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乌鸦

有人在唱歌。那儿有一座教堂,一场婚礼正在那里举办,街上洋溢着宴会的气氛,新娘和新郎身上撒满了五彩纸屑。艾米丽弯下腰捡起了一些,原来是一片片柔软的粉色玫瑰花瓣,但它们已经开始枯萎了。当见到这对幸福的夫妇接吻并将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聚在一起见证他们结合的人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时,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想起了泰勒和菲比,想起他们提出要和她一起,而她拒绝了,说自己没事。但现在,她没那么肯定了,因为她无法摆脱自从来了罗马就一直伴随她的感觉。当昨晚他们深夜到达旅馆时,那种感觉就出现了。艾米丽累得瘫倒在**,安定、威士忌和满腹的意大利食物的后劲终于上来了,她很快就沉沉睡去。但当她醒来时,那种感觉依然存在。

当她试图咽下早晨的咖啡时,它在她耳边低语;当她向酒店前台要了一份地图、圈出她要前往的地址时,它拍着她的肩膀;当她走在街上并呼吸着一座新城市的空气、所有人都在眼前模糊成了相同的模样时,它还在,像个哼哼唧唧的孩子。这个地方到处都是陌生人,他们过着自己的日子,对她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被吸引到了安静的街道上,那里没有太多闲逛的游客。就在那时,她见到了它—一只乌鸦,栖在印有几个世纪的指纹的黑色栏杆上。

这是城市中心的一处墓地,这些总是让艾米丽想起伦敦塔的鸟儿守卫。伦敦塔里住着六只乌鸦,它们的翅膀被剪短,无法离开,因为人们害怕那个诅咒成真。她觉得自己就像其中的一只鸟儿,她害怕因为自己的到来,让一些黑暗和危险的东西被释放。

艾米丽转身离开了那只乌鸦,跟随歌声来到了教堂门口。屋内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有一口棺材和一张死亡面具,驱策着艾米丽往更幽暗的深处走去。一个女人在圣坛附近唱歌,她的颤音直抵洞穴般的屋顶。这让艾米丽想起了母亲,还有她在房子里跳舞时唱的咏叹调,她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片娇兰香水的薄雾。

“停下。”艾米丽告诉自己。她想要离开,但美妙的歌声让她无法动弹。即便她听不懂歌词,但还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悲伤与希望。她在离自己最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开始低声念起主祷文。与此同时,她想着教堂是如何将生活中所有的起与落、开始与结束都纳入同一屋檐下的。她还想着,自己从来没有和父母告别。

人们觉得她太虚弱,也太脆弱,因此决定不让她参加葬礼。这场磨难对她来说太沉重了,她需要休息。人们就那样替她做了决定,甚至没问过她想怎么做。她的父母被并排安葬在伦敦的一座山顶上。她只被带去过一次,在他们的坟前留下了红玫瑰,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去那座城市。祖母一直不停地说着道格拉斯·亚当斯和卡尔·马克思等人也在同一个地方安息。她可能以为自己平常而轻松的话语,能将艾米丽的注意力从被迫去做之事的恐惧中转移。

想到这些,艾米丽抹了抹眼睛,抬头看了看一尊跪地祈祷的天使雕像。那天,她从祖母身边逃开了,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似的,不想被人找到。她蜷缩在一个安眠的天使身后,天使闭着眼睛,翅膀整齐地合在一起。祖母一直在墓地里找她,唤着她的名字,直到她最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小路上,问祖母她们能否回诺福克。

那时候,隐藏和深埋一切,拒绝所有的悲伤和遗憾,要比现在容易得多。她由着祖母用棉绒将她包裹起来,抵御一切恶魔和任何可能会让她崩溃、让她有所感觉的东西。

“你没事吧?”一位牧师在长凳的另一端走动,他的双手藏在法衣的袖子里,长着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耐心而善良的神色。艾米丽抑制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因为她正想象着他会怎样带她进入忏悔室,洗净她所有的罪过,然后在送她离开之前给她一杯茶和一块饼干。

“我要找个人。”艾米丽把地图递给他,她发现地图的一角已经被自己撕破了一个洞。

牧师露出了微笑,用意大利语说了些什么,示意艾米丽跟着他走到门口。他沿着街道指了指,然后把那张皱巴巴的地图还给了艾米丽。与此同时,他紧握着艾米丽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接着是她的伤疤。有那么一会儿,世界安静了下来,两个陌生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艾米丽感到周围的空气搅动着,腾空了她肺部的空气,让她的心跳开始变慢。牧师轻声对她说着话,震动的低音从他的嘴唇上飘出,落在了她的皮肤上,熏陶着她。接着,他放开了她的手,点了下头,踩着他的皮鞋转身离开,长袍的尾巴似乎在挥手告别。

他看到了什么?这让她心神不宁。他似乎能看透她的灵魂深处,能理解她的痛苦。无疑,他也经常能在教区其他居民的脸上看出来。这是因为他能以一种大多数人永远无法做到的方式接受上帝的旨意吗?艾米丽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过去和现在的某个地方,不知自己曾在何方,又该去往何处。她要在维罗纳的一家餐厅里寻找什么呢?“真希望你在这儿。”她边想边转过街角,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河边。她斜倚在光滑的石墙上,感到一股柔和的香气拂过脸颊。她转过头,顺着那永不停息的河流看去。她的右边有一排盆栽桉树,那甜甜的薄荷香气令她想起了冬夜里的维克司牌香草糖,想起了哄她入睡时那双柔软的手和唱着摇篮曲的平静嗓音。

“停下。”艾米丽又一次告诉自己。她看到一个拿着鲜红色喷壶的女人从植物背后走了出来,依次给每棵植物浇水,接着朝一家餐厅走去。餐厅的入口两侧放着两只特大的水缸,门边挂着一块黄铜牌匾。

“打扰了。”艾米丽唤道。那个女人转过了身。

“什么?”那个女人问,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手里拿着一张地图,眼睛周围有粉色的伤疤。

“我是来见吉安卡洛的,”艾米丽说道,“我叫艾米丽。”当艾米丽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对方立刻认出了她,接着是一大串她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伴随着灿烂的笑容和示意她跟上的手势。

那个女人领着艾米丽穿过餐厅,登上了一小段楼梯。到处都是人,他们忙着擦玻璃和拉直浆洗过的亚麻桌布。艾米丽能闻到大蒜、迷迭香和其他一些东西的味道。她转过头,朝一扇开着的门窥去,里面放着一台铺满了配料的不锈钢操作台,她听见了磨刀的刮擦声。回到室外时,她感到温度稍稍降低了。

吉安卡洛坐在露台上一张沐浴在阳光下的小圆桌旁,喝着咖啡,做着填字游戏。他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鼻尖上架着一副牛角架眼镜,依次解决着填字游戏上的问题。当她们走近时,他抬起头来,脸上慵懒的笑容很快变成了惊讶。艾米丽坐了下来,任由他看着自己。她没有催促他进行任何对话,或是给出任何回答,因为她看到他的双眼流连于她脖子上的挂坠盒,她确信他知道里面的照片。

“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你就是她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但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也不是她许久以前想要记起的那种。

“除了头发。”还有伤疤。

“我觉得是裙子让我有这种感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穿了一条这样的裙子。我带她和吉吉去罗马的后山上跳舞。她们俩吸引了所有男人的注意。”他边说边微笑着。

艾米丽看得出他想起了那天夜晚,想起了那个时候,两个年轻女子还以为她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这让艾米丽感到既悲伤又高兴。“我平时从不穿裙子。”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天早上选的红色连衣裙,但不记得自己把它放进了手提箱,也不记得最后一次穿它是什么时候了。

“你应该穿。美丽的事物不该只在特殊场合才有。”

艾米丽露出了微笑,想起了在家的时候,祖母是如何用骨瓷、水晶杯和银叉吃早餐的。祖母买了一堆不配套的东西,它们后来在长年累月中都损坏了;她还买了丝绸衣服和钻石,也从不关心是否丢了什么。她总说人生苦短,不要太在意对物质的占有。

一个人走了出来,在桌上放了一壶咖啡和一盘拿破仑蛋糕。吉安卡洛拿起一块,掰成两半,递给艾米丽,等着她咬下去。盐和焦糖的味道抵达她的味蕾,她发出了赞赏的声音。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吃下了自己的那块。“它们是吉吉的最爱。”他说着,将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倒进了两只杯子,然后依次拿起了奶油和糖,“她告诉我,它们让她爱上了意大利,爱上了我。”

艾米丽摇了摇头,朝吉安卡洛刚才在做的《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看去。吉安卡洛见她在看,说道:“吉吉介绍给我的。我知道这是她从卡特里奥娜那儿学的,一种帮她提高英语水平的方法。不过我觉得,这是一种即使远隔重洋也能将她们联结在一起的方式。”

“我们也经常玩这个。”有时她们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完成。她的祖母会从花园里冲进来,宣称第五竖排的那个词是“暴政”。有时候,艾米丽会在夜里醒来,想到“妖怪”的替代词是“精灵”。

一种仪式,一个秘密,超越了时间,甚至超越了死亡,将两位朋友联结在一起,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就像泰勒。艾米丽抚弄着他送的耳环,试着不去想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便觉得自己更有活力,也更能投入到一天的生活中。

“我真希望能和她说话。”有时候,艾米丽会在一天结束时意识到自己无话可说,也无人可以交谈。

“你还是应该继续和她说话。”吉安卡洛往咖啡里加了两块糖,用茶匙搅拌着,“奇怪的是,和她们讲讲你的一天,还挺有用的。这就是我还在做填字游戏的原因,我会问她答案应该是什么,也会试着想象她说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就算不知道,也会想出一些疯狂的点子,逗得我大笑,让我再次想起自己是多么爱她。”

在家的时候,艾米丽会通过电子邮件与人沟通,或是同她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说几句话,但只有和卡特里奥娜在一起,她才有了真正的交流。和弥尔顿也是,但那肯定是单方面的。不能再同祖母说话的事实就像一块落在她灵魂中不肯挪开的石头,无论她曾提醒过自己多少次它就要来了。祖母的死并不突然,但每当艾米丽在泡茶的时候习惯性地取下两只杯子时,她仍会深受打击。

“那太难了。”她说着,拿起了自己银茶匙,在指间转动着。

“我们都在通往死亡的路上,艾米丽。我们能控制的只有选择如何生活,没有其他。”

“你不想她吗?”

吉安卡洛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每天都在想她。但是,吉吉活得很高兴。她什么都吃,什么都喝,在暴风雨中跳舞,不后悔任何一件事,因为回首过去完全是对时间的浪费。”

“听上去很像祖母会说的话。”

“我不必像你那样看着她受苦。那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经历,但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我想让她抗争。”

“卡特里奥娜很强大,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候,她也有那种力量。”接着,他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确定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她在吉吉的葬礼上念了一首诗。那时候我恨她,但现在我理解了她试图让我,让我们所有人明白的是什么。”

艾米丽咬紧牙关,没有理会脖子一侧的**,以及当他开始讲话时,她的双手如何攥成了拳头。

“黑色的一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令我眩晕。”吉安卡洛娓娓道来,每个音节都念得很小心。

“停下,请停下。”她意识到吉安卡洛正在背诵E.E.卡明斯的一首诗。那些诗句闯入了她的脑海,在里面四处环绕,勾起了她想忘却的种种回忆和情感。

“是谁觉得宽恕很难,因为他(恰好)是我。”

“吉安卡洛,求你了。”

他正在哭泣,但还在不停地念着:“而现在,那个恶魔同我,是彼此不朽的朋友。”

“我做不到。”她喘着气,意识到自己也在掉眼泪,因为她知道这首诗。祖母曾让她读它、分析它,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关于死亡和悲伤的诗歌。祖母曾试图教给她许多,而她却坚决不听。

“做不到什么?”

“原谅自己,因为只有我还活着。”

“那不是你的错。”他说。

“你知道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她。

那个女服务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将它放在了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吉安卡洛朝艾米丽点了点头,但她不想要这个包裹和里面藏着的东西。那种该死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藏在她潜意识里的感觉。方才,牧师暂时止住了它,但现在它又回来了,准备释放自己。

“你能拆开它吗,拜托了。”她低声说道。她看着他把纸包拆开,露出一张图片:两个女孩紧紧抓着一只羽毛如焰的大鸟的后背,她们从地面上飞过,升上了天空,俯瞰着一个河流从中穿过的村庄。

当艾米丽伸手去拿那本书时,她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一个女孩带着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历经雷暴,鸟儿死了,她将它埋在窗下。第二天早晨,一只凤凰从地面飞起,带着她和奥菲莉亚穿越云层,去参观有一大群生物在最高的树上筑巢的雨林。奥菲莉亚问如果她们掉下去会怎样,凤凰回答说,她们要学会飞翔。

吉安卡洛呷了一口咖啡,轻轻地将杯子放在桌上。艾米丽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当她从书中抽出一个白色牛皮纸信封时,她感到那份怀疑和恐惧又一次潜入了她的内心。

“死亡多少会让你意识到,生命是多么短暂、多么珍贵,”他看着信封说道,似乎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在最初的痛苦和恐惧稍稍消退后,你会意识到我们有多么脆弱。这一切—这一生—多么容易消逝。”他停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眼镜,“她想让你明白,你是她没有放弃的原因。”

艾米丽又想起了吉安卡洛给她的那本书里的故事,也想起了那本书是什么时候写的—就在她们从伦敦回来后不久。她们去哈查兹参加签售会,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再然后就是去墓地的灾难之旅,艾米丽甚至没能去看看她父母的坟墓。回到诺福克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下楼,也不愿参与任何需要和人对话的活动。

卡特里奥娜什么都试过了:恳求、哄骗,更不必说“贿赂”了。但即便看到弥尔顿站在艾米丽的窗口,也不足以把她从噩梦中拉出来。在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把音乐开到最大,以此淹没自己的思绪。吉米·亨德里克斯和他的吉他,让她将一切都抛到脑后。直到祖母在她的门下塞了几张纸,上面写着一个新故事的开头,艾米丽才找到了摆脱黑暗的方法。只有在那时,她才把窗户打开,让阳光进来,让一切重新开始。

“这是不同的。”艾米丽心想。她低头看着书的封面,明白祖母想要传达的信息,也知道祖母希望自己做什么。但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

“我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始。”

“那你就得试试。”吉安卡洛打开书,指着第一页上的题词。

献给诺亚—我应该答应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还有一件事。”吉安卡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从一旁拿起一根木拐杖,拐杖的一端是一只银色的鹦鹉。他伸出一只胳膊,艾米丽扶着他,送他回到餐厅,来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这是一间办公室,墙上随意地挂满了黑白照片,上面全是她不认识的人。除了其中一张。艾米丽的目光落在了卡特里奥娜和吉吉的照片上:两人都穿着比基尼,头发被海水打湿了;她们正用毛巾进行一场拔河比赛,吉吉笑得弯下了腰,而卡特里奥娜向后仰着,好像要摔倒了似的。

“我愤怒了很久。”吉安卡洛绕过桌子,凝视着那张照片,“对上帝,也对自己愤怒,因为我不知道与压根儿不认识吉吉相比,只认识了她那么短的时间是更好还是更坏。”他打开了一只抽屉,拿出了另一本书,眼含热泪地将它递给了艾米丽。那是一本《尤利西斯》,祖母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上看到一个陌生人读的那本书。而许多年后,她让艾米丽将它藏在吉安卡洛方才给她的那个故事里。

“她说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她翻了几页,但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这本书是谜中之谜,是一场戏仿,一个发生在一天之内的故事。祖母要她寻找的联系是什么?

“你会明白的。”吉安卡洛把书放回书桌的抽屉,“但不要一个人试着弄明白。”

“为什么?”艾米丽咽下了又一次出现的哽咽,想起了他看着夹在祖母书里那封信时的样子。

“有人陪你来吗?”他又一次注视着她。

她能从他的镜片后看出一丝悲伤。这使她明白,每当他想起卡特里奥娜时,也会想起自己失去的妻子。“有。”她心里想着泰勒和菲比。她不确定他们是否按吉安卡洛或是祖母希望的那样,陪在她身边。

“记住,”他边说边亲吻艾米丽的两颊,接着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以此祝她好运,“如果你拒绝一切,最终也会失去一切。”

艾米丽感到自己的双脚好像在动,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去它们要带她前往的地方。她哼唱着一首遗忘已久的赞美诗,离开了河边,告别了那个教祖母如何将面团抛向空中的人。她又向未知迈进了一步,就像一只在迷宫中无法逃脱的实验鼠。

“别慌。”当走进一个人声鼎沸的广场时,她告诉自己。四面八方处处是人,他们像堵墙似的把她围了起来。她渴望找到一段海岸线,就像家里那样。她有些渴望看到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大海,渴望看到时光在无尽的天空中流逝。那初升的太阳、飘舞的云彩、无数的星星,它们向她诉说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抬头仰望着远处指引他们探索未知世界的光。那永恒的、保护她不受伤害的北极星在哪儿呢?

艾米丽坐在一家咖啡馆外的人行道上看着自己的手表,并在人潮中发现了一对情侣:泰勒正用手机对着人拍照,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涂涂写写;菲比坐在他旁边吃冰激凌,边读着什么艾米丽看不清的东西。

艾米丽不清楚吉安卡洛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们是她的一切,她不想继续一个人了。现在,她需要有人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艾米丽走近时,泰勒抬起了头,见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问道:“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回答,把手中的信封翻了过来,希望自己能偷窥一眼,就一眼,看看里面的内容是好是坏。

“你读了吗?”他正盯着她看。人们总是盯着她。

“没有。”

“你想读吗?”

“我不知道。”

一阵欢呼声突然传来。艾米丽朝对面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搂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抱起她转了一圈。就在此时,一块光斑映在了艾米丽的脸上,令她别过头去。当她感到还有别的东西在等着她时,她就无意再去看别人的幸福了。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指伸到信封的封口下,抽出了淡蓝色的信纸。

2003年7月28日

“我们要决定的就是如何利用已有的时间。”

—J.R.R.托尔金《护戒使者》

我的孩子去世了,而我却不在她身边,和她道别,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告诉她当我第一次看到她那张皱巴巴的小粉脸时,她是如何改变了我的生活。不,在那之前,当我决定留下她这个幸福的意外时,我的生活就已经改变了。

现在,她走了,一切都是黑暗的,充满了过去和未来的阴影。每当我听见有人唱歌,我就会瞥见那抹未来的阴影。她有着最美妙的声音,我好想念。

因为我离得太远,无法及时赶回,所以需要阿德里安娜去辨认尸体。那个我永远也见不到的样子萦绕在我心头。她们两个女人阴阳两隔,其中一个在那一刻永远地走了,永远不用看到她最好的朋友那具冷冰冰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这本该是我的责任,我的负担,但我也自私地庆幸自己不用以那样的方式见到她。至少我还能想象她活着,并且很快乐。

医院是可恨的地方。可恨的不仅是杀菌剂和死亡的恶臭,还有那似乎要掩盖一切的怪异的寂静。没有人用正常的音量说话。人们在房间的角落里悄悄地交谈,编造出含有诸多罪恶的话语—虚假的希望、谎言、真话,以及一堆堆积极的东西。

但我必须在这里,为了她,为了艾米丽。她的身体是用那么多不同的材料支撑起来的,我不确定自己能记全。她所有的伤口,所有折断的骨头、撕裂的肌肉和皮肤都被医生缝合好了,她就像一个缝缝补补的娃娃。她美丽的脸和她的天真无邪,都在一个陌生人的急转弯中粉碎了。

她一直指着窗户。她喜欢看鸟,即便它让她哭泣。我很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说一句话了,我有点觉得她永远不会说话了。不是因为她不能,而是因为她已经无话可说。除了表达情感,还有什么语言呢?而当这些情感在你体内怒吼、撕碎你的心灵、灼烧你的灵魂时,你又该如何表达它们呢?

太多的人,我们周围有太多好心的人,他们想要帮忙、接触和安慰我们,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能够填补艾米丽和我现在困于其中的绝望深渊。

我必须把她带走,远离一切让人想起家的东西,远离所有她认识的人和熟悉的地方。给她一个机会,一个斗争的机会,康复过来;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想明白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我被抛下了,心里只觉得空虚,没有坚持下去的欲望。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而且我会坚持下去的,因为她也失去了她的整个世界。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想尽办法把它拼凑起来。我会全心全意地爱她并让她看到,尽管有那么多的悲伤,但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去寻找光明、歌声和欢笑。

C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