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鸽子

艾米丽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走路的,说话的,从人群中迂回穿过的。他们像工蚁一样忙碌着,忙碌着,每个人看起来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四周传来纷纷杂杂的脚步声,时大时小的通话声,车站里发布站台变更、发车时间和安全规章的广播声,数十家灯火通明、卖着不中用东西的商店里的音乐声。

她停下脚步,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抬头看着上方的钢网。天空被分割开来,点缀其间。鸽子在黑压压的长队中来回踱步。如果仔细聆听,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它们咕咕对话的声音。

“鸟儿是永恒的,”她想,“就算人类再度膨胀,毁灭一切,很久以后,鸽子们还是会在这里的。”熟悉的事物给她带来了一丝安慰,让她的心跳放缓,思绪也平复了一些。

它们一只接一只地俯冲下来,停在火车顶上。其中一只歪着头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位老朋友,接着它来到她的脚边,绕着她走了一圈,又啄了一两次她的鞋。

“你好。”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待它走近,又用指尖碰了碰它的头。它轻轻地“咕咕”叫了一声,然后飞走了。有一个叫弗雷德的村民过去是名战机飞行员,他总是和艾米丽并排坐在教堂后面,给她讲世界大战期间的信鸽如何被当作信使,如何越过敌军防线传递消息,从而救了不少人的故事。

艾米丽喜欢想象那些鸟儿戴着小小的头盔,在飞越海峡、回到家乡的途中扛着枪,或是向敌人扔炸弹。现在,她想到了家,想到了弥尔顿,想着它是否会站在后门那儿,等着门被打开,等着她分享一片蛋糕或是一小块奶酪。她也想知道鸟儿们是否真的喜欢她。

“艾米丽?”泰勒朝她走了过来。他拿起她的手提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向扶梯,边走边浏览着自己的手机。

“等等。”艾米丽喊他,但他已经走了,被四面八方川流不息的人潮吞没。她可以转身回到火车上,回到诺福克,回到她的村庄,她的家,就此消失在乡间。在她想好要怎么做之前,牧师一定会收留她,照顾她,给她提供住处。

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幻想,一种“假如”的灵光一闪。但艾米丽知道这毫无意义,因为她对此无能为力。没有祖母的钱是不行的,在她完成这个荒唐的任务之前,她的钱都存在一家信托公司里。

还有她收到的那封信,更确切地说是日记。写日记的时候,祖母还只是个孩子,那时的她抛下了全部的生活去追求一个梦想,一个愿望,一件荒唐事。这是她从未提及的过去,艾米丽也从未问过原因。

通过向她展示自己的一段过往,卡特里奥娜在艾米丽身上打开了一种从未远去的渴望与好奇,这也是她从未遇到过的难题。

艾米丽看着一个个与她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她还好吗,也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车站中央。没有人盯着她看,也没有人对她的伤疤感到好奇,因为她在这里只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多出了一个陌生人罢了,他们都太忙了,无暇顾及日常生活中的细节。

“再多找一条线索。”艾米丽告诉自己。只要再多找一条线索,她就能决定这一切是不是该结束了。

她看到泰勒在扶梯顶端转了一个大圈,他的吉他撞到了人,于是举起一只手表示歉意。当找到艾米丽时,他眉头紧皱,接着又露出了宽慰的神情,后来在招呼她上来时又一脸沮丧。

艾米丽一只脚踏着扶梯的金属凹槽,一只手放在褪了色的黑色塑料扶手上。她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现在的她很像她以前的那些企鹅玩具:它们爬上梯子,被送进环路,接着再被送下来。如此循环往复,漫无目的。

“你还好吗?”泰勒站在她前面,把她从扶梯上拉了下来,拉进了伦敦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我还好吗?”艾米丽重复了一遍问题。她小跑着跟在泰勒的后面,然后下了几级台阶,在一摞报纸边站住。“收银员在哪里?”正在心里嘀咕时,她看见一个人拿起一份报纸,一分钱也没留下就走了。

外面更喧嚣了,灯光也更强烈了。鲜红色的双层巴士、黑色的出租车、钻机、汽车和人,到处都是人。早上下过雨,地面是湿滑的,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她右边的人行道上矗立着一座玻璃有裂缝的棕色圆柱形塔楼,很多人从中间的两扇门里拥了出来。他们前往四面八方,步履不停,也丝毫没有偏离自己的路。另一头还有一座类似纽约仓库的建筑,与道路两旁摄政时期的浅灰色建筑格格不入。前方的地平线上到处都是起重机,那些起重机如同脖子伸向天空的金属长颈鹿,只是它们没有树叶可吃。

她上次来这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过去的影子。在她看来,伦敦就像一幅出自老画家之手的被遗弃了的画作。她试着在脑海中协调记忆与眼前的现实,一切看上去都与印象中的不一样了,除了对面一角那栋爬满了常春藤的大楼,大楼大门上方常年挂着英国国旗,两侧则挂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煤气灯。

“艾米丽,你要去哪儿?”过马路时,她听到泰勒喊道。

她站在铁路酒馆外,抬头望着那块绘有一辆老式蒸汽火车的金属招牌。它微微摇晃着,像宿醉了似的。走气啤酒的味道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飘了出来,让她不禁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

“好主意,”泰勒一边说着,一边扶着门等艾米丽进来,“我觉得咱俩可以喝一杯。”

这里和伦敦其他的老酒吧一样:光秃秃的木地板,临街的方形大窗户,一堆胡乱搭配的桌椅,外加一个长长的吧台,边上还有一根黄铜杆。这是她父亲过去常常光顾的酒吧。每周五下班后,他都会在回家前来这里喝一杯小酒,抽一支烟。他的办公室就在对面的大楼里,她和母亲有一回来这里找过他,仅此一回,那还是在她们坐上开往苏格兰的卧铺火车看望老朋友们之前。

“你想来点什么?”一个很胖的男人站在吧台的另一边,他肚子上的一颗衬衫纽扣开了,艾米丽可以从中看到一缕胸毛。他嚼着一种闻着像甘草的东西,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艾米丽,目光掠过了她的伤疤,转向了泰勒。

“一品脱吉尼斯黑啤,还有……”泰勒等着艾米丽回答。

“苏打白酒怎么样?”酒保对顾客使了个眼色,伸手去拿杯子。

“威士忌,”艾米丽指着高架子上的一排酒瓶说,“达维尼。”酒的名字完全念错了,她看到酒保的目光又闪回到她的伤疤上。

“单份还是双份?”

“双摁。”她的舌头卡在了两个字母的连音上。当回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时,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关。

艾米丽看着泰勒同酒保讲笑话,很羡慕他们交流时的轻松,而不需要尴尬地尝试和演练发音。如果她是一个外国人,就没有人会评判或议论她的发音了,他们会觉得可爱,会轻而易举地接纳她所有的怪异。但是,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生理问题,总是在不经意间吸引人们的目光,让他们好奇于这个除了那道明显的伤疤,似乎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的女人经历了什么。

泰勒溜到她对面的座位上,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舔掉了覆在上唇的一层薄沫:“我可没把你当成威士忌酒鬼。”

艾米丽转动着酒杯,看着粘在杯壁上的**。

“记得吗,”他咯咯地笑着说,“卡特祖母以前都是直接对着瓶子喝龙舌兰酒的。我记得有一个平安夜,她大老远地从墨西哥带了一瓶回来,然后把里面的虫子咬成两半,就为了惹我爸生气。”

艾米丽能在脑海中回忆起这个生动的情景:祖母从杯子里拿出虫子,故意把脑袋向后仰,熟练地把虫子放在舌头上咬成两半。蒙哥马利先生看到这一幕后脸上的表情十分奇特。她和泰勒开心地尖叫着,然后被他们的妈妈领上了楼,要求他们立刻睡觉,否则圣诞老人就不会给他们送礼物。

每年圣诞节,他们都是在蒙哥马利那座能俯瞰公园的宅邸里度过的。房间里充满柑橘、肉豆蔻和烤肉的香气。爵士乐、香槟瓶塞的砰砰声和炉火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她和泰勒就穿着睡衣在派对中穿梭,乞求大人们允许他们再多待几分钟。

圣诞节的早晨,他们会连滚带爬地下楼和管家一起在厨房里喝热巧克力,等着他们的父母从宿醉中清醒。再过一会儿,他们会享受用威士忌烤的鹅肉、栗子和布丁。当它们被端上桌时,炙烤它们的蓝色火焰舞动着。

两个家庭每年都在一起过。直到那年夏天,一切都毁了。

“我记得她在你受洗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艾米丽的思绪。艾米丽朝对面看去,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她穿着奶油色的绸缎衬衫、鸽灰色的皮裤和黑色的细高跟鞋,脖子上系着毛茸茸的蝴蝶结。

这是泰勒的母亲。他一定给她发了短信,告诉她,他和艾米丽在哪里。这意味着她知道他们要来,也知道祖母的计划。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一下泰勒的脸颊,然后俯下身子把艾米丽搂在怀里。

“艾米丽,我亲爱的,你的脸色这么苍白。但愿我儿子这一路有好好照顾你。”

艾米丽上一次见到她的教母阿德里安娜·蒙哥马利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她一直都知道祖母的计划,但她这一个月以来,什么也没说,而是丢下艾米丽,让艾米丽孤身一人面对这一切。当艾米丽试着整理卡特里奥娜的遗物,将它们放入存放在阁楼上的纸板箱时,没有人陪在她身边。

“我看得出来,你在生我的气,”她说着,把手提包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但我答应过卡特里奥娜,你知道的,我们都了解卡特里奥娜是多么会说服人,多么固执。”

“曾经是。”艾米丽脱口而出。她又喝了一口酒,感觉喉咙后部正在灼烧,一种自知不敢说话的挫败感笼罩着她。她的教母就让她坐在那里,假装过去十五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以为她会轻易原谅她的教母长久以来的忽视,这真令人恼火。

“曾经是,”阿德里安娜微微一笑,“当然。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第一次心碎的时候,就是她帮我恢复过来的。她告诉我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流泪,尤其是和所谓的朋友一起背叛了我的人。”她轻笑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还让我和你妈妈像臭鼬一样喝托斯卡纳的廉价酒,说它不止一次地帮了她。”

“她什么时候心碎过?”艾米丽心想。卡特里奥娜·罗宾逊也有脆弱的时候,这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那三个女人的样子,她们喝得醉醺醺的,因为男人的种种缺点而联合了起来。这让艾米丽想回到过去,去了解年轻时候的她们。

“就像那次你睡着了,忘了去游泳池接我?”泰勒的话里显然有一种苦涩,他甚至没有刻意加以掩饰。

“我记得好像是艾米丽教你游泳的。”阿德里安娜看了她儿子一眼。

“才不是。”泰勒喝了一大口酒,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如果她没有潜到水里叫你跳下去,你就不会有勇气尝试。”

“这话可是出自一个因为怕妆花了就不下海的人。”

她看着他俩互相挑刺,就像在看一场普普通通的网球比赛。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她忘了情况一直都是如此?

“玛戈特和我看到你俩像小鸭子一样屁股朝天,笑得前仰后合的。”一滴失神的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很感激它的存在,让艾米丽知道她还在伤心。

艾米丽任由思绪游**回那一天。那天太阳很高,万里无云,冰凉的水触碰到皮肤时,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泰勒站在岸边,既憎恨又钦佩地看着她。她喊他“胆小鬼”,而他妈妈答应如果他敢跳下去,就给他买一个冰激凌,这让他最终屈服了。

就在昨天早上,她还想着那天呢。时间过得这么快吗?自从泰勒来到这里,似乎已经过去了一辈子。她关紧前门,沿着小路走向车站,就像是过去了好几年而不是几小时。如果她还在家,她会想着要把晾衣绳上的衣服拿进来,或是从暖房里摘些西红柿来当午餐,又或是蜷缩在沙发里喝杯茶,吃块蛋糕,翻看素描或是读完祖母的出版商寄给她的《喜鹊谋杀案》的书稿。

然而,现在她却坐在一家酒吧里,马路对面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身边是两个曾在她的童年里占据了重要位置、却在悲剧发生后消失不见的人。他们只不过会象征性地寄封信,或是从远方寄来礼物,好像艾米丽只有和她母亲在一起时才显得重要似的。

“我想你已经解开了第一条线索吧?”阿德里安娜微笑地看着艾米丽,但艾米丽没怎么看她。

“哈查兹。”艾米丽点了点头。她抿了一小口酒,按照心跳的节奏用手指轻敲桌底。

“我也这么想。玛戈特总说你在那儿待的时间比在家还多,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卡特里奥娜把它写进了第一本书。”她伸出手,想要放在艾米丽的膝上,假装没注意到艾米丽挪开了身子,“她真的在写另一本书吗,在她……你懂吧?”

“在她去世之前,妈妈。”泰勒喝光了一品脱酒,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她不会因为你提到这事就崩溃的。”

阿德里安娜眯起眼睛看着儿子,接着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艾米丽身上。

“这很令人兴奋,这份宝藏的踪迹是你要解决的谜题。所有人都在问我这本书的事,新闻上铺天盖地的,我相信你也知道。”

艾米丽用指尖绕着酒杯的边缘转动,等待酒杯从震动中平稳下来,变成一个纯粹的音符,在空气中回响。

“难怪你的手机一直被媒体缠得响个不停。但你要记住,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们都会在的。任何需要都行。”

“谢谢。”当她的确说不出任何话来表明自己到底有多愤怒时,这似乎就是该说的。

艾米丽的手指继续绕着玻璃杯转动。她盯着它,让这种重复的声音盖过了房间里其他的声响。如果她能以某种方式把他们及他们对正常生活的讽刺掩盖起来,也许她就能忘了自己也曾有过正常的生活。

阿德里安娜把手放在艾米丽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中止了那个音符。“查尔斯向你问好,”她说,“他很抱歉今天不能来。”

“爸爸什么时候开始道歉了?”泰勒叼着一支还未点着的烟,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他的手机紧紧贴着耳朵。接着,他猛地拉开了门,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阿德里安娜看着他离开。她吸了吸下唇,挑了挑裤子上一块不存在的绒线。“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嗯……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他工作上的变故?”

对于她的沉默,艾米丽发现人们往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冷漠,和她说几句话后就去找更有趣的人聊天了;还有一种是像她亲爱的教母这样,试图用唠叨来填补沉默。很多时候,他们会泄露一些原本要保密的事情,好像艾米丽是个忏悔牧师似的。

“查尔斯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处理好泰勒的小别扭。”她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手指上大大的钻石,“有各种议论说,查尔斯要把他从遗嘱中除名,但我设法说服查尔斯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一想到泰勒并不是那个装出来的迷人王子,艾米丽噘起嘴唇,强忍着不笑出来。她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他在和什么人说话,夹着烟的手在空中疯狂地打着手势。

“我觉得这趟旅行可能是你俩重新建立联系的好法子,这样也有人帮你完成卡特里奥娜安排的任务。”

艾米丽感到自己的手指把杯子握得更紧了,指节开始变白。她想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卡特里奥娜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每个人都会死,泰勒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挽回和他亲爱的父亲的关系,又何必要提过去的事呢?

“你长得真像她。”阿德里安娜伸出了手,抚摸着艾米丽的下巴,但艾米丽转过了脸,“对不起,我忘了。只是……我是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艾米丽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回答,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让教母理解。“我还是习惯一个人待着。”她边想边从座位上站起身,拎起手提箱离开了酒吧。

泰勒斜靠在墙上,挠着头,他的香烟还没有熄灭,余烬离发丝很近。当艾米丽大步走过时,他正盯着手机,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她是谁。他急忙跑回酒吧,抓起自己的背包和吉他,在人行道上追着她,而后上了11路公交,在车子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他回头看去,母亲正在后面盯着他们。他大笑了起来:“你知道,你真的不该让她像那样站在街上。”

艾米丽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两点了。时间都去了哪儿?

“你知道下一条线索是什么吗?”泰勒望着窗外。艾米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伦敦的风景在窗外缓缓经过。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