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知更鸟

“她在对我唱歌。”艾米丽喘着气说道。

“什么?谁?”

这是一张交织着记忆、隐秘地暗示着更多事情的网。它要求艾米丽拉开向过去关闭的窗,迫使她记起往事。

“她在对我唱歌,然后又突然停下来了。”

“艾米丽?”泰勒看着她,等着她再说些什么。

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呈现出她以前从不敢看的缝隙和裂痕。接着,记忆又重新启动了。在她无法逃脱的循环中,一系列画面相互交织旋转。她不想看到那一天的画面。

“让它停下来,”她喘着气,紧紧抓着自己的心口,在吃力的呼吸之间说出了这句话,“让疼痛停下来。”她摔倒在桌子上,杯子和餐具散落一地。她跌进了椅子里,看着外面那个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看清的世界。

“她的惊恐发作了。”泰勒瞥了菲比一眼。

“不,比这更糟。”艾米丽心想。仿佛有一根又长又尖的针扎着她的心脏。每次她试着呼吸时,都会产生新的刺痛。

“把你的头放在**。”菲比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但被她推开了。

“放开我。”她喊道。祖母的信纸掉落在地。菲比将它们捡了起来,走开了几步。

“艾米丽,你怎么了?”泰勒俯下身,试着让她看向他,“她的日记里写了什么?”

她的身体和思想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这让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透过一个恼人而熟悉的透镜看着这个世界。

一切都变了,她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时候一样。那时,她在一个除了祖母的呼吸声到处一片寂静的房间里醒来。祖母蜷在一张靠窗的翼形扶手椅上。透过窗户,艾米丽看见伦敦的屋顶后升起了一轮太阳。

那里有人,有说话声,有味道。盘子里的饼干像是碎了的灰烬,她没法吃,因为她的下巴被铁丝夹住了。但她能记起来。她从来就不想记起那些。她干裂的嘴唇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将祖母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祖母走了过来,试图安慰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愿想起那些。”艾米丽紧紧闭上双眼,努力地将往事拒之门外。

“想起什么?”泰勒就在那儿,近得她能闻到他呼出的咖啡和烟草气味。

“让它走开。”

她希望一切都离她而去:所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关于那天的画面。水池里没洗的盘子,盛着鸡蛋和培根的脏兮兮的锅。他们离开家的时候,一扇窗户还打开着。母亲穿着一条镶有蕾丝的淡绿色连衣裙,头发蓬乱而随意,阳光洒落在她**的胳膊上,她高高伸起胳膊,高声地唱起歌。

艾米丽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个野餐篮子,里面有核桃仁蛋糕和新鲜的菠萝。她一块接一块地慢慢吃着。他们坐在一辆时髦的黑色敞篷跑车里。这辆车是她父亲从一位朋友,也就是泰勒的父亲那儿借来的,就借一天。那本该是一次惊喜之旅,他们到了河边后,会去取一只划艇,然后在水上野餐。

父亲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妻子,接着一道金属闪光朝他们冲了过来,速度快得令人无法闪躲。汽车一次又一次地翻滚,天翻地覆。

呼喊,尖叫,嘶嘶声,接着是头部的一阵剧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妈妈让我抬头看,”艾米丽喃喃道,“看一群鸟儿飞过头顶。她让我数数它们有几只,还让我答应不要朝下看。”

道路上的两只喜鹊蹦跳着上了车。它们看了看艾米丽,然后飞了起来,远离了那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喊叫,说话声,被高高举起的感觉,她回头看了看母亲的身体,母亲闭着双眼,神态安详,裙子上有一块红色的污渍。父亲的脸是背过去的,他无疑承受了卡车的全部重量。

尖叫。一个孩子正不停地尖叫。她反抗着那些试图救她、止住她脸上不断流出的血、抱紧她、护她安全的人。接着,又是一阵剧痛,艾米丽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艾米丽曾告诉自己,那些喜鹊把她的父母送去了天堂。她每天都在病**寻找它们的身影。她会坐在窗边,这样就能看着天空,数着那些随时会消失随时会去往别处的鸟儿。

“艾米丽?”泰勒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试图阻止她抓脸上的伤疤。

“为什么?”她喃喃道,身体缓缓地前后摇晃,泪水和脸上的血滴混合在一起,“她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

泰勒瞥了一眼菲比,看到了她读完信后的表情,接着她把信递给了他。泰勒扫了一眼卡特里奥娜的文字,当他意识到信里在说什么时,他的一只拳头紧紧地攥起。

艾米丽抬头看着泰勒,希望他能把所有的碎片,还有她脑海里所有的疑惑拼凑起来。可是,他背叛了她。他并不在乎她,他来只是为了钱。她挣扎着站起身,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惊讶地在涕泪中发现了血迹。她抢回了祖母的那几页日记,将它们塞进包里,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

“回家。”

“艾米丽,等等。”

“不,”她转过身面向他,“结束了,泰勒。回家吧,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不能走,不能这样走。”

“哪样?”

他举起一只手,接着又放了下来,脸上的困惑难以言表。

“你来这儿只是为了钱,泰勒,不是为了我。另外,你还有家人等你回家,只是你太自私了,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艾米丽指着菲比,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失望,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为了你,她放弃了改变人生的机会,但这对你来说还是不够。”

“因为我?”泰勒转身面向菲比。

“过正常的生活没什么错。”艾米丽说道。她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刻有多恨他,因为他还觉得不够。

“谁说我想过正常的生活?”他又看向了艾米丽,看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她的眼睛告诉他不要靠近。

艾米丽看见菲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拉住了他,告诉他让艾米丽走。艾米丽转身离开了,身后拖着一只破旧的皮箱。

正常没有错。那是艾米丽一直想要的。像其他女孩一样,有给她讲睡前故事的父母,能在沙滩上堆沙堡,或是从雪天回到家,在火炉边喝热巧克力。

艾米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继续往前走去,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出她一直深藏的所有记忆:那些过早被剥夺、与父母相处的时光。

维罗纳的火车站和别处并无不同。只是这一次,艾米丽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她扫了一眼黑色的出发指示牌,很多目的地都被标成了黄色,只等着被人们选中。

去哪里呢?回圣特罗佩?去安东尼和他的豪宅还有那些沾着罪恶的金钱那里?因为他,祖母从来没有机会—一次真正的机会—和诺亚在一起。如果没有他的干涉,卡特里奥娜会嫁给诺亚,两个人会像艾米丽的父母一样幸福吗?在她长大之后,人们给了她一些希望,比如“过自己的生活”,还有那些栩栩如生的童话,只是再也没有“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他们是在巴黎度的蜜月,从前家里的卧室中还有一张他们在埃菲尔铁塔下接吻的照片。艾米丽的妈妈穿着一条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裙子,头发用粉色丝带扎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巨大的气球。这情景很可笑,而它也总是会让她的父亲露出微笑,因为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直到他第一次把艾米丽抱在怀里,感受到她小小的手指绕着他的手指。

艾米丽想着那张照片现在在哪里。它无疑被收在了诺福克小屋的阁楼里,连同其他那些让人痛苦得不忍去看,却又珍贵得不可丢弃的东西一起。

巴黎。她可以回巴黎去,去那座让她感到尤为自由的城市。

去做什么呢?她没有钱,没有工作,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份甚至还不属于她的遗产,因为她不能完成祖母那愚蠢的考验。

她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了。她还要承受多少痛苦?还有多少失去、悔恨和心痛?

泪水不断地在她的脸颊上流淌,她试着擦去那些不期而至的泪痕,却发现手指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成了人们感兴趣的焦点—他们眼神闪躲,交头接耳,用手指敲打着智能手机。直到那一刻,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猜测和好奇。她赶忙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每当有太多的关注出现时,她总是这样做。

车站的盥洗室简朴、洁白、明亮,里面有两个隔间,塑胶水池的上方有一面镜子。艾米丽打开水龙头,看着水从她的手指间流过。她把水捧在手里,一次又一次地泼到脸上,凉爽的触感让她那涨红了的皮肤暂时得到了放松。她抬起头来,惊讶于镜中那个凝视着她的年轻女人的模样:她有着丰满的嘴唇,明显的唇线,头发像一缕缕阳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回看着她,好像在要求艾米丽回忆起过去那个女孩的样子。她朝艾米丽尖叫,让艾米丽记住她,让她再活一次。

“我长得和她一模一样。”艾米丽说着,将头转了转,向上仰了仰,接着又低了下来。她向镜子靠近了些,然后走开了。她笑镜子里的倒影和挂在安东尼家里的那幅肖像,以及她在巴黎得到的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多么相似。她多像那个自己每天早晨和睡前都会亲吻的女人啊!可她从不去看别人,也不曾意识到,他们盯着她看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而她自己却不曾留意。

要做出一个决定,是去还是留:是继续完成这个考验,解决这个谜题,直到痛苦的结局;还是回到英国另想办法。

艾米丽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尽量不去看那对真的能显出她眼里的金子的耳环。这只会让她想着泰勒可能在哪儿,他是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还是已经和菲比一起回伦敦了。

她提着箱子回到车站大厅,看着出发牌上忽隐忽现的地名,与此同时,另一列火车驶离了。

一阵笑声将她的注意力引到了别处。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他亲吻着她耳朵的下方,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想把他拉得更近些。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这让艾米丽想起了另一对情侣,那时她正读着祖母的信,再一次回忆起那天的恐怖,而他们离她坐着的桌子只有一步之遥。

她想起了在祖母书房的抽屉里发现的一枚戒指。一枚简单的金环上镶嵌着一块深蓝色的石头(祖母曾说,那正是加尔达湖的颜色)。这是一个曾经深爱过她的男人送给她的,他向她求婚,但她知道那不会长久。当祖母回忆起他单膝跪地、在她手腕上脉搏跳动的地方吻了一下并说着他再也不会离开她的时候,她便会露出温柔的微笑。

“詹姆斯·乔伊斯。”艾米丽喃喃说道。她从包里拿出了吉安卡洛给她的那本书,书的背后有一条可以找到的线索:一个女孩的床头柜上放着一部《尤利西斯》的缩写本。这是艾米丽出于好奇而去读的一本小说,因为她听说有人曾在詹姆斯·乔伊斯勾引他妻子的地方向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求婚。

就在那一天,祖母开始构思一个新的故事。她让艾米丽给她画一只羽毛如落日一般的凤凰。艾米丽曾经问过祖母,凤凰与爱有什么关系。祖母回答说,只要你愿意尝试,就有时间重新开始,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打扰了。”艾米丽挤出一个微笑,走近了一个戴着平顶帽、穿着制服的男人。他的衬衫领子湿答答地贴在晒黑的皮肤上,脖子上有一个刮伤的伤口,他试图用一块已经干了的纸巾盖住它。他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艾米丽一眼,接着调整了一下腰带,边说话边向前倾了倾。

“你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西尔米奥奈?火车?”艾米丽做了一个火车发出吱嘎响的动作,试着不去理会他取笑她的样子。

“开车去更快,”那个男人一面模仿着方向盘,一面指了指出口,“可以坐出租车去。”

“太好了。”艾米丽自言自语道。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接着抬头看了看那个黄色的标识,上面的黑色汽车标志正瞪着她。她向外走去,只见出租车整齐地排成一排。她试着把它们想象成站在池塘边准备游泳的鸭子,或是学校里的孩子们装在口袋里的七叶树果实,他们准备放学后把它们用绳子串起来,然后泡在醋里。

只要不让她想起上一回上车的情景就行。她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听过金属车门锁上时的咔嗒声了,十五年没有坐在红色的皮座椅上,透过一扇完好无损的挡风玻璃望着前方了。玻璃上没有一点血迹,也没有人被困在车轮下。

她把手提箱靠在墙上,自己坐在箱子的边缘。她能感觉得到这只陈旧的皮箱在她的压力下变得有点松垮了。一丝红光闪过她的眼角,她转过身去,只见一只知更鸟正在附近的一棵树旁啄着地。她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它抬起头来,打量了她一会儿,接着跳了过来,停在她的双脚前。

“你好。”她微笑地看着那只小鸟,看着它在行李箱周围兜着圈子,寻找着蚂蚁或是散落的面包屑。片刻之后,它飞到她身旁,落在箱子边上,吱吱地叫了一声,胸前红宝石色的羽毛随之颤动起来。

“不,”艾米丽抱起双臂,“我不能。我绝对不能上一辆陌生人开的出租车。”

知更鸟轻轻摇了摇尾巴,在飞走之前,它在黄色的皮革上留下了一小滴**。

“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艾米丽看着那只鸟儿盘旋着飞上树枝。她听见它在叫唤,不是在发出警告,就是在寻找伙伴。

“知更鸟是孤独的。”艾米丽向对面的出租车队望去,“它们经常在晚上唱歌,这让人们误以为它们是夜莺。”

“哦。”她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抬头盯着那棵树。那只鸟不见了,但她第一次知道它们时的记忆却一下子涌入了脑海。

那是一个空气清新的星期天早晨。她的父亲在后花园里挖着他心爱的菜地。无论天气如何,他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打扫温室,种植幼苗,修剪玫瑰花丛……艾米丽喜欢坐着看他。有时候,她会给他递泥铲,或是帮他种下那些种子。她用手指轻轻地把种子埋下去,当她上床睡觉时,手上还会残留着泥土的痕迹。

还有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她和泰勒被带到了樱草山顶。当他们乘着雪橇冲下山坡时,连山顶的雾气都雀跃了起来。一只雪橇被一块岩石绊了一下,她摔倒了,双手着地,另一只雪橇从她的手上压了过去,将她的手指压在地上,她吓得大叫起来。

父亲扶起她,擦净了她身上的雪,将她的手翻了过来,脱下了湿透的手套。接着,他宣布一切都好,没受什么伤。但艾米丽害怕得不敢回到雪橇上,哭着要求回家。

“如果你现在不回去,就永远也回不去了。”他微笑着说,然后吻了吻她的脸颊,理了理她的围巾,让她再次爬上山顶。他一直挥着手在山下等待,直到她重新登上雪橇,飞似的在雪地里穿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任何一个孩子那样自由。

直面你的恐惧,不要屈服于怀疑的声音。拥抱你害怕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把你带去哪里。

曾有过那么多的教育,但这些记忆都被推走了。

他总是告诉她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置若罔闻。这意味着她最终只是一个站在火车站外的小女孩,太害怕去完成自己已经开始的事情,太害怕去找出湖边小镇里等待她的是什么。

“为了你,爸爸。”艾米丽心想。她拿起了手提箱,朝一辆等客的出租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