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金丝雀

窗边环绕着薄荷绿的、略带些鸭蛋青的,还有金色的树叶;在窗户的另一边,可以看到疯帽匠精心布置的茶会,有镀金的盘子、黏面包卷和隐藏在幽幽树影中的仙女。艾米丽记得自己小时候会把脸贴在玻璃上,希望能跳进那个为人们重新创造的虚幻世界里。

就像祖母在第一本书里写的那样,为了庆祝十岁生日,小奥菲莉亚被带到福特纳姆·梅森去吃红丝绒蛋糕,人们让她尝一口,因为如果她不尝试,就永远不知道蛋糕有多好吃。在现实生活中,同款蛋糕被年复一年地送到诺福克,她们会一边喝茶,一边享用蛋糕。随着艾米丽年龄的增长,她们还会喝上一杯冰镇香槟。

“你不进去吗?”泰勒问道。此时,艾米丽正从一个窗口走向另一个。她歪着头,看着一只困倦的榛睡鼠从红宝石色的茶壶里钻出来。

“不。”艾米丽边走边答道。因为地图集不是在那里发现的,所以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不在放酥饼的货架、精致的瓷杯和成群的游客之中,而是在隔壁—英国最古老的哈查兹书店里。

她一走进书店,就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贪婪地阅读罗尔德·达尔和伊妮德·布莱顿等作家的作品的早晨。她每天都会从弯曲的木楼梯跑上二楼,双眼因期待而发亮;接着,她会找一本感兴趣的书,然后蜷缩在一张绿皮沙发上阅读这本书,直到有人喊她回家。

“那不是卡特祖母吗?”泰勒指着墙上的一组照片说道,上面有贝蒂·戴维斯、安东尼·霍普金斯,还有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照片是他们为自己最畅销的书签名时拍下的,之后被装裱了起来,供众人观赏。

艾米丽微微点了点头,看也没看就往前走了。这张照片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时拍的,艾米丽当时只有十六岁,那时的她有着青春期的种种不安全感。她讨厌兴奋的读者们围在祖母身边,更讨厌他们盯着她伤疤看的样子。就在十分钟前,她下了公共汽车,来到特拉法加广场。她惊讶于这里看上去是如此不同,但不知怎么的,又似乎丝毫没变。方才,他们疾驰过圣保罗大教堂、老贝利和考文特花园,艾米丽每年圣诞节都会去那里看《胡桃夹子》,然后再去萨默塞特宫滑冰。

祖母知道火车会停在哪里,也知道艾米丽出站后要坐哪辆公交才能找到下一条线索。这是否意味着她想让艾米丽记住:不要憎恨这些记忆,而要为曾经有过的幸福去拥抱它们。但福祸总是相依的,二者很难分离。她能感到泰勒正看着她走向二楼。她的许多记忆都和他有关,也许这就是他被选中的原因—让她不得不回顾过去。

当他们在一整面《奥菲莉亚与特伦斯的故事》的纪念墙前停下时,泰勒说道:“这里就像一个童话圣地。”

面前是一排又一排的书,左右两侧各摆放着一个女孩和一只鸭子的巨型纸板。天花板上挂着一面旗子,上面绘着书中最受欢迎的人物。窗户的一角有一幅森林图景,一条中国龙盘在一棵银树的树干上,一根树枝上挂着海藻做成的秋千,上面坐着一条美人鱼。正中央是一本地图集,每一页都镶着金边。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上摆满了棋盘游戏、铅笔、笔记本和马克杯—有你能想到的任何东西—上面都有艾米丽原创的图案。

那感觉就像是某种东西拥入—她曾在海边小屋创作的图画集中迸发了。寥寥几笔,人物就活了过来。它们被印在杯壁上,或是被做成毛绒玩具,人们可以带着它上床睡觉,抱着它度过夜晚。

“我……”艾米丽一边开口说道,一边看向柜台后面。她的目光掠过一个裹着棕色纸张、绑着条纹丝带的盒子,落在了那只还在原处的鸟笼上,笼子里仍有三只黄色的金丝雀。她不假思索地绕过柜台,来到了笼子边,打开了笼门,抚摸着最边上一只小鸟的胸脯。

艾米丽和祖母曾一起来过这里,她问这些金丝雀是不是真的,为什么有人把它们放在笼子里。祖母还给她讲了矿区里的金丝雀如何能预报毒气泄漏的事:如果它们不唱歌了,矿工们就知道死亡正在逼近。那天晚上,艾米丽哭着睡着了。她想着那些鸟儿,希望自己有办法救出它们。

“需要帮忙吗?”

艾米丽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儿童区与后面的储藏室之间的拱道里。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衬衫上别着一枚徽章,自称克里斯,是来这儿帮忙的。他抱着一沓书,既愠怒又好奇地盯着她。

“你不该待在那儿。”他说道,等着艾米丽把手从笼子里伸出来,然后靠边站。他把书放在柜台上,检查了一下放钱的抽屉。

“我们是来找东西的。”泰勒上前一步,微笑着说。

“去一楼。”店员开始把书分成一摞一摞的。

“是给她的。”泰勒朝艾米丽点了点头,“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给她的。”

店员的视线从泰勒转向艾米丽,然后再转向他身后的展示墙,接着又转到了艾米丽身上。他蹦了起来,摆动着手指,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哦,天哪。”他握着艾米丽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哦,天哪。”当她抽出手,双臂紧紧交叉在胸前时,他又重复了一句,“这太让人激动了。”说着,他朝艾米丽走近了一步,扫视着她的脸,目光在她的伤疤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我们都听说这有可能发生,但这是真的吗?你是她的孙女吗?你真的是那位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的孙女吗?我是说,你一定就是,对吧?否则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特别喜欢你的作品,对了,是你们俩的作品。愿上帝让她的灵魂安息。太惊人了,太神奇了。我真不敢相信这事竟然发生了,我的朋友们会嫉妒死我的。”

艾米丽稍稍远离热情的店员时,其他几个顾客也朝他们看了过来。

“你有吗,还是没有?”泰勒问道,他的声音里有些倦怠。

“什么?”店员似乎忘了泰勒还在那里。他的双眼像硬币那样放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年轻女子的身上,她左手的手指在柜台上一遍遍地敲着。艾米丽的手指正做着重复的动作,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哦,对,没错,有个包裹。”他说道,“就在这儿,鸟笼边上。”

艾米丽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看着他走到笼子边,捡起了一个小包裹。这个包裹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右上角的贴纸—那是一张戴着斑点领结的小灰鸭贴纸。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看到呢?”艾米丽心想。她注意到书封上的特伦斯站在一双缀满银色星星的长靴边,那是她小时候穿的靴子,也是她第一次为一个叫奥菲莉亚的女孩画靴子。后来,靴子变成了粉红色,上面还有一朵紫花。最初的版本却从未付梓。

关于奥菲莉亚的一切都是艾米丽想象出来的:她的个头比常人小一些,喜欢把黑色的卷发扎起来,或是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当她激动的时候,一双碧眼会闪闪发光;她还有一个小巧的鼻子和一张笑时能咧到耳后根的嘴巴。而艾米丽最初没有画出来的,是有人被冤枉时奥菲莉亚强烈的愤怒;或是当她和特伦斯打开地图集,想知道地图接下来会带他们去哪儿时,兴奋摆动的手指;又或是她深夜不寐时,一次次地希望自己能像别人那样生下来就有双腿。所有这些都出自祖母的手笔,是她用语言编织出了魔法,而不是艾米丽。

“所以我看到你在找东西的时候才那么担心。”店员把包裹递给她,接着从后兜里掏出手机,迅速地拍了张照片。

艾米丽眨了眨眼,环顾了下四周。她从泰勒边上走过,来到人群渐渐聚集的地方。许多面孔和手机都对着她,记录着这一事件,准备与世界各地的人们分享。没过多久,就会有数百万人在社交媒体上点赞和评论,人们想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已故的伟大的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的遗稿。

屏幕一次次地亮起来,艾米丽盯着那些陌生人,那些自认为有权知道一切的人。他们还在一如既往地问着问题,想了解祖母和她。

她紧紧地抓着包裹。此时,她感到泰勒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想走吗?”他问道。她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下穿过了书店,尽量不回头去看那些跟在后面观看和私语的人。

他们坐在泰勒家的厨房里,他家的房子和樱草山绿道上的其他房子很像。艾米丽曾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来,和他一起吃一顿简单的午餐。午餐有面包、意大利腊肠片、从木制奶酪板上流出的奶酪,还有葡萄、泡菜和裹着大蒜的干番茄。泰勒放下餐具和玻璃杯,盘子落在桌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艾米丽挨个吃下每种食物,又喝了一大杯威士忌,连玻璃杯边上附着的冰也一饮而尽。

“再来点吗?”泰勒问道。他站起身,走到大理石水池边,打开铜质水龙头,把盘子放在水流下冲洗,然后放入隐藏在一块上漆木板后的洗碗机里。

艾米丽看着泰勒清理他们来过的痕迹。这间完美的厨房丝毫没有被弄乱,与她上次来时相比,这里变了许多,但不知怎么的,又一点儿没变。线条流畅且时尚的超大橱柜、软垫椅子,还有墙上的织品与头顶的枝形吊灯,这些都一如往常。当他默默坐到她旁边的长椅上,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时,那感觉也和许多年前一样。那时,他们会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意大利面或冰激凌。他们赤着脚盘腿而坐,双腿因白天的户外活动弄得脏兮兮的,腿上还有些擦伤。

过去和现在难以调和。她意识到他和她都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而没有一件是她愿意主动提起的。于是,她看向桌子上打开的包裹。这又是一本书,书上的题词也与其他的书不同。

致玛德琳—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巴黎?”泰勒翻着那本书,问道。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想要画画、却总是拿自己和别人比较的女孩,她带着奥菲莉亚信马穿过开阔的田野,风吹过她们的头发,雄鹰在她们头顶盘旋。作为回报,奥菲莉亚教会了她—害怕失败从来都不是拒绝尝试的理由。

艾米丽指着题词上的名字。“我认识她。”她平静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塞在书皮里的白色信封上,脑海里浮现出了祖母那位朋友的面容。她们曾在葬礼上见过,玛德琳当时伏在她的肩上哭泣,告诉艾米丽她是多么爱卡特里奥娜。她对祖母安排的解谜任务只字未提,尽管她一定知情。

信封和泰勒在火车上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里面无疑装着另一篇祖母以前的日记。这是另一条线索,另一个艾米丽应当掌握的信息,但艾米丽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挣扎,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巴黎,去一个只和她说过一次话的女人那里。

“为什么是这本书?”泰勒把书拿起来翻了一遍,像是在寻找线索。艾米丽听到这个问题后皱起了眉。“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卡特祖母会选这本书?它又不是以巴黎为背景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更仔细地看了看封面。他从奥菲莉亚的画像看向艾米丽,然后停住了目光:“有什么联系呢?第一本书里写了哈查兹,那是奥菲莉亚第一次发现魔法地图集的地方。但这本书的背景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牧场,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因为那不是真的。”这些都不是真的。卡特里奥娜编故事是为了向艾米丽展示这个世界,这是她教给艾米丽关于生活、关于恐惧、关于她认为自己的孙女要知道的一切事物的方式。

“我知道,但这些书之间肯定有联系吧,除了都是关于奥菲莉亚的?这些书得有联系吧,不然也太随机了。”

在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看来,没有什么是随机的。在她开始提笔写故事之前,每本书的每个情节点、每个细节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也就是说,这次寻宝之旅也同样经过了精心的策划,没有什么是偶然的,每条线索背后都有意义,每本书的选择都有其特定的目的。

“谷歌呗。”她指着泰勒的手机说。

“你想让我谷歌她选这两本书的意义吗?”他皱着眉头问,“艾米丽,接下来会出现一大堆你站在书店中央、看起来惊慌失措的照片。”

艾米丽抢走他的手机,打开网页,点击一幅挂在卢浮宫里的画的名字,它位于被一些人视为最著名的肖像画的对面。

她给泰勒看的是《迦南的婚礼》。

“我不明白。”他说道,然后看着艾米丽在他的手机上打字。他凑近了些,念着她打下的解释文字:“这就是挂在《蒙娜丽莎》对面那堵墙上的画,它描绘了耶稣创造的第一个奇迹—他把水变成了酒。这是一幅杰作,但从来没有人去那个房间看它。”

他说话的时候,她忍不住去看他下边的牙齿露出一小部分的样子。“祖母带我去过一次,”他接着念道,“然后就决定把它写进她的故事里了。”他看着她,等着她说点什么,但她却在竭力回忆他们方才在讨论什么。

“瞧。”艾米丽大声说道。她从泰勒身边挪开了一些,然后飞快地翻阅着他们在哈查兹发现的那本书,一直翻到故事的最后一页。她指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孩们站在一个挂满了抽象画的画廊里,画廊一角就有一幅小小、卡通版的《蒙娜丽莎》复制品。

“我们添上去的所有东西都是有原因的。”艾米丽又开始打字了。他念出那些文字的时候,呼出的热气飘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和其他每本书一样,书后都有一个清单,要求读者找出所有重要的物品。这本书不仅讲述了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奥菲莉亚骑马的故事,还教育孩子们不要盲从。”

祖母总是告诉她,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当艾米丽感到泰勒的目光又停留在自己身上时,她看向了别处,试着不去想象他正在脑海里思考为何有人要教给孙辈这样的道理。艾米丽不知道他能否把这些点串起来,意识到这本书是在她返校后不久写的,那时候她身上的大部分伤疤都愈合了。也正是那时候,她发现孩子们对那些不太合群的人是多么残忍,他们可不管原因是什么。

“你可以和我说说的,你明白吧?”

他的话让她感到意外,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她的伤势,也知道她用了多久才重新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做那些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能。”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话。这是一个她不知如何打破的习惯,因为有了现代科技,有了电子邮件、短信和互联网,她就不怎么需要和人说话了,除了祖母和那些鸟儿。

“不能?”泰勒说着,见她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还是不想?”

“拜托。”她低声说道,把脸转了过去。

他等了一会儿,将一只手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她不禁想到:如果他把手放在她身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接着,他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她感到他的身体向后倾了。

“那就去巴黎吧,第一班火车明早五点半从圣潘克拉斯国际车站开出。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可不愿意一大早就从**爬起来。”他停下了话头,看到了艾米丽脸上惊恐的表情,“你现在就想走吗?”他看了看表,缓缓地呼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想休息一会儿呢。但如果还有座的话,我想咱们今天也能去。”

她不停地摇着头,希望他能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害怕。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艾米丽?”泰勒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让她看着他,“你怎么了?”

她不愿进入海底隧道。那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没有光,也没有空气,所有的水都从上面压下来。她将被困在一根没有出口的金属管道里。就像以前那样。“妈妈。”艾米丽几乎说不出话来,抽泣着。

“该死,”泰勒侧身靠近了些,搂着艾米丽,把她拉得更近了,“对不起,艾米,我没考虑到。”

“妈妈。”艾米丽又小声地说了一遍。她摇着头,想要甩开那一幅幅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杂乱画面。一辆车,整个世界的倒转,刹那间的眼前一黑,沉闷的撞击声,撞击,撞击,撞击的疼痛沿着她的脊柱向上蔓延。她知道这种感觉会过去的,但她现在只能坐在原地,困在自己的恐惧中,无法从黑暗里爬出来,回到现实。

她任由他轻轻地来回摇晃自己,吸入他说出的安慰的话语,紧紧闭上了双眼,等着她的心归于平静。

接着,传来了信息提醒的铃声,那急促的声音召唤着他,转移了他的注意。他站了起来,低声道了个歉,说他很快就回来。她一个人留在他父母的厨房里,只有一本书和另一件祖母过去的纪念品相伴。那是一段她想要发现却又害怕它会将她引向别处的记忆。

艾米丽望向窗外,看着暮色降临,蓝黑色的云朵在天空飘**。这是最难忍住哭泣的时刻,她难以忘记夏天的日落时分,母亲唱着歌、父亲抽着雪茄,教她认识所有的星座,或是坐等一颗流星划过。她真希望他们能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再一起看天色向晚。

四下安静的时候,她还能听见他们的笑声,听见他肚子里低沉的咕咕声,她喉咙后部发出的轻柔的颤音,还有他们说话时旁若无人的样子。有时,她相信他们还在她身边,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用音乐来掩盖寂静,她需要以此淹没脑海中的画面与记忆,阻止她画出自己最想念的事物。

她打开窗户,听见一只鸟儿正在高高的树上用歌声向她唱着一个故事。也许它有着黄色的羽毛,为了在天空翱翔而从笼子里飞了出来;也许它在试着帮她掩盖一些痛苦,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她失去的不只是父母,还有更多的东西,因此回到这个房子,这个家,只会让她觉得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他曾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很可能还会有别的进展,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她和他一起经历了许多第一次,但随即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艾米丽在康复诊所住了两年,她的教母却从未来看过她,只是简单地给艾米丽的祖母寄了几封信。祖母会把信读给她听,上面写的是泰勒取得的成就及她本该拥有的希望和梦想。

她一遍遍地在指间翻转着信封,然后坐了下来,从中抽出了几张淡蓝色信纸,上面写有祖母另一段往事。她把它们平铺在桌子上,开始读了起来。

1965年6月8日

“别不待见陌生人,万一他们是乔装打扮的天使呢。”

巴黎太美了!这座城市在很多方面都令人兴奋不已,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都能捕捉到,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一种方式将它们付诸笔端。

上面那句格言就写在我现在住的书店的大门上方。是的,我住在书店里!那句话显然出自《圣经》,但可以作为所有有幸活着的人的座右铭。作为白天工作的报酬,我和其他五位有抱负的作家/艺术家/创意者能够留在这里,体验巴黎赐予我们的一切。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一个来自苏格兰郊野的女孩,在巴黎,曾有那么多有创造力的天才踏足过的巴黎。詹姆斯·乔伊斯就住在这儿,就在这家店里。海明威、凯鲁亚克和菲茨杰拉德也是。更不必说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了,几乎都浸透着莫奈、毕加索、凡·高、克里,以及每一个曾在这座荒谬之城里生活过的人的痛苦。有人告诉过我,毕加索初来乍到的时候,常常因为太穷而卖画为生。蒙马特区有一所离他的画室很近的房子,最近被卖掉了,新主人在地下室的一只旧箱子里发现了他的一幅油画。如果你是卖房子的人,你得多生气啊?

这里就是多年前他们起步的地方。还有谁曾经来过,又还有谁将要前来呢?我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吗?我的名字会成为风靡世界的图书代名词吗?总有一天,人们会来这里怀念我,怀念我曾经躺在**想出了一个激励他们追逐梦想的故事吗?

这地方充满了传奇,充满了代代相传的故事与经验,但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它。那感觉就像,它好得无法分享,就像是我的私人发现,只有当别人知道这些斑驳的墙壁所蕴含的魔力时,这种感觉才会被破坏。我之前提过,还有五个人和我同住在这里,但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三个……

夏洛特来自西柏林。她机敏又聪明,抽起烟来像根真正的烟囱。她比我至少高一个头,总是走个不停,所以我已经有点讨厌她了,但这仅仅是因为她穿迷你裙时看上去美极了。

接下来是吉吉。她是法国人,长得很美。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我感觉她非常富有,而且正在逃离她要接受的遗产,或是在逃离包办婚姻,又或是介于两者之间。但是,她有最浪**的笑声。通过她看我的方式,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将十分长久。

她和每个人调情,我说的是每个人,这意味着顾客们至少会买上三件商品再走。因此,她绝对是最受欢迎的员工。

是因为她的眼睛,还是她的头发,还是她一说出你的名字,你就觉得房间里不再有别人的那种感觉?她鲜红的嘴唇叼着烟头,细长的手指像要轻柔地触碰你身上的某个地方,把你拉进她的领域和她的世界。还有她紧贴的裤子凸显的曲线及扣子解得恰到好处的衬衫都让人着迷。我希望自己也有那种自信,我希望她能教我是什么让法国女人如此性感。我想变得性感,我想让别人觉得我很性感,而不只是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一个尽职尽责、百依百顺的女人。我想遇到一个能把我逼到极限的人—他既爱慕我,同时也挑战我,让我因挫败和欲望而摇摆不定。

接下来是诺亚。哦,天哪。他来自加州一带,他的声音能将你的灵魂融化,他的微笑则能融化一切。他沉静多思。他可能会毁了我,但我不在乎。他留着胡楂儿,我想用手指抚摸它,想用嘴唇覆上它。他有着奶咖色的皮肤,穿着低低的牛仔裤。他念我的名字时,就像要开始唱一首歌,令我兴奋不已。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姑娘一样站在他身边,慌乱的思绪让我无所适从。

昨晚,我们围坐在钢琴边,人们大都喝着法国(当然啦)红酒,一些人抽着能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的可口香烟。我们谈论文学与艺术,音乐与爱情。我有很多要向这些陌生人学习的东西。大家就聚在一个破旧的屋顶下。这纯粹是偶然,还是也有命运的安排?无论哪种我都不在乎,因为我觉得在这儿比在家里更有活力,也更能被接纳。没有人告诉我该穿什么,该吃什么,该想什么!在这里,我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没有限制,也没有过去,未来完全取决于我的选择。

店里到处都是铺位。每当顾客们回家时,我们就在临时搭建的城堡里安营扎寨,浸润在伟人们的话语中,希望我们这些穷困潦倒的新人也能沾沾他们的能力。

情况就是这样啦。我能感觉到一场奇妙的冒险已经开始了,这些人已经见识过比我想象中还要广博的世界。诺亚搭便车穿越美国,你能相信吗?他经过了大峡谷,穿越了沙漠,踏过了平原,然后搭上了一艘从纽约前往爱尔兰的航船。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他的一生,我不确定我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行事,不在乎口袋里只有两法郎,不在乎明天的天是否会塌下来,因为值得活下去的只有今天。

哦,我讲过他是个牛仔吗?他是一个真正的牛仔,一个在牧场里长大、雄赳赳地去参加比赛的牛仔!我的心仍在狂跳!

我说过,他会毁掉我的。对此,我很肯定。

另一方面,吉吉的故事也一直吸引着我。那故事充满了法国色彩:她和一个农场工人光着身子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跳舞;她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了,但她说了,其他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让她永生难忘。

她对我讲了大西洋海岸上的灯光,与巴黎白日将尽时像石头一样落下的黑暗相比,它是那么柔和,那么微妙。她还讲了她遇见的一个男人,他的皮肤像七叶树果一样黑,他有一条自己的船,还从船的后舱拿新鲜的海鲜给她吃,然后带着她在星空下裸泳(接着,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我觉得自己写着写着脸都红了)。她在家乡绝对不是一个好女孩—如果妈妈知道这些,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吉吉说她想成为一名厨师,去发现世上所有的味道,从她一路遇见(和爱上)的人身上寻找食物的灵感。她想写一本书,让人们不仅仅把食物当成是一天中的必需品,而要把它视为一门艺术,一份愉悦和一种嗜好。

她几周后就要走了。她想让我同她一起,前往地中海,去往未知的地方。可是,巴黎充满了可能与灵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与她同行,因为我需要写自己的故事,找到我自己存在的理由。

明天,我将开始探索。我将沿着塞纳河漫步,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吃着巧克力可颂,沉浸在这里纯然的壮丽之中。我希望我的缪斯会在途中的某个地方出现,让我在写作内容上有一些进展,因为在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关于一个地方的画面:在海边的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妇人,她陷在自己的回忆中,害怕得不敢走出来。

C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