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涯分海择天秤

01

事实证明,失血过多而睡个三天三夜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在我身上发生。我醒来时,屠辛盘腿坐在屏障里,左手举着避水珠,右手放在膝上。见我醒来,他冷冷道:“你若再不醒我就打算动手了。”

动什么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屠辛微微抬了抬下颚。我霎时冷汗直流。他所谓的动手,莫不是直接扇耳光将我扇醒吧?我肯定他做得出来。

在水下行了这么久,我已经初步摸清他的禀性。那便是千万千万不要忤逆他。屠辛曾经忤逆玖鸿被玖鸿揍得鼻青眼肿,我现在忤逆屠辛亦被屠辛揍得鼻血长流。事实证明,家暴这种事果真会遗传。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再也不敢摆出娇弱的模样。我触及嘴唇,软软的,有些湿润。晕厥前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似乎有一张唇覆在我的唇上,蜻蜓点水般撤离。

我不敢细想,但这里除了屠辛没有别人。我曾看过一个故事,说一对小情侣在夜里行走,男孩假装跌倒,嘴唇擦过女孩的脸颊。女孩怯怯不胜羞,跺着小脚跑了。实际上,女孩心里甜蜜得不得了。

同样的事情摆在我的面前,我除了佯装镇定不知作何反应。眼前的人是我的杀母仇人,去他的怯怯不胜羞,去他的甜甜蜜蜜,老子现在只想怯怯不胜刀地剁了他。

越往海底深处压力便越大,避水珠劈出的屏障被越压越小,最后我和屠辛挤成一团,像两瓣煎饼果子。

他和我离得很近,近到我一抬头便能咬住他的胸膛。我默默地磨牙,想着要不要趁机咬下一口肉来。

他突然道:“你现在是在磨牙吧?”

我一愣,他继续道:“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咬下我的一口肉来,最好还能夺走避水珠,让我在海里淹死?”

我心头一震,不禁肃然起敬。这屠辛,不光不死,还能看穿人心不成?!可怕,可怕。我正欲解释,屠辛又淡淡道:“你若想咬,随时都可以。但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人长处不多,记仇算一个,报仇也算一个。你大可咬我一口,别说是咬下一块肉来,哪怕是蹭破我的一点皮,我都会拔掉你所有的牙齿。”

我默默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又行了一炷香,终于到了海底。那些飘飘洒洒的血猛地聚在了一起,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球。血球漂浮在海底,原地打转。我们耐着性子等了许久,那血球终于找到了方向,附着在了一个隆起的物什上。

屠辛驱动避水珠,我看清了那物什,原是一片黝黑的珊瑚。血球扑哧一声碎了,洒在珊瑚上,没了踪影。

屠辛仔细看了几眼,道:“应当就是这个。”接着,他又转头问我,“你可有感觉?这个是不是择天秤?”

我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果然是非常老实,屠辛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但他想起先前在岸上时姑姑说过,择天秤只有九尾狐才能辨认,又将这火气压下:“你果真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倒不是。”我抬起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左手,“我现在就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左手也疼得很。谁让你给我放血放多了,我现在晕着呢。如果这个感觉也能算的话,那应当就是择天秤了。”

“……”

我如愿看到他的嘴角抽搐。斗了一路终于让他吃瘪了,这个感觉不错。

屠辛死死地盯着珊瑚,片刻后又回头对我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感觉,想来是这屏障阻碍了你和择天秤的联系。所以——”

我心里“咯噔”一跳,连忙道:“不是不是,我再想想,说不定就有感觉了……”

屠辛已经越走越近,那张笑脸已然狰狞:“想来就是这样。”

“砰”的一声,熟悉的感觉传来。我的臀部再次与他的右脚亲密接触,我被一脚踹出了屏障。

“屠辛你这个浑蛋——”骂人的话尚未出口就被黏稠的海水堵住了嘴。我挣扎着在水里狗刨了几下,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游不上去。

游鱼不过,飞鸟不翔,这是世人对无涯海的评价。我先拼命地敲打屏障,屠辛卧在避水珠隔出的屏障里淡淡道:“拿不回择天秤,我不会让你进来。”

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又颤颤巍巍地游去珊瑚,费力地扯掉珊瑚上的水草,才发现下面只是普通的岩石。哪里来的择天秤,想来是血珠出错了。

来不及细想,我手忙脚乱地爬回屏障,在屏障外手舞足蹈,想传达出自己的意思。许久之后,屠辛反应过来了,一字一顿道:“哦?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择天秤?但我不管那么多,只有拿回择天秤你才能进来。”

天杀的屠辛!

说完这话后,他又悠闲地换了个姿势,趴在地上打起呵欠来。

我在外面左蹦右跳,像只猴子般抓耳挠腮。最后终于确定了,哪怕是我现在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开门。

等老子拿到了择天秤,一定要把你放到上面称一称!

眼见喉咙里的气即将耗尽,我憋得面红耳赤却还是爬上了珊瑚。那珊瑚不大,却扎根极深。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拔了许久,纹丝不动,倒是尖锐的顶端戳破了我的手掌。

细细的血珠滚了出去,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默默一思量,我知道了!择天秤恐怕与这珊瑚有关,否则它也不会对我的血液产生反应。思及此,我猛地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上面已经结痂。我咬着牙撕开痂,血珠又滚滚涌出,珊瑚像饥渴的野兽般吸食。

眼见吸食得差不多了,黑黝黝的珊瑚开始闪光。我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颤颤巍巍地朝珊瑚砸去!

“嗡!”

大地微颤,海底**起沙尘。水中波涛翻涌,那珊瑚渐渐拔高。我被震得后退几步,眼见地底的珊瑚长到了天上去,一团黑色的东西顶着它,几乎顶开了无涯海。

遮天蔽日,日月无光。

就在这个珊瑚里,一团红色的光照了出来。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里,这团光就像太阳,射得我睁不开眼。“太阳”中央似乎有一条黑色的小线,一闪一动。片刻后,我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太阳,分明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下方是山洞般的鼻孔,一进一出惊起卷卷波涛。阴森森锯齿般的獠牙,这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头颅!

珊瑚为角,双翅做棚。这物什继续拔高,最后伸到了海面上。

这哪里是什么珊瑚,分明是一条长有长角的巨蛇!

我被巨蛇一个甩尾抛了出去,直接被丢出了海平面。但巨蛇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我这里,它反而被一旁的屠辛吸引了。因屠辛稳稳当当地坐在闪光的避水珠里,而那避水珠又闪着莹润的光芒,十分吸引巨蛇的注意。

巨蛇游至避水珠旁,先伸出红色的蛇信轻点屏障。屏障被蛇信深深地戳进去,但终究没能戳破。片刻后,巨蛇换了玩法,一仰头就把屏障叼了起来,像只小狗玩球。我看到屠辛在屏障里被甩得歪来倒去,他第一次有了惊慌的表情。

好,很好!巨蛇加油!玩死这个鳖孙!

巨蛇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继续把玩着屏障。但无奈避水珠是矶姬族的宝贝,避水效果极好,隔出的屏障也坚硬无比,巨蛇几次下口都没能将它咬烂。最后将它吐出来放在身上玩耍,屏障顺着蛇身一路滚下,最后到达蛇尾。蛇尾轻轻一颠,屏障被颠至半空中,巨蛇高抬蛇尾,对准屏障一击!

“砰!”

霎时天海剧动,无涯海掀起万丈波澜。浩瀚无垠的海面居然缓缓从中间裂开,变成了两半。

得益于这一劈,我终于在险些被溺毙的情况下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趴在地上咳了几声,姑姑不知从何处赶来为我拍背,我吐出一肚子海水后,巨蛇的真身也露了出来。

姑姑目瞪口呆,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腾……腾蛇!”

腾蛇?

姑姑惊恐更甚:“远古的腾蛇,为何会在这里?”

又是一个远古的东西?这几日见得太多了,我也有了免疫力。不是说远古的东西都精贵得很吗,为什么感觉遍地都是。

话音刚落,屏障突然碎了。屠辛手持碧落从屏障里飞了出来,稳稳地落在腾蛇头顶。衣袂飘飘,遗世独立,他对着腾蛇冷笑:“我就说为何哪里都找不到择天秤,原来是被你这条贪吃的腾蛇吞进了肚里。”

话毕,屠辛一挥碧落,狠狠地朝腾蛇插去。

“砰”的一声,剑尖落地。这曾劈开虚合山结界的宝贝就这么碎了,但腾蛇依旧毫发无损。

姑姑适时地解释道:“腾蛇的名字里虽然带有‘蛇’字,实际上却是龙,乃是龙族的旁系。龙角乃世间至利之物,怎可被轻易劈开?”

这就怪了。如今天帝玖鸿的真身是一条通体赤红的烛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玖鸿当任天帝以来,龙族的地位不知道被提升了多少。莫说是龙,就连长得有些相似的蛇也成了众畜之首。可这曾经和烛龙齐名的腾蛇怎会活得如此憋屈,居然卧在无涯海的海底?

来不及细想,前方的屠辛已经和腾蛇打得难舍难分。

腾蛇以原形相搏,屠辛却是化作人形,在体态上不占优势。但屠辛好歹也是凤凰,即使如此也吃不了多少亏。所以二人打得难舍难分,许久都没能分出高下。

姑姑这方却急不可耐:“腾蛇乃上古凶兽,如今屠先生尚未康复,恐不是对手。”

我忍不住鼓掌:“那太好了。”

姑姑面带愤慨道:“乔乔,屠先生是我们狐族的恩人,你怎么可以说。”

恩人?又是这个恩人。我忍不住冷笑:“他是你们的恩人,却是我的杀母仇人。”

姑姑瞬间脸色惨白。想来她是真的为屠辛担心,我安慰道:“姑姑,屠辛可是凤凰,当年被砍成十八段都能复活的凤凰。如今不过是条小小的腾蛇,你也不用担心了。若是被他听了去,恐怕还会埋怨你看不起他。”

话音刚落,屠辛被腾蛇的尾巴一扫,“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好!”我忍不住鼓掌。

姑姑气急:“乔乔!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嗯?那我该怎么说?”

姑姑气得往前走了几步,不愿站在我的身旁。我也不想与她斗嘴,现在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屠辛不是对手,不是腾蛇的对手。

虽然不知道这腾蛇有何本事,居然能让屠辛斗得如此艰难,但终归是为我解了一口恶气。腾蛇体形庞大,双目如日,巨嘴吞天。但成也萧何败萧何,正是这庞大的体形让它在战斗中占有优势,但也正是这庞大的体形极大地拖累了它。

腾蛇的灵活性不强,屠辛以巧攻击,常常是拳头都落在了眼睛上它还未发现。屠辛充分利用了这个优势,一跃飞至腾蛇后方,想从它的后颈入手。

“噗!”

腾蛇猛地回头咬住了屠辛的双腿!血雾爆开,我几乎能听到骨头破裂的声音。

“屠先生有危险了!”姑姑急得破了音,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乔乔,你快想想办法啊!屠先生有危险了!”

“干我何事?”我慢条斯理地扒开她的手,眯着眼看见屠辛在腾蛇口中挣扎。那就像落入蛛网的猎物,越挣扎死得越快。

“屠先生……屠先生是我们狐族唯一的希望……”

“是吗?”我摸着胸口,呼唤着里面住着的白夕,“可你曾经说,白夕才是希望。”

姑姑一时语塞。

“其实,无论谁是希望都一样吧?”胸口处传来钝钝的痛,好像有人拿着锯子前后锯着,“你们想重启神战也好,想回归天界也好,这都与我何干?我的母亲,因为你们的雄心壮志被杀死,我则被你们扒掉皮,当成养分来供养别人……凭什么?姑姑,你告诉我,凭什么你们可以随意就剥夺别人的生命?”

姑姑后退两步,最终步伐不稳,倒在了地上。

“乔乔……”她的声音很轻,很颤抖,半晌后她哑然道,“是我们对不住你。你母亲的命,我还给你!”

说罢,姑姑拔出短刀。那是她的武器,以快著称,能劈出一道残影。我刚要出手阻拦,刀已经稳稳地插入她的胸膛。血潺潺流出,浸染了地上的黄沙。

“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的声音也跟着颤抖,“杀我母亲的是屠辛,不是你。你不必惺惺作态。”

“乔乔……”她倒在地上,已经很虚弱了,手抚摸在我的脸上,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我还记得,你刚刚抱回来的时候,很小,很小。”手指在空中虚无地比画一下,“那时候你每天都在哭。虚合山下着大雪,你怕冷。我便为你烧起一团火,抱着你在火边烤。只要见到晃动的火苗,你就不哭了。”

记忆被猛地拉回。山洞外是呼啸的暴雪,山洞内是一团温柔。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孩子哭了,女人连忙去哄。孩子饿了,女人喂粥,但孩子不吃,别过头哇哇大哭。孩子还只是个婴儿,母乳才是她的食物。可女人没有奶水,她从还是女孩的时候就成了狐族的首领,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孕。

山洞外的风呼啸而过,怀中的孩子几乎哭断了气。女人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最后,她一咬牙,脱下了衣裳。

孩子呜咽两下,安静了。洞外雪花漫天,她坐在洞口,望着蓝色的天。

我从记忆抽离,看见姑姑的气息越发虚弱了。

“姑姑!”我喊了一声,声音已经沙哑。这一刻我已经明白,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的母亲,因为她在我出生那一刻就死了。但我遇到了姑姑,不管目的如何,她都在我的生命里充当了母亲这个角色。

“姑姑你不要死!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止血。我不会岐黄之术,只能给她渡气。渡了一会儿后,姑姑的脸色好了许多,但她仍记得先前所说,指着正在鏖战的屠辛和腾蛇道:“乔乔,请你救救屠先生。”

我的手指猛地僵住。姑姑见我脸色难看,呜咽道:“屠先生是我们狐族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们现在还被囚在虚合山里。乔乔,求求你,就当帮狐族还这个恩,好吗?”

我站起身,抖了抖自己僵硬的四肢。嗯,是要还的,但仇,也是要报的。在那一瞬间我想通了,与其看腾蛇咬死屠辛,不如我拿到择天秤,亲手杀掉屠辛。

报仇报仇,要自己报才有意思,不是吗?

02

捡起姑姑的短刀,我朝腾蛇奔去。

此时屠辛已经与腾蛇僵持许久。屠辛的双腿被腾蛇咬在口中,双手在空中扑腾。他虽一拳拳地打在腾蛇嘴边,但腾蛇两排铡刀般的尖牙却在上下摩擦,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为此,我特意慢腾腾地蹭到腾蛇边,它巨大的尾巴安然地盘成一圈。我凝神聚气,唤出九尾。我早已打好注意,待腾蛇将屠辛咬成两半后再动手,与腾蛇虚与委蛇一会儿,也不算欺骗姑姑。

到时候再把屠辛捡回去,也算还了救命之恩不是?

算盘打得很好,我拿出短刀搁在腾蛇尾巴上,摆出打架的阵仗。不过这一下一下的,约莫是在给它挠痒痒。

屠辛左右扑腾了一会儿,终于认清事实,开始打感情牌:“腾蛇,我敬你是远古神祇,与我有同源之情。昔日太兴山时,我们共饮母树乳汁。如今我已给了你机会,你若再不松口,别怪我不客气。”

私以为这个威胁毫无作用。就像两个人打架,一个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要走的时候也得先撂下两句狠话不是?这般挽尊,实在是丢人。

腾蛇的回应是打了个响鼻,糊了屠辛一脸鼻涕。隔得有些远,但我良好的视力依旧捕捉到了屠辛嘴角抽搐的那一刻。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不客气了。”

话毕,屠辛身上忽然燃起熊熊大火。他浑身变得赤红,连头发也发出红光。隔得老远,我也被热浪一滚一滚地拍在脸上,一时间眼睛都睁不开。

焦臭味一股股地袭来,似有什么被烤熟了。

腾蛇一声惨叫,连忙张开嘴巴。我这才看见,屠辛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原形。

变回原形的屠辛法力暴涨,变成一头熊熊燃烧的火凤凰。变成凤凰后,他的体型也大了几倍,尖利的爪子一伸便摁住了腾蛇的脑袋。

“锵!”

凤凰发出一声鸣叫,抬起尖喙,狠狠地啄在腾蛇的身上!腾蛇那原本异常坚硬的鳞片被啄了下来,露出里面粉嫩的血肉。

腾蛇发出惨叫,却被凤凰踩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只能无力摇尾。

每啄下一片鳞片,腾蛇就要惨叫一声,晃一下尾巴。随着地上的鳞片堆积成山,腾蛇的叫声已经如同小猫一般,实在无力。

局面一下逆转开来。

腾蛇在凤凰的脚下毫无反抗之力,我更是被这强大的灵压威慑得抬不起头。额头上起了一片冷汗,我终于明白自己刚刚的想法是何其可笑。杀死屠辛?杀死这头不死的凤凰?连九重天上的玖鸿都杀不死他,我又何德何能?

可是,越是这样想,我的心里便越难受。

我与他差距如此之大,母亲的仇,我是真的报不了吗?

不知何时姑姑爬到了我的身旁,已经止住血的她脸色好了许多。

“凤凰啊,凤凰!”姑姑抓住我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几乎抠入肉中,“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之主!乔乔,只有屠先生才能重新开启世界,将天界的浑蛋统统赶下来!”

我默默推开了姑姑的手,按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胳膊。

我在害怕。

再看前方,屠辛已经啄下腾蛇所有的鳞片。现在的腾蛇就是一条粉色的小虫,在地上扭曲盘旋着,毫无任何力量。不过这条小虫头上还顶着两个珊瑚角,想来刚才屠辛并未将它啄下来。

屠辛变回人形。腾蛇没了刚刚吞天吐地的气势,趴在屠辛脚边嘤嘤求饶。屠辛冷笑着吐出三个字:“择天秤。”

腾蛇立刻抬起脑袋,朝屠辛张开大嘴。那烧焦的口舌居然发出耀眼的光。

姑姑定睛一看,大惊:“择天秤居然在它的嘴里!”

原来如此。难怪我的血游到腾蛇身边就消失了。想来腾蛇脑袋上那两根珊瑚也是择天秤的什么部位吧。腾蛇也真是可怜,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这玩意儿。

屠辛一抬眼,腾蛇立刻张大嘴巴,屠辛走入腾蛇口中,想要把择天秤取出。姑姑立刻道:“不行,屠先生是凤凰,择天秤不会认他的!”

说着,她看了我一眼,道:“乔乔……不,主上,整个世界只有您才能取出择天秤,也只有您才有资格取出择天秤。”

姑姑跑去禀告,屠辛也一窜从腾蛇口中飞出,道:“没错,择天秤的确在腾蛇口中。”说罢他看了我一眼,“你去取出来。”

我惊得后退两步,两腿直接软了下来。我去取?腾蛇现在是被屠辛打怕了所以才这般乖巧,万一我一进入它的口中,它凶性大发直接把我吞了怎么办?

我缩缩脖子,正欲祈求,却直接被屠辛拎着脖子提到了腾蛇面前。

“张嘴。”

腾蛇立刻张开嘴巴,山洞般的巨嘴,还有两排铡刀般的獠牙。

“进去。”

“不!”

我也顾不得形象了,抱住屠辛的大腿求饶:“我怕!我真的怕!”

屠辛冷笑一声:“刚刚热闹看得不错吧。”

我抖了抖。

“现在该我看热闹了。”

话毕,我已经变成抛物线稳稳地被丢了进去。

“闭嘴。”

腾蛇老实地闭上嘴巴。

“没我命令不准咀嚼。”

腾蛇小猫似的点点头,趴在地上小憩。

天杀的屠辛!我抹了一把泪,从兜里掏出一颗夜明珠。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照亮腾蛇的大嘴。这腾蛇大如山峦,喉咙自然也曲折悠长。上下颚处郁积了许多小洼,唾液堆在洼里,像一片湖泊。长长的蛇信摆在小洼上,如一根独木桥。

我走了数十步才到达它的喉咙,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择天秤。这择天秤,长得忒奇怪了些。

顶端是一个三角锥,直直地插进了腾蛇的上颚。更为可怕的是,这个三角锥直接刺穿了它的头颅,延展到了外面,这便长成了我们所见到的珊瑚。三角锥下方分成两段,左右各攀附两只九尾狐。那九条尾巴是九根张扬尖锐的细针,直直地戳进喉咙。

也就是说,择天秤不光戳透了它的头颅,还撑起了口腔,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贴在喉咙。

这得多疼啊。

腾蛇的獠牙在我头顶明晃晃地悬着,几滴唾沫顺着牙齿滴落下来。

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伸手去扯那择天秤。从两端发黑的伤口来看,腾蛇吞这玩意儿有一段历史了。被插入的地方血肉发黑,还翻滚着恶臭。屠辛还很不道德地在别人嘴里放了一把火,将唇舌烧焦烧麻。我轻轻去碰,腾蛇“嘶”的一声发出低鸣,想来,是很痛。

寻常人卡个鱼刺都能疼得死去活来,更遑论这般尖锐的择天秤。

腾蛇这一嘶,头顶的尖牙立刻落下几分,与我头皮相擦而过。

心提到嗓子眼,我连忙道:“你莫怕,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来取走择天秤,这样你就不会痛了。”

蛇信子在我脑袋上旋转了一圈,终于放了回去。

我又去摸择天秤,心里默念“变小变小,快点变小”,半晌后,秤依然毫无动静。姑姑不是说过择天秤可以自由变换吗?怎么如今还是这么大?

我又壮着胆子去拉,几次拉扯下来,择天秤依旧纹丝不动。我这点小力气就像蜉蝣撼树。

几次下来,我气喘吁吁,也顾不得满地的口水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抚摸着择天秤上的狐狸雕塑叹息道:“祖宗啊祖宗,你给点面子好吗?腾蛇已经被你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是来解它的痛苦的。你行行好成吗?”

狐狸雕塑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我吓得一屁股跳了起来,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起夜明珠靠近狐狸雕塑,上面的九尾狐栩栩如生,仿佛是活生生的人浇灌上去一般。

也许,它能听懂我的话?

我抚摸狐狸雕像又道:“不知你在腾蛇口中待了多少年,但是你可知道,世间已经没有九尾狐了。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只。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是你的主人。纵然你有毁天灭地之力,但困在腾蛇口中也毫无意义。不若这样,你认我为主,我带你出去走一遭,可好?”

想到这里,我咬破手指在狐狸雕像上画了一圈,狐狸雕像的眼睛眨了眨。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抚摸秤杆,“若是愿意,你就饮我的血,认我为主。若是不愿意,我立刻就走,绝对不烦你。”

再次割开手指,血珠顺着指尖滚了出去,落入狐狸雕像的眼睛。

“砰!”

秤颤抖了一下,腾蛇发出惨叫。我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间似天崩地裂,腾蛇口中的腐肉被热气灼烧,消失殆尽。择天秤颤抖更甚,最后一圈圈地缩小。待光芒散尽之时,已经变作巴掌大小。

我擦了擦秤上面的口水,装进兜里。没了择天秤的妨碍,腾蛇终于自由了。我感觉到它正在地上打滚撒欢,口中的唾液一阵一阵地激起。

我摸了摸它的蛇信,它理解了我的意思,慢慢张开嘴巴,要送我出去。临走前,我看到它口中的烂肉,还有如泉水般涌出的血液,突然感同身受起来。

我翻了翻兜,终于找出半瓶刚刚姑姑没用完的药,全部给它倒了进去。

03

腾蛇打了个喷嚏,把我从鼻孔里喷了出去。

一个气压不稳,我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才落在地上,恰好落到了屠辛的脚边。腾蛇怯怯地朝屠辛甩了甩尾巴。

屠辛满意道:“你做得很好,去吧。”

于是,腾蛇撒着欢地跑了。

我抹了一把头上绿油油的**,朝屠辛伸出手,预备等他拉我的时候抹在他的身上。我维持着伸手的动作许久,他愣是能一动不动,嘴角带笑看戏般瞅着我。片刻后,我的胳膊都酸了,头顶才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你还要趴多久?”

我伸出的手僵在原地。这个时候还好姑姑赶来了,她赶紧扶起我,这才解了我的尴尬:“主上,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腿有些软,身上全是腾蛇的唾沫。我瞪着屠辛,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狠狠地甩一把头发,想着能把这些恶心的东西也糊在他身上。

屠辛冷笑道:“是不是很好玩?要不要我把腾蛇找来你们再玩一次?”

我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敢把腾蛇找来,我就把择天秤重新塞回它的嘴里。”如今拿了择天秤,我的底气足了很多。就算打不过他,我也要用眼神杀死他。

就在我们眼神厮杀的时候,姑姑突然脱了自己的衣裳盖在我身上:“主上,冷不冷?”

我适时地打了个喷嚏。

屠辛突然道:“既然择天秤已经拿到了,我们回去吧。”说罢,他招来一朵祥云,我们腾云离开。

离开无涯海的一刹那,原本被分为两半的海水突然重新涌在了一起。万丈波澜拔地而起,已经变成粉色小虫的腾蛇在水里转了一圈,又一头扎进海里不见了。

姑姑赞叹道:“屠先生居然能分海,老奴长见识了。”

我疑惑道:“分海?”

“是的。”姑姑略带崇拜地望着屠辛,“先前主上去腾蛇的口中取秤,屠先生就用一己之力维持着无涯海,让海水断开。”

我震惊地看了眼屠辛,他一如方才的淡定。我这才反应过来,屠辛方才的确靠在水边未动,他的手一直捏着一个诀。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屠辛的修为居然已经达到了如此地步,岂不是伸伸小指头就能捏死我?我蓦然悲凉起来,摸了摸兜里的择天秤,期待它能帮我扳回一局。可一想到择天秤能发挥出多大的本事与择天秤的主人息息相关,我便更加悲伤起来。

这个时候,屠辛突然朝我伸出了手:“拿出来。”

我没有任何反抗就乖乖交出了秤。

屠辛有些惊讶:“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我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你。”

“现在才发现?”

我悲凉地点点头。

择天秤放在屠辛掌心,小巧玲珑得像一个装饰品。可就是这个装饰品,居然有着毁天灭地的本事。当然,这个前提是在屠辛手中。只可惜它的主人是我,别说毁天灭地,连个屠辛都不一定能毁得掉。

屠辛把玩两下就把它还给了我,转头对姑姑道:“修炼择天秤是否需要专门的心法?”

姑姑点头:“是的,有一本与之相配的《摩罗书》。这书还在我那里,等回到杀魂谷便献给主上,希望主上能早日修炼成功。”

屠辛微微扬起下颚:“那好,等回到杀魂谷,白夕就和我一同到鼎窟修炼。”

我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就拒绝了:“不要!”

“嗯?”屠辛挪了挪眼珠子,那视线扫得我浑身发麻,“为什么不要?”

我被他这模样吓得险些哭出来:“这……这次同腾蛇大战,我受伤颇重,还驾驭不了择天秤。若是这样急功近利,我怕自己会走火入魔!”对,就是这样,我背过手去,悄悄撕开了左手上面的痂,“看,还在流血呢!”

姑姑看见我这一番行为,也向屠辛求情:“屠先生,这次您也受了重伤,不若先好好养养,等到养好再练也是不迟。”

屠辛看着我们唱完双簧戏,突然咧嘴一笑:“也好。”

这一笑让我觉得春暖花开,却忘了屠辛最擅长伪装。

往回又腾了数日的云,屠辛这次夜以继日,居然只花了三天就到了杀魂谷。我们在鼎窟落下。

鼎窟是屠辛修行的地方,外表看来像一座山,实际上内有乾坤。屠辛将山体掏空了,大大小小分出十来个洞穴。听说他还把地底也挖空了,挖出一条沟渠,将灵泉的水引了过来。

奢侈啊奢侈,但转念一想杀魂谷是他的地盘,他不奢侈谁奢侈。

我被屠辛安置在鼎窟最大的洞穴里。这里便是他引入灵泉的地方,下方是一个圆形的池子,能够容纳数十人。

姑姑一落地便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了,她要将《摩罗书》带来给屠辛。

我本想回家好好休息一番的,屠辛却又说有事要同我商量,我便耐着性子在这里等。一炷香后,我等得瞌睡都来了,墙上的蛟血烛在我眼里变成了几个火星,忽闪忽闪地闪烁。突然,我感觉屁股一痛,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

“砰!”

我被屠辛踹进了水里。

我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好在池子里的水不深,我很快就扒到石壁上。我抹了一把脸,正准备问候屠辛的祖宗,却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说,白夕在哪儿?”

被发现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我抖着牙道:“师父,你说什么胡话呢,我就是白夕啊……”

屠辛冷笑,左手捏出一个伽印:“白夕是我从小养大的,她的水性亦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乔乔,你不要忘了,你在无涯海时是多么怕水。”

脑袋嗡嗡炸响。千算万算,我却没能算到这一点。蛟血烛的光影斑驳地落了下来,打在屠辛的脸上。他的表情是那么狰狞,恨不得立刻把我千刀万剐一般。

我沉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今日是死活难逃了,但坐以待毙终究不是我的性格。我朝他一笑,暗地里催动法力,阴恻恻道:“自然是被我吃了。”

屠辛脸色一变:“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柔柔一笑,真想把他现在的模样画下来,“你能吃掉顾奕,我为何就不能吃掉白夕?她不想回来,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复仇。可你连问都没问过就强行让她复活。她很绝望,所以才心甘情愿地让我吃掉。”

“闭嘴!”火起,屠辛身上忽然爆发出强烈的火光。

地板被烤得滚烫,连池子里的水都热了起来,水蒸气滚滚涌来,屠辛的脸在水雾中渐渐模糊。

九条尾巴像蛇一样蔓延出去,悄悄绕到屠辛身后。好在水雾遮挡了大半视线,屠辛也未曾发现。

“来啊!白夕现在就在我的体内。你要是想她,就破开我的身体,烧掉我的元神,然后把我烧成一捧灰,你说不定还能找到她的痕迹!”

“你以为我不敢吗?”话音刚落,屠辛便跳进了灵泉里,这是我未曾料到的。我的尾巴全布置在外面,一时间收不回来,有些尴尬。

屠辛将我逼到墙角,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他只需要把伽印打出,我便会魂飞魄散。

“屠辛——”我强压下恐惧,慢慢地收近尾巴,“你要想清楚,要是杀了我,到时候狐族那边你不好交代。而且……而且择天秤已经认了我做主人。要是杀了我,就再也没人能帮你驱使择天秤了……”

“呵呵呵……”屠辛突然神经错乱般地笑了起来。

笑过以后,他的脸上是睥睨天下的不屑:“你真以为,没有择天秤,我就解决不了天上那些人?乔乔,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些。”

我一时语塞。既然他打定主意要宰了我,那我也不必担忧了。我心一横,尾巴躬成利剑,准备来个出其不意。

“如果你再不收好自己的尾巴,我不介意帮你弄成几截儿。”屠辛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伸出两根手指虚晃一下,我顿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痛痛痛痛——”

火苗在一条尾巴上点燃,因我习惯性地乱晃,很快也点燃了另外几条,等我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燃至中央。幸好下面就是灵泉,把尾巴往水里一放便灭了火。但让我悲愤的是,原本毛茸茸的尾巴已经烧了一半,成了光秃秃的肉棍。

我打了个哆嗦。

其实,我只需要再用用脑子思考便能拆穿屠辛的威胁。他若真的不需要择天秤,也不会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让白夕复活,与腾蛇拼得你死我活了。可问题在于当时我受到了屠辛的恐吓,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就在我们僵持中,回去拿《摩罗书》的姑姑到了。她恰好看到了这样一幕:我被屠辛困在灵泉的一角,我们贴得极近,屠辛的左手放在我的肩前,右手挑着我的下巴,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最后,是我红彤彤的眼眶子和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

“姑姑,主上就在里面等您呢……噶?”金乌直接被眼前的场景吓出了鸭叫。

姑姑亦是老脸一红,放下手里的书便一溜烟地跑了,临行前还留了句:“请主上注意身体——”

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可屠辛擒住我肩膀的手几乎要把它捏碎了。

“现在,我们该来好好商量一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