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传•下(百鬼夜行) 第一章 群魔乱舞杀魂谷

01

我在一个寒冷的夜里醒来。

头顶是一片红褐色的乌云,月亮隐在云中,半遮半揽,只余下一个淡黄色的光轮。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虚合山。

周遭的景致与虚合山那般相似,枯树死山,偶有乌鸦盘旋而过。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虚合山的结界是淡蓝色的,连带的月亮也是荧荧微蓝,可眼前的月亮却是黄色。我猛地想起,自己离开虚合山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躺在一块冰凉的玉石上,周身摆了一圈红色的蜡烛。灯火如豆,影影绰绰,一个瘦削的人正在挑灯芯。见我醒来,他放下手中的镊子,朝我缓缓一笑:“白夕,你醒了。”

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我只得张嘴,淡淡地“嗯”了一声。

灯火下的男人是屠辛。

我抽了抽脚,想站起来,不料气血不通,手脚发麻,身上使不出力气,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底的烛台。火苗在一瞬间蹿了起来,一个烛台接着一个烛台地倒下,霎时集成一道火墙,将我团团围住。

火光冲天,一时间烤得我脸生疼。

火光之外,屠辛拍拍袖子站了起来,怡然自得地穿过火墙,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笑:“白夕,我等了你很久。”

十日前,白夕占据身体大杀四方,终于得偿所愿地宰了秦岸。只可惜,她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变回原形,大闹了战场。这自然引起了天界注意,被匆匆赶来的雷神劈了几下,气息不稳,险些走火入魔。好在屠辛及时出现,将白夕带了回来。

这地方很巧,恰是当年白夕被镇魂的地方。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刚刚醒来身体困乏,脑子转不动也是正常。我便就地打坐,在火簇中调养生息。屠辛亦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下红烛袅袅生烟,热浪一波一波地袭来。

红烛在大火里足足烧了三个小时,却未有一点熄灭的意思。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屠辛,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屠辛回过头来,姣好的五官被火光撕扯得变了形:“才三个时辰就受不住了?”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我曾在这蛟血烛,等了你一千二百年。”

我心头一震,离得最近的那根蛟血烛颤了颤,“哧”一声灭了。

屠辛说,白夕,我等了你一千二百年。在那灼灼燃烧的蛟血烛里,等了你一千二百年。

三千年前,白夕被镇于杀魂谷中,囚于镇魂石下。

杀魂谷本是鬼族老窝,只可惜当年天鬼一战中,鬼族险些被秦岸灭族。至此,此地便成为荒凉之地,常用于惩罚犯戒的仙人。

杀魂谷本就是煞气萦绕之地,而镇魂石则是煞气中的翘楚,阴邪无比,饶是本事滔天的屠辛也奈何不得。

他日日守在镇魂石下,想尽办法。终有一日,他从瑶海寻来一柄斧子,日日劈打。

他花了三百年时间才将镇魂石劈出一道小口。正是这道小口,让白夕的魂魄得了一线生机。要知道,镇魂石本就是天地煞气所在,对魂魄损伤极大。若不是这小口接通里外,让白夕的魂魄如瀚海滴水般悠悠落出,她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饶是如此,她也异常虚弱。

常闻万年前鲛人族被天帝灭族。鲛人族首领厚荣更是被天帝用掏星石击破魂魄,灰飞烟灭。但鲛人族有一旁系,名为矶姬族,两族感情深厚。

矶姬族为救厚荣倾其所有。

众人皆知鲛人浑身都是宝,鲛人血、鲛人肉、鲛人骨、鲛人鳞皆是神药。其中最为常人所知的便是鲛人骨血铸成的蜡烛,万年不灭。但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在蜡烛中掺入鲛珠,那便是可以聚魂的神物。

鲛人族已然被灭,首领厚荣更是灰飞烟灭,好在矶姬族与鲛人族本是同类,血肉自然有类似的效果。

所以,为了救回厚荣,矶姬族挖肉放血,生生用血肉铸成三千一百一十三根蛟血烛,常燃于厚荣身旁,足足燃了五千多年才聚回了厚荣的魂魄。

后来,屠辛千里迢迢赶去东海,千辛万苦地借到了这些蛟血烛。

好在白夕的处境要比厚荣好许多,不过将蛟血烛燃于镇魂石身旁,花了一千二百年便聚齐了魂魄。

后来的事不需多说,我亲身参与了进来。屠辛将白夕的魂魄放于我的体内,用我的血肉供养。我成了她的宿体,足足养了她五百年。

想到这里,我有些头皮发麻。

“前些日子你因体力透支而晕厥,我便将你带回了杀魂谷。当时你躺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像极了我曾经为你凝魂时的模样,所以我便不自觉地摆起了这些蛟血烛。”

屠辛站起身来,蛟血烛应声而倒,红艳艳的蜡油凝成一片,像鲜血。他的脸在火光中扭曲:“白夕,你欠我两条命。现在,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在杀魂谷养了数日,我已渐渐恢复了力量。按屠辛的说法,我们是要在这里长住了。我便在这里寻了一处茅屋,鸠占鹊巢地住下。

这里本是鬼族的地盘,可惜被秦岸屠了族,有许多闲置的屋舍。不过他们的建筑风格我实在不敢苟同,不是名字里带“鬼”的就硬是要把自己的屋子弄得阴气沉沉,还要在篱笆上放几个骷髅头。

屠辛依旧日日不见人影。

他毕竟是贵人事忙,没空理我这闲杂人等。但我身上的伤还是很劳烦他挂念的,他告诉我北边有一处灵泉,泡泡有益身心,也能让伤尽快地好起来。

我去泡过一次,能不能疗伤不知道,但泡过后睡眠质量是直线上升了。所以我便爱上了这地方,隔三岔五便要来泡一次。

当然,除却泡澡,我亦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劈镇魂石。

屠辛说我早晚都是要去劈虚合山的结界的,先拿镇魂石练习练习。我劈过两次,石头没一点损伤,就是斧子飞出去了。

斧子直直地擦着屠辛的脸,“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

屠辛不愧是屠辛,如此危险的境地居然还面不改色地喝茶。若不是我狐狸眼好使,瞅见他的手其实有小幅度地摇摆,茶水也溅出两滴,我恐怕就要相信他面无表情的淡定。

不过,自此以后,他便再也没让我劈过镇魂石,也算是可喜可贺。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去泡澡。

天将将擦黑,明月东升,隐在枝头若隐若现,我拎着衣裳就去了灵泉。

灵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泡了几次就腰不酸腿不疼了,胸口也再无胀闷之感。不过想想普通的热水澡似乎也有这个效果……

这灵泉的位置极妙,藏于假山之下,背靠扶柳。碧水滔滔,清雅俊秀,入口处有几块巨石,用来放衣裳正好。

如今杀魂谷就我和屠辛二人,他平日里又总是忙进忙出的,所以此地就相当于只有我一人。既然只有自己,那便不必矜持了。

衣裳一脱,我“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手脚并用地划了起来。

心情尚好。

来回游了一圈,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说来也怪,杀魂谷本该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近日却多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鸟儿。鸟儿们在我门前的“三珠树”上安了家,每日天没亮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一时来了兴致,想唬两只鸟儿下来玩耍。口哨刚刚打出,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拖进了灵泉深处。

“谁——”

话还没说完,这只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巴,顺道将我往水里一按。

水面上忽地多了许多声音,似是一群人窸窸窣窣地下了水。

“啊,不知主上也在此处泡泉,多有打扰——”

“无妨。”水面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灵泉本是大家共享,不过现在我正在泡,不若大家一起来共泡,也可讨论讨论对天界的作战?”

一群倒吸凉气的声音。

接着便是推托恭维声,为首的一个人说自己肚子痛,要回去上茅厕,另一人也连忙点头,说要和他一起上茅厕。接着,腹痛之疾像瘟疫一般流传开来,所有人齐齐打了尿遁。

终于安静了。

我在水下睁着眼,上下一圈打量了屠辛结实的肌肉,平坦的小腹,啧啧啧,身材真是不错。最后一抬头,望见他冷冰冰的面庞:“你还要看多久?”

“哗啦”一声,我被他拎了起来,小鸡似的提在手中。

我眨巴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比你早进来一会儿。”

“那我脱衣时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我游泳时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半晌后,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姿态甚丑。”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我为什么要提醒你?”说完,他的眼睛上下一瞟,最后慢腾腾地收了回去。

我僵在原地。

许久之后,我只感觉脸腾地烧了起来。

我一向反应都要慢半拍,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赤条条地**在屠辛面前。我赤条条的,他也赤条条的,按理说互不吃亏。可我反应过来,我是个女身,按照常理来说应当表现出惊恐和愤怒。

惊恐我是表现不出来了,怒气却是实打实的。左右我打不过他,又被他拎在手中,最后怒气上头失了理智,我两根手指一屈,直直地朝他眼睛戳去。

“啊——”

惨叫悦耳,我的心情好多了。

02

杀魂谷最近很热闹。

屠辛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个本事,居然寻来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鸟儿。我本以为这些鸟儿都是些普通的凡鸟,用来装点杀魂谷的。谁知这些花花绿绿的皮毛下都有一个顶大的光环:青鸾,金乌,朱雀,白翔……

皆是一顶一的好名声,大名鼎鼎的神鸟。

而那日我泡澡时出现的人,正是这些神鸟化作了人形。

我与这些鸟儿的恩怨,要从三珠树说起了。

三珠树,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若慧。

三珠树本是长在赤海边的树木,鬼族的先祖路过赤海,见三珠树长得极美,便连根拔了挪到杀魂谷来了。

好在这树不娇贵,哪儿都能长,在这杀魂谷里也依旧长得挺拔壮硕。我的门前恰巧就有一棵三珠树,近来有几只鸟儿在上面搭了窝。

一日刮大风,窝坠了下来,两颗晶莹剔透的蛋滚了出来。我瞧这蛋长得好看,也就顺手揣进了兜里。

一路向北,朝灵泉走去。

自上次在灵泉遇见过屠辛以后,我便打死也不敢再去了,但耐不住腰酸背痛,我又偷偷去了两次。发现这灵泉是一汪活水,除了假山那里,在别的地方还有。

所以,我便又寻到了一处好去处。此处偏远静谧,无人打扰。

除去衣物,我舒舒服服地泡了进去,忍不住又刨了几把水,困意像泉水一样涌向四肢百骸,我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脑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啊,灵泉,真是少见啊。”

接着便是一片“哗啦啦”的入水声。

我猛地睁眼,却见不远处泡着一个白衣女子,白衣黑发,倾城绝色,这般模样,不是白夕是谁?

“白……白……白夕!”我惊得舌头都打结了。

白夕微笑着朝我招手,学着我说话:“乔……乔……乔乔。”

我紧张得不断后退,最后抵在石壁上动弹不得。氤氲的雾气里,白夕渐渐走近,声音寡淡如水:“乔乔,好久不见。”

我强压住心里的恐惧,朝她伸出手,毫不意外地穿透了。

她果真没有消失。

见我目瞪口呆的模样,白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撩起一捧水道:“别怕,这是灵泉的功效。前段时间我体力透支得太厉害,所以沉睡了许久。这灵泉有修补灵体的功效,算作一方媒介,所以我才能出来。”

我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静静地看白夕表演。

约是在我身体里困得太久了,白夕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一派天真无邪。她时而掬水,时而玩耍,或是躺在一块岩石上细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有白夕在侧,我也局促起来,只能闭着眼睛泡水。白夕忽地游到我的身旁,道:“乔乔,你可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一愣,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自我出生起就被剥了皮,成年后好不容易有了脸,却也是别人的容颜。久而久之我都忘了,自己也该有一身皮,有自己的模样。片刻后,我反应过来,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别别别,我已经用惯你的模样了,万一我发现自己长得惨无人道,那可没脸活下去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道:“别怕,来瞧瞧,这才是你的真实模样。”

虽然害怕,但我更多的是好奇。好奇心终于战胜恐惧,我张开手指,透过指缝望出,看到水里一张清秀的面庞。

“这,是我?”我颤抖地伸出手,水里的人同时伸手,两只手一触便消失了。

“对。”白夕干脆地回答,蓦然松开手指,指尖的水滴入池中,消失不见。我再次探头,看到灵泉里映出清秀的面庞。

这不同于白夕的倾城绝艳,却也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我强压下心中的震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夕淡淡道:“我说过了,这灵泉有修补灵魂的功效。我现在离开了你的身体,水里自然映出你原本的模样。”说罢,她猛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这感觉就像强行往喉咙里塞了根手指,咽不下吐不出,忒硌硬人了。

“你再照一次。”

再次望向灵泉,水里的模样果然变回了白夕。

“明白了吗?”

我愣愣地点头。

白夕又离开我的身体,微笑着捧起我的脸道:“乔乔,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杀了秦岸和锦绣,我还你自由。”

见我疑惑,她柔声道:“只要杀了他们,我便离开这副身体,去转世投胎。到时候我的修为、皮毛就全部是你的了。”

果真是个满赚的大生意,但我忍不住道:“你在凡间时已经杀过他一次了,还不满意?”

白夕冷笑,眼睛如淬毒的匕首:“我杀的不过是他转世的皮囊,又没真正要他的命,哪里作数。”

说到这里,她轻轻摆弄指甲,眼中寒光涔涔:“你可知道,现在凡间是怎么评价秦岸的?”

我仔细想了想。

我到杀魂谷已经二十日有余,杀魂谷隶属于天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现在凡间已经过了二十年有余。屠辛时常出入杀魂谷,有时候也要去凡间走一走,我曾听他提过一嘴,说西寒殓了秦岸的尸首,埋在了国祀里。

后世把秦岸尊称为“战王”。

为了纪念他的丰功伟绩,但凡是新上任的武将,都要在他坟前拜上一拜,祈求战事顺利,国运昌盛。还有什么生意兴隆、家庭和谐,甚至连夫妻不孕不育都要来拜一拜。

从此以后,秦岸坟前香火不断,门庭若市。

听完我的话,白夕撑着下巴微笑:“这便是秦岸。就算是转世投胎,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总能为世人所称赞。可我呢?我死的时候,落下了一身骂名,连带我的族人都受到了牵连,这可真不公平啊。可这一切,都拜他所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却淬着阴寒的毒,“我一直想把他从这神坛上拉下来,让他也尝尝千人踩万人骂的滋味。”

最后,她对我道:“乔乔,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来,白夕的恨还没散去。

尽管她在凡间已经杀了秦岸一次,可那是饮鸩止渴,作不得数。但白夕不知道,在她杀了秦岸以后,她也险些疯了。

白夕不知道,她从来都不是真的想杀秦岸,她只是想和秦岸一起死。女人为爱疯狂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一想到这里,我便止不住地打哆嗦。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忍不住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白夕,我没你那个本事,杀不死堂堂的天界战神。”

白夕安慰道:“别怕,你的本事大着呢。还记得在沙漠里,我们相融的事吗?那时候你我相融,你就等于有了我的修为。虽然不知为何我没完全消失,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你,已经可以自如操纵我的法力。”

——可你的修为还是打不过秦岸。

我自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的,便转移话题:“那你可知道屠辛为何要费尽那般心思将你救回?”

白夕反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九尾狐啊,怎么了?”

“那就对了。”白夕白了我一眼,幽幽道,“七万年前的神战,九尾狐法力滔天,天上地下难逢敌手,甚至险些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屠辛将我救回来,就是想重启神战,与整个天族为敌。”

我更加不解了:“那不是正好吗?你正好可以趁着神战的机会杀死秦岸啊?要是你一个人打不过,还能把屠辛喊上,我就不信一群人揍不死他。”

白夕摇头苦笑:“不,那就失去了我报仇的意义了。”

白夕望向天边,层层锦云灿烂芳华,声音极其温柔:“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也不能伤害他。”

我想,我永远也懂不了她的心思。

“那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参加神战。”

“不!”

我从水里跳了出来,也顾不上自己此时赤身**:“你想得美!这样找死的事情,我才不要干!”

白夕轻飘飘地就飞了起来,窜进我的身体,又从我胸口处探出半个脑袋,乍一看来就像我胸口里伸出了个脑袋,忒吓人了:“参加神战是死,不参加也是死?你选哪个?参加了神战我还能还你自由,不参加的话你就得真死了。”

我一怔,半个身子僵住了:“此话怎讲?”

白夕叹了口气道:“你想,屠辛千方百计地把我召回来,就是为了弄这个劳什子的神战。若是他知道其实我没能顺利回来,因为我被乔乔给吃了,你猜他会怎么想?”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没错,他会很生气,非常生气。说不定一怒之下就要你的命了。”

我嘴巴一撇,险些哭出来:“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不就乖了嘛。”白夕从我脖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来,安抚似的摸摸我的脑袋,“乖,咱们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你继续装作我,参加神战。作为交换,我也不会告诉屠辛这些事情。到时候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遇到秦岸时你得换我来。到时候我杀了秦岸,就还你自由。”

我对这个建议思考了很久。

久到我在水里几乎都快泡晕了过去,才万分地肯定,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

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

03

因思考了一夜,不知不觉间肚饿难忍。

白夕与我谈妥后就进了我的身体,打死也不出声了。我只得不停地腹诽她,顺道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

穿衣时,两颗鸟蛋滚了出来,“扑通”一声落进灵泉。片刻后,鸟蛋刺溜一声浮了起来,两只金光闪闪的小鸟儿扑腾了出来。

小鸟环视一圈,最后眼睛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娘亲!”

呃?怎么回事?我不过就是想吃个鸟蛋,怎么一不小心当妈了?

没人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自那以后两只小金鸟儿就缠上了我,一口一个娘亲,叫得十分亲热。我甩也甩不掉,想着一狠心把它们拔了毛烤来吃,但看到它们圆溜溜的大眼睛时却又舍不得。这大约就是母性吧。

无法,我只得将二鸟安置在我家门口,每日寻来菜虫喂。

三日后,我已经习惯了当便宜娘,还学会了淡定地处理鸟屎,我家里却出现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两个五尺高的小童,正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一个小童愤怒道:“是她!就是她!她偷了我们的娃娃!”

另一个小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我肩头歇着的小鸟儿,号啕大哭道:“我可怜的娃娃啊……”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小金鸟儿觍着脸蹭了蹭我,脆生生地道:“娘亲!”

两个小童眼皮一番,险些晕厥过去。好不容易被我按人中救活过来,他们又抱着我的大腿哭天喊地地痛诉。

一番痛诉后,我才知道自己干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

原来,眼前的小童是金乌,也就是前段时间搬到我家门前三珠树上的鸟儿。夫妻俩辛辛苦苦产下了两颗蛋,有事出门了一趟,谁知回来蛋就不见了。金乌一日日地寻找,却遍寻不得。后来听说我这只狐狸无缘无故当了娘,身旁跟着两只可爱的小鸟儿,这才寻上门来。谁知卵受了灵泉的滋养,提前孵化了。按照鸟族的规矩,刚出生的鸟儿会将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亲人,此生都不会改了。

作孽啊!作孽啊!

小鸟儿们压根不看眼前的亲爹亲娘,只是兀自在我身上撒娇,每撒一下,金乌夫妇就感觉自己内心被狠狠地捶打了一下。

虽说这事怨不得我,但我本着以和为贵的原则,还是给金乌夫妻道了歉。不过二人似乎并不买账,看向我时十分幽怨。我也无法,只得将小鸟儿还给他们,这才将两位大爷请了回去。

半月后,杀魂谷又来了新的族群,是与屠辛相交甚厚的矶姬族。

一场暴雨突然而至,噼里啪啦的雨珠像夹着刀子,打在这片焦灼干裂的土地上。雨停后,整个杀魂谷半截都浸泡在水里,另外半截扒拉着一群怕雨的鸟儿,瑟缩地看着水里的银光。在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雨里,矶姬族的人鱼就这样游了出来。

都说矶姬族的人鱼天生貌美,连盛产美人的狐族也敌不过。我觉得此话很有道理,因为一个是量产,一个是单产。

矶姬族里的人鱼很难找出一个不好看的,而狐族则是很难找出一个好看的,一旦找到了,那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美人儿,总能引出一场战火。祸国妖姬就是这么个说法。

那一日,矶姬族的美人儿从水里爬了出来,上半身仅着片缕,由贝类和锦缎织成的衣裳遮住敏感部位,下半身则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尾,一摇一摆摇曳生姿。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为首的人鱼长得格外美丽,不光乳量超人,连鱼尾也与众不同,是金色的。在那高耸的胸脯上挂着一颗珠子,莹润透亮,里面还有一个暗影。

人鱼朝屠辛微微行礼:“主上。”

屠辛将她扶起,微笑道:“卿翊姑娘,我等你们很久了。”

矶姬族被安置在了北边的灵泉,这让鸟族十分不平。本来灵泉是众人共享的,谁有事没事都能去泡一泡。但如今不行了,矶姬族一来便独享了灵泉,让众人十分不满。

毕竟屠辛的偏爱实在太明显。

为了平息众怨,屠辛大手一挥,从灵泉处凿了一个渠,通往四方,像一条银色的小溪缠裹进杀魂谷的五脏六腑。

即使如此,矶姬族的人鱼们也仍有怨言。

矶姬族本是海族,天大地大,如今一窝蜂地挤在灵泉里也着实憋屈。但好在灵泉的灵气丰沛,适合修炼。就算寻常的物什在这里待个三五百年也可成精,更遑论本是神类的矶姬族。

其实,屠辛的偏爱也是有理由的。

卿翊来时胸前挂了一颗珠子,其实这珠子便是传说中的厚荣。当年矶姬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回。但世事难料,救回的厚荣实在太过虚弱,如今重新化作一枚卵,被矶姬族常年供奉其间。

也许,在灵泉的滋润下,他不日便可复生。

《怪物志》有云:金乌,通体金黄,鸟喙碧绿。七百年一产卵,一次可得一至二枚。性焦躁,聒噪,记仇,不易相处。

“记仇”二字,明晃晃地挂在我的头顶。

虽然金乌将小鸟儿们带了回去,但小鸟儿们认了我做娘,隔三岔五都要离家出走一次,跑到我门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每每金乌夫妻找上门来时,皆是一脸怨恨地瞪着我,实在让我心肝一颤。

他们也时常换着法子来折腾我。

譬如早上天蒙蒙亮时,他们便掐着时间在我门口唱歌,夜半三更我睡得迷迷糊糊时他们又在门口跳舞。如此反复了数十日,我终于连日失眠,脸上顶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最过分的是,他们还充分发挥了鸟族的天赋——屎多。

那噼里啪啦的鸟屎天女散花一般倾泻而下,落在我的门前路口,街头巷尾。终有一日,我端着茶杯出门时突遭飞屎。两团黏糊糊还带着热气的粑粑落入我的碗中,同时还甩开了一条优美的弧度,稳稳地落到了我的脑门上。

热乎的。

新鲜的。

臭臭的。

妙,妙不可言。

叔可忍,婶不可忍。

当金乌们号啕大哭闹到屠辛面前时,我正拿着新得的鸡毛掸子,不对,鸟毛掸子扫灰。如今金乌只剩下几根稀疏的毛发挂在屁股上,堪堪遮住敏感部位。

得益于金乌的大嗓门。很快,杀魂谷里所有的鸟儿都聚了上来,他们都知道了有一只狐狸喜欢偷鸟蛋、拔鸟毛。

这次金乌闹得很大,但屠辛也对他们的行为略有耳闻。虽说是我不对在先,但他们后来的动作实在欺人太甚,所以怎么判也是个问题。

屠辛只得各打八十大板,不了了之。

此事过后,最大的好处便是再也没有鸟儿敢在我门前闹腾了,就连拉屎也跑得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我揪住尾巴,把毛拔个一干二净。

04

四月,春天,百花盛开,杀魂谷亦被百花环绕。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日子,屠辛带了新人进来。

说是新人,实际上却是这里的原住居民——鬼族。

鬼族近万年来命运坎坷得很啊。神战时被打了一顿,前些年又被秦岸险些灭族。仅剩几个老弱妇孺,愣是靠无与伦比的生育力扳回一城,百年来也小有规模,也有个几万人了。

但是,他们现在的族长古刹却是个软性子,不愿与天族硬碰硬,总是绕着走,活得实在憋屈。说是软性子,不过是奉行韬光养晦的政策。好不容易才小有规模,现在着实不敢再冒险。

不知屠辛怎么发挥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地说服了古刹,让他带着族人搬回了杀魂谷。杀魂谷终于有了鬼族,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一时间杀魂谷又热闹非凡。

数日后,屠辛在饭后召见了我,拢着一杯茶淡淡道:“如今,就差你们狐族了。”

然后,他袖子一挥,带我去了虚合山。

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我去劈开虚合山的结界。

我们一路腾云驾雾,急急赶至虚合山。虚合山隐在层层浓雾之下,外面还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结界。几个砍柴的樵夫在原地打转,一遍又一遍地撞在结界上,却一脸蒙,以为自己遇上了鬼打墙。

这结界的效果好得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偌大一座山罩在眼前,法术庇佑,寻常人等基本看不见。

就算有人误入结界也看不清真伪,这也就是为何此地频频出现鬼打墙的原因。

云腾到虚合山上空,屠辛望着结界道:“现在你该把你的族人放出来了。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我默默地算了一算,不久,不过是三千七百二十一年而已。

劈结界自然不能徒手劈,屠辛凭空抽出一把碧绿色的长剑。晶莹剔透,唤作碧落。

碧落碧落,真是个好名字。拂晓破天,晨碧落,和这一山的碧绿相得益彰。

我接过碧落,格外趁手。碧落亦在我手中发出嗡嗡低鸣,剑波婉转,空谷回响,果真是一把好剑。但剑柄有些烫,我几乎握不住。

我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无论今日劈开结界的是不是我,屠辛总有办法把他们放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我亲自救他们出来。

深吸一口气,我举起碧落,自万丈云端跳下,朝那结界劈去!

“轰——”

一阵巨响,结界纹丝不动,山海却微微发颤。我亦被这结界反弹回去,一口血郁积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

巨大的反击打在我身上,我颓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只感觉头昏眼花,天地都在旋转。突然,眼前出现一片阴凉,屠辛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

“起来。”两个字冷冰冰的,霎时让我灵台一片清明,“你还没有劈开结界。”

“我知道。”我晃晃脑袋,撑着剑想站起来。

他皱眉,脸上的表情越发深不可测:“白夕,你何时弱成这样了?”话音刚落,我很衬景地一口血喷出去,直中他的脑门。

我看到屠辛的嘴唇抖了抖。

不好,不能被他发现!我立刻捂住胸口虚弱道:“大约、大约是雷神劈的那两锤子太用力了……内伤,一定是内伤。”

屠辛的嘴角抽了抽。

我赶紧腾云上了天,同时心里一阵骂娘。我本就不是白夕,自然没她那滔天的本事。再说了,这结界禁锢了族人三千多年,倘若真的那么容易劈开,那姑姑也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屠辛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

思及此,我再次举起碧落,准备拿出吃奶的劲儿再拼一次。正欲下剑,脑中突然传来白夕的声音:“闭气凝神,内运三脉。气行任督,真气灌手。劈!”

碧落忽地绿光大盛,剑身急剧颤抖起来,风起云涌。随着最后的落下,剑与结界相汇,绿光化作一只展翅的凤凰,一头扎了进去。

“轰——”

结界碎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手上的剑:就这么,碎了?

剑身与结界交汇处发出破碎声,随即蔓延出无边无际的蛛网。很快,蛛网慢慢笼罩在了整个虚合山上空。我也力竭,再也无力腾云,像一只断翅的鸟儿直线坠下。

不巧,恰好是脸着地。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动起来:脸着地,鼻梁得断吧?就算鼻梁不断,下巴也得摔斜了。若是不幸落入什么草丛密林,恐怕衣裳都得撕破,一个不小心就要光屁股了。不行不行,死是小,丢人是大。我默默地捂住屁股,视死如归地坠了下去。

远处传来一声清啼,一片彩色的云朵缓缓飘进,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巨大的金鸟。不过这金鸟的金指的是它周遭云朵的颜色,所过之处皆是金光闪闪。而金鸟本身却是光秃秃一片,仅剩几根羽毛挂在头上。

呃,巧了,竟然是金乌,还是被我拔光了毛的金乌。

金乌缓缓飞至我的身下,稳稳地接住了我,旋转落地时还在嘟囔:“主上实在太坏,明知我与这狐狸有仇,还专门派我来接……”

这絮叨,果真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啊。

金乌还在嘟囔,屠辛不知何时出现在它身后,脸上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金乌见此笑颜,立刻打了个哆嗦,变作一只巴掌大小的鸟儿飞到屠辛肩头,讨好地蹭蹭。我这才看清,金乌原先被我拔掉毛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圈茸毛,但还是不能遮住皮肉。

这模样实在是太过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金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颇受打击,扇了扇毛茸茸的翅膀,踉踉跄跄地飞走了。

屠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不起来?”

我揉了揉七荤八素的脑袋,几次起身都跌了回去,最后屠辛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拉上他足下的祥云。

鄙视!这是**裸的鄙视!

正欲问候他的祖宗,他却已经飞至高出,对着破碎的结界一戳——

“砰!”

山海皆震,万物颤抖。一群飞鸟展翅高飞,野兽仓皇逃窜。

泰山压顶之力倾泻而出,巨大的灵压扑面而来。飞沙走石,草木枯。

我被这灵压逼得后退几步,险些被卷走。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在我面前被拔地而起,最后卷入灵压之中,撕成碎片。

屠辛在这巨大的灵压下却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眼底还带着冷笑。

狐族三千七百二十一年的被困史,结束了。

这是春天,蓝堇草,长得正好。

我离开虚合山时,那是冬天,蓝堇草枯败一片。我回来的时候,却是春天,万物茂盛,一向瘦削的姑姑看起来都丰腴了,想来过得很好。

我走时,是乔乔,我归来时,是白夕。

姑姑率领众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跪伏在我的脚下,将跪拜之礼行得周正:“主上,我们等了您三千年!”

霎时,大家哭成一片,抽噎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接着便是互诉衷肠。

我正愁如何让他们闭嘴,好在屠辛也不喜欢这种场面,几句话就岔开了话题:“如今结界已破,此地不宜久留。若是再不走,恐怕天族人就会杀来了。”

姑姑赶紧点头:“屠先生所说甚是。”

屠辛拿出一只哨子,轻轻一吹,一只红色的神鸟袅袅落下。我认得这只鸟儿,好像是栖息在屠辛门前的朱雀。

屠辛看了一眼朱雀,再次吹响哨子,这次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屠辛疑惑道:“金乌去哪儿了?”

朱雀道:“回禀主上,金乌回谷了。我见它走时嘴里衔着孔雀羽毛,想来是在凡间寻来的,用来遮……”朱雀悲戚地看了我一眼。

屠辛的眉头一挑,朝我望来。

我赶忙打哈哈道:“哈,孔雀毛是什么,一定很好看。”

朱雀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

最终,我们只能乘朱雀离开。朱雀也是神鸟,变大变小不在话下。所有人都排队上了朱雀的背,乖巧地坐在一起。最后轮到我上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朱雀打了个哆嗦,朱雀小心翼翼道:“白姑娘行行好。我不比金乌,毛被拔了是长不起来的。”

我还没回答,屠辛突然插嘴进来,凉飕飕道:“她敢。她若是敢拔你一根毛,我就拔她一条尾巴。”

我:“……”

一路无话。

姑姑和我坐得很近。一路上,姑姑都在偷眼看我,但我转过头去时她又赶紧把视线挪开。如此反复三四次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姑,你有什么事吗?”

姑姑眼圈一红:“老奴只是想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说着擦了一把泪花子,“主上终于回来了,我们终于走出虚合山了,狐族有望了!”

她要说的话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大约都是狐族是如何如何期盼我的归来,天上的神仙是多么多么混账,屠辛为我们狐族做出了多么多么伟大的贡献。这些话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从我出生时就说起,一直说到现在我耳朵都起了茧子。可是,她的那些话中,全然没有提到我——乔乔。

约是我的脸色实在难看,姑姑也不再多言。我把视线挪到前面,看见屠辛站在朱雀的头上。风灌满了他的袖摆,长发亦随之飘**。他的侧面和顾奕很像,很像,很像。

我不自觉地看痴了。

可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不知飞了多久,行至半空中时,周围都是一团团厚重的云彩。云雾拂面,我们的视线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就在这时,屠辛唤出碧落,上下一劈,云雾瞬间断裂,化作棉絮飘**在天地之间。

云雾断裂处延伸出一道屏障,滔滔不绝朝足下喷涌。又如突然割裂的瀑布,滚滚江水向东流。

朱雀仰头一鸣,声音清冽,随即一头朝屏障扎去,直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