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濯华无心海晴死

01

从鼎窟出来时已经是半夜,月上三竿,整个杀魂谷都沉浸在一片热切的讨论声中。至于为何半夜才出来,一是因为我和屠辛谈了很久,讨价还价了一会儿;二是因为杀魂谷众人颇有西寒国的风气,都喜好八卦。恰巧金乌又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嘴巴。

如今街头巷尾,连灵泉里新出生的小鱼崽子都张着嘴讨论:“听说,狐族的白夕和主上共同沐浴……”

另一只毛茸茸的小鸟道:“沐浴算啥,我还听说白夕都为主上生了一个奶娃了。就是那个整日缠着白夕叫娘亲的小鸟儿,听说是白夕和主上所生……”

鱼崽子目瞪口呆道:“狐狸……狐狸能和鸟儿生娃吗?”

毛茸茸小鸟斩钉截铁道:“能!”

八卦犹如龙卷风,吹完还不走。

和屠辛费了一天的口舌,我着实累得慌。当然,绝大多数的情况是他在说,我在听,然后在不平等条约上往回掰那么一点点。

经过艰苦卓绝的讨论,他终于人道了那么一点点:“既然如此,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听罢这句话,我险些老泪纵横,就差给屠辛跪下磕头了。

我与屠辛的协议其实就是和白夕的协议,二者相差不多。

我同意帮屠辛打神战,助他拿下天帝之位。作为交换,待神战结束以后,他还我自由。从此以后,我与屠辛的纠葛一笔勾销,三界六道,永世不见。

屠辛认为这个协议很合理,允了。

商量结束后,我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头大如斗,走路时眼睛也不好使,看什么都是重影,终于在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后走到了自家门前。

影影绰绰中,我看到三珠树下站着一道魁梧的身影。时髦的破洞风格纱衣,橘色的大花在耳,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络腮胡,这般打扮,不是杀猪匠帝江是谁。

一想到帝江还在这里等我,我心里便涌出一股暖流。这是将我看作亲妹子的大哥啊,这是时刻担忧我安危的大哥啊。

想到这里,我鼻头一酸,眼泪霎时就涌在了眼眶里,一声“大哥”还没叫出声,那方就出现爽朗的哈哈声:“小狐狸你可回来了!今儿爽不爽啊?”

爽不爽?

我终于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摔在了帝江面前。他走近,借着月光打量我片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哈哈哈,看来主上的功夫不错,小狐狸你被折腾得连路都走不动啦!”

我错了,我不该对这个满脑子只有八卦的人抱有期待。

帝江在门前等了我三个时辰,着实是为八卦而来。不过,一半八卦是我讲给他听,另一半则是他讲给我听。

我虚弱得不行,帝江便直接将我拎进家里了,又殷勤地为了我倒了杯茶,一双小眼睛扑闪扑闪着:“小狐狸,你告诉老子,你今儿真的和屠辛那啥了?听说你们连小娃娃都生了?”

啊?

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咳了个半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事情解释清楚。

帝江本是不信的,但看到我愿意以头抢地来自证清白,也就勉强信了。

月上三竿,云雾缭绕,桌上的蜡烛扑哧爆出一个火花,帝江的脸扭了扭,声音猛地降低了:“小狐狸,你认识秦岸吗?”

虽是疑问的语句,他的表情却是肯定的。他知道我认识秦岸,不对,他知道白夕认识秦岸,甚至知道白夕和秦岸的纠葛。也罢,白夕当年和秦岸谈恋爱,谈得天上地下尽人皆知,八卦如帝江怎可不知。

可我依旧得装出假装他不知道的模样:“啊,秦岸,认识,在天界当差时的同僚。怎么了?”

帝江抿了抿嘴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要成婚了。”

“咯噔”一下,我的心脏猛地一颤。

帝江打量着我的神色,继续道:“听说,是奉子成婚。”

我想,今夜怕是睡不安宁了。

渡劫结束,秦岸回到天界已经数十日有余。

人类的寿命短暂,人世间二十年对于天界来说也不过是短短二十天。这不过是天界为了让他逃脱惩罚的法子,为的是赎他屠了十万鬼族人的罪。

回到天界后的秦岸想,这个惩罚却像蜜糖,没有苦难,也没有折磨。所有的悲凉在遇到她以后都烟消云散了。

她改了他的剧本。

按照司命的筹划,秦岸这一世本是长寿之人。他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这在人界是个顶大的寿数。在这一百二十年里,他以镇国大将军的身份开疆扩土,守卫家园,最后还能和公主锦绣谱写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问题就出现在这段爱情里。

按照原本剧情,秦岸锦绣出生时就定了娃娃亲,年满二十就成婚。然后出现一个不开眼的南川国皇帝看中了锦绣,秦岸被迫割爱,锦绣远嫁他乡。任何一个爱情都需要配角的衬托,才能展示其难能可贵。

比如说横刀夺爱。

秦岸看着锦绣的马车走向远方,突然醒了,立刻策马狂追。最后的结局自然是追上了,夺回娇娘子。两人的感情经历了这一次挫折得到了质的飞跃,成婚入洞房生娃一气呵成。至于那个南川国的皇帝呢?谁管他,他又不是主角。

随后就是长达一百年的夫妻生活,锦绣在一百一十七岁的时候殁了,从此秦岸郁郁寡欢,熬了三年,也死了。

这便是圆满的一生。不得不说,这剧本写得巧,写得妙。儿时定亲,少时青梅,横刀夺爱,策马归来,恩爱一生,真真是佳话的范本!

但是,还有“但是”这一说。本该在镇魂石下灰飞烟灭的白夕突然归来,搅动了秦岸的心。自此以后,任何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白夕为复仇归来,搅乱了姻缘不说,还使出了“同生咒”永生永世地追杀锦绣。为了保命,锦绣不得不拿回真身,拿回真身,自然也拿回记忆。锦绣对秦岸的爱不减反增,更是陷入了痴狂的境界。也正因如此,她才变作白夕,与秦岸共度一夜春宵。

春宵后,锦绣怀孕了。

按照惯例,像锦绣和秦岸这种下凡渡劫的神仙,在凡间生下的儿女是不作数的。人类在他们眼里如同草芥,千万世的轮回,他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可问题出现在锦绣身上,她怀上孩子的时候已经拿回了仙身,这腹中的孩子便有了仙人的骨血,万万不能留在人间。

而且这孩子因有一半凡人的骨血,所以怀孕的时间较短,锦绣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回天界,要与秦岸成亲。

02

成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天界繁文缛节较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仙又迂腐得很,对于“未婚先育”之事视若猛虎。但好在颜雍的归来暂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再也没人来秦岸眼前聒噪了。

颜雍。

对于这个名字,秦岸很熟悉。那是七万年前神战中鸟族的首领,亦是当今天帝玖鸿的胞弟。不久前众人一致决定将颜雍归纳入凶神的范畴,这样讨伐起来也能名正言顺些。但老仙们为颜雍的名讳争了起来:七万年前他的确叫颜雍,但现在他却改名易姓,变成了屠辛。

除此之外,他还是当今唯一一只九尾狐的师父。

一层层地归纳起来,每归纳一层天界的担忧便多了一分。鸟族众人就不必多说了,深海的矶姬族也归于他的麾下,曾经被屠得差不多的鬼族也重整旗鼓……

可是,再多的担忧加起来,都不足一个白夕。因为,择天秤归来。

这才是最让人焦头烂额的地方。

神战一触即发,天后却执意要秦岸和锦绣先举行婚礼。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锦绣是天后的亲侄女,秦岸是天帝的亲侄子。两人除了外表相配,身份也格外对等。

秦岸以神战为由拒绝了。他先是分析了两方的实力对比,又表明自己愿为天界出征。如今国家大事在前,自己又怎能为儿女私情分心?

这个理由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天后却早已料到,横眉冷竖:“天界从来没有未婚先育的道理。你维持了自己的形象,却想置锦绣于何地?”

天后这句话说得不无道理。天上的人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声誉,尤其是像锦绣这样的女子,她倾慕秦岸是众所周知的,当初为了秦岸还与他一同历劫。如今她挺了个大肚子回来,却依旧是待嫁姑娘的身份,着实说不通。

“秦岸不敢。”

“我看你敢!”

天后咄咄紧逼,秦岸跪伏在汉白玉地板上,心一点点地冷了下来。他想起回天界的那日,众仙相迎。锦绣比他早回来一日,亦站在人群之中。他记得她穿着白色的纱衣,头发随意绾起。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她的模样,可那一日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的肚皮微微隆起。

她看着他,微笑。

他的心一瞬间凉到脚底。

她摸着肚皮,微微张嘴,似乎说了什么。

他惊得后退两步,失了自己战神的风范。

他读懂了那句无声的话:“秦岸,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必须娶我。”

天底下拿怀孕来逼婚的女人何其多,锦绣却是唯一一个不费一兵一卒,就让秦岸乖乖就范的。年岁稍长的神仙都知道秦岸和白夕的旧事,也知道当年的一些旧闻。可这么多年来,锦绣就像一幅无处不在的画,静静地摆在那里,依旧美丽,却让人忽视不得。

如果说白夕对秦岸是爱恨杂糅,那么锦绣对秦岸就是执念。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我爱不爱你,我就要得到你。得不到,我就毁灭。

这个道理何其霸道,但就是让人沉迷。

如今锦绣腹中的孩儿一日比一日大了,若真的拖到生产后再结婚,老神仙的唾沫星子能喷死秦岸。

秦岸深吸一口气,肩膀沉了下去:“秦岸……愿意即刻娶锦绣为妻。”声音微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天后冷冷一笑。天帝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不过他赏了秦岸一面护心镜当作礼物。

秦岸谢恩退下。

秦岸回到自己寝宫时专门绕了路。刚到达门口,还没来得及踏进就听到侍童沙哑的嗓子:“濯华上仙,您不能再喝了啊!”

接着便是一片乒乒乓乓的破裂声,不知道又有多少瓷器遭了殃。

秦岸赶紧走了进去,他倒不是怕濯华砸,只要濯华愿意,整个别院给他烧了也未曾不可。但他怕濯华失手打伤侍童,毕竟前几日濯华就因醉酒打伤了仙侍被天帝训斥了一顿。

走近一看,浓郁的酒味刺得人睁不开眼。濯华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还攥着个小酒壶往嘴里倒酒。濯华身后站着的正是方才哭喊的小仙童,眼泡子都哭肿了。

秦岸赶紧让他下去。

他正欲伸手去扶,却被濯华喷了一脸的酒气。

“啊,秦岸回来了。”濯华拍了拍地板,示意秦岸坐下,“不愧是战神家的地板,果真坚不可摧!来,喝酒!喝酒!”话毕,手一颤将酒壶甩了出去。

“酒壶呢?我的酒壶去哪儿了?”濯华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四处寻找自己的酒壶,最后终于找到,连忙捡起就往嘴里倒。

秦岸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哗”的一声抽出了剑,一把将酒壶劈作两半。

“濯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句话又气又怒,同时带着些许怜悯。

这不是他认识的濯华。

濯华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刺啦”一声撕开衣裳,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劈,往这里劈。秦岸,若是你的一剑能让这里不痛,就请使劲刺下去。”

秦岸的手抖了抖。

濯华的声音放得很慢,却带着无尽的苦血。他拽着秦岸的手,放在胸膛上,一字一句地问:“秦岸,你告诉我,我明明是个物仙,为何会长出心来?为何长出了心,又这样痛!”

物本无心,不知忧愁。

濯华是个物仙。按照惯例,他这般由死物修成的仙,本不该有心的。物仙不比寻常神仙,他们修炼起来更费力,即使练成也多缺少人类的七情六欲。譬如说天界还有个由玉梳修成的女仙,得了一位男仙的爱慕,但女仙是物仙,无心无欲,愣是不懂男仙的意思。男仙苦追了数千年,最终死心。

由此可以看出物仙天生就缺了一根筋,一颗心。濯华这个物仙初上天时十分闹腾,尤其喜欢拈花惹草,得了一众仙娥的倾慕。但只有与濯华相交多年的秦岸知道,濯华的闹腾都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的内心就是一颗冷冰冰的石头,任谁都掀不起波澜。

可是,半月前,濯华去了人间一趟,回来后就疯了。

他逢人就扒开衣裳,指着胸膛里一个跳动的东西道:“这是什么?这里面跳动的东西是什么?它好痛,你们快帮我把它挖出来!”

03

濯华去见了自己在凡间收的小徒儿,海晴。

初遇时,海晴才十岁出头,还是个懵懂天真的小姑娘。可这次再去的时候,小丫头已经三十好几,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女皇。

对于海晴为何会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头变成倾国倾城的女皇,凡间有许多传说,一说是女皇嫉妒其姑姑锦绣公主的美貌,所以寻了秘士将二者的脸换了。锦绣公主发现自己容貌被换,大伤,自杀而亡。这个传说好,顺道解释了锦绣公主消失的原因。毕竟锦绣公主盛名在外,即使消失这么多年,也在凡间留下了无数的传说。

二说是海晴女皇本是妖魅,长到一定的年岁就会露出真实的模样。这个说法也有一定的人赞同,但妖魅是不老不死的。海晴女皇三十有三,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最后的说法也就是最普通的说法,那便是女大十八变。海晴女皇的父亲和母亲本就是难得的帅哥美女,怎会生出平庸的孩子。但无奈这个说法太没有吸引了,众人不愿意相信天纵奇才的海晴女皇出生这般简单。当然,身为皇帝的闺女,这个身份已经不简单了。

所以,在一连消失了锦绣公主和传说中的仙子后,邑川大陆普遍缺乏美女,以至于后来长大的海晴也成了一代绝色,引得四国垂涎。

不过这位艳丽妖娆的女皇却似乎对男人没甚兴趣。自十一岁继任女皇开始,她便着手管理西寒,一手将西寒治理得井井有条,一手扩大贸易,让西寒国成为邑川的贸易中心。很快,海晴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许多王公贵族前来求婚。海晴女皇将礼物收下了,人却丢了出去。如此反复了许多年,人们终于晓得,海晴女皇怕是不会嫁的。

以她的美貌和财力,世间谁人能配?

渐渐地,人们死了求婚的这颗心,八卦之心却又熊熊燃烧了。

一说,海晴女皇对男人并无兴趣,所有的男人在她眼中全都是臭狗屎。

二说,海晴女皇其实对男人没有兴趣,对女人更没有兴趣。她的兴趣爱好在于修仙炼丹。这倒是实话,这些年来她广纳有道之人,求取的都是升天修仙之道。

三说,海晴女皇幼时曾被一个江湖骗子拐走过。这骗子允诺过女皇一个诺言,说成年后要来娶她。女皇之所以不嫁,就是在等这个骗子。

流言纷纷扰扰,女皇充耳不闻。

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终于等到女皇三十岁那天,寻常人家都要当奶奶当爷爷的年纪了,她终于醒了。

海晴承袭了先帝的手段,广召天下,挑选贤良美男。

很快,各式各样的美男纷至沓来。环肥燕瘦,威武雄壮,皆被女皇安置在了后宫,日日宠幸。

有传言,女皇曾创下了十日不早朝的壮举,夜夜与不同的美男翻滚芙蓉帐,岂不快哉?

在任何一个朝代,这都是荒**无度的代表。但无奈海晴女皇实在是太英明神武,在位期间打败过鬼人,打哭过南川国,还将周边的八荒十二蛮收拾得服服帖帖,最重要的是她还挂着一个“天选女皇”的名号。这般闪亮的履历,大家也就普遍忽视了她的荒**。

丁巳年三月,初春将至,海晴三十三岁了。

她不喜欢这个年龄,因为这个时代人们的寿命普遍不长。三十三岁已经过了大半的寿命,也就意味着她没有多少年可活。如果不是忽如其来的战争,她认为自己还可以多活一两年。但这场战争无差别地剥夺了许多西寒子民的生命,让她无脸活下去。

这一年,东夷国的皇帝开始翻旧账,说海晴女皇曾对他有所不恭。很快,东夷国纠集了南川国和北冀国,对西寒进行突袭。

这一仗来得猝不及防,西寒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西寒的国力本是四国中最强,但肯定不能一挑三。海晴一面派人防守,一面派兵去蛮帮求援。众人普遍喜欢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海晴的求援自然是失败的。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成了她番邦附属的蛮帮纷纷撕毁条约,说与西寒之仇不共戴天。

敌国的炮火一路高歌猛进,打进了西寒国的首都瀛中。海晴生平第一次低下头颅,愿意割地赔款,只求三国停火,不要再伤害无辜的百姓。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三国都抱着吞并的心。

此时,瀛中城外已经守着百万大军,瀛中城内因为缺衣少食而出现了灾荒。海晴则因为焦虑而夜不能寐,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军队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妇孺被奸,男子被杀,婴儿躺在火堆旁啼哭,白骨积累成山。

许多年后,史官记录丁巳年的大事时,用了“四国之乱”来形容,其实他更想用“四国成屎”这般不恭敬的词。但事实就是这样,四个国家打成一团屎,最后谁都没落到好处。

史官望着窗外的炮火,依旧兢兢业业地记录着每一天。其中,他还记录了这样一段小事:“七月,四国之乱开始已四月有余,西寒连连败退。女皇心烦,食不知味。深夜,女皇忽然焚香抚琴,朝明月叩首,口中喃喃,似祷告先祖。”

其实,若他再靠近一些,恐怕能听清女皇祷告什么。

她在说:“濯华,我愿意用一切来守护我的臣民。”

当夜守夜的侍从半睡半醒中似乎听见了女皇的抽噎,听到她在睡梦中撕心裂肺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至于这个人是谁,却无人知晓。

第二日,女皇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将成为她光辉历史上唯一的污点,却也成为她爱民如子的最大证明。

美貌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男人靠武力征服天下,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天下。海晴则不一样,她已经有了天下,但她还是天下男人最想征服的女人。

如今,海晴要靠美貌来维持自己的天下。

北冀国的国君察多与海晴齐名。他们一个是全邑川最放浪不羁的男人,一个是全邑川最放浪不羁的女人。单看这一点似乎很相配,但唯有不同的是,察多年过五旬,长得猥琐狰狞。

察多是为色中饿鬼,常年纳妃。听说北冀国的皇宫有两扇门,一扇门是迎接新纳的妃子,另一扇门则是将折损的旧妃送出。

折损,打折伤损。

听说,察多在宫闱之事上有些怪癖,但凡是他睡过的女人,就没有能善终的。

察多早年曾求娶过海晴,被海晴拒绝了。察多恶名远扬,居然还如此恬不知耻,西寒国的文人墨客抓住这件事狠狠地嘲笑了一番。最夸张的时候,他们称呼自不量力的人就称为“察多”。

察多一直将这事记恨在心。所以北冀国的铁蹄踏入西寒领土时,察多下令诛杀所有的书生。

如今,他那颗**邪的心再次萌动起来。察多向海晴保证,只要春宵一度,他便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参与到四国之乱里。

海晴允了。

察多入住西寒皇宫数十日,夜夜笙歌。海晴屏退了所有侍从,顺从地躺到了察多身下。她的耳畔是察多沉重的呼吸声,脑中却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这个国家的女皇。在其位,谋其职。你必须保护他们。

在床畔的跌宕起伏中,炮火正在轰炸着她的城门。有铁骑冲了进来,踩死路边的孩子。妇女抱着婴儿逃窜,身后是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兵。

跑啊,跑啊!你们快跑啊!

察多一个战栗,趴在了海晴身上。

第二日,海晴用妆粉遮住脸上的瘀青,她问起退兵的事情。察多懒洋洋地道:“我有说过要退兵吗?啊,好像是这么说过。不过,退不退兵取决于你啊,女皇。”

有了第一次,必定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戍守的侍卫日日夜夜都能听到皮鞭声。那是带刀的铁鞭击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铁鞭落下,刀刃必定要掀起一层皮肉。这是铁血男儿都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却极少听到呜咽声。就算听到了,他们也要捂住耳朵。他们知道,那是女皇在受难,女皇在为了这个国家受难。

第十日,察多终于退兵了。但那个时候三国的连兵已经敲开了瀛中的城门,整个西寒,危在旦夕。

察多虽然食言了,但也做出了一点点让步,他向军队下令,但凡是北冀国的将士,不可杀人放火,不可**掳掠。

海晴的心在城外的火海里冷却。

海晴已经习惯站在长盛宫里远眺。因为这是整个皇宫地势最高的地方,只要站在这里整个瀛中便可尽收眼底。有时候,她会看见一团燃起的大火,一片接着一片。敌国的士兵站在火旁放肆地大笑,老弱妇孺则抱在一起痛哭。

这种场景对于任何一个国君来说都是折磨,海晴却一定要从头看到尾。也许,只有看到子民痛苦时,察多的铁鞭落下来才不会那么痛。

她想,她是在赎罪。

海晴能做的不多。但是,只要能让她的子民不那么痛苦,她愿意脱下衣服款待天下。这是她作为女皇的决心。

那时候,全世界的军事家都在预测西寒国还能坚持多久。有人说是一月,有人说是三月,还有人说只要海晴女皇像爬上察多的床那样爬上别的国君的床,西寒国说不定还能当个附属国残喘几年。

军事家分析西寒的寿数,史学家分析西寒国灭国的原因。西寒国的这场灭国之战着实来得冤枉。它不穷,不昏,不积贫积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全邑川最富庶之地。它的灭顶之灾只因为它是一个女人统治的国家,而且是一个漂亮女人统治的国家。

自古以来女人都是灭国的角色,即使像海晴这般有着雄才大略的女人。谁让她太美,吸引了别人的垂涎。

瀛中被破的第三日,三国大军已经将皇宫围得滴水不漏。其实他们用不着那么麻烦,海晴早已遣走了所有的侍卫。士兵们扫**一空才想起今日主要的任务是捉拿女皇,当他们急急忙忙到达女皇寝宫时,只看到一道光影闪过,女皇好像长了翅膀,在众目睽睽下飞走了。

04

濯华的出现总是这么会挑时候。第一次是海晴被山贼掳走,第二次是海晴被士兵掳走。他每次都能看到她最狼狈的时候。

濯华腾着云,海晴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二十多年前她还是那么小,轻轻一拎便能夹在胳肢窝下。可现在她已经与他一般高了,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女皇。

行至远郊的一座山上,濯华将海晴放了下来。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细数她脸上的瘀青、颈间的咬痕,还有纱衣遮不住的鞭伤。只要轻轻一动,那些被撕裂的地方又会潺潺淌血。

濯华张嘴,正想问清这是何缘故,海晴已经先他一步拔出匕首,放在了他的颈部,色厉内荏地问:“你是何人?”

濯华一愣,他没想到海晴会忘了他。但转念一想,凡人的寿命短暂,记性也多是不太好的。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短短二十日,可对于海晴来说却是漫长的二十年。

濯华微微一笑,柔声道:“海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师父,濯华。”

海晴脸色大变,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似乎极度痛苦:“师父?”她将这两个字咬得很轻,头微微侧着,一派少女天真的模样,可很快眼里便翻滚起滔天的怒火,“我的师父已经死了。”

这是恨。

其实濯华不大能理解出这份恨的来源。他自认为自己对海晴极好,光救命之恩就有两次,可海晴依旧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二人在山上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大街小巷便传出消息,说没有找到女皇,女皇应是逃了。这个结果让百姓很失望,他们不敢相信自己英明神武的女皇居然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这不符合她在百姓心中的人设。

这让三国的国君更加愤怒,尤其是察多。他们虽然是打算吞并西寒的,但对于海晴,他们也不打算放过。因为海晴不光是名动天下的美人,还是著名的政治家和商业奇才。西寒国在短短二十年财富翻了一番就是最好的证明。

每个人都抱着不同的心思,对于海晴的态度却是出奇地一致。如今海晴跑了,士兵们在瀛中掘地三尺地搜着,却依然没搜到人。

这个时候,与海晴相处最久,也是最了解海晴的察多道:“你们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吗?”

另外两位国君摇摇头。察多咧嘴一笑,一口黄牙隐隐闪烁:“她最在乎人啊。那些大街小巷里哭喊的人,她都当心肝一样疼着。否则,她怎么会答应我?”

众人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察多又出了个主意,去瀛中掳来一百个婴儿,一百个女人,一百个老人。只要海晴出现,便放了他们。若海晴不出现,那便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杀掉。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海晴知道的时候这个游戏已经开始两天了,瀛中百姓人心惶惶,哀鸿遍野,几乎所有人都转了口风,开始哭爹喊娘地让海晴出来。

海晴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就要下山,但濯华拦住了她:“西寒的国运已经到此,你现在去也于事无补。”

海晴颤抖了一下。

濯华继续道:“三国将会把西寒分而食之,瀛中被东夷国分到了,大宁被北冀国抢到了,南川国最贪心,南面的国土都成了它的……”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闭嘴!”海晴冲过去抓住了濯华的领子,她的嘴唇惨白,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胡话吗?”

“这不是胡话,是即将发生的事实。”濯华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这是天命,改不了的。就算这样,你还要去吗?”

海晴已经默默地收拾好了行囊。她为自己做了一个拐杖,下山时方便一些。濯华跟在她的身后,继续道:“你觉得你能做什么?你们西寒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全军覆没,仅剩的两万精兵也已投降。你的子民每天都在咒骂你,他们现在比谁都希望你死。你还能做什么?海晴,难道你要像爬上察多的床那样爬上每一个国君的床,请求他们不要伤害你的子民?”

最后这句话说得着实刻薄,而海晴也用一个耳光来回应。濯华的脸被打偏了,但嘴角依然带着笑:“这都是命,天命,不可改。”

许久之后,海晴问道:“谁写的这个命?”

“掌管人类的司命。”

“那司命能改命吗?”

“司命掌管的就是这个,当然能改。”

“这就怪了。”海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人类的命自己不能改,无关的人却能随便改。濯华,你告诉我,你们神仙的命是归谁掌管的?”

“神仙的命数不在天命书上。”

“所以,谁都不能控制,对吗?”海晴轻轻摩挲手中的拐杖,杵地的那端她削得很尖,轻轻便能戳破喉咙。

海晴猛地举起拐杖,对准濯华的喉咙:“濯华,那你看到天命书上写的这一段了吗?海晴戳破濯华的喉咙。当然,天命书是不会这样写的,一个凡人怎么杀得死神仙。那你知不知道,凡人和神仙不一样,凡人只有一条命。为了保住这条命,无论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濯华不动,任由那尖端慢慢割破自己的皮肤。

“曾经有个人教过我,‘海晴,你即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皇,西寒国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你要保护他们,不惜一切地保护他们。’我记性不好,许多事都忘了,但这句话我却记得很清楚。”

濯华脸色一变。

“那个人还教了我许多,可是我笨,我是个人类,我不能一次都学会。但我知道一个人得遵守承诺。那人走之前说会来找我,会陪我走过所有的困难,还说……他会娶我。我都记得,这些话我都记得呢。那时候我只有十一岁,他大概以为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不必信守承诺,对吧?”

濯华连忙解释:“那时候我中了毒……”

“不必解释了。”海晴收回拐杖,声音冷得像三尺寒冰,“我只认结果,不管过程。濯华,你说得对,就算西寒国的结果是亡国,所有人都成了亡国奴,那我也要回去。哪怕是爬上每个人的床,哪怕被万人唾骂,只要能保护我的子民,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海晴留给濯华一个决绝的背影。

八月初一,海晴回到皇宫。

那个时候,三个国君在为如何分割西寒国吵得不可开交。海晴的回归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好歹杀人游戏结束了。海晴却被加入了战利品中,每个国君都想要她。于是,他们让海晴决定自己要跟谁走。

海晴笑而不语,似乎对三位国君都有情。

越这样拖延,矛盾就越来越大。最后三位国君终于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一招美人计,为的就是挑拨离间。无奈的是,这个美人计成功了。他们见过雷厉风行的女皇,见过运筹帷幄的女皇,却从未见过如今这般风情万种、柔情似水的女皇。这种反差让他们以为自己在女皇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可他们不知道,女皇在每个人**都是这样,且成功地让每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僵持不下时,各国纷纷传来消息。察多的亲弟谋反了,如今要黄袍加身自称为王;南川国突遇旱灾,农田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东夷国则更倒霉,当今国君的妻子,一直视海晴为偶像,想着自己也来当一把女皇。所以趁着国君出征的时候狂揽大权,如今已经将他架空了。

三位国君火急火燎地回去处理内务,海晴也作为暂时未被分配的“战利品”留在了西寒国。

谁知道,这一走便给了西寒喘息的机会。海晴立刻重整旗鼓,全国百姓也前所未有地团结到了一起,老少皆兵。妇女们也不示弱,代父从军代夫从军的层出不穷,是最容易出现花木兰的时候。

半年后,西寒国重整旗鼓,女皇海晴亲自带兵,将戍守在瀛中的敌国军队击退。按照小说里写的,这时候西寒国应该一鼓作气地把那三个曾经侵略过自己的国家打得哭爹叫娘,这才符合民众的情感。

可,这毕竟是小说。事实远比小说曲折,也远比小说残忍。

05

半年的时间,足够他们解决本国的内乱。海晴的胜利只是短暂的,当他们真正腾出手的时候,那才是真正战争的开始。

南川和东夷重新聚集起来,这次没有北冀,因为察多,北冀国的前任国君已经死在了自己亲弟的手下。新任国君看不惯三打一,宣布撤出这次四国之乱。

最后一场决定西寒国存亡的战争发生在西寒与东夷的边境湄山林。三国军队聚集在一起,皆是各自的国君带兵。海晴一袭盔甲,脸上没了娇媚和多情,有的只是决一死战的坚毅。

后来许多史学家研究,说这场湄山林之战本来没什么研究性。当时东夷国五万精兵,南川国三万骑兵,而西寒国却只有不到四万的杂兵,其中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小孩和妇女。可就是这样本该不堪一击的杂兵,坚持了十日。

南川和东夷打烦了,直接撂下狠话,说只要海晴投降便可饶这些杂兵不死。按照以往海晴的性子,为了保全自己的子民她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可这一次,她坚定得出奇:“国亡,我亦不可存。”

仅剩的一万人呜呜哭了起来,他们已经预见了结局。上一次投降的结果是五万大军被活埋,瀛中变成一片火海。人心隔肚皮,说出的话总要思量一番才能入耳。更何况这是战场,最容易出现谎言的地方。

最后一场战役开始的时候湄山林下了第一场雪。这也是整个邑川大陆最早下雪的地方。雪花落进瞳孔的时候海晴举起了剑,疯了一般冲进敌营。两国国君提前下了令,要活捉海晴,而且不能伤了她的脸。这条命令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士兵不敢挥刀,即使挥了刀也只敢用三分力。海晴就不一样了,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习武多年,一刀下去便能收割一个头颅,反手一刀又划破了别人的喉咙。

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近:“朕今日才知道,西寒国的女皇居然擅武。”

海晴的回答是一口带痰的血水,直接唾到了南川国国君的脸上。一个耳光下来,海晴被打偏了脸。

“贱妇,你就只配给朕提鞋,扒掉她的衣服。”

“刺啦”一声,海晴的盔甲被脱了下来,士兵要去扯掉她的内衬。海晴奋起反击,在挣扎中居然还咬掉了士兵的手指。

南川国国君的眼睛暗了暗,冷声道:“砍掉所有俘虏的左手。”

手起刀落,无数只左手落在雪地里。

“不!”

这一声已经迟了。血雾已经在空气里爆开,又被凝结成细小的血滴。海晴疯了一般朝刀刃撞去,却被南川国国君一把抓住了胳膊:“朕在这里就办了你——”

话音刚落,远方有琴音传来。袅袅琴音回**在湄山林,一时间所有人都僵住了。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只有海晴能动。

她从怀抱里挣扎出来,抬目四望:“濯华!”

“濯华,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茫茫雪地,除了白就是红。海晴的声音沙哑泣血,可除了不辨方向的琴音,哪里有濯华的半分影子。

片刻后她明白了,他不会见她,他也没有脸见她。海晴打定主意,捡起地上的断刃朝自己胸口刺去。

“叮!”

断刃落地,濯华不知何时出现在海晴身后。海晴僵住了,久久未转头,但他的呼吸已经喷在了她的后颈:“海晴,我是来带你走的。”

第一次,濯华忤逆了天命书上所言:湄山林一战,死伤四万六千余人。西寒女皇海晴,殁。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的声音柔柔的,这般温柔。

“不知道,但我不想看着你死。”

“濯华。”她一把抓住濯华的手,“帮帮我,我知道你很厉害,我知道你的琴音可以杀死任何人。求求你帮帮我,就像当初帮秦岸打走鬼人那样帮我打走他们——”

濯华定定地看了海晴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不,这都是天命,他们本该死在战场上。”

“那,我呢?”海晴摸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血,这是被刀割开的伤,“我是不是也该死的,天命书上是不是这样写着,海晴,殁?”

濯华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抓住海晴的胳膊,重复刚刚说过的话:“我来带你走。”

海晴笑了,泪水却从眼角滑落:“师父,我一直记着你的话。”这是这么久以来她喊的第一声师父,“你说,我要当一个好皇帝,我要用尽一切来守护我的子民。我记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你说,我做得好不好?这个皇帝,我做得好不好?”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濯华下意识地握住海晴的手:“海晴,不要说了。”

一口血喷涌而出,海晴终于没了力气。濯华只觉得自己很难受,可又说不出哪里难受。他是物仙,他的五感比寻常人要弱许多。时至今日,他都只感觉自己只有轻微的不适。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只为你而跳。师父,你呢?”海晴的手摸到了濯华的胸口,却没能感受到任何触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明白自己二十多年的守望都是笑话。管你什么天长地久,管你什么至死不渝,对于一个无心的人来说,那都是笑话!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濯华慌了,除了重复这句话他别无他法。

海晴倔强地摇头:“我要和我的子民死在一起。”

海晴用长剑撑起身体,一步步地朝前走去,身后是一片染红的雪地。“扑哧”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割裂。海晴的身体在雪地里晃了晃。

“海晴!”

濯华追了上去,但已经迟了。海晴的身子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在风中摇曳几下便颓然倒下。一把带血的短刀落在地上,海晴的手中还握着一颗跳动的心。

“濯华……”她的视线模糊了,只感觉有湿热的泪砸在脸上,“你没有心,我把我的心给你。”

一阵狂风拂过,雪花被卷到天空。这一次,濯华终于明白那种不适是从何而来。他的胸腔内,有一个东西正拼命地跳动。

“咚咚咚……”

在邑川大陆上公认的秘辛里,湄山林一战的结果一直是众人争吵不休的。因为这场战役有三个疑点:

第一,湄山林之战里,究竟是谁赢了,谁输了?西寒国以屈屈四万人的杂兵去挑战南川国的五万精兵和东夷国的三万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双方皆阵亡,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是绝无仅有的。

第二,谁杀死了他们。据后人检测,双方士兵的致命伤都在脖颈处,一条深深的沟渠横亘在颈上,最后让人失血过多而亡。绝大多数的人都以这种方式被结束了性命,这让人怀疑是不是出现了什么使用飞刀的绝世高手。但这高手似乎敌我不分,只是单纯地收割性命。

第三,海晴的尸首去了哪里。这场战役里死了许多重要人物,譬如说南川国和东夷国的国君。但让人疑惑的是,唯独没有找到海晴的尸首。有人说是海晴的情人为她殓了尸首,亦有人说是什么山精鬼怪看中了海晴,掳回去当媳妇了。

各种说法纷至沓来,谁也不知道对错。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西寒国灭国了。

戍午年四月,西寒被三国瓜分。自此以后,世间再无西寒。

濯华表面**,实际上内心和他的好友秦岸一样固执。他信守天界戒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物化成仙,无情无心。

物仙本就无情无心,自然不懂得人世间的情爱,不知道欢喜与悲痛。但不知为何,濯华去了凡间一趟,捧回了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初得此心,濯华一时控制不佳,狂性大发,参与了人世间的凡事。湄山林一战,他奏响了七弦琴,屠戮了战场上所有人。

濯华回宫时怀中捧着一个女人。女人已经死了,连心也挖了出来。阴差拘了她的魂魄,已经送去轮回道。濯华大闹阴间,疯了一般要夺回女人的魂魄,所幸被赶来的秦岸制伏,扛回了天界。

女人死了,凡人肉体也烟消云灭。可濯华犯下的孽是实实在在的。按照天界规定,他本该受到雷霆惩罚,可如今神战在即,濯华作为天界的主力军伤不得。但是,天帝的雷霆之怒总需要有人来承受,那便自然落到了女人的身上。

天帝亲自下令,找来司命为海晴写了百世命劫。自此以后,海晴的每一世都将以最痛苦、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一世为乞丐,一世为妓女,一世为阉人,一世为贱奴……事实证明,天界的人发动起想象力来,尔等望尘莫及。

自此以后,濯华日日喝得烂醉,企图用酒精来麻醉一切。海晴却将永生永世地沉浸在命运的磨难里。

命数,这都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