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蜂鸟

天正下着雨。当他们在意大利乡间疾驰时,几行细细的雨水顺着车窗流了下来。

这完全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观察,地球上总有地方在下雨,但艾米丽意识到,她以前是关注天气的。天气决定了一天的心情和计划,决定了她们什么时候去散步,是否去花卉商店,是否要种一些幼苗,是否要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也让她决定晚餐是吃肉丸还是在户外烧烤,以及她骑自行车进城时要不要带一件套头衫。

艾米丽仍穿着短裤和T恤,她**在外的身体感到了寒冷,于是在包里翻找另一件衣服。她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襟羊毛衫披在了身上,想着自己的生活已经变得多么无序和自发,而此刻她正在前往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地,这看上去有些荒谬。

“我上一次泡澡是什么时候?上一次慵懒地躺在温暖的泡泡下看书是什么时候?”她在心里问道。她望着窗外,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努力回想着自己最后一次感到安宁的时刻。

泰勒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自从来到罗马,那种孤独和与世隔绝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因为她还记得被他揽在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动着撞击她的心的感觉。

她的速写本摊开着,上面是几张她之前勾勒的形态各异的椋鸟,但它们不能完全按照她想要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她目前画下的只是一些龙卷风似的杂乱线条。

菲比和泰勒紧挨着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她将腿缠在他的腿上,一面抚摸着他的头发,一面和他讨论《罗密欧与朱丽叶》。艾米丽没有理会他们,试着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乘客的音量和音色上,而不去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女人正和电话那头的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她讲话就像断断续续的鼓点,时不时地上升为一声似乎要爆炸的喊叫,仿佛鼓声中出现的喇叭声,吓了坐在她旁边的老人一跳。

这是话语的交响乐。艾米丽换了个座位,一面看着身后的过道,一面在心里把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安排到了管弦乐队的不同区域:孩子们是弦乐,互相争抢着引人注意;那群缩在一起的女人可能是笛子,她们的私语和笑声在其他乐器的表面跳跃;远在另一头,穿着三件式西装、皱着眉头盯着电脑屏幕的男人也许是低音鼓,甚至是铙钹,每当他找到某件令他皱眉的事情的原因时,便会像铙钹那样戏剧性地碰撞。

“你同意,对吗?”

艾米丽转过身,菲比斜倚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对不起,你说什么?”

“它是出浪漫剧,不是悲剧。”

“他们死了,”泰勒说,“这可不是很浪漫。”

“没错,但这让两个家庭和好了,”菲比争辩道,“它的浪漫不是从最纯粹的意义上说的,而是它所创造的东西。那种牺牲感,不仅仅为了爱人,也为了朋友。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爱,不仅仅是**。”

“这是一连串的错误,他们都自杀了,因为他们愚蠢得意识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一句话泰勒是直视着艾米丽说的,他在等着看她会有何反应。

“男人怎么会懂莎士比亚?”菲比开玩笑地打了泰勒一拳,朝艾米丽转了转眼珠。

“女人怎么总是要美满结局?”他说。

“我中立。”艾米丽拿起笔,开始重现她把文字变成音乐的想法。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坐在诺福克的书店里,在听那个书商讲述祖母希望她解决的难题的时候。

“五天过去了。”艾米丽心想。只剩下五天了。她将所有的谈话声调低,开始哼一支曲子,祖母每次需要提神时就会弹奏这首曲子。她那神奇的想象力总能让她看见她们俩在厨房里蹦来蹦去,然后在一曲“跳舞皇后”结束时笑个不停,累到瘫倒的样子。

当艾米丽意识到自己在画一支由鸟儿组成的管弦乐队时,她露出了微笑。蜂鸟是她的必选,她的最爱。她第一次发现蜂鸟是在法国度假的时候,当时还误以为那是一只大蜜蜂。它们那不可思议、彩虹般的颜色,小翅膀拍打起来的速度都令人着迷。这种吸引力让她在一次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旅行中消失了,就是泰勒责备她跑开了的那次。她只是想看一只真正的蜂鸟,尽管是被填充的一动不动的标本,这样她就能试着在画纸上捕捉它的一部分光彩了。

“你还记得吗?”泰勒在椅子上前倾了一些,微笑地看着她和她的画。

“蜂鸟在雨里也能飞。”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给坐在前面、拿着一把小提琴的鸟儿画上了鞠躬的动作。

“不是所有的鸟都能在雨里飞吗?”菲比问道,一边挑着手指上的角质。

“它们没有嗅觉,舌头看上去就像羽毛。”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它们的色彩。它们因为拍打翅膀的速度过快造成的模糊感改变了光的色彩和片段,从而形成了光谱上所有可能出现的颜色。每次,她看蜂鸟的时候,都能看到新的东西。

“她就像一本行走的鸟类百科全书。”泰勒说着,站起身来,“有人想去餐车吃点什么吗?”

艾米丽摇了摇头,用钢笔敲着她还没喝完的可乐罐沿。这是第三罐可乐了,她能感受到血管里的咖啡因,这令她紧张不安,至少她是这样自我暗示的,和他们要去哪里、要去找谁无关。

她可能又弄错了,也可能没弄错。因为她有一种感觉,一种令她无法忽视的、挥之不去的感觉。吉吉去世了。她的祖母也去世了。那么,在因悲剧痛失所爱之前,一个同时认识她们两个的男人会给她传递怎样的信息呢?

“我不在的时候,你俩会没事的吧?”泰勒看着两个女人,问道。

“你又不是我的保姆。”可他好像就是保姆,因为从来没有人相信她能独自做任何事。

泰勒走了,艾米丽尽可能地无视菲比,尽管她能看到菲比在座位上挪动,试图凑得更近一些,看看她在画什么。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决定继续?”

“鸟儿。”是那些椋鸟,它们的动作,它们的疯狂,它们彼此的相互保护—一群鸟总是像一只鸟儿那样飞翔。

“你喜欢鸟儿。”

“你说得好像这是件坏事似的。”

“不,不坏。”她转头望向窗外,看着一片模糊而静默的绿色与黄色,“你一直都喜欢鸟儿吗?”菲比说完,对着窗玻璃呵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画出了一朵简单的小花。小花慢慢地消失了。

“我想是的。”

艾米丽画的第一幅画是她最爱的玩具,然后是蝴蝶、花朵和仙女。她喜欢想象成百上千的仙女住在花园的尽头,有魔法的小人儿骑在前来拜访的兔子的背上。有一天,他们会带着艾米丽去很远的地方冒险,也许会去他们山顶上的秘密王国,它藏在棉花糖一般的粉色云朵背后。

艾米丽翻到空白的一页,开始画下一串同心圆。它们连成了一条路,通向一座石头砌成的城堡。这是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但祖母曾给她看过照片并告诉她那是一片神秘的林中空地,离她小时候的家很近。接着,祖母和她一起坐在火炉旁,分享着自己印象中关于仙灵谷的传说。

艾米丽在脑海中搜索着祖母第一次给她讲这个故事时的记忆,她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几乎还能尝到厨房炉子上冒着泡的鸡汤,她和祖母会坐在伦敦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阳台背后,把蘸满黄油的面包泡进热气腾腾的碗里。猫睡在角落,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之中。那座房子曾经是她的家,然后它被卖掉了,卖给了一个新的家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好像是别人生活里的记忆似的。一个小女孩坐在父母的**,速写本摊在膝头,她着迷地看着身穿一件淡蓝色睡袍的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为晚上去歌剧院做着准备。

艾米丽摇了摇头,从速写本上撕下一张纸,把它揉得越来越紧,然后扔到了一边。

菲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定看见了艾米丽画的是什么。扭曲的线条从圆圈里散开,变成了艾米丽一直锁在心里的一幅画。她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艾米丽决定撕毁那个对镜梳妆的女人形象。

“那一定很难,”菲比捡起那张被丢弃的纸,又把它放了回去,“只剩自己一个人。”

“你不懂。”艾米丽心想,抚平了新的一页。

“有时候,痛苦是必要的。当你终于感觉好些了的时候,它能让你意识到这一点。”菲比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呼出了气,“我以前会伤害自己。”

艾米丽抬起了头。菲比凝视着窗外,但艾米丽能从倒影上看出,她正努力地忍住哭泣。

“我们都被告知,得在某方面成为最好的,或者至少在某方面是特别的。”菲比摆弄着衬衫的袖口,艾米丽注意到她已经把指甲咬到了指肚的位置。

“没有人是最好的。”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会对痛苦上瘾。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痛苦消失时的感觉上瘾。”

“我真希望能知道痛苦消失是什么感觉。”

菲比对她淡淡一笑:“我学会了原谅自己,专注当下,而不是总在眺望未来。”

她的话使艾米丽意识到,她只允许自己活在当下。因为她害怕其他的一切,害怕得不敢回望过去,也犹疑得不敢思考未来。

“效果如何?”艾米丽问。

菲比露出了微笑:“说实话,不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我也一样。”

“那你的画呢,还有你祖母的故事?”

“那是她的故事,不是我的。”

“当你年纪再小一些的时候,你想长大成为什么样的人?”

“宇航员。”艾米丽不假思索地说。

菲比笑了:“真的吗?”

“还想当芭蕾舞演员、特技演员和魔术师。”

“魔术师?”

“我想要一只宠物兔子。”但她的妈妈拒绝了,因为花园尽头住着一些狐狸。她告诉艾米丽,当狐狸在笼子外面徘徊的时候,那可怜的动物要么会被吃掉,要么会被吓死。

“我想当一个环保主义者。”菲比打开一包薄荷糖,递了一块给艾米丽,“我想拯救地球上所有神奇的生物,在人类将它们毁灭之前。”

“那就去做一个环保主义者吧。”艾米丽说着,在嘴里搅动着薄荷糖,惊讶于自己竟说出了一个平常发不出音的词。

“就那样?”菲比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艾米丽,好像在决定是欣然接受这个建议,还是无视它。

“是什么阻止了你?”

菲比沉默了。她咬着下唇:“毕业后,我申请了卢旺达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一份工作。我原本会与当地社区合作,帮助他们发展有利于大猩猩繁殖而不是威胁它们生存的旅游业。”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微笑,一个耸肩,一个回头看有没有人回来的动作。

“我决定在法国待一段时间。你知道,流利地说一门英语以外的语言也是很有帮助的。”

“她是为了他而拒绝那份工作的。”艾米丽突然很生气,为了一个要搬到世界的另一头、丝毫不考虑别人的人,菲比拒绝了她的未来。

祖母的面容浮现在艾米丽的脑海里,那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是艾米丽在巴黎收到的照片里的样子。一个选择独立生活的女人,一个选择不结婚、不随波逐流的女人。她总是告诉艾米丽,人们总是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理解某个人的想法;她告诉艾米丽不应该在乎别人怎么想,因为到最后,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的决定负责。

“别为任何人改变你的生活。”

菲比发出了一点声响,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抬头盯着天花板,看上去不是要用拳头猛击什么,就是要发出一声尖叫。艾米丽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因为每当她想到一切原本可能的样子,每当她梦想着如果不是夏日午后的那一刹那,自己本可以拥有、也配拥有的生活时,她也是同样的感觉。

这就是她在康复期间的感受,那时,大家都在努力地让她说话,让她走路。可如果他们走了,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的父母,现在还有她的祖母,不和她在一起、爱着她、给她一个家,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人分享,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玛丽那样。”菲比大声地擤着鼻子,开始用手指敲桌子。

“谁?”

“玛丽,”她重复了一遍,一面剥开她那包薄荷糖上的箔纸,又往嘴里塞了两颗糖,“你祖母书里写的。”

“你读过《想象》了?”当人们谈论祖母早期的作品时,艾米丽总是会感到惊讶。通常情况下,他们只想大谈特谈祖母创作出奥菲莉亚的才华和天赋。

“我很喜欢那本,”她点了点头说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

“为什么呢?”

“玛丽臆想中她和塞巴斯蒂安的关系,与她完全拒斥的现实之间的对比,好像她的脑海里有两种声音,像是宇宙的阴和阳。”

“菲比在剑桥学的英语文学。”泰勒溜回了座位上,“去年,我回家吃团圆饭的时候,我们见的面。”

“真的吗?”如果是在刚才,艾米丽会觉得这个消息令人恼怒,会简单地把它视作又一种不公的证据:对一些人来说,生活是一连串幸运的事件,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能做的只有奋力追赶。现在,艾米丽看待菲比的眼光不同了,她明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思想和内心,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都要与魔鬼搏斗。

“不过,这对我很有好处,”菲比示意泰勒挪动一下,让她出去,“二十三岁,在一家鸡尾酒酒吧当服务员。”

“你还有时间。”艾米丽说道。艾米丽看着菲比走向下一节车厢的洗手间,看着她把别人放在过道上的包绊倒后,向对方道歉的情形。艾米丽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重新开始,对一个和自己同样迷茫的人不再表现出敌意。

泰勒拆开了一包烤帕尼尼,烤番茄和紫苏的香味飘到了他们中间。他咬了一大口,朝艾米丽挥了挥三明治:“你不能以貌取人。”

“我没有。”但她的确有。

“不管你怎么想,你仍然是美丽的。”

艾米丽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伤疤,低下了头:“别说了。”

艾米丽小时候很漂亮。她是通过人们总是评论她的长相及看她的方式知道的。这也是她在事故发生后如此敏锐地意识到区别的原因,因为每个人都盯着她和她的伤疤,以及她那不大对劲的半边脸看。

“我是认真的,”他说着,又咬了一口,接着把剩下的递给她,“你不该太关注那些没人在乎的事情。”

艾米丽把三明治翻了过来,从中间抽出了一条快融化的马苏里拉奶酪:“你指的是我的父母。”

“不,我说的是你。你总是觉得自己只是因为她才有了价值。她拖住了你,”他说着,用手指戳着艾米丽的速写本,“让你停滞不前。”

“别那么说。”

“你那么有天赋,你的画非常不可思议,连你自己都能看出来吧?你不需要她,也不需要她的遗产。没有她,你也能做到。”

“我想当个作家。”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蹦了出来。那又是一段思绪,一段回忆,但她不愿掀开帘子去看。还是那间厨房,这次地上有雪,烤箱里有蛋糕。那只猫还是一只小猫咪,艾米丽总是用妈妈针线盒里的丝带逗它玩。

“我们一起面对。”泰勒把速写本推给艾米丽,“无论你有多想把我推开。”

他们看着对方,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东西,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当她吃完后,他拿出自己的耳机,塞给了她。

“你脑海里的灵感比她告诉你的更多。”他坐了回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艾米丽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有一段她不愿寻找的回忆。接着,她戴上耳机,打开音乐,试图让音乐淹没整个世界。

如果她打开闸门,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一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