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心难测得教训

01

大雨腾起白雾,哔哔啵啵地打在头顶的凉棚上。这有节奏的旋律像密密麻麻的鼓点,敲击着心头,终于敲来了许久未见的睡意。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好了,心平如镜,却又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姑姑。

这些日子我盼着日日都能梦见她,我有许多问题想向她问个清楚。但连日的逃亡奔波让我心力交瘁,瀛中派出三批人马追我,分别是灼渊、顾奕以及锦绣。

如此情形下,莫说睡觉,就连打个盹也得竖着耳朵。

直到一路走出瀛中,到了西寒最边陲的一个小镇时,我才喘了一口气,找到个破庙,一睡便睡死了过去。

就着这场大雨,我沉沉睡去,终于如愿地梦到了姑姑。

梦里是一片刺目的白。雪一团团地落下,细细密密,如盐粒,如柳絮。脚下蔓延出的雪一直蔓到了尽头。

无瑕的白里,终于走出一个墨绿色的影子。

这人的身影很眼熟,我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我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幻境里时似乎也见过他。他是白夕的师父,是那个千方百计阻挠白夕成仙的人。

镜头一转,我看到了姑姑。

梦里的姑姑要年轻许多,头上梳着飞天髻,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袍。

看见那人,姑姑疾走两步:“屠先生。”

那人微微一咳,咳出一摊血来,淋漓的血迹在白雪上如点点红梅。

姑姑大惊:“屠先生,您没事吧?”

他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甚在意道:“无妨。那镇魂石邪性太重,没甚大碍。不过,好在把她拿出来了。”

说罢,他微微翻手,掌心冒出点点光芒。

“这是她的魂魄。在镇魂石下受尽戾气和邪性的侵蚀,现在十分虚弱,须得为她找一个宿体,让她在里面修养。”

姑姑急道:“用我吧!让白夕大人在我的体内修养!”

那人虚弱地摇头道:“不行。你的修为杂糅百态,仙妖皆有。白夕修的却是九尾狐的秘术,二者不融,容易产生反噬。”

“那要怎么办?”

“你须得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将白夕的魂魄注入进去,再让这孩子修行纯粹的九尾狐秘术。这样一来,这孩子的修为便是滋养白夕的养料。也许过不了多久,白夕就会醒来。”

“那那孩子呢?”

“自然是成为白夕的营养了。”

姑姑顿了一顿,点头。

我顿了一顿,醒了。

一睁眼,眼前是一张慈祥的脸,手里正拿着湿毛巾,在我额上前前后后地擦拭着。

见我醒来,她慈祥地笑着:“姑娘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她是李大妈,住在这破庙里的乞丐。

前日我昏厥在这庙前,她收留了我,对我关怀备至。

我后来得知,这李大妈也是个苦命人。她原是个普通农妇,有儿有女。但自从丈夫死后,儿女不孝,将她赶了出来。自此,她便靠乞讨为生。

前些日子白夕大闹宴会以后用尽了力气,又回到我身子里修养去了。而我的身体也被透支得差不多了,所以变得十分孱弱,在这破庙里一躺便是三日。

在这三日里,李大妈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

额前湿了一片,我发了高烧。李大妈帮我降温后端来一碗粥,又浓又稠,闻起来很香。

我本想自己起来喝,她却执意要喂我:“姑娘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我来喂。”

说着,她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又凑到我的嘴边。做完这个动作,她的眼睛湿了。泪水顺着双颊的沟壑流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这眼泪揩了去。

我知道,她是将我当作她的女儿了。只可惜,她生不出一个五百多岁的女儿来,我也做不了她的女儿。

我很小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只是姑姑顺手拾来的野狐狸。姑姑虽待我极好,却总是冷冰冰的,与我隔着一道沟壑。小时候总以为是自己不好,不成才,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姑姑的要求,所以姑姑才对我如此冷淡。现在想来,姑姑望着我的眼神总是炽热的,常常盯着我一盯便是很久。原来,她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灵魂。

这场瓢泼大雨阻碍了李大妈乞讨,她只能和我一同待在这破庙里。

我瘫在草垫上,无神地望着天空。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稀稀疏疏地落着。李大妈担忧地望着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她讪讪地走到我面前,问:“姑娘,饿没饿,想不想吃些东西?”

我无力地点头。

她像得了恩惠一般,说了声“等着”便匆匆离去。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声地扯了一下嘴角。

还是当人的好。短短一世,什么酸甜苦辣都过了。也不用像我们这些做妖的,寿命漫长,却又极致的无趣。况且,我连妖都算不上。我只是一摊烂泥,专门为别人提供养料的。

我将手放在胸前,感受那怦怦怦的心跳,不自觉地问出声:“白夕,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吃掉我?你现在躲起来,却又让我帮你承担闯下的祸,是个什么道理?”

她没有回答。远处的树木被吹得呼呼作响,我听见被拦腰截断的声音,满目的红绿都消失殆尽。

我从草垫上爬了起来。

因气力不足,双腿难以支撑重量,我只能手脚并用,一步步地往外爬去。

狂风呼啸而来,雨水拍打在我的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匕首,深深浅浅地戳着。

我勉强睁开眼,远处乌云盖顶,时有惊雷落下。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胸中一颗心狂跳着,几欲跃出。

我擦了一把脸,指天狂骂:“白夕!得罪你的人都在天上,你要复仇的对象正在那九天之上!都是那个老天爷,跑来折腾你!”

一道惊雷落下,将一块巨石击成碎片。碎片袭来,划破我的脸。一滴滴鲜血落下,模糊了视线。

我揩了一把,还是看不清眼前的状况:“白夕,你听见了吗?”

我轻声说,近乎是乞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只胸无大志的狐狸。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只想这么混吃等死地活下去。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白夕,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无人应答。

手软绵绵地垂下去,耷拉在两侧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心中却掀起万丈波澜,那深入骨髓的痛接连袭来。喉咙一阵翻滚,我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雨水像箭矢一般射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一阵生疼。我终是受不住了,抱着膝盖号啕大哭。

我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一个人替我伤心。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就是白夕。

没有人会为乔乔的去世而悲伤。

眼前模糊不清,耳朵里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喊:“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我终于晕了过去。

这一晕,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回到了那座山上,我被山匪们掳去当压寨夫人,一个穿着蓝盔的男子拎着长剑为我拼命。后来他以为我死了,抱着一块石头号啕大哭。

“乔乔,乔乔,你不要死……”

“乔乔,我还要娶你,我还要带你回湄山林……”

最后,他抱着石头吻了上去,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爱我。

他是顾奕,一个愿意为我而哭的人。

然后,梦醒了,我脸上淋漓一片,全是泪水。李大妈帮我擦汗,顺道揩去泪水,叹息道:“姑娘,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要这么作践自己?”

她又道:“这么大的雨,你跑出去做什么,也不怕把身体淋坏了。”

“李大妈……”

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大妈拿出毛巾盖住我的额头,同时不停地数落:“身子弄坏了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难道想下半辈子就靠吃药活命吗?”

我缓缓摇头,苦笑道:“反正这身子也不是我的。”

李大妈双眼瞪圆:“胡说些什么呢。”说着,她从一边拿出两只土豆,献宝似的摆在我面前,“来,饿了吧,刚刚烤好的。”

我接过土豆,还有些烫,咬一口咽下去,凉透的心也暖了一些。我忽地生出了倾诉的欲望。

“李大妈,如果你活到这个岁数,发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你还会活下去吗?”

李大妈疑惑地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解释道:“譬如说,你好好地活到五十岁,突然有个游魂野鬼跑出来,说你的身子是她的,你的家人、财产,甚至家里养的一条小花狗,也是她的。你会怎么办?”

李大妈咧嘴一笑:“还能怎么办,找人来把这野鬼收了呀。”

我摇头道:“不行,这个野鬼很凶很凶,而且所有人都盼着他回来,还盼着你去死。那你该怎么办?”

李大妈的表情严峻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许久后,她微微张嘴,认真道:“这身子我用了五十年,自然一切都是我的。哪能是你说两句就能让给你的。若是家人不待见,那我就离开,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若是这野鬼再来捣乱,我就算拼着把身子毁了也不会白白交给她的。”

我忽地醍醐灌顶般醒了。

她说得不错,这身子我用了五百年,凭什么白夕说是她的就成她的了?我晓得我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沾了白夕的福泽,但我也生生养了她五百年,已经算还账了。

我什么都能给她,但这副身子不行。

这日大雨后,我想通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打开心结,我心情也畅快了许多,所以我对李大妈十分感激。

我们的感情一日千里。

那日大雨冲刷掉我脸上的泥垢,李大妈见到了我的真容,我因对她心生亲近,便也不再遮模样。

我在草席上躺着将养身体,李大妈在酒楼里找了个收泔水的工作,每日十分辛苦,白日要工作,晚上还要照顾我。我心生愧疚,她却安慰我:“能照顾你,是我的福气。我也不图你什么,就希望有个人能给我做伴。实际上,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

这番话说到我的软肋上,我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实际上,我心里也将她当作了母亲。

我心里暗下决心,等这身子好了,我就出去找个事做。赚点银子,买块地,修个房,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家。再好好照顾李大妈,也算是尽孝道。等她百年之后,还要逢年过节去拜祭。

活得像个普通人类一样。

这样的日子我也就满足了。

02

一日,天气尚好,我的身子在细心调养下恢复了许多。

李大妈兴高采烈地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姑娘,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我摇头。

李大妈打开布包,慈爱地望着我道:“自然是女孩子都喜欢的东西。”

原来是一盒胭脂,还有一把木梳和一面铜镜。

李大妈拿起梳子就开始为我梳头:“我家的姑娘长得这么美,整日不修边幅怎么行?”

我心头一软:“谢谢李大妈,你待我真好。”

她爽朗一笑:“谢什么谢,待会儿你才要好生谢谢我呢。”

梳完头后,她又帮我抹了胭脂,最后照镜时,我发现气色果然好了很多。

李大妈在一旁啧啧道:“长得多好呀。这样的好姑娘,天生就该过好日子。姑娘,你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啊。”说罢,她朝着门外一喊,“王妈妈,您可以进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正欲详问,忽觉得肩膀上一阵巨力,压得我动弹不得。回头才看见李大妈正擒住了我的胳膊,又反折在背后。我未料到,一个农妇的力气居然如此之大,我动弹不得。

我顺着李大妈的视线望去,门口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女人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将我打量来打量去:“啧啧啧,这就是你今日的货?”

“如何,货色不错吧。”

“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

李大妈拍胸脯道:“那是自然,我可是下了好大的功夫。”

我心头一凛,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

原来李大妈是人贩子,那姓王的则是老鸨,二人狼狈为奸。李大妈靠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物色好苗子,再转手卖出去。

可叹,可叹,李大妈打了一手亲情牌,居然将我也骗了去。而我,居然真的将她当母亲。

老鸨身后走出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擒了我的胳膊。这厢李大妈和老鸨站了出去,叽叽咕咕,似乎在商讨价格。

我的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老天爷,你果真厉害。我穷尽所有,只不过是想做个普通人,你却也见不得?

我心底忽地响起一个声音:“要不要我帮你杀了她们?”

白夕,这是白夕的声音。

她醒了。

我摇头道:“不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一不小心将这话说了出来。我身后的打手立刻使劲,我的胳膊几乎要被折断。

他们呵斥道:“你这小丫头老实点!不要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可以无法无天,到时候进了红牌楼,我们都是你祖宗!”

我疼得冷汗直流,李大妈和老鸨走了进来。

老鸨赶紧让二人松开我的胳膊,连忙道:“放手,放手!这丫头精贵着呢,李大妈可真会做生意,卖了这一个丫头,下半辈子也算吃喝不愁了。”

李大妈讪讪道:“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给您送了一棵摇钱树吗?”

二人一番说笑。

我脑中再次传来声音:“好不容易捧出一颗真心,却被如此践踏。恨不恨?只要你愿意,我就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你,让你好生泄愤。”

我摇头,沙哑道:“滚。”

这个字又说了出来。

老鸨的脸色一变,风雨欲来:“好大的脾气,你是在同我说话吗?”

一旁的打手道:“这丫头刚刚就在自言自语,不是脑子有病吧?”

众人的视线立刻聚集到李大妈身上。她赶紧解释:“没病!没病!这丫头健康得很!就是脾气大,像驴,得抽!王妈妈,您当了这么多年的老鸨,难道不知道有的丫头就是脾气大,要抽才会听话吗?”

老鸨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我,冷笑道:“说得对,驴。千人骑万人睡的角色,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姑娘,你可得想清楚,现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让你生你就得生,让你死你就得死。哪怕是让你陪狗睡,你也得乖乖地给我脱裤子!若是不老实,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

我顿了半晌,终于抓出几个字眼来,朝二人缓缓一笑:“王妈妈说得对,我知道了。王妈妈既然把我买去了,那我自然是要老老实实地为王妈妈赚银子,这才是我的出路。”

老鸨赞赏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点了点头,又望向李大妈:“李大妈,这些日子你照顾我,多谢了。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李大妈不语,将头背了过去。

我摩挲着那面镜子,缓缓道:“从最开始,你对我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我卖出去吗?”

李大妈冷笑道:“你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这样骗小孩的话,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相信。”

我点了点头,沙哑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大妈教诲。”

老鸨讶然道:“我以为你会恨不得想杀了她。”

我摇头道:“杀她?没那个必要。我还得感谢她,让我晓得人心险恶,世上从来没有哪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老鸨微微一挑眉:“你倒是个通透人。”

我点了点头:“是啊,我都惨到这个份上了,再不通透点,真是活不下去了。”言罢,我抓起地上一根铁丝,自上而下往脸上一划!

剧痛袭来,我疼得头皮发麻,耳畔全是李大妈和老鸨的尖叫声。

我笑着安抚她们:“莫怕,我不会划你们的脸。”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直到我起身离开,她们的尖叫还没停止,脑子里却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李大妈说得不错,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因为蠢,许多道理我是真的被打掉牙以后才懂得的。譬如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这一乘便是五百多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自己没点本事,这再大的树也保不住我的。

再者,李大妈虽然坏,却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这个世道,软弱的人,不懂得争、不懂得抢的人,都会被饿死。

我若不同白夕争抢一番,下场便是被她吃掉,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好在现在明白也不算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我什么都没了,这张脸好不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所以,我干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事。

我划了自己的脸。

一道深可见骨的疤,从左眼开始,横亘了鼻梁,一直划到右唇处。

划了脸后,她们都惊住了,直到我大摇大摆地离开也未曾想到阻拦。

白夕在我脑海里幽幽地说道:“这又是何必呢?你想离开,不必这般玉石俱焚。”

“这是我的身子,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关你的事。”

白夕咯咯地笑了,不再说话。

这一走,不辨时辰,不分日月。我尽量走山村野区,避开人群。

一夜风雨大作,我躲在一处山洞里避雨。我浑身湿透,却听得身后传来呜呜声,似是有谁发出警告。

我回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头老虎,一头饥饿的老虎。

此时它正慢慢地靠近我,一口白晃晃的獠牙如倒置的刀片。

是将我当作食物了吗?看着它靠近,我并不怕,反倒生出几分兴奋。

“你要吃掉我吗?若是你想吃,便来吧。比起死在荒郊野岭无人知晓,被老虎吃掉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朝它走了两步,它反倒安静下来,不再呜呜,卧在我的脚边,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最后,它伸出舌头温顺地舔了舔我的手心。

那一夜,我饥寒交迫,同样遇到一头饥寒交迫的老虎。我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它的食物,没曾想它却并未吃我,反倒靠在我的身旁,做了一夜的垫子。

第二日醒来,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远处勾起云锦,漫天的锦云同脚下的花田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如一床铺开的云被。我朝那云被走去,好想扑在上面好好地睡一觉。我身体轻飘飘的,脚下却像踩着棉花,每一步都绵软得很。明明三日未食,却也感觉不到饥饿,不过只是乏,很想睡觉。

花田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正缓缓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死死地盯着那人,却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惊得后退了两步。

人,人!这是会骗我,会将我卖入青楼里的人!

我拔腿就跑,却因为脚底无力,一头栽了下去。

03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草垫上。

很暖和,还带着微微的药香。我睁开眼睛,力气缓缓灌入手脚。

这是一个破败的草屋,家徒四壁,除了我身下这张木床和眼前的一张三角桌,几乎没有别的摆设。

我又是被谁给拾了回来吗?

门嘎吱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手却悄悄地摸到袖口,攥住前些日子捡到的匕首。

床前的椅子“嘎吱”一声,有人坐了下去。

我屏住呼吸,默默地攥住匕首,若是这人欲行不轨,我当即划破他的喉咙。

我却没等来这个时候。

头顶传来和煦的声音:“姑娘醒了?若是醒了,就莫要装睡了,起来把药喝了吧。”

我不得不睁开眼。

入眼的是一个麻衣男子,三十来岁,眉眼敦实,一张脸极其普通,笑起来却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递到我的面前:“来,把药喝了吧。”

我没有接过那药,死死地瞪着他:“你是谁?”

李大妈教了我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莫要随便相信别人,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很善良的人。

男子笑笑,将碗搁在矮桌上:“我叫赵萧,是一个大夫,敢问姑娘芳名?”

芳你大爷。

我这一身装扮,还能看出是姑娘简直是神奇了。这些日子我风餐露宿,一身衣裳穿得看不出颜色,浑身都是泥点子,更何况还有一张被划得稀巴烂的脸。

我摸了摸脸,发现已经被包起来了。我拿起包袱就要下床,他却过来拦我:“喝了药再走吧。”

“让开。”我心里生出厌恶,条件反射便是一脚,直直地踹在他脸上。

他后退了两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却并未生气,只是苦笑道:“姑娘好腿功。在下行医多年,挨了不知多少脚,却没一脚像姑娘这般用力的。”

我磨了磨牙道:“让开,我要离开。”

他立刻让出一条路来:“路就在这里,姑娘随时可以走。”

我立刻朝门外走去,却不知为何刚刚走了两步便感觉天旋地转,双脚发软,又一头栽在了地上。

我费力地爬起来,却发现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叹息道:“我早告诉姑娘了,你喝了药再走也不迟。姑娘身体孱弱,应是许久都没吃过饭了。这一碗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用来补身体的而已。”

我最终还是留在了这里,因这副身子实在折腾不动了。

我始终对他不信任,他也知道。所以,他当着我的面喝了一半的药,才将碗递给了我,擦擦嘴道:“这下姑娘该放心了吧,不是什么毒药。”

我看了他一眼,端着碗一饮而尽。

他接过碗,又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姑娘这动作,很像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

我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他继续道:“我曾养过一只被小孩折磨得半死的小猫。那小猫嘴里被塞过石头和火药,受了很重的伤,所以对人类分外恐惧,甚至人类递的食物也不敢吃,真是可怜。”

说到这里,他无奈地摇头:“为了让它吃东西,我想了很多法子。最后只能找来一只大碗,我当着它的面吃掉一半食物,然后躲得远远的,它才会吃。因为这个,我和它同用了一只碗半年。它终于胖了,我却瘦了。”

好像很有趣。我等着下文,却迟迟不见他开口,只得主动问:“后来呢?”

他笑着望着我:“你总算主动开口了。”又无奈道,“后来?后来邻村来了只小母猫,将它骗走了。”

真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他却笑得很开心。许久之后,他将我看了一圈:“你这性子,同那小猫一模一样。”

我不耐烦地让他快走。

我不是猫,我是狐狸来着。

药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这些日子的困乏像潮水一般涌来,终于彻底地击溃了我。我躺在那草垫上,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我睡足了十几个时辰,还顺道做了一个清明的梦。

之所以是清明的,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境里一片黑暗,耳畔似有滴答流水声。黑暗里忽地出现一个光点。先是一个光点,接着是无数的光点。光点凑在一起,渐渐凑成了一条小路,劈在这黑暗之中。我顺着这路走了下去,走进一个幻境。

这幻境,我曾经来过。

山高树茂,白雾缭绕。山脚处盖着一座草屋,旁边有小溪潺潺。屋前劈出一片草地,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花事正盛。

白夕坐在那草屋前,正笑盈盈地望着我:“乔乔,我等你好久了。”

我望了一眼四周:“这是哪里?”

她从门槛上坐了起来,捋了捋衣裳道:“我的灵魂。”

我想起来了,我当作药罐子养了她五百年。我意识的深处自然是她栖居的地方。

我并不惧她,只是不想与她有过多交流,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让我来干什么?”

她不回家,却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走到花田里,随手变出一只水壶,边浇花边问道:“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关于你自己的真相。”白夕蹲下来镐草。末了,擦了一把汗,“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挺对不住你的。你本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却非得搅进我们这档子事里。而且,我还白白承了你五百年的修为。”

我深吸一口气,将腹中的火气和委屈都压了下去:“这也没甚。只要你早些离开我的身体就好。”

白夕放下手里的杂草,摇头道:“这恐怕不成。你的身子已经接纳了我的皮毛,我们现在是一体的了,而且——”白夕笑笑,“你应当早就明白了,你这副身体从最开始就是他们选来让我复活的。”

我咬牙道:“那你找我来究竟作甚?”

白夕跃到我的面前来,手放在我的脸皮上,轻轻摩挲:“我自觉对不住你,想找个法子补偿。我晓得你因为我受了许多委屈。但这些委屈一半是因为我,另一半却是因为你能力不足。不若这样,你与我相融,这样我就可以把仙力借给你用。”

我眉头一颤,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你所说的相融,莫不是你彻底吸收我?这样相融后我去哪儿了?还是以前的我吗?”

白夕讪讪道:“既然相融,也就是两个灵魂变成一个了。不过你放心,你虽然融在我的灵魂里,但我会辟出一块地方给你。而你本身的性子、脾气也会有部分作用到我的身上,你也不算死了。”

我晓得了。

所谓的相融,不过是发挥我这烂泥的最后功效而已。白夕刚刚苏醒,还弱得很,这个时候需要吃点补品。而我,则是最好的选择。但我这摊烂泥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更不愿平白无故地就献出自己来。

所以,我说:“做梦,我说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你相融的!”

白夕叹了口气,一挥衣袖:“你也莫要将话说得太死。许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正欲反驳,她却在我额头轻点一下。登时风云变色,四周景致极速后退,退到最后又回到了刚来时的那条路。

我一惊,醒了。

身上汗湿一片,我勉强睁开眼,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我惊起一身冷汗。

今日我宿在赵萧家里。因里屋只有一张床,所以他很自觉地到了门外去睡。我还感叹他是个好人,但好人会大晚上的来夜袭吗?

果然又是个伪君子。

我冷笑,默默地攥住袖口的匕首,预备等他行不轨时一刀割了他的脖子。

我屏住呼吸,又装作熟睡。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已经走到我的床前,我攥着匕首的手已经开始冒冷汗。

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我咬紧牙关,等待最合适割喉的时间。

手拂过了我的脸,又落到肩膀处,最后轻轻地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些,手又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他打了个呵欠,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一夜过得波澜不惊。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又进来了,手里端着药,还有一碗黏稠的粥。

见我已醒,他便笑着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我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实在不能把他同昨夜进屋掖被子的那人联系在一起。

他将碗搁在矮桌上,微笑道:“昨夜我听见声响,进屋才发现你睡相不佳,居然把被子都踢掉了。所以我顺手帮你掖了掖被角,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他这番剖白,反倒显得我小气了。

此情此景,我又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憋了半日,瓮声瓮气道:“那多谢你了。”

他笑着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

说罢,他端起药碗又喝了一口,望着我道:“试毒。”

我端着药一饮而尽。

他说得不错,我的身体的确太虚弱了。可这般虚弱的身体里却住了白夕这样强大的灵魂,着实让我承受不起,我预备再养上几日就离开。

自我拒绝了白夕的提议后,她便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同我说话,多是一些打趣,或是在我脑子里嘻嘻哈哈地唱歌。我实在不想与她有过多的交谈,便很快练就一种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脑子里已经与她骂得天翻地覆的本事。

两日后,赵萧再次试图“试毒”时被我拒绝了。我当着他的面将一碗苦药喝掉。他很高兴,眼睛闪了闪,又掏出一块糖来:“吃了这个就不苦了。”

我望着那红艳艳的糖出了神。

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扬得似乎隔着千山万水:“这是鸡心糕,我想你应当会喜欢这个味道,就为你带了些回来。”

顾奕。

我的胸口有些发疼。

这些日子,我同赵萧过得十分和谐。

他每晚必定夜袭。不过是在我半睡半醒时进来为我掖掖被角,或是在我床前放一碗糖水。有时候甚至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这一看,便是很久。

若我再不明白他的心思,恐怕是罔活了这五百年。

但我受不起他的情谊。

我也曾问过,他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他一摊手,甚无辜地说:“我们做大夫的,都是这般好心肠。莫说那日躺着的是一个黄花大姑娘,就算躺着一个乞丐,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借宿在他这里的这段日子,我时常看到他免费为人治病,无论有钱与否,只要病人到了他这里来,他都会全力治疗。

他行善积德了半辈子,福泽敦厚。得了他恩的人时常会捎些瓜果蔬菜回来,他也就从善如流地收下了。一日,街头卖烧鸡的人挑了只油光满面的烧鸡,包在荷叶里送了过来。

他转手又将烧鸡递给了我,让我补补身子。

我嗅了嗅,瞬间食欲大动。

三下五除二,烧鸡只剩下骨头,我吃得打嗝。这才想起他居然一口都没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

我有些羞赧,正欲说什么,他却笑道:“你果然还是这样,有了烧鸡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一愣神,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却笑着挥挥手,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仰仗他的医术,我身体好得差不多,准备第二日就向他辞行。

是夜,一轮弦月挂头顶,我点上油灯,对着铜镜打量,发现脸上的伤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新长出的息肉颜色明显,横亘在整张脸上。

赵萧一大早就出诊去了。

不能亲自跟他告别,但我又承了他这么久的照料,便留书一封,略表感谢之意。

我在他的草屋里翻出了一套旧衣裳,又往脸上抹了一把锅灰,确定无人能认出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贸易小镇,人流如织,消息和八卦一并盛行。

我找到一个早点摊,点了一杯茶,正细细嘬着,却听得几个过路人闲聊:“你们知道吗,东夷国的老皇帝去世了!”

几个吃茶的人瞬间来了精神,立刻聚上去:“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道:“还能有什么事啊,那老皇帝都七十多岁了,还是个色中饿鬼。前些日子新纳了一名妃子,宠幸的时候一个激动,殁了。”

一阵此起彼伏的“啧啧”声。

一人道:“真惨,听说那老皇帝有四个儿子,现在恐怕要打成一团了。只是可怜了东夷国的百姓。”

另一人摇头,做高深莫测状:“非也,非也。其实那老皇帝早有令,由第四世子顾奕来继承大统。”

众人疑惑:“第四世子,顾奕?没听过呀。”

那人解释道:“就是那位生母是宫娥的世子,地位很是卑微。”

众人恍然大悟。

那人摇头道:“不过顾奕并非皇后所出,所以皇后以顾奕庶出为由,拒绝让他即位。”

一个听得聚精会神的小丫头道:“那……那该怎么办呢?”

总算不是一个虎头蛇尾的故事,众人听得十分满足。

我也竖着耳朵听了一手,心底却一片荒芜,一时间手也不知如何摆放,感觉空****的。这跟我有甚关系,我激动作甚?我赶紧端起碗猛喝一口,却不小心被呛住了,立刻咳得惊天动地。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咳出来的眼泪,是咳出来的眼泪,对吧?

我笑着去擦,却发现一手的水渍。

结了账,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脑子里却是顾奕的模样。

他高兴的模样,他伤心的模样,他同我斗气时的模样,还有他照顾我一夜之后,伏在被褥上熟睡的模样。因我从未把他当世子看过,所以一直以为他只是个讨人厌的娘娘腔,却从未想过,他也是东夷国皇位的继承者,是要娶公主的人。

他终要做他该做的事情。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现在玄铁链也打开了,我与他实在没什么纠葛了。

可是,顾奕,你为什么要说你喜欢我,为什么要说爱我?

在那树林里,你中了幻术,将一块石头当作死去的我,哭得惊天动地。

你说,乔乔,别死。

你说,乔乔,我爱你,我要娶你。

你是唯一一个因为我是乔乔而对我好的人。

现在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不对,你本来就未曾属于过我。

我哆哆嗦嗦地去擦眼泪,想着那玄铁链要是还在那该多好,还能留给我做念想,我还能死缠烂打地去找他,甚至装作宠物待在他的身旁。

可现在这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我苦笑,想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忘记,却忽地被一只手拽了过去,一抬头却看见一张大汗淋漓的脸:“你……你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