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洲故事

他正等着月亮升起来,手不住地抚摸着基博,叫它不要出声,他能感觉到狗毛在掌下竖了起来。他俩敛声屏气地观察着周围,仔细听着动静。随着月亮的升高,一人一狗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他用胳膊圈住狗脖子搂着它,察觉到它在不停地颤抖。夜里所有的声音都息止了,静悄悄一片。他们听不到大象的声音,直到那只狗转过脑袋,贴着戴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才看见了大象的踪影。一头大象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缓慢而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从山上吹下阵阵微风,混杂着大象的气味扑入他们的鼻息,那是股很浓的陈腐、酸臭、刺鼻的气味。它从他们跟前经过时,戴维才看到它左边的象牙极长,看起来都要碰到地面了。

他们等了半晌,再没有其他大象经过,戴维便和那只猎狗乘着月光拔腿向那头大象跑去。狗紧紧跟在他身后,戴维刹住脚步,那只狗一鼻子怼到他的膝弯里。

戴维决定要再去看看那头公象,于是他们追着它跑到了森林的边缘处。它正在夜风的轻抚下缓缓走向大山。戴维凑近了观察它。那庞大的身影又一次遮住了月光,陈腐酸臭味扑鼻而来,但是看不见它右边的象牙。他不敢带着狗再往前靠近,因此顺着风带它往后撤,让狗卧在一棵树的树根下,试着让它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狗会好好待在那儿,它确实也没动,可当戴维再起身追赶大象时,湿乎乎的狗鼻子又蹭在他膝盖弯上了。

他们俩一直跟着大象,直到它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它停在那儿摆动着那双巨大的耳朵,月光打在它的头上,而它的身躯则陷在黑影之中。戴维在身后摸索着用手轻轻把狗的嘴巴合上,顺着夜风的方向屏住声息悄悄走到大象的右侧。他擦风而过,感觉到微风拂过脸颊。在能看到大象的头颅和慢慢甩动的大耳朵时,他决不能让这头象察觉到他的气息。右边的那根象牙有他自己的大腿那么粗,弯曲下来,几乎能触到地面。

他和基博退了回来。这时,风吹过他的脖子。他们由原路退出森林,来到了空旷的野地里。狗这会儿跑到了他的前头,停在扔在小路旁的两支猎矛跟前,那是他们跟踪大象时戴维丢在那儿的。他连同猎矛上的皮圈皮套一起甩到肩上,手里拿着他从不离身的最好的长矛,沿着小路往营地走去。月亮已经高高挂了起来,周围静悄悄的,他很疑惑为什么营地那儿没有传来鼓声。如果他父亲在那儿却没有鼓声的话,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他们再次寻到大象的踪迹时,戴维已经觉得身体非常疲倦。

一直以来,他都比那两个大人要精力充足,也更身强体壮。他不耐烦他们那种慢慢腾腾的追踪,对他父亲每小时歇一次的规定也觉得多此一举。他本可以在前头行动,速度比他的父亲和朱玛要快得多。但当他开始觉得累的时候,他们的行动却一如往常。等到了中午,他们也只是按规定休息了五分钟。他看见朱玛的速度还更快了些。可能他并没有加快速度,搞不好只是看起来快了点儿。此时,他们看见的象粪已经比以前新鲜多了,虽然摸上去还是没有热气。经过最后一摊象粪之后,朱玛把枪交给他,让他背着。可是一个钟头后,朱玛看了看疲惫的他,又把枪要了回去。他们一直稳健地往山上爬,可是这时大象的踪迹却顺着山坡下去了。从森林的豁口处可以望见地势突兀不平的原野。“接下来路就不好走了,戴维。”他的父亲说。

那时,他才意识到:其实在他领着他们找到大象的踪迹时,他就应该被打发回营地了。朱玛早就知道该这样做,而父亲方才也反应了过来,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赶他回去了。这是他所犯下的另一个错误,可现在除了赌赌运气也没别的办法了。

戴维看着地上大象踩过的扁平而巨大的脚印,其所经之处凤尾草倒了一片,一株断了茎的草快要枯死。朱玛把它捡了起来,望了望太阳,把枯草递给了戴维的父亲,他的父亲捏在手指尖上转了转。戴维注意到它上面开着的白花已经蔫了,不过在曝晒下还没有干枯,没有凋零。

“快赶上那杂种了,”他的父亲说,“我们快走吧。”

下午快要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还在那片坑洼的原野上行走。他已经困倦了好一阵子了。他看着那两个大人,终于意识到疲倦才是他真正要对付的大敌。他努力跟上他们的脚步,尽量不掉队,竭力摆脱纠缠他的睡意。两个大人轮流换班,每小时换一次,第二个换班的会在规定的休息时间内折回来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晚上的时候,他们在森林寻了块干燥的地方扎了营,他倒头就睡。他被一阵轻抚弄醒,睁开眼睛时看见朱玛拿着他的莫卡辛鞋 ,摸着他的光脚看有没有长水泡。他睡着后,父亲给他盖上了外套,此时他手里拿着一块冷掉的熟肉和两块饼干坐在他旁边。见他醒过来,父亲递给了他一壶冷茶。

“大象也得吃东西,戴维。”父亲说,“你的脚没事,跟朱玛的脚一样结实。慢慢吃了这些东西,喝点茶,再睡上一觉。我们俩好着呢,不用担心。”

“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

“你和基博昨晚追着大象跑了一夜,怎么会不困呢?如果还想要的话就再多吃点肉。”

“我不饿。”

“好吧。我们坚持三天应该没问题,明天又得去找水源了。山里头的水源多着呢。”

“大象往哪儿走了?”

“朱玛认为他知道。”

“我们失败了吗?”

“还没那么糟糕,戴维。”

“我需要再睡一会儿,”戴维说,“不用盖你的外套了。”

“我和朱玛有办法的,”他的父亲说,“我睡觉从来不怕冷,你知道的。”

还没等和他的父亲说晚安,戴维就睡着了。他夜间醒了一次。月光照在他脸上,让他想起了那头大象站在林中扑扇耳朵的情形,由于象牙过于沉重,它的脑袋都垂了下来。夜里想起此景让他心里有一种空旷落寞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半夜饿着肚子醒了,便以为是这原因造成的。在之后的三天,他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二天的情况糟透了,因为远不到中午,他就发现大人和小孩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睡多少觉上。开头的三个小时,他还活力满满,比两个大人都强。他还向朱玛要那支点303口径的猎枪来背,但朱玛却摇摇头没答应,绷着脸没一点儿笑容。他一直是戴维的好朋友,还教戴维怎么打猎。他昨天还让我背枪了,戴维心想,而且我今天可比昨天精神多了。他的精神是好多了,但是到了十点,他就明白了,今天仍旧是糟糕的一天,会比昨天还惨。

对他来说,要跟上父亲的脚步简直像让他跟父亲打架一样蠢。他也同样明白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大人而已,他们还是训练有素的猎人。现在,他终于懂得为什么朱玛不苟言笑了。他们了解大象的所有举动,遇见大象留下的线索都无须说话,彼此一经示意就都能了然于胸。当踪迹难以辨寻时,他的父亲也总是听从朱玛的意见。当他们在条小溪跟前停下来装水的时候,他的父亲说:“能维持今天的用水就够了,戴维。”当他们走出坎坷不平的原野,爬往树林茂密的山坡时,那头大象的踪迹转向了右边,汇入一条古老的象迹。他看见他的父亲和朱玛在一起商量。当他走向他们时,朱玛回头望了望来路,眺望着远处旱地原野那边如孤岛般的小山,似乎是想以地平线处的三座青峰为据来目测这一处的方位。

“朱玛知道它去哪儿了,”他的父亲解释说,“他之前以为他知道,但是大象在这儿下来兜了个圈儿。”他回头看了看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才走出来的原野。“前头的路就好走了,不过我们还是得爬山。”

他们爬到天黑才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安扎营地。太阳落山前,一小群鹧鸪纷纷闹闹地从路上横穿过去,戴维用弹弓打到了两只。它们一个个胖墩墩的,在旧象迹那里一摇三晃地走着,扬起一地尘土。一只鹧鸪被石子打中背部时,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的,另一只鹧鸪赶忙上前来救。戴维又装上一颗石子,一拉弹弓,正中第二只鹧鸪的肋骨。他过去拾捡打中的鹧鸪时,其他的都四散逃开了。这次,朱玛回过头,露出了微笑。戴维把两只鹧鸪一起捡了起来。它们摸着暖乎乎的,羽毛平整,长得也肥。他用刀把儿对着鹧鸪的脑袋打了一下,将它们砸晕过去。

到达他们扎营过夜的地方时,他的父亲说:“我还没见过这么肥的鹧鸪。你一下就打中了两只,干得不错。”

朱玛把两只鹧鸪穿在一根树枝上,架在一小堆炭火上烤。他的父亲用酒瓶的瓶盖嘬着掺水的威士忌,两人躺在地上看朱玛烤鹧鸪。烤好后,朱玛给他爷俩一人一份儿带着心的胸脯肉,自己吃脖子、脊背和腿。

“你让我们境况好多了,戴维。”父亲说,“这样,我们的口粮就充裕多了。”

“我们离大象还有多远?”戴维问。

“很近了,”父亲说,“这还要看月亮出来以后它还会不会走动。今天晚上月亮出来要比昨天晚一个小时,比你发现它的那天要晚两个小时。”

“朱玛怎么知道大象去哪儿?”

“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打伤过它,还打死了它的‘手下’ 。”

“什么时候?”

“他说是在五年前。可能就是个胡诌的时间。他说你那时还是个托托 。”

“那头象那时候就独来独往的吗?”

“他是这样说的。他没有再见过这头大象,只听别人说起过它。”

“他说这头象有多大?”

“那象牙就快两百磅了吧。它比我见过的象都要大。他说还有一只比这头象还要大的家伙,也常在这附近出没。”

“我要去睡觉了,”戴维说,“希望我明天能精神好一点。”

“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父亲说,“我为你骄傲。朱玛也是。”

半夜,他在月色中醒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他确信他们只是嘴上说说感到骄傲罢了,当然,除了他打死的那两只鹧鸪。他那天晚上发现了大象,一路跟着它,看见两只象牙都还在,便回来找两个大人,把他们领到了大象留下踪迹的地方。戴维知道他们也为此事而对他感到骄傲,但是这要命的追踪一旦开始,他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搞不好还会搅黄了他们的狩猎,就像他那天夜里靠近大象时基博跟在后头差点坏事儿一样。他们肯定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时间充裕的时候没把他打发回去。那头象的象牙每根都重达两百磅。自从那象牙长到超乎常规的时候,它就不断遭到捕杀,现如今他们三个要捕猎它也是为了那两根象牙。

戴维很确信他们这次一定能杀了这头象,因为他自己终于撑过了这一天。在中午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依然咬牙跟上了步伐,因此他们可能是在为这件事而对他感到自豪呢。但是,他并没为这次狩猎帮上什么忙,而且要是没有他的话,他们早就追远了。白天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要是没有说出那头大象的踪迹该多好。他记得自己下午的时候还希望从没碰见过那头大象呢。在月光下醒来后,他又觉得之前的那些想法并非出自真心。

第二天早上,他们寻着大象的踪迹走上了旧的象迹,那是森林中一条被踩得很结实的路。看上去自从火山熔岩冷却、树木长得茂密高大后,大象就常年从这里经过了。

朱玛自信满满,他们行进的速度飞快。他的父亲和朱玛看起来都非常相信他们的判断,路也十分好走,因此在他们穿过树影斑驳的森林时,朱玛还把那支点303口径的枪交给他背了。后来,他们在几个冒着热气儿的新鲜粪堆和大圆脚印中丢了线索,那些都是从左边林子里出来的象群经过时留下的。朱玛一见这情形,气哄哄地从戴维手里拿过点303口径的手枪。到了下午,他们才找到象群,悄悄地接近它们,从树木的缝隙间能看见它们灰色的庞大身躯、扑扇甩动的耳朵和舒来卷去的长鼻子,听见树枝被象鼻咔嚓撅折的声音,还有大象肚子里的咕噜声和粪便落下的沉闷声。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头年老公象的踪迹,它的足迹转到了一条狭窄的象路上。朱玛看着戴维的父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的父亲也冲他点了点头。两人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似的,一如那天晚上他在营地找到他们时所看到的表情一样。

没过多久,他们就揭开了谜底。秘密就藏在右边的树林里,那头老公象的足迹一直延伸进了林子。那是个和戴维齐胸高的大象头骨,因日晒雨淋已经泛了白。头骨前额处陷下去一个深坑,鼻梁两旁是两个空洞的白色眼窝,原本是象牙的地方已经被挖空了,剩了两个有凿痕的窟窿留在那儿。

朱玛指着他们追踪的那头大象曾经站立的地方—那头大象曾伫立在那儿,低头看着那具头骨,用长鼻子把它从原处挪开了一点,移到了现在的位置上,长象牙留在地面上的划痕就在头骨的旁边。他还让戴维看白色头骨前额的一个弹坑以及耳骨旁四个连在了一起的弹坑。他咧嘴冲戴维笑了笑,又对他的父亲笑了笑,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颗点303口径的子弹,和头骨额前的弹坑大小正好相符。

“这就是朱玛打伤那头大公象的地方,”他的父亲说,“这是那头大象的部下。是它的朋友,真的。因为那头象也是个大家伙。它冲过来,朱玛一枪干倒了它,又在耳朵旁开了几枪让它毙了命。”

朱玛指给他们看满地的碎骨,跟他们说那头公象是如何在一片碎骨中徘徊的。朱玛和戴维的父亲对他们的这一发现十分开心。

“你觉得它和它的朋友在一起多久了呢?”戴维问他的父亲。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的父亲说,“你问问朱玛。”

“还是你问他吧。”

他的父亲和朱玛在一起聊了几句,朱玛看着戴维大笑了起来。

“它可能比你的年龄还多四五倍呢。”父亲告诉他,“他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事儿。”

我在意,戴维心想。我在月光下看见它独自徘徊,孤零零的。我有基博,基博也有我这个朋友。这头公象没做任何伤害人的事,而我们现在却追到它悼念朋友的地方场,还要追杀它,这是我的错,我透露了它的踪迹。

就在这会儿,朱玛已经找到了踪迹,对父亲做了个手势,他们就又上路了。

我的父亲不用靠猎杀大象来生活,戴维想。如果我没有看见那头大象的话,朱玛就不会找到它。他曾碰到过这头象,但是他却打伤了它,还杀了它的朋友。是基博和我发现了它,但我真不该告诉他们这事儿,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任凭他们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朱玛当时醉到我们都叫不醒他了。以后,我会把所有秘密都埋在心里,再也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事。如果他们打死了它,在拿了卖象牙分的钱后,朱玛不是全拿来买酒喝,就是再给自己娶个老婆。

他的父亲等着他跟上来,轻声对他说:“它就在这里休息,不再像之前一样游**了,我们随时都能赶上它。”

“去他×的吧,猎什么象。”戴维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的父亲问。

“猎他×的大象。”戴维低声说。

“你小心点儿,别他×搞砸了。”他的父亲瞪着他说。

都是一路货,戴维心想。他不蠢,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的父亲再也不会信任他了。这倒不错,我也不想叫他信任,因为我再也不会对他说什么了,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什么了,再也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

早上的时候,他又来到了远处的山坡上。那头大象不再像从前似的长途跋涉,而是漫无目的地游**,时不时地吃点儿东西。戴维知道他们在靠近它。

他试图让自己忆起对大象的感受,虽不无情,但也不至于说是爱。他得记住这种感觉。他只是因自己的疲惫而理解了老去一事,继而产生了悲伤。正是因为自己的年幼,他才能体会到年老的悲凉。

他想念基博。一想到朱玛杀了那头大象的朋友,他就对朱玛生出了厌恶感,对大象倒有了一股同胞之情。那天在月光下看到那头大象,跟踪它,在空地上接近它,看清了它的两根长牙的情景,对他的影响非常大。但是,他不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美好的景象出现了。他现在知道他们要杀了那头大象,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在回营地告诉他们的时候就背叛了大象。如果我和基博有象牙的话,他们也会杀了我们的,他这样想着。然而,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不现实的幻想而已。

那头大象可能要去寻找它出生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杀了它。这样的话再好不过了。他们本来想在杀了它朋友的地方杀了它的,那可真是场闹剧。杀了大象,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两个该死的“伙伴”杀手。

他们追到了枝叶层层覆盖的密林中,大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戴维甚至能闻到它身上的气味。他们听见大象把树枝拉倒,弄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的父亲把手放在戴维的肩上让他退回来,叫他在林子外等着。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袋子,抓起一把灰扬向空中。灰纷纷扬扬落下来,微微飘向他们这边。父亲冲着朱玛点点头,弯着腰跟他钻进了林子。戴维看着他们钻进林子,后背和屁股时隐时现,却听不到任何响动。

戴维定定地站在那儿,听着大象吃东西的声音。他能闻见它身上强烈的气味儿,就跟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凑上去看那两根漂亮的象牙时一样浓。他在那儿站着,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大象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了。接着,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是那支点303口径的猎枪响了,然后是父亲拿着的那支点450口径长枪发出的两次声响。随后,噼啪的枪声由近到远响了个不停。他钻进茂密的林中,发现朱玛已经抖成了筛子,前额上的血淌得满脸都是,而他父亲脸色煞白,看起来气得不轻。

“它朝朱玛冲过来,把他掀翻了,”他的父亲说,“朱玛打中了它的头。”

“你打中它哪儿啦?”

“我也没管哪个部位,哪儿容易打就打哪儿了。”他的父亲说,“跟着血迹追。”

到处都是大象的血。有一股血飚得跟戴维的个头儿一样高,溅在树干上、叶子上,还有藤蔓上;还有股血就喷得低多了,还混合着胃里的东西,黑乎乎、臭烘烘的。

“看来我们打中了它的肺和肠子。”他的父亲说,“现在,它要不是倒了,要不就是走不动了—但愿如此。”他补充了一句。

他们找到了它,它果然走不动了。绝望和巨大的疼痛让它已经无法动弹了。它从刚刚觅食的茂林中闯出来,穿过森林开阔处的小径时,戴维就和他的父亲循着浓重的血迹奔了过来。大象又挣扎着钻入了密林中。戴维能看见它庞大的身躯倚着树干站在前头,看见了它的臀部。他的父亲走上前去,他跟在后头,两人来到大象跟前,就像走到大船旁边似的。戴维看见它的腹部有鲜血不断涌出,从身体两边如注而流。他的父亲举起猎枪冲它来了一枪,大象沉重缓慢地转过长着两根长牙的脑袋来,看着他们。待他父亲开了第二枪,大象看似像要倒的大树一样晃动了身形,朝他们的方向倒了下来。但是,它这会儿并没有死,它的肩胛骨被打碎,因为肩膀受伤才倒了下来。它不能动弹了,但是它的眼睛还生机勃勃地盯着戴维。它的眼睫毛很长,那双眼睛是戴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生机的东西。

“用那支点303口径的枪朝它的耳朵眼儿里来一枪,”他的父亲说,“快呀。”

“你自己打。”戴维说。

朱玛带着一脸血,瘸着腿走了过来,额头上的皮肤掉下来遮住了左眼,鼻梁骨都露了出来,一只耳朵也被扯了下来。他从戴维手里拿过猎枪,一言不发地对准大象,枪口几乎塞进它的耳朵眼里去了。他怒气冲冲地推拉着枪栓,连开了两枪。第一声枪响时,它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接着目光便涣散了,鲜血从耳朵里流出来,汇成两条鲜红的小溪,顺着皱巴巴的灰色象皮往下淌。这血的颜色不同于他所见过的血。戴维想,我一定要记住这个。他是记住了,但对他而言也毫无所用。眼下,大象所有的尊贵、威严,所有的美丽都消失无存,只剩下了一大堆皱巴巴的皮肉。

“不错,我们把它弄到手了。戴维,多亏了你。”他的父亲说,“现在,我们最好生一堆火,我先给朱玛包扎一下伤口。过来,你这个血糊糊的矮胖子 。别摆弄那俩象牙了。”

朱玛龇着牙笑着走到他跟前,拿着大象的尾巴,上面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有。

他们开了个下流的玩笑,然后他的父亲用斯瓦希里语飞快地问了一连串问题:“这里离水源有多远?要走多远才能把人叫来,把象牙运出去?你觉得怎么样,你这个没用的老饭桶?你哪儿受伤了?”

朱玛回答他后,父亲对戴维说:“你和我一起回去把我们丢下的包裹拿回来,朱玛留在这儿把火烧旺。医药箱在我的包里,我们得在天黑前取回来。他不会感染的,这又不是抓伤。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戴维坐在火堆旁,看着脸上被缝了针、断了几根肋骨的朱玛,心里想着那头大象是不是因为认出了朱玛所以才要撞死他。他希望是这样。那头大象现在是他的英雄,就像他的父亲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他的英雄一样。他心想:我简直不能相信它在又老又累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给朱玛来这么一击。显然,它是想杀了他的,但是它看着我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杀我的意思。它只是觉得悲伤,就像我内心的感受一样。它在探望老朋友的这天丢了自己的性命。

戴维记得那头大象尊贵的气质是如何随着它眼里光芒的消失而**然无存的,也记得当他和父亲拿着包裹回来时,它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胀的样子—即便是在寒冷的夜晚。再也没有什么大象了,有的只是一具正在膨胀的皱巴巴的灰色尸体,还有两根让它送了命的褐迹斑斑的黄色象牙。象牙上沾上了干涸的血点子。他用大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那感觉跟扣封信用的干火漆一样—把它们放进衬衫口袋里。除了一开始从它那里获取的关于孤寂感的知识,这些血沫子就是他从大象身上取得的所有东西了。

那晚在火堆旁取掉象牙之后,他的父亲试图跟他交谈。

“它可杀了不少人,戴维,”他说,“朱玛说没人知道有多少人被它弄死了。”

“那些人想要杀它,对吗?”

“这是自然,”他的父亲说,“谁让它长了那么一双象牙。”

“那怎么还说它杀了人呢?”

“随你怎么想吧,”他的父亲说,“我很遗憾你有这么糊涂的想法。”

“我希望它当时能杀了朱玛。”戴维说。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他的父亲说,“朱玛是你的朋友,你要清楚这一点。”

“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你可不能跟他说这种话。”

“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你错怪他了。”他的父亲说。谈话到这里进行不下去了。

后来,他们历尽辛苦终于把象牙安全无虞地弄了回去。两根象牙的牙尖互抵着靠在枝条和泥巴垒成的房屋墙壁上。那对象牙又高又粗,即便用手摸着它们也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真的。没有人能够到象牙顶端的弯处,哪怕是他的父亲也不能。朱玛和他的父亲,当然还有他,一时间竟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的狗,居然连抬象牙的几个人也成了英雄。于是,那几位已经喝到微醺的英雄就喝得更醉了。他的父亲问他:“你想和好吗,戴维?”

“好吧。”他答应了,这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告诉他们一切事情了。

“我很高兴你能答应,”他的父亲说,“这让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更和睦了。”

然后,他们坐在无花果树荫下的长老椅上喝着啤酒,象牙靠在墙上。一个年轻姑娘和他的弟弟把啤酒倒进葫芦杯里,一杯杯给他们敬上。他们是英雄的仆人,和英雄的狗一同在地上坐着。英雄戴维有一只小公鸡,也被新晋提拔为英雄最心爱的大雄鸡。他们坐在那儿喝着啤酒,大鼓响了起来,恩戈麦鼓 也敲得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