珂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刚刚坐在沙发上,就被她用一条厚厚的毯子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挪动了几下,伸手想抢过温度计,却被林枕书敏捷地躲开。他只好说:“不严重,吃点药就好了。我以前经常……”

“经常生病你很骄傲是吧!”林枕书故意凶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谌珂慌忙摇头。

“行了。你回卧室躺着,我给你烧点水,等会儿把药喝了。”这个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她为对方的生活默默叹气。

“我可以自己……”

他想要张口说什么,却被林枕书一记眼刀给瞪了回去,只好乖乖闭嘴,裹紧小毯子,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谌珂家的药箱很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药品。然而这跟他是医学院学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从小体质就很弱,尽管这些年靠着锻炼增强了不少,但是病根不是轻易就能祛除的,因而家中备了很多药,以防万一。

林枕书打开药箱,看着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几乎带着强迫症倾向的各类药物,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最初认识的那个谌珂,连基本的医疗常识都搞不懂,后来他不断地学习,学会了为她处理简单的伤口。而现在,他成了医学院的学生,甚至连祛疤的日常药膏都存放在药箱里。

至少从这一方面来看,他很好地成长了。

—“可你为什么不去试着相信一下,他是可以爱人的。”

陶薇的话又回**在耳畔。

烧开的水壶发出了刺耳的鸣叫,林枕书猛然回过神来,关掉了电水壶。

卧室内装饰简洁,以黑白灰为主要颜色。房内被收拾得很干净,所有东西都收纳得有条有理,只是过分冷清,像是没有生气的样板房。

谌珂很听话地躺在了**,盖着厚厚的棉被。或许是因为一天的劳累,他的脑袋刚刚沾上枕头,就觉得眼皮沉重,不自觉地犯起困来。

林枕书端着热水和退烧药进来时,正看见谌珂安静侧躺着的模样,满腹的唠叨顷刻间咽回了肚子里。她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将盘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谌珂习惯侧卧,手肘枕在脑袋下面,双手紧握成拳。他有失眠症,即使入睡了也仍是浅眠状态。他今日难得地提早休息,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

林枕书不愿打扰他,静静地端详着他的睡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他刚吹干的发丝。他发色偏灰,甚至夹杂着几根银发,鬓角之下藏着一道淡淡的红色印记。她望得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

她正准备起身,收回的手臂在半途被截住,睡梦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然醒来,从背后揽上了她的腰,瘦削的下巴贴在了她的肩胛骨上。

谌珂的脸颊紧贴着林枕书的脖颈儿,他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肌肤上:“别走……”像是梦呓一般,那含混而黏着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倦意,“能不能……陪着我?”

他像只可怜的小猫一样倚着她的脸颊蹭了蹭,叫人不能不心生怜爱。

林枕书微微别过头,余光里瞧见那个拥抱住自己的人竟仍闭着眼睛,半醒半梦一般。

“你……在撒娇?”她嘴角噙着笑,“再跟我说一遍听听。”

身高一米八五的大男生对着你撒娇,这谁能顶得住?

谌珂兴许真的是烧糊涂了,没有半点反抗,又轻柔地说了一句:“你不要走。”这轻柔声音几乎是从气管里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亲昵的私语,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吐出一团火苗,烧得她脸颊发烫,丢盔弃甲。

“好,我留下来陪你。”

林枕书的手掌覆上了谌珂的手背,揽在腰间的手臂翻转方向,纤长的手指便滑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有了这句保证后,谌珂才终于安了心,压在林枕书肩头的力道越来越重,平稳的呼吸声渐渐在她的耳畔响起。

直到确定对方安稳入睡后,林枕书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将贴在后背上的人给安放在了**,仔细地为他盖好被子。

偏偏他即使睡着了也留了个心眼,紧扣的手指半分也不肯放开。林枕书不忍心强行抽身,便索性绕到他身边的位置,躺在了床的另一边。

窗外的雨仍旧不息,在漆黑的城市**漾出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橙色暖光的小夜灯亮在床头,潮湿阴冷都被挡在了身后。

谌珂翻了个身,与心上人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