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海鸥
艾米丽很想回家,想让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长久以来,她已经对一些事情习以为常了,尤其是牛奶瓶被放在门阶上的声音、信件滑进信箱的声音、茶壶的呼哨声、碗柜的咚咚声,还有祖母搅拌早茶时勺子发出的叮当声。
而现在,她正在一艘开往法国的渡轮上。她感到害怕极了。她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却不想融入其中任何一个。
昨晚,她装出疲倦的样子,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她只是在房间里重读祖母的日记,翻阅自己的速写本,想看看以前是否有什么讯息,能让她知道最后那个故事与什么有关。如果她能弄明白,就没必要再继续行程了。书页的褶皱里夹着一些饼干屑。饼干是她每天的主食,她经常会往外扔一些给弥尔顿和它的朋友们。一想到她的生活里没有了它们,艾米丽感到非常难过。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窗帘敞开着,黎明将她唤醒了。
祖母到底要她做什么,她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和分析了。
“你在画我吗?”泰勒睁开了一只眼问她,接着把头靠在了座位上。
“算是吧。”艾米丽回答。他没有看着她,因此她说话变得容易了一些。她的速写本还在手提箱前面的口袋里,自从离开了家,她就什么也画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她,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因此,她一直在观察和积累着她想要收集的图像,以备日后画画时能用上。
当她打量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时,他周围的空间就模糊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当她沉浸于脑海中形成的图像时,真实的世界就悄悄溜走了。
如果哪一天改变了,生活又会如何对待她呢?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艾米丽试过不去想它,却很难做到。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也在想:如果当初祖母留在苏格兰,做了别人希望她做的事,而不是在这片海域上航行,她又会怎样呢?那时候,海上航行还远未普及,女性也远远没有可以独自生活在巴黎书店里的自由。
“这就是你选择他的原因吗?”看着睡着的泰勒,艾米丽心想,“因为他让祖母想起了诺亚?”
诺亚。这是一个她从未听祖母提起过的男人。他和日记中提到的其他四个人一样,显然给年轻的卡特里奥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艾米丽只认识他们中的两个人。
夏洛特,艾米丽也叫她夏莉,是祖母的编辑。她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前来拜访时,偶然发现了奥菲莉亚和特伦斯的故事。她看到了这个故事的潜力,于是努力说服卡特里奥娜将辛勤耕耘了二十余年的成人小说放在一旁,试着将它出版。在她的争取下,艾米丽画的插图也写入了第一份出版协议中。每一本书、每一次巡回和每一条建议里都有她的身影。尽管全世界都想知道更多她们的信息,但她一直理解她们对于隐私的需求,没有透露丝毫关于她们的消息。
“她会知道吗?”艾米丽心想,“她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分子吗?”
但这说不通,因为夏莉昨天才打来电话,再次询问艾米丽是否知道新手稿的存在,以及报纸上传播的流言是否属实。
除了夏莉,还有四个人。
吉吉一定就是弗吉尼亚,卡特里奥娜和她一起游历了整个欧洲。吉吉让她拥有了最亲密的友谊和一个不曾有过的姐姐。她们分手时,吉吉还送了她一个挂坠盒,就是艾米丽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里面放着两个年轻女孩在罗马拍的照片。那时候,她们的未来就在眼前。可后来,在吉吉去世之前,她们却只见过几次面。那是远在艾米丽出生以前的事了。
因此,也不是她。还剩下三个人,但此刻她想知道更多关于诺亚的事。因为日期能对得上,日记上的日期比艾米丽母亲出生的时间只早了不到两年,而卡特里奥娜从未透露过谁是孩子的父亲。
祖母去世前暗示的那个秘密会不会和手稿压根儿无关?艾米丽会不会是被派去寻找她不知身在何处的祖父的?
“说真的,”泰勒坐起身来,又打了个哈欠,“别再盯着我看了。一想到你盯着我看,我就很紧张。”他站在那里,高高举起双臂,露出了T恤和牛仔裤之间的皮肤。
“我要出去抽支烟,”他咧嘴笑道,“你要来吗?”
船舱外,清晨的天空如墨一般漆黑,湿气很重,似乎要下雨。艾米丽跟着泰勒来到渡轮后面。她俯下身,只见泛着泡沫的浪花正向着英国的方向涌动,一群海鸥在头顶飞过。它们时不时俯冲下来,抓起一条被船的引擎弄翻了身的鱼。
在家的时候,艾米丽常常坐在卧室的窗前仰望天空,数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她越来越想体会那种自由,那种随着季节的变化上下翻飞,无论风把你带去哪里,你都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感觉。
她看着那些海鸥,它们总是在飞翔,总是在寻找食物。她替它们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仿佛她感受到的自由实际上是假的。它们也和她一样,被同一根绳子拴在这个世界上。
“海鸥能喝盐水。”艾米丽看着一只海鸥在海上漂浮,和诺福克海岸边的那些一样,“它们也很聪明,会用从人类那里偷的面包屑吸引鱼群,还会用脚在地上踩来踩去,让虫子以为外头下雨了,从而把它们骗出地面。海鸥都是幸存者。”
“那是什么?”泰勒朝艾米丽正在摆弄的信封点了点头,信封的一角已经有些磨损了。
“她的日记。”艾米丽把信递给了他,想着如果他用烟把信点着了,或者干脆把它扔到海里,她会是什么感觉。
“你没读过吗?”他边问边打开封口,往里瞄了瞄。
“没。”艾米丽不知道祖母居然还写日记。小屋里什么也没有,这表明卡特里奥娜一定是生前就将它转移到了别处。
“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计划好的?”艾米丽每天都包裹在自己的生活里,尽量不去想祖母的身体有多么虚弱,也不去想她的生命已经缓缓流逝了多少,以至于没能留意她真正在做什么。
“你介不介意我看一下?”
艾米丽仰起头,闭上双眼,大口呼吸着咸咸的空气:“请便。”
“还是以后再看吧。”她听见他低笑了一声,接着传来了脚步的移动声和纸张的沙沙声。她想象着他把信封塞进牛仔裤的后兜,她还想着要伸手检查一下。
“你今天早上很健谈。”
“所以呢?”
一阵停顿过后,泰勒缓缓地呼了口气:“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艾米丽耸了耸肩。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在别处,和别人一起,要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太多了。
“我可以吗?”她指着挂在他脖子上的耳机问道。她忘带自己的耳机了,她知道它仍挂在厨房的椅子背后,而她本该记得把它放进手提箱的。
“当然。”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没说出口的好奇,但他的教养、他接受的隐私教育和学习的礼仪课程,似乎都在告诉他不要打听。
“我想画画。”她说着,指了指停在栏杆上的一只海鸥。它张着弯曲的橙色长喙,正用大理石似的眼睛看着他们。
她只想画一些熟悉的、与寻宝无关的东西来逃避现实。她想画一只漂亮的海鸥骄傲而神气地立在甲板上,等着从一个毫无防备的人的手里夺走一块三明治,就像海狸那样。
“你需要音乐是因为?”
他是在试探。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其实有更多的含义。
艾米丽从口袋里掏出了钢笔和一张纸,打量了他一会儿,思考着他是否值得信任。无论他们小时候一起扮演过多少次巫师、间谍或是恐龙猎手,他现在仍是个陌生人。
艾米丽走了过去,在甲板上的一张塑料长凳上坐了下来。她把那张纸在膝盖上放平,接着低下了头,这样她说话时他就看不见她的嘴了。
“她闭着眼睛打字。”
艾米丽仍然能看见她。她坐在书桌前,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那台怪物般的机器。她才思泉涌,文字如水一般喷射到纸上。艾米丽会一如既往地待在她身边,膝上放着速写本,手边放着一支灌好了墨水的钢笔。
“接着说。”
艾米丽动了动下巴,感觉到了伤疤的拉扯,也感受到正等着她说出口的话,无论那些话说出来需要多长时间。
“她常说,这能消除疑虑。”
“你听音乐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有点儿。”因为那些画总有自我呈现的方式,而且用钢笔画画就意味着她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也无法纠正那些注定会出现的所谓的“错误”。
在此之前,她就以此屏蔽世界的一切噪声,这个她不再想要融入的世界。
这是从她在瑞士一家诊所里听语言治疗师弹钢琴开始的。那时候,艾米丽正经历着一次极为漫长的痛苦:她从轮椅上摔下来,整个人躺在地板上,用拳头猛击地毯,对每个人大喊大叫。她还记得自己多么希望能说出话来,让他们明白,她想要的只是让他们别再烦她,别再盯着她看,也别再试图固定住她。
祖母曾试着安慰她,但她只是骂了一通,甚至叫得更大声了。治疗师没有理会艾米丽,而是径直走到钢琴边坐下弹奏。起初,那些音符并没有深入她的心灵,也没有穿透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迷雾,她的神经正忙着用疼痛折磨她,令她的耳朵难以恢复正常。但是,当治疗师继续弹奏时,她周围的空间似乎颤动了,缓缓地移至艾米丽躺着的地方。
就这样,她脑海里的尖叫停止了。所有她不想看到的画面、所有她无法克服的挫折都被那些美妙的旋律赶走了。
从那一刻起,每当艾米丽焦躁不安,或是情绪失控时,她就会走进那个可以俯瞰湖水的房间,戴上耳机,调大音量,坐下来平静地画着那些不会离她而去的鬼怪。她把它们画在纸上,然后扔掉。
艾米丽低头看去,原来自己一直在忙着勾画一个她曾经认识的人:那个将她拉出黑暗、为她指了另一条路的治疗师。
“她是谁?”泰勒看着画,问道。
“贝丝。心理……”艾米丽停了下来,因为她的舌头被这个词卡住了,“心理学家。”她边说边描着自己勾画的线条。她记得贝丝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的嘴角会翘得略高一些。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副玳瑁眼镜,耳朵上戴着一对威尼斯玻璃制成的耳环。她曾告诉艾米丽,这对耳环是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送她的礼物。
“那是什么感觉?”泰勒问道,把烟蒂弹到了海里。
他问的是事故发生后,当艾米丽醒来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裂成上百万个小碎片,而且再也没有希望将它们重新拼起时的感觉。
“凝胶。”
那种感觉就像生活在凝胶里,因为一切似乎都变慢了,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是音乐帮助了她,因为她能感受到音乐的震动,也因为它屏蔽了所有的噪声,屏蔽了她不想听到的同情的话语。几个月里,艾米丽一直都希望能恢复听觉,可当她恢复过来、明白了人们在说什么的时候,她又希望自己能回到无声的气泡里生活。
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回了口袋,又愤怒地擦了擦眼睛,拭去那快要掉下的眼泪。
泰勒假装没看见,拿出了那只装有她祖母话语的信封,默默地读着里面的每一页。她看着他扫视那些文字,想着那些话对她以外的人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觉得她为什么给你这个?”他朝她扬了扬那张快要被风刮走的蓝色信纸。艾米丽抓住他的手,把信拿了回来。
“她遇到的人。”艾米丽低头看着他们的名字,想着她认识的人的面孔,也想象着她不认识的人的样子。她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想象他们的步态。她看到他们都坐在塞纳河边,抽着烟,喝着红酒。她认识的吉吉身材娇小,金发碧眼,兴奋不已。而她想象的诺亚则皱着眉头,身上散发着波旁威士忌的气味。
但她想象不出祖母的样子,充满了疑虑的年轻的卡特里奥娜。她无法想象祖母曾经是多么羞怯,多么没有安全感。艾米丽非常渴望回到过去,去见见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女孩,问问她是什么让她发生了改变,让她成为一个似乎对一切都胸有成竹的女人。
“你觉得应该去找他们吗?”
“也许吧。”
也许这就是祖母想要的。她选择了那些特殊的岁月和特别的记忆与孙女分享,为的是让艾米丽理解她的过去,让孙女去发现是什么人、什么事塑造了她,给她的生活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
可是,如果她这样做,却只是让艾米丽发现更多人的死亡呢?如果她历尽艰辛,却发现除了夏莉,没有人存活于世呢?艾米丽排除了这个悲伤至极的念头,因为她的祖母不能,也不会那么残忍。
泰勒把几页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将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回了信封,递给了艾米丽:“可能也没那么复杂,也许她只是想让你看看她过去的生活。”
海风扑面而来,从她的裙摆下潜行而过,撩动着她腿上的汗毛。她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来时的英国。
她回到船舱,拿出了速写本和陈旧的随身听,在手掌中感受着它们熟悉的重量,接着插上了泰勒的耳机。她将放在窗边桌子上的速写本翻到空白页,抚平纸张,准备开始画画。她知道他在一旁看着,试图瞥一眼那一页页画纸。
“你之后会做什么?”他说。
“什么之后?”
“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会住在诺福克吗?妈妈告诉我你一直在做自由职业。”他指着窗户,那儿立着三只海鸥,“这就是鸟类的习性吗?”
“也许吧。”艾米丽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这个按键曾有一个三角形的凹槽,但早就被磨平了。当低音吉他的重击声将世界淹没时,她稍稍避开了他凝视的目光,开始勾画熟悉的翅膀形状。
让艾米丽自力更生是祖母的主意,她那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写成人小说。艾米丽对此表示拒绝,说自己不想按别人的要求画画。但后来,卡特里奥娜病了,再也不可能继续写作。艾米丽看着医生把抑制剂注射进祖母的血管,努力让祖母摆脱癌症,她需要一些东西来占据她的大脑,让她的双手忙起来。
她们会坐下来讨论那些书,讨论那些艾米丽凭借才华创造出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但对艾米丽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出自一个令她感到陌生的自己。对她来说,没有比奥菲莉亚更让她想画的人物了。
后来,祖母的病情缓解了,癌症消失了,她又能从中断的地方继续写下去了。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艾米丽看着一个新的故事徐徐展开,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她曾听到祖母在电话里同出版商和夏莉讨论新想法,除了小女孩和她的鸭子,还有更多的魔法,更多关于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事物的探索。
一切都很好,她们又回到了创造小屋,为了创作将世界关在门外。艾米丽对过去按部就班的生活很满意:每天早上醒来后,吃个鸡蛋做早餐,然后沿着海滩散步,再然后继续画下一幅画,构思下一个想法。她很高兴能继续做自由职业,能等着祖母分享她的故事。
直到一天早上,卡特里奥娜从教堂回来时摔倒了,撞到了臀部。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瘀伤而已。但后来,瘀伤扩散,疼痛加重,医生证实她的癌症复发了,而且比以前更严重。
就在那时,艾米丽决定不再为别人画画,而要为她的祖母作画。画的内容都来自她们读过的书,经典的和喜剧的都有—有她口中的伊丽莎白与达西,罗密欧与朱丽叶,希斯克利夫与凯茜。
有海景、森林和想象的世界,有格鲁姆、德古拉甚至波特先生的画像,她画下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并将其视作一种阻挡她们心知终将到来之事的办法。
现在,她究竟该画什么呢?
她不知道。泰勒坐在那里看着她画画。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放松了,眉头舒展了,伤疤周围的紧张感也消失了。这让他想起了过去的她,那个教会了他永远不要害怕尝试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