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雁

艾米丽坐在露台上,早午餐已经备好了,但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吃不下,也无法将目光从泰勒和菲比身上挪开—他们正接受安东尼的盛情款待。她希望自己有一架魔力秋千,能将她送往任何地方,只要不留这里就行。

他们俩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因睡过头而没有陪艾米丽来画廊的歉意和懊悔。泰勒甚至责怪艾米丽没有手机,但当他瞥见卡特里奥娜的肖像时,便识趣地闭上了嘴。菲比滔滔不绝地评论着这房子有多么惊人、多么华丽、多么壮观,安东尼能住在如此美丽的地方是多么幸运。她自从踏进房门就一直说个不停,当看到游泳池和外面的风景时,她的热情更是有增无减。

“我真不敢相信,”菲比说着,又举起一叉子熏鲑鱼送到嘴边,“我是说,一想到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经由那位卡特里奥娜·罗宾逊设计的神奇寻宝路线,去发现她未完成的手稿的秘密之旅。这就像电影似的。”

“你告诉她了?”艾米丽瞪着泰勒,对于他将目光看向了别处而不敢看着桌对面的她并未感到惊讶。

“泰勒什么都告诉我了。”菲比接着说道。她又往嘴里塞了一片鱼,舔着手指上的柠檬汁,微笑地看着她的爱人。

“我没那么说。”泰勒在椅子里动了动,抿了一口咖啡。

“那你怎么说?”安东尼搅拌着自己的饮料,然后将杯子举到嘴边。艾米丽想象着他的瞳孔朝泰勒射出火焰,像是一个顽强的超级英雄。一想到他穿着**和斗篷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她便露出了微笑,一时间忘了自己有多生气。

安东尼也笑了,向泰勒露出了一口珍珠般的白牙。在那些眼光稚嫩的人看来,他是一个完美的主人,热情、温暖、有趣,有一种能让周围的人都感到轻松的神秘能力。但是,艾米丽只向他吐露了一点点心事,他就已经知道坐在桌边的那个吃着东西和欣赏着风景的帅气年轻人不一定值得信任了。

“我得解释我在南法干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艾米丽问他。她希望他能转身回家,不要再跟着她,不要再出于他那点私利而担起这份责任。

“这是下一条线索吗?”菲比未经允许便拿起安东尼交给艾米丽的那本书,开始翻了起来,“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尤其喜欢这个故事。”她说着,抬头对艾米丽笑了笑,似乎没有注意到艾米丽的恼怒,“能乘着魔力秋千在天空翱翔,去月亮上参观,把星星装进口袋带回来,这个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艾米丽低下头,发现安东尼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这让她松开了叉子,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握着它。

“艾米丽觉得下一条线索在罗马。”

“为什么会那样想?”泰勒被激起了兴趣,这足以让他直视艾米丽的眼睛。自从他那无趣的女友不请自来,并把自己牢牢地搅进一切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视她。

“罗马,”菲比夸张地叹了口气,靠向泰勒,抚摸着他的脸颊,“那座城市真是棒极了,虽然罗马斗兽场有点可怕。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爸妈带我们去过一次,我哥哥一直把我当成一头狮子,而他是一个角斗士。”

艾米丽转了转眼珠,忙着收拾盘子。

“那就是吉吉买项链的地方。”安东尼说道,无视艾米丽给他的警告眼神。

“就是你戴着的那条?”菲比斜倚在桌子对面,伸出一只手。艾米丽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想要离开。“真是棒极了。”

“拜托别再说什么棒极了。”艾米丽闭上双眼,认真地做了两次深呼吸,“也拜托别再说话了。”

“我们怎么去?”

艾米丽拿起几只空盘子,可它们被安东尼的女佣接了过去。于是,她环顾四周,想找点别的事情让自己忙起来,好从对话中抽身,尽管她也没说几句话。她的嘴和舌头似乎都因泰勒的出现而打了结。

就在艾米丽收走菲比的盘子之前,她往嘴里塞了一个草莓:“我觉得咱们开车去吧。”

“不。”艾米丽脱口而出,甚至还没想好要不要回答。

“可是,艾米丽,亲爱的,”菲比把手放在艾米丽的胳膊上,对她假笑道,“坐火车要花很长时间的。”

“我说不!”她把盘子摔回了桌子,看着它碎成两半,掉落在地。“对不起。”她低声对安东尼说,接着转身大步走向花园尽头。那里有一扇门开着,她能从那儿沿一条沙路走向海滩。

泰勒看着她离开,似乎没有注意到菲比惊叹自己只是想帮忙。他耸了耸肩,拒绝了她的碰触,然后蹲下身来,开始一言不发地拾起瓷器的碎片。安东尼看着他,接着跟着他朋友的外孙女来到了海边。

“我明白了。”安东尼说着,走到了正往海里扔石子的艾米丽身后。

“明白了什么?”

“车。事故。”

艾米丽又捡起了一些石头,将它们放在手心画着圈,然后全都抛向了大海:“我不想谈这个。”

“不,我没想让你谈这个。”他搂着艾米丽,吻了她一下,嗅了嗅她身上薰衣草洗发水的香气。自从留住这份记忆的人离去以后,艾米丽就一直用薰衣草洗发水。“那么,卡特里奥娜告诉过你,我有多有钱吗?”

“关于你的事,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没有吗?”他看上去很受伤,艾米丽也因此而感到难过。

“除了夏莉,她没和我说过你们任何人的事。”

“天哪,她太可怕了。”

“她依然如此。除了夏莉,她还说起过去世的吉吉。”

安东尼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对艾米丽露出了微笑:“嗯,重点是我有钱,非常有钱。也就是说,我有法子让你不坐汽车就能去罗马。”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接着给她看了一张私人飞机的照片。

“真的吗?”

“真的。现在,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密闭空间之类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些作为临别礼物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将一只银色的小铁罐放入她手中,铁罐上还有一朵手绘的玫瑰,“飞机起飞前十分钟左右吃一颗,你会感觉像是在云中飘浮。”

艾米丽打开铁罐,看见半打白色的小药丸正回视着她。这让她将他想象成某个怪异的仙女教母—把她送上私人飞机,还给她塞满了药。

“现在,有一个条件。”

他绝对是仙女教母。

“你得答应会回来看我,很快很快,否则我会出现在你家门口,永远不走了。”

“我不确定你会喜欢诺福克。”艾米丽带着笑意说道。不知怎么地,她的情绪被这个男人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他一辈子。

“我老了,亲爱的。无所事事也许正是我所需要的。此外,我还想见见理查德,就是那个带着斑点狗的男人,他让你祖母再次相信了爱情。”

“理查德?”

“啊,看来她还有一些秘密没有分享。”

“她的秘密太多了。”为什么祖母会把理查德的事告诉安东尼,而不是她,这个问题至少会困扰艾米丽一小段时间。也许祖母觉得艾米丽不想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快乐,也许艾米丽那时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自己该如何应付一切,而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她的快乐。

“但时间不够了。说到这儿,我们最好还是送你去机场吧。”

“时间。”艾米丽想着。她瞥了一眼手表,感到胃里一阵紧张。她又一次想象着那个煮蛋计时器已经走完了剩下的时间,并尽量不去想如果没来得及解开谜题会怎样。小屋将属于别人,另一户人家会挖出玫瑰花坛,粉刷所有的墙壁,抹去一切曾住在那里的人的痕迹。

陌生人搬进她曾经的家,这在她父母去世时就已经发生过了。然而,一想到别人在那里过得很快乐,艾米丽就觉得厌恶,她嫉妒那样的快乐不属于自己。

“我真的觉得不行。”

“胡说。你都大老远跑来了,再来一次小小的飞洋过海也不成问题。你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

“不是飞机的问题。”艾米丽回头看了看房子。她看到泰勒在后门徘徊,假装在专心听他的电话,但头却时不时地偏向他们这边。

安东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让你俩搭档是有原因的。”

他揽着艾米丽,两人缓缓地沿着小路散步。她有些想留下来,想藏在安东尼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除了画画什么也不干;想去了解他所有的秘密,发现更多关于她祖母的过去。但她知道躲藏不再是办法,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和他、和泰勒在一起。

“我猜他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坏。”安东尼把艾米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了她的伤疤。

“你也会这样说诺亚吗?”

“有些人无可救药,亲爱的。”

在离地面几千英尺的地方,艾米丽被困在一个猛地穿越大气层的金属容器里。她在座位上努力地回忆该如何呼吸,因为接受失控是可怕的,也是人们所要学习的最重要、最艰难的事情。

“据悉,斑头雁已飞过了海拔27000英尺的马卡卢山。”艾米丽一面用手指轻拍着座椅扶手,一面自言自语道。

“你还好吗?”泰勒见艾米丽的嘴唇在动,便探身向前,想听听她在说什么。但她把头扭开了,拿起一杯加冰威士忌,把它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安东尼给她的药见效很慢。她的心怦怦直跳,脚趾不停地踏着铺有地毯的地板,眼下的一切无疑都使她感到不安。

更不用提那对情侣靠得有多近了,近得她都能看到菲比的脸上没有任何毛孔和瑕疵。他们甚至没问过她菲比能不能加入,后者就这样跳上了飞机。艾米丽希望自己能有勇气直面泰勒,对他说不。

“一个半小时。”她自言自语道,尽量忽略飞机轻微的颠簸。也就是说,只要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关于你父母的事,我很难过。”

艾米丽低头看到菲比将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但她没有力气拍开它。

“我得解释一下,”泰勒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知道的,关于车的事情。”

艾米丽眯起眼睛,抑制住了想朝他扔东西的冲动。

“无论怎样悲伤都是可以的。”菲比的手移了上来,轻轻地捏了一下艾米丽的胳膊,艾米丽避开了,“我祖母去世那会儿,她要求我们一整天都不说话,这样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思念她。”

泰勒伸出一条长腿,接着又伸出另一条。他的一只靴尖顶着艾米丽的脚,她将它踩在了脚下。

“真的吗?”他打着哈欠说道,“我爷爷只是让我们去酒吧里大醉一场。”

菲比轻轻打了他的胳膊一拳,他夸张地说了声“噢”以示反应。“我是想说,当他们去世的时候,他们就真的去世了,所以她完不完成任务又有什么关系呢?卡特里奥娜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我会知道。”艾米丽从泰勒的手中抢过啤酒,两大口就喝完了。她无视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只需要悉心照看的小狗。

他打开了座位之间的小冰箱,拿出另一瓶啤酒,撬开了瓶盖。艾米丽尽量不去看他嘴唇张开时的样子,也不去看他吞咽时上下起伏的喉结。

“而且,那是她的家。”

“闭嘴,泰勒。”艾米丽在脑海中朝他尖叫。

“听起来她可以用要继承的财产买一百套房子。”菲比踢掉了凉鞋,把腿缠在了泰勒的腿上,“卡特里奥娜·罗宾逊已经连续五年登上《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富豪榜了,而且死亡总是有利于做买卖的。”

“这不是重点,亲爱的,”泰勒边说边在她的大腿上摩挲,“如果她完不成任务,”他看了一眼艾米丽,接着说道,“她就一分钱也继承不了。”

“当然了,钱才是你关心的。”艾米丽心想。

艾米丽意识到自己的脚一直在上下动弹,手指在掌心抓来挠去,胸腔里的空间不断缩小,她的心就像是要在体内爆炸一样。

“不能在这里。”她绝不能在离地面几千英尺的高空中惊慌失措。

“但那也太可怕了。”菲比坐直了一些,“如果你失败了,那些钱怎么办?”

艾米丽向前坐了坐,又喝了一杯:“人们认为,斑头雁是印度神话中桓娑的原型。”

“抱歉,你说什么?”菲比回答。

“我不在乎。”艾米丽说道,这是实话。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发出了正确的音节,她只希望能盖住他俩的声音和亲密的举动。这在平常是很容易的,她可以听音乐,闭上眼睛,屏蔽世界。但她忘了把随身听放进手提箱里,因为一想到要进入一个金属块,还要靠它飞越天空,而一旦坠落,下面没有什么能接住他们时,她便有些紧张。

“她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泰勒大口喝着啤酒,跷起了二郎腿,这让菲比也挪开了自己的腿。

“‘桓娑’是梵文里‘雁’‘天鹅’,或者是‘火烈鸟’的音译,安东尼喜欢火烈鸟。”

泰勒把手放在了艾米丽的杯子上:“我真心觉得你不该再喝下去了。”

“拿开。”她含糊地说,甩开了他的手,“桓娑是一种神秘、诗意、智慧的鸟儿。我知道很多关于鸟儿的事,我知道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事,但我没有可以聊这些事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变大了一倍,知道自己口齿不清,因为菲比正以那种特殊的、令人恼怒的同情眼光看着她和她的伤疤。当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人们便总是如此。

“她吃了多少药,泰勒?”

“印度教徒相信,桓娑是至高无上的灵魂,但我不太记得其他的了。哦,还有一件,在瑜伽里,它就是生命的气息。”

“一只雁就是生命的气息吗?”泰勒说道。菲比则试图用自己的手捂住露出的笑容。

“哦,你知道些什么呢?”艾米丽失望地伸出胳膊,洒了些酒在泰勒的腿上,“过去六年里,你所做的不过是让富人更富罢了,但你搞砸了,你老爸不帮你搞定了。所以,你现在通过帮那个奇怪的鸟女孩找她去世祖母留下的东西,来求一个悔过的机会。顺便说一句,”她说着,又往他的牛仔裤上洒了点酒,“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没有魔法,没有……无所谓什么。我不觉得那是一本书。”

“你不觉得?”菲比看上去很吃惊,好像这是对她存在的蔑视,让她无法从这次小小的旅行中得到想要的东西似的。

“当然不。”艾米丽说着,伸出了舌头。

“有人饿了吗?”泰勒打开了安东尼的女佣为他们准备的旅行篮。

艾米丽不能直视那个篮子,因为它让她想到一只很容易就躲在里面的动物。一只长着尖牙和绿色眼睛的小怪物已经吃掉了所有的食物,只是在里面等着某个笨蛋把手伸进去,好让它咬下来。

“我希望有一个宠物,”当泰勒递给她一块熏火腿和布里干酪三明治时,艾米丽说道,“一个叫参孙的小怪物,我会喂给他香蕉蛋糕。”她朝泰勒露齿一笑,“他害怕香蕉。”

“不,我可不怕。”

“没错。”她接着说道。她咬了口法棍。当咸肉触碰到她的味蕾时,她发出了赞赏的声音,“我以前会在厨房里追他,朝他挥舞香蕉,还有水仙花。”

“我不喜欢你这么爱说话。”

“可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想让我开口说话。”

“多么讽刺。”菲比闻了闻自己的三明治,接着又把它递了回去。

“难道不是吗?为了打开那扇闸门,我的家人都死了。”

沉默。艾米丽笨拙地挪动着四肢,继续吃着东西,她的下巴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响声。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泰勒拿走了艾米丽的杯子,放了一瓶水。

“哪本?”她边说边把头向后靠,感受着它的重量陷入柔软的皮椅垫,“你要说得更具体些,因为我不相信我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官或者能力,二者之一。”

泰勒站起身,打开了头顶的储物柜,把手伸进艾米丽的包里。他将书摊开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书上有一副女孩的图画:她在帮父亲干活,从附近的果园里采摘橄榄榨成油。这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的孩子,但她不想因为没有继承家业而让家人失望。

“是关于她的。”艾米丽边说边用手指抚摸着祖母的文字。她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个故事其实是关于卡特里奥娜如何抛弃了一种生活,一种意味着婚姻、孩子和平凡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会像故事里的小绿果那样把她压垮吗,又或是她仍能找到一条超越之路?

艾米丽低下头,感觉到自己落了泪。她看着它们掉在了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白色牛皮纸信封上,打薄了纸张,微微露出了里面的字句。

“我来读给你听。”泰勒从她手里接过信封,他的手指在她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呢?”艾米丽心想。她陷在座位里,闭上了眼睛,聆听他念祖母信时那温柔的声音。他已经知晓了其他的,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1965年12月11日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奥斯卡·王尔德

又是王尔德,我知道。我不断回到他身边,回归他的真诚,回归他对世界“去你的”的态度。这无疑是因为安东尼,因为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也许应该留下来,但我已经厌倦了他每次找到更有趣的玩伴时,我就被甩在一边。然后,又是道歉,总是道歉,当他清醒的时候,他说很抱歉,说他不能没有我。

我总是原谅他。因为他就是他,我欠他太多了。如果没有他,我就写不出《想象》。我并不是说它是一部文学杰作,但它是一个开始。我认为它讲述了很多女性在一定程度上都会感同身受的故事。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都爱上像塞巴斯蒂安这样的人,我也从未对安东尼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可如果我们真的喜欢对方,事情不就简单多了吗?)

男人和我们是如此不同。他们不会感同身受,即便能做到,他们也不会承认。

但凡事总有例外,吉吉好像就刚好在意大利中部找到了一个。那个男人既不英俊也不练达,但他温柔、善良,也绝对爱慕着她。他让她笑得比谁都开心,她看上去也的确非常非常快乐。

正因为如此,我有点恨她—嫉妒是一种如此丑陋的情感—我想她也知道,这就是她带我去看图书馆的原因。图书馆里有超过二十万本古籍,还有小小的、衰老的我。这里是如此的宁静,充满了历史感。每当我走进这里,我都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变慢了一点点。

我一直在写一些新作品。吉吉已经读了开头几章,她告诉我写得不错,但还需要尝试一些更大胆、更真诚的东西。我不是很确定她是什么意思,毕竟主角的塑造多少是基于我自己的经历。我觉得她指的是诺亚,但我不确定自己会把对他的种种感情都付诸纸上。

他给我寄了一封信。从巴黎寄到安东尼那里,但安东尼对我隐瞒了,这就是我们争吵的原因。我们大吵了一架,都不知道是否还能和好。我明白他这么做是出于爱,他相信这样可以让我免受更多的痛苦,但这不是他能做的决定。他很自私,只想着要我做什么。我受够了由别人来决定我是谁,我该去哪里,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作家,以及我应该和谁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

因此,我也生吉吉的气(当你坐下来写作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很神奇?—直到看见面前的纸上写下的字,我才承认了这一点)。她应该是我的朋友,应该支持我,可她却不能鼓励我写作。外面有一百万本书,一百万本等着我们去写的书,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成为下一个莎士比亚、济慈或者海明威,不是我们所有人都会因为工作而出名或者富有。尽管这很好,也许会持续几周,但我知道自己想要逃跑,躲在海边的小屋里,谁也找不到我,除非我想让他们找到。

我在渴求什么?那个我想要却似乎找不到的东西是什么?我被这个世界呈现出的一切弄得心烦意乱,却全然不知如何融入其中,这是正常的吗?

这一定是一年中的这个时节造成的。圣诞节快到了,一家人应该在一起,搁置分歧,用丰盛的食物和酒来庆祝节日的到来。收音机里播放着女王的演讲,人们在炉火边玩着双陆棋。有圣诞颂歌,有槲寄生,天空中布满了如期而至的雪花。

只是今年,我会在这里度过。嗯,不是这里,是在罗马,不过是和吉安卡洛的家人一起。吉吉也邀请了我(幸运的是,意大利家庭似乎都很热情好客,而且餐桌上也总有多余的座位)。一切都是因为我父亲还没有原谅我抛弃了他,违背了他的意愿,让家族蒙羞。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19世纪,女性还没有选举权和持有武器的权利,以及她们厚厚的头骨里还真的长了大脑。

妈妈写信告诉我,最好再等等,至少等到哈利和贝丝结婚。(没过多久,贝丝就偷偷地取我而代之,给我的前未婚夫送关爱和安慰去了。她可真是个好朋友。)

我知道是我决定要离开的。我知道待在那个地方我会窒息,但我也有些担心自己可能永远回不去了。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原谅我?因为总有一天,我们就没时间了。

我非常非常努力地不去后悔自己的行为。向前看,专注于我所拥有的一切,我很快乐,对于我的下一个冒险之旅也很兴奋。只是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自己可能要得太多了。

诺亚想让我去找他。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他现在还在意大利,在一家豪华酒店工作,直到他攒够钱买一条自己的船。吉吉坚持让我别去。但如果他就是我的灵魂伴侣呢?

不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简单明了、毫无分歧。事实上,它们不都多少经过了命运之手的染指与考验吗?诺亚和我会注定在一起度过余生吗?

他信的结尾像一首诗。只有短短几行,但我相信他知道那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我的心不再如往常

是你让我看到爱之深藏

我的身体不知如何睡去,如何

安放,因你留下了冰冷的空当

我想要烧掉他的信,毁掉他的表白。据我所知,他对所有女人都是这样表白的,但我发现对他,以及和他一起躺在**的记忆是如此难以抹去。因为当他好的时候,他会非常非常好:善良、有趣,让我拥有不同的体验,好像他改变了我早上起床和白天喝酒的方式似的。他让我以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让我屏蔽了外界的噪声,看到了新的生活,领悟了从前有什么,以及当我们化为腐土很久之后又会有什么。

我显然迷上了罗马,可能全是通心粉和意式冰激凌的功劳(是的,即使是在12月,我也会不顾长胖地吃冰激凌,因为它简直就是天堂的代名词)。每天早上,教堂的钟声召唤我走上街头。我逛了跳蚤市场,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用不着的古董小饰品上,但只要将它们挂在窗户上,就能捕捉到光,并在我的笔记本上印出彩虹。

我喜欢这座城市的一切:妇女们在阳台上晾衣服时的闲聊声,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喊叫声,以及每一块镌刻着历史、落满了灰尘的红砖。它让我感到心痛,因为我渴望有人能与我分享这一切。

C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