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归宿难求人归途

01

我迷迷糊糊又跟着他回到了这个草屋。

赵萧坐在我面前,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一张帕子为我擦脸,将锅灰一一擦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任他摆布。

擦净脸之后,他又掏出一个瓷瓶,挖出白色的药膏擦在我脸上的伤疤上。

许久,他将瓷瓶“砰”的一声放在木桌上,严肃道:“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拦。但我以为我们朝夕相处了这几日,你至少会把我当朋友,离开时会给我说一声。”

我讪讪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信吗?”

赵萧厉声道:“我说的是当面道别。”

我有些心虚,随便找了个理由:“你今日走得太早了,我醒了后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才没当面道别……”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与我争辩,从怀里掏出一朵鹅黄色的小花,递给我道:“既然要走,那把这个带上吧。”

我接过植物,愣神道:“这是什么?”

他闷声回答:“甄玉草。”

过了半晌,他补充道:“活血生肌的。你把它捣烂涂在脸上就不会留疤了。”

我沉默片刻道:“谢谢。”

我本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没甚重量。我又望着他认真道:“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得。他日若有机会,必定涌泉相报。”

他失笑,脸上带着苦闷:“你又要许下什么完不成的承诺吗?”

“什么?什么叫又?”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苦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忘了。”

我越发疑惑了。我到这人间不过二十五年,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若是真许下过什么承诺,那我一定会记得。我前后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应当是没见过他。排除这些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难不成他是我以前在虚合山时抢劫过的哪个倒霉蛋?

我炯炯地望着他,他只得出言提醒:“烧鸡。”

片刻后,他又道:“还有礼荐。”

我依旧炯炯地望着他。

他叹息了一声:“你答应嫁给我。”

一口水从我鼻孔里喷了出来:“不可能!”

他脸一红,嗫嚅道:“为何不可能……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岁罢了。”

一些画面缓缓浮现了出来。

烧鸡,礼荐,七岁的赵萧。

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笑盈盈地将烧鸡递到我的面前:“姐姐,烧鸡给你了,你记得要嫁给我哦。”

我的娘嗳,我好像真的答应过这么荒唐的一档子事!但……但那时,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啊,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了?

他望着脸色难看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起来了吗?”

我十分艰难地点了一回头。

“那你应当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

我又十分艰难地点了一回头。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他沉默地望着我,半晌,淡淡道:“我让你想起这件事,并不是想强迫你兑现当年的诺言。毕竟,那时我只有七岁,你答应我时也不过是儿戏。”

我垂下脑袋,绞手指道:“你也未必想娶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庞,严肃道:“你看清楚这张脸,有哪个人二十五年都不会老的?你也应该猜到了,我不是人类。”

他怔怔地望着我,许久之后忽地笑了出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吗?对于我来说,你是人是妖都没甚关系,你只要是乔乔就好。我中意你,与你的身份无关。我知道你很孤独,我想给你一个家。”

我的心一抽。

——只要你是乔乔就好。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

沉默半晌,他忽地站起身来:“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请你把这甄玉草带上,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答应你。”

“什么?”他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我答应嫁给你。”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都要落出来了,嘴唇哆嗦地问:“你……你再说一遍?”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终于听清了,喜不自胜,最后将我揽入怀中:“乔乔,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幸娶到你。”

是啊,我也从未想过,我居然会有嫁人的一日。尽管我只是想有个家,有个真正爱我的人。

在我与赵萧认识的第二十日,我答应嫁给他。

我并不爱他。只是像他说的那样,我太孤独了,我想有个家。

赵萧答应我,他会给我一个家。

我想,有了家以后就可以重新开始,抛弃一切过往,过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当夜,赵萧将床榻搬进了房间里。因这茅草屋只有一张床,所以他平日都是在外面打地铺的。今日他搬了进来,也算是并榻,当作成亲了。

但赵萧只将床榻安在角落,离我很远,死活不愿与我睡在一张**。

他说我只是答应了嫁给他,但并未拜天地,还不算成亲,只有等成了亲以后才能睡一张**。

我晓得他一向迂腐,喜欢做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反正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十日后,也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当夜,我睡在榻上,听到角落处他的翻身声。他的呼吸急促,并没有睡着。我也了无睡意,睁大眼睛望着窗外。

许久之后,我听到赵萧的声音:“乔乔,嫁给我,你会不会后悔?”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他又道:“我自知配不上你,我却想护你一生一世。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只小猫吗?那只因受了太多伤,而不愿相信人的小猫。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在这凡尘俗世受了太多苦,现在只想找一个栖身之所安稳下来。乔乔,我只是一介凡人,但我会用我的命去护你。”

说完这些,他又翻了个身。许久之后,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他已然入睡。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轻声道:“谢谢。”

02

我又被白夕召入幻境。

梦里腾起一层白雾,白夕站在浓雾中,影影绰绰拓出一个轮廓。她对我伸出了手:“乔乔,恭喜你了。”

我不语。

她又娇嗔似的道:“你也真是心急。女孩子嫁人乃是天大的事,你才与他相处了几日,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将自己送出去了?莫不是怕错过了这个,世间便无敢娶你之人?”

我怔了片刻,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白夕侧着头,表情凛冽,眼睛却是笑的:“怎么不关我的事?现在你我是一体的,你嫁人,却也是我嫁人。倘若我不同意你这个婚事呢?”

我漠然道:“你若捣乱,我就杀了你。”

狂风大作,风声呼啸着涌过,拍打在山峦上。常年笼罩的浓雾第一次被吹开,白夕的脸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她站在浓雾中,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杀得了我吗?”

我摸向自己的脸,光洁如新。因是幻境里,感觉不到那凸起的伤疤,但也足够了。

“我杀不了你,却杀得了自己。你若敢捣乱,毁了我的婚事,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与你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好过。白夕,你不要逼我。”

这是我最大的把柄。

白夕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换。她忽然道:“倘若是顾奕呢?”

我僵在原地。

白夕继续道:“倘若是顾奕来找你,让你跟他走,让你放弃这个婚礼呢。”

顿了许久,我喉咙有些干涩:“他已经和别人成亲了。”

“倘若他并未成亲呢?他不过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所以没来找你……”

我的心底一片喧嚣,有微微的苦楚泛起,却像一颗朽掉的莲子。许久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他来,我也杀。”

这是我的婚礼,我不容任何人破坏。

婚礼将至,赵萧变得日益繁忙。

因前段时间出现了疫疾,这里许多人都受到了牵连,赵萧每日忙得脚不着地,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还要去集市上采购。

不过几日的工夫,赵萧嘴角上起了一串燎泡。

我知道,他是在为钱着急。

婚丧娶嫁,哪个不是花钱的事情?赵萧只是一个乡村大夫,平时收入本就不多。再加上他宅心仁厚,时常为来看病的穷人减少药费,甚至还常常搭钱进去。以至于行医多年一穷二白,办个婚事很是捉襟见肘。

我也不在意这些俗礼,多次劝他,随随便便拜个天地就成了,不必那么麻烦。

他笑着道:“乔乔,你不知道,这结婚是女孩子一辈子仅有的一次,草率不得。再怎么简化,凤冠霞帔总得有吧?”

说完这句话,他戴上草帽,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远方是一条羊肠小道,他要走到小道尽头去给人看病。

我摸了摸头上的银簪,明白了。

成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如今我既然要和过去划清界限,那这过去的银簪也没必要留着了。

我用这簪子换了几两碎银,放在了他的钱袋里。

成婚当日,赵萧送上一套凤冠霞帔。

这衣服果真如人类的婚礼一般烦琐,我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穿好。

现在是五月,天气已经隐隐转热,我却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像个活生生的粽子。最后还绾了一个极复杂的发髻,又盖上一张缀满珍珠的喜帕。

目不能视物,我只得扶着墙壁往外走。刚刚走了两步,门外惊起一声唢呐,紧接着便是如雨点般密集的擂鼓。

一时间锣鼓冲天,似热闹非凡。

我微微掀起喜帕,却并未见着什么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红影缓缓走来,腰间拴着一个绣球,手里捧着一个唢呐。

每走一步便奏响一声,最后走到我的面前,他将绣球放在我的掌中:“乔乔,我来了。”

青天白日飘过几片锦云,树缝间的阳光稀稀疏疏地落下。

我们对着皇天厚土行了礼。

三根香烛袅袅生烟,他又递过一杯酒:“乔乔,这是交杯酒。喝了这个,你就是我的妻了。”

我的手有些发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接过酒杯。

这酒杯仿佛有千斤重,坠在手里始终抬不起来。赵萧问道:“怎么了,乔乔,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举起酒杯道:“没事,我们来喝交杯酒吧。”

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也端起酒杯,就当两只手即将缠在一起时,一支长剑破风而来,直直地将酒杯刺穿!

酒杯未碎,被牢牢地插在前方的树上。我的手被震得生疼,心底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飘飘****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恭喜白夕姑娘了,这么大喜的日子,却也不通知我一声,是怕我送不起礼吗?”

一阵窸窸窣窣,灌木丛中走出一道紫色的身影。一袭斗篷傍身,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但这声音我确是忘不了的,正是锦绣。

我暗道一声不好。

锦绣既然敢来,必定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以对付我。若我只是一个人就罢了,左右就是个死,大不了与她同归于尽,也不算亏。说不定还能将白夕激出来,再结结实实地收拾她一顿。但此时,我身旁有了赵萧,将这些计划全部打乱了。

锦绣见我不语,勾起一抹冷笑,朝身后道:“世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白姑娘好歹也是你的旧识,成亲不喊我也就罢了,却连你也不喊,是个什么道理?”

一方灌木动了动。

我如遭雷击。世子,是顾奕吗?他不是回国成亲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不对,也许不是顾奕,一定不是顾奕,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穿着大红嫁衣嫁给别人……

我浑身不自在起来。

将喜帕一掀,掌心传来微微阵痛,心头也宛如有人拿着刀子深深浅浅地戳着。我死死地盯着那一方灌木丛,期待他从里面走出,却又怕他从里面走出。

赵萧见我神色异常,一把握住我的手:“莫怕,我在你身边。”

我干干一笑。

赵萧将我挡在身后,对锦绣厉声道:“这位姑娘恐怕认错人了。我的妻子叫乔乔,不叫白夕。而且,这大喜之日,邀请谁也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们并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锦绣取下斗篷,兀自偏着头,似笑非笑道:“哦?是吗?几日不见,白夕姑娘却连名字都改了。”

她掸了掸袖子,凉凉道:“你们的婚事我本也无意打扰。可是本公主奉命捉一只千年狐妖。而这狐妖,好巧不巧,正是你成亲的妻子。这位公子,我劝你睁大眼,好生看看自己要娶的是个什么东西,否则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萧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闭嘴!我的妻子不用你评头论足!”说着就要撸起袖子上去理论,却被我拉住了。看不出来,他平时和和气气的,也有这般暴躁的时候。

锦绣冷笑着扫了赵萧一眼,转头道:“世子,出来吧,同你的老朋友打声招呼。”

灌木丛动了动,一群飞鸟惊起,乌压压的一片。

分花拂柳中,走出一人。银色长袍,宽大的袖口被灌满风,猎猎作响。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却随风飘**。树荫间落下的光点拓在他的眉间,弓拉满,缓缓对准我。

是那双我熟悉的眼,是那张我熟悉的脸。

是顾奕,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顾奕。

他不会用这样冷漠的表情看着我,甚至还对我拉开了弓,箭上弦,只等锦绣一声令下。

“公主。”他朝锦绣行了一礼,又转过头来,漠然地看着我,眼里无喜无悲。

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番场景。我心头一痛,如有人掏心挖肝。

03

“顾奕。”

我喊了一声,他并未回应,一双眼望着锦绣,柔得能掐出水来,说话的声音也软了几分:“请问公主有何吩咐?”

锦绣把玩着手里的银簪。我认得这支银簪,当初白夕就是用它划破了锦绣的衣裳,狠狠地羞辱了她一番。后来我把这银簪卖了。锦绣应当就是通过这支银簪找到了我。我真是悔不当初。

“啪”的一声,锦绣将银簪掰成两段,随手丢进草坪:“听说这白姑娘是你的旧识,许久未见,世子不同她打个招呼吗?”

顾奕缓慢地将头转了过来,声音古井无波:“我不认识她。”

我的心猛地一坠,仿佛被拉入万丈深渊。

在未答应嫁给赵萧之前,我曾想过无数次,若我与顾奕再见,会是一个什么情形。我想,那时候他应该长成了参天大树,是一个英武不凡的男子,再也不是现在这般娘娘腔。我想,那时候他应当已经妻妾满堂,孩子都生了好几打。我想,那时候他应该还记得我,记得有一个叫乔乔的小野人。和他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还被他当宠物一样养了很久……

我想了无数个场景,甚至包括他已经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瘫在**奄奄一息。可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不认识我。

顾奕,你说过你爱我,你喜欢我,但你为什么要忘了我?

他听不到我的心声,古井无波的眼淡淡地扫了一眼我和赵萧紧握的双手,又挪了回去。

我稳住心神,知道自己不该为这些小事伤情。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将赵萧安全地送出去。

我正欲找个理由让赵萧离开,他却先一步挡在我的面前,厉声道:“乔乔,快走!”

他紧张地望着二人,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斧子:“这二人来者不善。我拖住他们,你快跑!”说着他撸起了袖子,露出细条条的胳膊。

我失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赵萧,怎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但我心中又涌起一股感动。赵萧无论何时何地都将我放在第一位,而我刚刚却在为另一个男人伤神,果真是天大的混账。

我一拍脑门,笑呵呵道:“啊呀,你瞧我这记性,就说忘了什么事呢,原来是把他们忘了。”

我指着对面二人道:“赵萧,我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在瀛中时结交的两位好友,这是锦绣公主,这是顾奕世子。我们多年的交情,我却连结婚都忘记邀请他们了,难怪他们生气。”

赵萧疑惑地望着我:“乔乔,你说什么呢,他们二人明显来者不善……”

我一把拉住赵萧的袖子,打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们就是脾气怪了点,适才是在同我开玩笑呢。不若这样,你去市场上买点酒菜,我同他们叙会儿旧。”

赵萧更加疑惑了。

锦绣冷笑着看我演戏。

赵萧并未被这个拙劣的谎言欺骗,反而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莫想骗我,今日既然我们已经拜了堂,你便是我的妻子,我们生死与共,我是不会把你独留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我无奈扶额。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罢了,得下点狠药。

我一跺脚,咬牙道:“堂是拜了,但交杯酒还没喝呢!我们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夫妻。”

想到这里,我将喜服一脱,甩在赵萧手里:“老娘不嫁了,你滚吧。”

风刮过,带起两片翩跹的花瓣。

赵萧看着我,一双眼缓缓泛红:“乔……乔乔,你在说什么。”

我咬牙重复:“你耳朵聋了吗?我说,老娘不嫁了,你滚吧。”

他苦笑两声,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心头有别人,现在他来找你,所以你不要我了吗?”他的手遥遥一指,正好指着不远处的顾奕,“你是要跟他走,不要我了吗?”

“你胡说什么呢?”我当下心里一横,扯起嗓门就喊,“老娘不嫁了!不嫁了!天王老子来了老娘也不嫁了!”

赵萧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手刀砍了下去,浑身一颤,晕了过去。我将他平放在地上,心里感慨成个亲也能出这么多事,实在对不住他。

他虽晕倒了,两行清泪却流了下来。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我不会不要你的。”

远处传来掌声,锦绣正笑盈盈地鼓掌:“果真是一场好戏。”

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又脱下脚底红艳艳的绣花鞋。这是专门为成亲买的,不能弄坏了。做完这些,我才回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锦绣微笑着对顾奕道:“世子,我这手里空闲得很,缺个玻璃珠子玩玩。麻烦你去取了那女人的右眼。”

顾奕点头:“是。”

我暗道一声不好,拔腿就跑。身后追过两支箭,稳稳当当地插在我刚刚站着的地方。

我惊出一身冷汗。顾奕这厮的箭法,越发精良了。

我一头扎进了前方的小树林,顾奕紧随其后。

人间五月天,草木繁盛,林子里郁郁葱葱一片。我每过一处,身后都想起一片扑腾声,无数鸟雀受惊,一齐飞向头顶的天空。

顾奕不急不缓地在我身后追着,每过一处必将射出一支箭。那些箭或与我擦肩而过,或稳稳地扎进我的胳膊、大腿、脚后跟。

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且沉浸其中。

以前我同他还势如水火之时,我曾多次溜走。他知晓我逃走,却又不急着追,总是要等我跑得差不多了,以为自己自由之时才忽然出现,然后笑盈盈地拉开弓问我:“你是自己乖乖地回来,还是等我把你射成刺猬后拖回来?”

我纵然千般不愿,也只能乖乖回到他的身边,然后不服气地酝酿下一次该如何逃走。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取我的命。那时的他,虽然可恶,却不会伤我。现在的他,却是实实在在抱着要杀我的心。

我已经拔掉了两根扎在我肩膀上的箭,现在还在潺潺淌血。我胡乱抓起一把泥堵住伤口,同时恶声恶气地问:“白夕,笑话看够了没有?”

许久之后,脑袋里传出咯咯的笑声:“没看够,你还不够惨。”

我拖着伤腿躲在一棵树下,听着前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该离我这里不远了。我咬牙道:“我要是被捉住了是要被挖眼的,这不也是你的身体吗?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挖掉眼睛?”

白夕懒洋洋道:“我不想啊。但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你。”

我问道:“怎么取决于我?”

白夕道:“只要你同我融合,便能使用我的法力。到时候莫说是一个顾奕,就算是十个顾奕也能被你轻松地捏死。”

我脑子“嗡”的一声响了。

融合?不就是吃掉我吗?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很久以后才抚平呼吸:“白夕,还记得你大闹宴会那日吗?那时候你没有融合我,不过是暂时接管了这具身体。今天,你能不能也这样?就当帮我一次了,求求你——”

许久之后,传来白夕幽幽的声音:“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现在灵体孱弱,撑不起这个身体。你若是想得救,只有我说的那一个办法——融合。”

我摸不准她说的是真是假,正欲商量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时,顾奕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我拔腿就跑,却被一支箭从肩下穿过,狠狠地钉在身后的树上。

顾奕缓缓从前方走出。

以往妖冶的眉眼此时如一潭死水,映出我惊慌失措的表情。

“顾……顾奕——”

我结结巴巴喊他,同时脑子拼命旋转,希望能想起什么,唤起他的记忆。若我猜得不错,顾奕应当是被锦绣使了什么法子控制了。

我刚刚挤出一个笑,就被他一把扼住脖子,死死地按在了树上!

疼!

伤口撞在了树上,再次撕裂,潺潺淌血。

他扔掉弓箭,腾出另一只手,缓缓伸向我的嘴唇。

他手指很凉,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摩挲在嘴唇上时很疼,摸完我的嘴唇,他又摸摸自己的嘴唇,一副迷惘的模样。

我的老脸唰地红了。

不是害羞,是因为我要窒息了!

“顾……顾奕——”

我挣扎两下,两只脚不停地扑腾。但顾奕那厮还在认真研究我的嘴唇,两根手指在上面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注意到我已经进气少出气多,几乎都要归西了,这才松手,我扑腾一声落了下去,不停地咳嗽。

“顾……顾奕,你是要勒死我吗?”

他怔了怔,愣愣道:“公主只要你的眼睛,并未要你的命。”

我一惊,后退两步,抵在树根处无路可逃。我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要挖就挖,在这里磨磨蹭蹭作甚!”

顾奕走近两步,半蹲到我的面前,擒住我的下巴,又伸手在我嘴唇上摩挲。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眼毫无波澜,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嫁给了别的男人。”

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嫁给了赵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但关你何事?你不是也准备娶那个什么倾纶公主了吗?

我心中百转千回,明知他被控制,却依旧忍不住出言相讽:“我嫁我的,关你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