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狐之身杀母仇

01

若要追究母树的年龄,恐怕得追溯到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不过那段历史太过模糊,天地一片混沌,仅有两尊远古神祇:诸暨和柒玥。这两位天神有创世之功,不过后来都被夫妻打架天地遭殃的事情给抹去了。

只不过有这么个传说,众神之母柒玥因担忧自己仙逝后无人抚养其子,遂用其心血浇灌出一棵大树,结出的果子用以养育众人。

这棵树,便是后来的母树。

自天地开创以来,有两棵树最为有名。一棵便是后来铸成七弦琴,又修炼成仙的濯华;另一棵便是养育了众神,赫赫有名的母树。

千万年间,母树有了神识,本该修炼成仙的,但因为记着柒玥女神的嘱咐,一直在太兴山扮着奶妈的角色。

千万年间,母树的记性好得惊人。她记得六百年前,一只怀孕的天狐从太兴山路过。天狐饥渴,向母树请求食物。慈祥的母树赠与仙果一枚,天狐感激涕零。

——但凡是食用过仙果的人我都能察觉到他们的位置。当年天狐食用仙果时有孕在身,所以仙果绝大多数都被你吸收了。后来,我感受到你的出生,但同一时间你母亲的气息却消失了。

——所以,你来的第一时间我便感受到了。是你,你就是当年在天狐肚子里的孩子。

天狐?我居然是天狐?这个结果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感觉就像你本以为自己是个女人,结果有一天别人告诉你你是男人。当你好不容易接受自己是男人的事实,却又有人告诉你你是个人妖。

自打白夕在我体内苏醒后,我的接受力已经强了许多,如今已然能练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不过,“天狐”这二字我还得细细研究。天狐是狐族中的一类,与九尾狐齐名。但天狐更加神秘,有传言说天狐早在万年前就灭了。

如今看来,我怕是这世间最后一只天狐了。

我颤抖道:“那你能告诉我我的母亲死在哪里吗?我想为她收殓尸首。”

——抱歉,这个我不知晓。

母树毕竟是长在固定地方的,又怎会尽知天下事?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求。

我又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这不是我原本的模样?”

——你在你母亲腹中时我便见过你了。你的模样,远没有现在这般倾国倾城。

呃,还真是一棵诚实的树。

——但你一派天真无邪,应当是爱笑的。

爱笑?若不是母树提起,我当真忘了笑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虚合山时,我是爱笑的。但那时姑姑很愁,愁我胸无大志,愁我朽木不可雕。久而久之,姑姑一旦见到我笑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从那时起,我便敛去了笑,专心致志地当一只苦大仇深的狐狸。

后来去了凡世,我倒是笑得多了。每每打劫有了收获就会乐不可支。想一想,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在湄山林当土匪的时候了吧。

可我再也回不去了,也再也不会有少年郎来捉黑脸大王了。

——我有一件事求你。

母树突然开口,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什么事?”

——颜雍已然疯魔,恐再掀起神战,我无力阻拦。若有朝一日天地再起大乱,请你出手阻挠。

我?出手阻挠屠辛?真是太高看我了吧?屠辛他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第一件事就是离他越远越好。

——择天秤可杀死他。

择天秤?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正欲问清,但屠辛却又飘然而至了。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东方晨曦微露,几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又换了一件衣裳,这次是红色的,像大姑娘的嫁衣。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的男人,腰圆体胖,地中海的头型,花花绿绿的袍子,耳畔还别着一朵小花,乍一看像西门庆,却又是杀猪匠模样的西门庆。

屠辛问道:“你方才和母树说什么?”

我猛地警惕起来,万万不能让屠辛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否则我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时间我又找不出理由来搪塞,只得道:“方才我和母树在讨论你小时候呢。”

“我小时候?”屠辛露出好奇的表情。

“是的!母树说你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像个小姑娘,别提多水灵了……”

“……”

眼看屠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更加紧张,连忙转移话题:“身后这位大姐是谁啊?”

杀猪匠眼睛抽了抽。

“不对不对,是大妈。”

杀猪匠的拳头捏了捏。

“不对不对,是大爷……”

屠辛一个巴掌甩下来,世界安静了。

这位杀猪匠的身份自然就是方才气势汹汹的帝江,这是他化作人形后的打扮。帝江不愧是帝江,审美和禀性一贯地让人难以捉摸。屠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他,居然让他愿意和自己回杀魂谷。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句口误叫得他春心萌动,居然和我成为挚友。我们共乘朱雀,帝江正拽着我的手家长里短。

“你便是那只喜欢拔鸟毛的小狐狸吧?不错,老子喜欢!金乌那厮老子最看不顺眼了,平日里聒噪得很!下次你还要拔毛的时候叫上老子,老子和你一起拔!”

我幽怨地看了看屠辛,**的朱雀惨叫了一声,默默地抖了抖。

我始终没能问出屠辛是如何让帝江屈服的,就如屠辛也问不出我和母树究竟说了什么。看样子屠辛应当和帝江打了一架,否则也不会撕破衣裳了,但转念一想,未必只有打架才会撕破衣裳。屠辛这身大红袍子很衬他的肤色,雪白透亮,唇红齿白,站在杀猪匠模样的帝江身旁简直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别提多合拍了。

况且……

这个况且我不敢说出口。

回到杀魂谷后,帝江因与我有相同的仇人而成为挚友。他一口一个小狐狸唤我,我也乐得抱大腿,一口一个大哥。金乌听说帝江来了后吓得门都不敢出,趴在三珠树上死活不下来。

母树为其证明身份后,杀魂谷热闹了许多。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鸟走兽争相来访,还有许多受了天界多年打压的凶兽。譬如说睚眦,譬如说九婴。这两尊大神当年把九重天搅成一摊烂泥,后被玖鸿出手揍了个半死,锁在无涯海里千千万万年。如今听说玖鸿的死对头回来了,这才欢天喜地地跑来投靠。

杀魂谷现在不光是人才济济,更是“人才挤挤”。眼见杀魂谷一日日地壮大了,我的心却越发不安。

天狐,我真的是天狐吗?我的母亲,是叫小瑶吗?可我从未见过她。

一个夜里,我做了噩梦。在梦里,我看到一头大肚子的黄色狐狸正趴在地上惨叫。她蜷缩在地上,后腿跪在地上,呈一个叩拜的姿势。这样一来,腹部显得更大,上面青筋虬露。她在给谁下跪?为何我的心里这般痛?即使知道在做梦,但我的心口依然疼得要裂开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下巴,声音如冰冻三尺:“我可以饶你孩子一命,你把孩子生下来吧。”

这声音很熟悉,我却许久没想起是谁。

她抬了抬头,眼泪落了下来。

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生产。

这是每个女人的鬼门关,母狐狸也不例外。她的肚子真大啊,不知道怀了一个怎样的物什,居然将她折磨得如此痛苦。越是稀少的动物,生产起来就越是危险。天狐这般稀少,与她五百年一生,一次只生一胎有莫大的关系。

这场生产持续了三天三夜,她终于废了半条命把孩子生下来了。是只皱巴巴的小狐狸,眼睛都还没张开,身上还带着血水。她伸出舌头舔舐,舔开了孩子的眼睛。

小狐狸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只冰冷的手又出现了:“我说过,我不会要你孩子的命,因为我要它还有别的用途。”

孩子被抱走了,转手又送到另一只手里。母狐狸疯了般想抢回自己的孩子,可她刚刚经历了生产,哪里是对手。很快,她被打趴下了,一只脚踩在了她的头上。

又是那冰冷的声音:“好歹是天狐,我真舍不得杀你。但因为你是天狐,所以才不得不杀你。”

话毕,熊熊大火从她的身体里燃烧出来。她的皮毛,她的爪子,她刚刚落下的眼泪皆被蒸发成水汽。她在原地打滚,却始终朝一个方向前进。最后的影子拓在她的眼里,那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正抱着她的孩子。

梦醒了,我再也睡不着。

是她吗?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努力地回忆,可一醒来梦就被忘得差不多,仅剩的记忆便是一场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若想找到答案,我需找到姑姑。姑姑是个忠心又顽固的女人,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是狐族的复兴。我若是拿出白夕的身份,就算是让她即刻去死她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她是姑姑,是那个从小将我养大的人。我怕那个答案与她有关。

随后的几天里,我日日都梦到那场大火。醒来时梦又是模糊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可火苗是如何舔舐她的皮毛,燃遍她的全身,又如何蒸发掉她的眼泪,将她烧成一具焦骨却又一次比一次清晰。

我开始惧怕睡觉,不想看到这个至死都在保护我的女人最后的惨样。

持续了十几日后,姑姑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以为我是受不了杀魂谷的煞气,所以才精神不振。姑姑忧虑不已,最后想起矶姬族炼有一味丹药,可以去除煞气,便跑到灵泉去求药。

不知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求到。服侍我饮下后,她也不肯离开,一直守在床前,直到我呼吸渐稳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多日的噩梦不药而愈。可那个问题,我再也问不出口。

02

噩梦消失了后,我的精神好了许多,也时常去拜会姑姑。不过姑姑来找我的机会更多一些,因为她始终担忧我的身体,便又觍着脸去矶姬族寻了很多补药,统统熬成浓郁的药汁灌给我。

我苦不堪言,却又不得不喝。我不忍看到她失落和担忧的表情。尽管这样的关怀实属罕见,但她的关怀终究不属于我。

每每想起这一点,我的心就会狠下几分,对她的态度也恶劣一些。

姑姑终究位高权重,是狐族的实际领导者。尽管我顶着白夕的身份,但终究只是个噱头,比不得姑姑的实际地位。久而久之,狐族也传出风言风语,说白夕这只九尾狐面子忒大了些,姑姑亲自侍奉,她却始终不给好脸。

尽管姑姑三令五申地禁止嚼舌,但这些话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

一天深夜,姑姑照例端了一碗苦药到我床前。

“天狐,对吗?”

窗外是一轮红月,三珠树上传来沙沙的树叶声。我抬头,看到姑姑惊恐的脸。药碗“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很好,我喜欢看到她这个表情:“天狐,乔乔是天狐,对吗?”

“主上!”姑姑“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确切地说应当是跪在了刚刚的碎片上。我看到棕色药汁浸染了她的裙摆,渐渐又生出一片鲜红。碎片扎进了她的肉里,她却一点都没察觉。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姑姑,不要对我撒谎。”

姑姑没有说话,她只是不断地磕头,脑袋敲在地板上,很快血肉模糊。茫茫夜色,叮叮哐哐的敲打声着实显眼。很快就有仆从赶来想要察看,尚未开口便被姑姑呵斥:“滚!不要打扰主上休息!”

仆从老实地退下。

姑姑一改方才的凶煞,继续朝我磕头道:“主上,不是老奴不说,这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主上不必过多究责——”

“无关紧要?”我重复着这四个字,一股淡淡的腥臭在口中蔓延开来,“姑姑,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的脸猛地煞白。

“我叫乔乔,这是你为我起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告诉她。我甚至忘了,她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屠辛,然后屠辛来把我宰了,这样就一了百了。可我相信她,相信她不会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

譬如现在,姑姑一张脸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主上,你不要骗老奴……”

“我没有骗你,姑姑。”我从**站起来,扶起她几乎要摔倒的身体,“我是乔乔,我没有死。白夕没吞噬我,我还活得好好的。”

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几欲昏厥,但都被我弄醒了。一炷香后,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白夕变成乔乔,变成了九尾狐的事实。同时她也明白了,不管我是白夕还是乔乔,只要我是九尾狐就好,想要重开神战,那就少不了我。

“主上……不,乔乔,你想知道什么?”

“你还是叫我主上吧。”我淡淡道,“至少,杀魂谷里的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好……”声音在颤抖。

“告诉我,我是不是天狐?”我声音猛地拔高,不自觉地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不要骗我。否则,我就杀光所有狐族人。”言毕,九条尾巴破体而出,在墙上舞出鬼魅的影子。

这句话说得很有气势,所以姑姑再次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头:“我说!我说!”然后,姑姑哑着嗓子,说出了我没在梦里见到的场景。

八百多年前,屠辛成功地救出了白夕的魂魄,但那时她的魂魄已被镇魂石所伤,孱弱无比。好在屠辛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寻一个健康的躯壳,把白夕放进去静养。假以时日,白夕的魂魄养好了,说不定就会醒来。

可合适的躯壳却又哪是那般容易寻找的。姑姑和屠辛找遍了三界六道,几乎把每一只狐狸都试遍了,但白夕九尾狐的魂魄实在太强,一般的躯壳哪里容得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在茜山南陵一带寻到了一只怀孕的天狐。

那便是我的母亲。

天狐与九尾狐一样,都是极为尊贵的神祇。但天狐生性低调,数量稀少,早有灭绝的传闻。姑姑和屠辛发现白夕的魂魄居然能和天狐产生共鸣,也就是说,天狐的躯壳可以容纳九尾狐的魂魄。

屠辛当即要捉拿那只天狐。

那天狐法力高强,唯一的弱点便是怀着孕,不能放开手脚。二人痴缠了七天七夜,最后屠辛说:若是这样斗下去你迟早要败,腹中的孩子恐怕也保不住。反正我们要的是你的皮毛,跟你孩子无关。不如咱们来做一个交易,我让你顺利产下孩子,保证不伤你孩儿性命。你就乖乖献出皮毛,如何?

何其残忍不公的交易,但天狐为了腹中的孩子答应了。

十日后,天狐当着他们的面产下了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狐狸。那小狐狸长得极其可爱,天狐抱着孩子拼命舔舐,终于听到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天狐将孩子衔去远方,挖个坑将她埋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她乖乖地回来受死。

“她,是怎么死的?”

姑姑闭上眼,似有不忍:“屠先生放火烧死了她。”

果然,果然。梦里的场景猛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似乎看到她在地上爬行的模样,那凄厉的惨叫萦绕在耳。

“主上,不……乔乔,是我们对不住你。”

“出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冷冰冰的石头。

“我自知道歉无用,若你愿意,我可一命偿一命——”

“滚出去!”

“砰!”姑姑被灵压震慑,最后飞了出去。

“噗——”

一口鲜血喷出,我感觉好多了。这口血在我心头郁积了许久,今日终于喷出来了,喷出后心口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宛如有人拿着钝刀**。痛啊,真的很痛。

此事以后,姑姑再未拜访。我听说她受了重伤,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日,想来我那日让她着实伤得不轻。狐族问起,姑姑只说是旧伤复发,并无大碍。但问题在于,前不久我生病时姑姑十分殷勤地端茶倒水,但轮到她病时我却连一声问候都没有,这让狐族众人十分不满。

我听见他们背地里叫我白眼狼,说我仗着身份尊贵就目无尊长。对于这些评价我都一一笑纳了。

我的老大哥帝江却最听不得人嚼舌根,不巧他还十分看重我这个小妹,所以当着狐族的面发了一次威,他们便萎了。

日子过得相当潇洒,但我的杀母仇人却过得更潇洒。

我打不过屠辛。

猛地想起帝江似乎和屠辛打过一架,若是叫上帝江,说不定还有胜算。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到那日的战局时,帝江十分爽朗地承认了:“老子打不过他。”

啊?

帝江又道:“屠辛那厮不愧是凤凰,老子那天跟他打了一架,最后打输了。老子答应过他,输了就跟他来杀魂谷,所以老子来了。”

承认得真果断。帝江又哈哈一笑:“老子也不吃亏,虽然打不过他,但拔他两根毛还是可以的,小狐狸你要不要?老子送给你。”说罢,还没等我答应他就拿出了几根彩色的羽毛。握在手里轻飘飘的,甚好。我也就接受了这个礼物。

此后,鸡毛掸子上多了两根毛。

帝江嗜酒,我却喝不得,因知道自己醉后的丑态。所以每每与帝江饮酒时我都以茶代水,当一个倒酒小童。每日把酒言欢,听帝江讲着天南海北的八卦感觉也是不错的。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五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姑姑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能下床行走了,但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鼎窟拜见屠辛。

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跳,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姑姑这般焦急拜见屠辛,莫不是要将我的真实身份说出去?转念一想,说出去就说出去,大不了就是灰飞烟灭。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留念的。

想到这一层,我端起帝江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干净。帝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错,好酒量,不像猫舔水,老子喜欢。来,接着喝!”

那一日,我把它当作这辈子最后一天来过。喝了许多酒,多到脑袋都发晕了,才被帝江拎回小屋。

醉后就睡,睡得很沉。后半夜时突然喉咙发痒,我被生生渴醒。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道长印。在缥缈的月光中,我见到了最不该见到的人。

也许是上天垂帘,也许是酒后梦魇,但他就这样真真地站在我的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这是梦是鬼,我扑进他的怀里。

“顾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许哭腔,我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顾奕,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音落,“扑哧”一声,烛台亮了,我感到手脚发麻。烛火照亮了一切,方才的幻象骤然消失,怀里的人动了动,将我推开。我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人不是顾奕,而是我的杀母仇人,屠辛。姑姑则站在一旁,脸色晦明难辨地望着我。

“你喝酒了。”他微微皱眉,一把推开了我,“我说过,不准再喝酒。”

我猛地一颤,想起在太兴山时他所说过的话。若我再喝酒,他就拔了我的尾巴。我条件反射地朝姑姑看去,可又立刻想起,如今姑姑算是我的仇人,她今日就是带屠辛来捉我的,又怎会帮我。

想来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恐惧也渐渐散了。我抬头直视屠辛:“不过就是喝了酒而已,你又能奈我何?”

屠辛被这几个字气笑了,一把捏住我的脸道:“你果真不怕?”

我腾出手抓住一旁的鸡毛掸子:“不怕!最多再拔你两根毛做鸡毛掸子。”

屠辛见着鸡毛掸子上的羽毛,脸霎时难看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在脸上闪过。即将爆发之际,姑姑突然横插一脚,挡在我们中央:“屠先生,主上,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二位应该齐心合力,早日拿回狐族至宝。”

我一怔:“什么至宝?”

姑姑道:“择天秤。”

择天秤,什么玩意儿?我略略一思量,想起来。择天秤,这玩意儿不简单啊。上古十大神器有:东皇钟,轩辕剑,盘古斧,九黎壶,昊天塔,伏羲琴,神农鼎,崆峒印,昆仑镜,女娲石。但在这之外,还有一方神器,那便是在这十大神器之外的择天秤。

这十方神器都有毁天灭地之效,十方神器之外的择天秤却毫不逊色,论起杀伤力来,不比它们差。

而且,这择天秤的来源也颇有意思。

传说,远古的创世神祇男神诸暨和女神柒玥感情一直不大好。二人是夫妻,有着创世之功。诸暨创了天界和地界,女神创了幽冥界和十八重天。二人都是丰功伟绩者,某一日却为谁的功劳更大争了起来。

二人互不相让,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这一打可不得了,可不是七万年前的神战能比的。两人法力通天,没人敢来劝架。这个时候不知谁提了一句,既然分不出来,那不如创一杆秤来称一称,究竟是谁的功劳大。

择天秤就这样孕育而生。

称出的结果如何无人知晓。只知道《远古神祇八卦全书》里曾提过一句:“称之,男默女泪,诸暨与柒玥幡然悔悟,道世间万物皆可称,唯有情之一字,重达千金,不可量。遂放下成见,避世不出。”

翻译过来就是夫妻俩称着称着突然醒悟了,知道自己干的事不对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重归于好,躲在哪个犄角旮旯不出来了。

想一想择天秤的本事,居然能称起三界六道,这是何等的可怕。打个比方,若是有人一手把天界众仙放在择天秤上称一称,那岂不是顷刻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不过择天秤的功效与持秤人的本事相当。这世间再也无人有诸暨和柒玥的本事,但饶是如此,当年神战时九尾狐曾祭出了择天秤,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险些让天界覆灭。这力量还是惊人。

我问道:“择天秤现在在何处?”

姑姑看了我一眼,半晌后顿道:“在无涯海。”

屠辛点头:“甚好。”

天地尽头,是为无涯。无涯之中,是为死海。

屠辛道:“既然知道位置,那今夜就动身吧。”

话毕,屠辛微微一跺脚,抓起我和姑姑就朝上空飞去。

外面月色如玉,三珠树正在月下奋力生长。今夜的杀魂谷,一如既往的安详。

03

既然是天地的尽头,那位置可想而知。

我们先是腾云数日,我和姑姑先后力竭。屠辛索性变回真身,将我和姑姑驼在背上。一路上,我和姑姑相对无言。她如今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对我做了什么,若是再拿以前的态度对我也是尴尬。她也未曾告诉屠辛我的真实身份,不过见我时却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道她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和她说话。

日夜兼程了数日后,我们终于到了无涯海。

眼前是一片宁静的海水,黑海涛涛,一望无际。走近一看,海水如同浓郁的墨水,连翻起的浪花也是黑色。这般从里到外都黝黑的海,为何要叫无涯海。在我看来,叫黑海还差不多。

屠辛随手幻化出一根羽毛,往水里一放。羽毛霎时像坠着铁一般沉了下去。

屠辛皱眉道:“果真是无涯海。游鱼不过,飞鸟不翔。”

姑姑急切道:“屠先生,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听闻这无涯海的水虽然无毒,但里面也无物可生存,寻常人下去必然是死,但择天秤就在海底。”

屠辛淡然道:“我自然有办法。你只需告诉我择天秤的确切位置即可。”

姑姑遥遥一指我道:“这个简单,只需跟着主上走即可。”

“我?”我一时间受宠若惊,可我并不知道秤的位置啊。

姑姑解释道:“是的,这世间只有主上才能找到择天秤。”她默默地咬了咬牙,“因为主上是世间最后的九尾狐。当年锻造择天秤时加了九尾狐的心头血,所以只有九尾狐才能找到它。”

话音刚落,屠辛抓着我的手就到了海边。手起刀落,剧痛袭来,我的手腕上出现一条细细的口子,血珠接连不断地涌出。

血滴进海里,霎时变成一颗颗珍珠大小的珠子。原本平静的海面也霎时沸腾起来,像海底架着一口大锅,烤得正热。

我怕水,尤其是这种让人有去无回的水。所以,我畏畏缩缩地后退两步,却被屠辛一把揪住了后颈。

姑姑道:“屠先生,主上的鲜血可以带领你们找到择天秤,而择天秤也只认九尾狐做主。”

屠辛微微挑眉:“如何认主?”

姑姑坦然道:“老奴不知。”

屠辛了然般地点点头,我感觉到颈上的力道加大,霎时不安起来:“我怕水,我不要跟你下海……”

屠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怕水?”

我抖着牙道:“我……我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也得去。”话毕,我臀部一痛,被一脚踹进了水里。

“你大爷——”这句话还没说话,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无涯海的水果然名不虚传,黏稠得像糨糊,很快堵住我的口鼻,让我不能呼吸。我在水里不断地扑腾,最后力竭,意识也逐渐模糊。一片黑暗里突然闪出一个光亮,一个光球正缓缓朝我靠近。最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将我拉了进去。

“屠辛!”

我趴在地上咳得断了气,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我被拉进了一个光球里。这光球如同一个屏障,在无涯海里隔出了一个可以自由移动的空间。

屠辛淡淡地抬起眼皮,觑了我一眼,又懒懒地收回视线。不过他一直保持着手臂向上伸展的姿势,我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颗珠子。

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他淡淡道:“这是避水珠。”

我听过避水珠,好像是矶姬族的宝贝。只要有了这玩意儿,莫说是无涯海,就算是天界的天河也可以来去自如。

我腾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屠辛面前:“你方才险些害死我!”

屠辛冷冷道:“你不是没死吗?”

“差点!差点我就死了!”

“哦。”屠辛微微一抬眼皮,“下次我会努力的。”

我气急,但无奈打不过他又骂不过他,只能坐在地上独自生闷气。

屠辛驾驶避水珠驾驶得很好。无涯海虽是一片黑海,但我的血珠在水里却是发光的,屠辛只需跟着血珠走便可找到择天秤。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困又饿,几乎都要睡死过去,将将就要会周公之际,却被猛地一脚踹在屁股上,一个踉跄趴在地上。

打不过他,打不过他。淡定,淡定——

默念几遍后,我的火气果然小了不少。

他没发现我方才在爆发的边缘走了一遭,兀自问道:“你可有感觉?”

我疑惑道:“什么感觉?”

屠辛面色无常,但拳头却慢慢攥紧,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择天秤。”片刻后他又道,“白夕,你什么时候蠢成这般模样了?”

不好!他又怀疑了?我心头警铃大作,脑袋飞快运转起来,片刻后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一拍脑门道:“大约……大约是与乔乔融合了的缘故。我本来很聪明的,但乔乔拉低了我的平均智商……”

屠辛:“……”

我的确没察觉到什么。

我们又在海底行了半个时辰,我都梦会周公两次了。屠辛原本淡定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焦躁,宽大的绿色袍子也紧紧地贴在身上。

片刻后,屠辛僵硬的声音传来:“血滴散了。”

抬眼望去,果然,血滴在水中闪烁了片刻后消失了。

“血。”

方才被割破的手腕又隐隐作痛起来。我立刻警铃大作,护住手腕道:“不!”

屠辛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我的第一感至第六感都告诉我有危险,非常非常大的危险。屠辛此时左手握着避水珠,只有右手可用。所以,他对付我也只能用右手。

衣摆微动,屠辛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仅剩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身,头微微垂下来,撞进了我的眼里。那眼神,像极了顾奕。

我一时间紧张起来。

很快——

“痛痛痛痛!”

剧痛再次袭来。屠辛握住了我的手腕,尖利的牙齿像刀一样割进了我的皮肤。我感觉到一股温热,湿软的舌头剥开了我的皮肉,探进血管里贪婪地吮吸着。很快,我再次头昏眼花起来。

屠辛的脸离我那么近,可这张脸冰冷森寒,没有半点顾奕的影子。我恍然失神,那日见到的顾奕,是假的吗?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下来,“啪嗒”一声透过屏障,融入浩瀚的无涯海里。血滴似乎有了思想,齐齐朝一个地方涌去。

屠辛终于舍得放开我了,立刻全力驾驶避水珠追逐。我也因失血过多而头昏眼花,跌坐在地。

一个急转弯突然降临,我被猛地甩了出去,砸在屏障上才停歇下来。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在脑袋上出现了。

“屠辛!”我眼泪汪汪地号了一嗓子,因太过气愤还破了音。

“嗯?”他的回应是一个冷漠的鼻音,随后又一个转向,我又被甩了出去。甚好甚好,上次的包在左边,这次在右边,也算左右对称了。

两个鼻孔同时喷血,相得益彰。

我揩了一把鼻子,胸口此起彼伏,却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在屏障里,避水珠在屠辛手上,此时同他斗气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心里默默将他大卸八块后怒气散了许多,屠辛皱眉道:“血珠快散了,你再来两滴血。”

休想!我赶忙捂着鼻子道:“前面的血还有好多,够了够了!”

“不够!”

“真的够了!”再放几滴血我就得失血而亡了!

屠辛见我不答应,默默地来了几个急转弯。好在我提前有了准备,早在他转弯前就抱紧了他的腰杆,无论他再怎么甩我也安然无恙了。

“白夕!”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好!我立刻松手想逃,但为时已晚。屠辛居然放下举着避水珠的左手,左右手一齐擒住了我,随后我只感觉自己被压在身下。撤了避水珠,无涯海的压力浩然压来,我一时说不出话,脑袋里全是灿烂的金星。

我感到温柔的唇舌覆了上来。

那唇舌略过我的脸颊、脖颈,最后在手腕处停住。这是我方才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右手,此时的牙齿远没有上次的暴戾。不过是轻轻挑开伤口,让结痂的地方再次流淌。

黑暗里,除了潺潺流淌的血液,我再无他感。

乏了,真的乏了。一天之内被放血三次,谁受得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困意像潮水涌来。我曾听说一个人在要死的时候是不痛的,只会感觉困,但一旦睡下去,就永远不会醒了。

若真是要死在这里,也是不错的。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

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