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青鸟

坐在艾米丽对面的那个女人脸上有一种表情,像是在因为变老而感到抱歉。她搅拌着咖啡,用小叉子吃着蛋糕,等着艾米丽读完另一段祖母的往事。艾米丽也在试图忽略咖啡馆另一头传来的交织的口音。那里有六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用蹩脚的英语谈论着前天晚上的冒险经历,其中一人顶着黑色的波波头。

艾格尼丝是下一批二十来岁的嬉皮士中的一员—他们睡在隔壁楼上的图书馆里,以此实现自己的文学幻想。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探索巴黎的种种乐趣。艾米丽能看出来,他们刚刚一起度过了一个夏夜。一想到他们将要过上的生活,想到艾格尼丝他们正追随着祖母的脚步,而她自己却从没有机会这样做,这令她感到嫉妒。

“卡特里奥娜过去经常给我母亲写信,即使我母亲已经不再经营这家书店了。”玛德琳注视着艾米丽的伤疤。当艾米丽小心翼翼地把祖母的信叠好塞进包里时,她能感到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她以前会提前寄样书给我们,甚至包括她成名前的那些书。”

“以前。”艾米丽心里默念着。总是会说回以前,好像她的祖母之所以值得纪念,只是因为她偶然构思出的想法和人物触动了许多人。令她感到被冒犯的是,祖母出版的所有作品的价值都只是因为那些接踵而来的东西—名声、财富和永久的梦想。

艾米丽打了个哈欠,喝了最后一口咖啡。她昨晚又失眠了,在陌生的**辗转反侧。她试着画画,但脑海中充满了疑问,也充满了回到英格兰而后销声匿迹的理由。最后,她起了床,在泰勒的房门下塞了一张字条,接着步行穿过巴黎,寻找更多关于过去的线索,等待着记忆的浮现。

天刚要破晓,她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书店咖啡馆的门外。咖啡馆里已经点上了灯,咖啡和羊角面包的香气飘溢在大街上。一个女人站在柜台后,一头褐色的头发中点缀着几根白发。当艾米丽站在门口时,她抬起头来。两人迟疑了一下,便一起喝了一杯。

玛德琳指了指窗边的一张桌子,外面的世界正慢慢苏醒。接着,她端来了一杯黑咖啡和几片杏仁樱桃蛋糕,因为羊角面包还在烤箱里。她坐下后,一言不发地把桌上一个朴素的白色信封递给了艾米丽。

艾米丽看着那些嬉皮士,想着要是自己也变得如此放纵而自然,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踏上这样的冒险之旅,她的生活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很抱歉让你感到困惑。”玛德琳顺着艾米丽的目光,和她一起注视着那群人慢慢走出咖啡馆。艾格尼丝朝她们这边点了点头,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艾米丽很羡慕他们的亲密,羡慕他们因共同的经历而建立起的联结。他们轻松自如地在彼此身边走动,浑身都弥漫着欲望的气息。

“你知道了。”

“寻宝之旅?”玛德琳端起杯子,又放了下来,“是的,但我答应不说出去。”承诺和秘密,交织在一起。

“安东尼是谁?”

玛德琳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笑了,用叉子把蛋糕屑堆在了一起。

“安东尼过去—安东尼是—一种自然的力量。强壮、英俊、聪明……这样的组合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更何况他就算喝了两瓶红酒也照样能背诵《莎士比亚全集》。我妈妈告诉我,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爱上了他。就连我也对他心动过,尽管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对像我这样的人感兴趣,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呢。”

“现在,他在哪儿?”他还活着,艾米丽感到了一丝希望。

“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吧。这一切的意义不就是让你自己找出线索吗?”

艾米丽希望她知道那意义是什么,以及安东尼是不是她上这儿来的真正原因。

“来。”玛德琳站了起来,“让我来告诉你,我让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她们来到咖啡馆后面,爬上狭窄的旋转楼梯,来到了一间杂乱的阁楼—这里既是办公室,又是储藏间。玛德琳开始在一堆书中翻找,然后爬上了其中一张桌子,把架子最上方那个落满了灰尘的纸板箱挪到一边。艾米丽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内院里有人正坐着看书。巴黎的阳台和屋顶琳琅满目,如果踮起脚尖,她几乎能看到埃菲尔铁塔的塔尖。

“啊,在这儿。”玛德琳把什么东西扔在了桌子上,接着爬了下来,摩擦着双手,摩擦间落下的细小灰尘在空中打着旋。

那是一本相册,里面全是过去的照片。艾米丽最先认出的是吉吉,她对着镜头噘着嘴,站在一只上翘的木箱上整理隔壁书店的架子,一只脚在身后翘着;另一个女孩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抽着一支烟,全神贯注地看着膝上的书。夏莉也在照片里,她张开双臂,在院子里跳舞,周围是落叶与黄昏时的光。另一个男人长发及肩,微笑地看着镜头,他似乎能看透你的灵魂。

“诺亚?”艾米丽问道。

“你怎么知道?”

她翻了一页,看到了六个人的合影:他们年轻而充满希望,在咖啡馆门外挤作一团,胳膊互相搭在一起,紧密得连光都透不进来。

现在,艾米丽认出了他们。前排中间是她的祖母,她搂着吉吉的腰;诺亚站在她的另一边,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指却伸进了黑色的卷发;他身边是夏莉,个头和他一样高,她甚至还光着脚。夏莉皱着眉头,挥着手,好像正在向摄影师喊着什么。无疑,那时候的她也和现在一样威风。

这群人的另一边,是两个艾米丽从未见过的人。这对男女似乎有些疏离,女人低着头,头发从两侧垂下,令艾米丽看不清她的脸。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天使般的男人,他有着精致的五官和淡金色的头发,**着上身,穿着紧身的阔腿牛仔裤。他肩膀宽阔,肌肉紧致,笑容灿烂而轻松,两颗门牙之间还有一道缝隙。他一定就是安东尼。

艾米丽情不自禁地注视着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美好。一想到他可能是祖母曾经爱过的人,她便露出了微笑。艾米丽凑近了些,试图辨认自己的容貌是否和他有相像之处,接着又看了一眼诺亚,但她没有在这两个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身上发现任何明显的相似。

在照片下面,有人潦草地写了一句《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话,还画了一个笑脸,标上了日期。

回到昨天毫无用处,因为我已和过去不同。1965年7月12日。

“这句话是你写的吗?”艾米丽想。她看着墨迹勾勒出的环形与曲线,注视着祖母脸上幸福的表情与自如的举动。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又是哪个迷人的男人让她心碎?艾米丽又翻了一页,当看到祖母站在窗边画架前的那张照片时,她停了下来。祖母的头发大多随意地盘在头顶,脑后和耳朵附近留有几缕松散的卷发。画上有一对栖息在树枝上的青鸟,它们正在分享或是争夺一条虫子。这幅画就挂在诺福克老家的书房里,但艾米丽以前从不知道它是祖母在这里画的。

“这是卡特里奥娜在我这儿的最后一张照片,”玛德琳靠在桌子上说,“在她离开之前。”

“和安东尼一起?”

“和安东尼一起。”

“不是诺亚?”

玛德琳苦笑了一下:“看来,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弄明白一切。”

“她为什么要离开呢?”艾米丽希望自己能让他们都活过来,或者能回到过去,去体验祖母的感受,只要一天就好。一个想法、一幅画面开始在她的意识边缘游移,她不由自主地四下寻找一支笔。

“我不清楚全部的细节,但我妈妈的确说过,安东尼和诺亚一直都合不来。她说起那六个人的时候,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孩子。她为他们每个人感到骄傲,甚于之前或之后来的其他人,但那两个男人总是争执不下。”玛德琳仔细地看着艾米丽,看着她嘴唇的曲线,看着那双从不停驻于什么的明亮双眼,“但当你看到他们相争的女人时,这就不奇怪了。”

“我能保存这些吗?”艾米丽翻阅着那两张照片,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说出最后一个字时的口齿不清。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祖母过去的样子,无暇考虑如何正确地说出一句话来。

玛德琳深吸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只是……它们是我母亲的。”

艾米丽脑海中的画面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金属梯子从家里天花板上的舱口垂下来的样子。她曾一次次地爬进那个黑色的方块。“没关系。”艾米丽能够理解,因为她也不想将任何东西送人。这就是为什么诺福克小屋的阁楼上满是装着祖母遗物的箱子,艾米丽并不需要那些东西,但她无法将它们送出去或是卖掉。她确信那里面还有几十件曾属于她母亲的东西,卡特里奥娜一直留着,但从来不拿出来看。人们的记忆躲藏在黑暗的空间里,积着灰,除了时间,什么也留不住。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我想这可能会对寻宝有帮助。”

艾米丽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个半开着的箱子上,里面放着订在一起的几十张纸。她将最上面的一份拿了出来,第一行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席琳·杜波伊斯,1979。”艾米丽念了出来。她翻看剩下的几页,都是用法语写的,但她只看懂了一半。她翻到下一页,看到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日期和一些文字。她满腹疑问地看向了玛德琳。

“每个在这里待过的人都得留下点东西:通常是简短的自传,但有时候会是别的。”

“别的?”

“在你发问之前,”她说着,把那沓纸放了回去,关上了箱盖,“她的已经不见了。当然,她留下了一整本笔记本,里面全是诗歌和故事片段。当意识到它有多么珍贵时,我的母亲便将它保管了起来,后来就不记得放哪儿了。”玛德琳叹了口气,环顾房间,看着那一堆一堆的箱子,“就我们所知,它可能就在这里。或者她把它给了别人,又或者有人偷走了它。我想这就是成名的诅咒吧。每个人都想得到你的一点东西。”

他们一直都在索取更多的东西,但卡特里奥娜很擅长让艾米丽远离那种生活,远离公众的视野。

“妈妈告诉我,卡特里奥娜和吉吉总是捉弄人。卡特里奥娜不让任何顾客买到他们声称想要的东西。她说,她有一种知晓别人想读什么或需要读什么的本领。当那些顾客离开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总是很善于说服别人遵从她的指令,甚至当她不在人世时,也似乎有能力让每个人都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很多人都回来过,讲述着她卖给他们《动物庄园》《一间自己的房间》或是《愤怒的葡萄》那天的故事。有个男人说,尽管他和卡特里奥娜曾发生过争论……他说奥斯汀写的不过是一堆情感废话……但他还是带着一本《傲慢与偏见》离开了这里。后来,他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未来的妻子。她看到了这本书,还评论说自己很喜欢班纳特一家。”

“她的故事是什么?”艾米丽万分希望它就在这里,这样就可以发现和阅读她在这里写下的第一个故事。

“什么?”

“她在这里写的那个。”

玛德琳笑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生活在森林边缘的女人,她受困于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恐惧。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变成一只鸟,在土地上空飞翔,寻找她久违的爱。你知道这个故事吗?”当她们走下楼梯时,玛德琳问道。

“不。”艾米丽回答。她看到半个咖啡馆里都是人,他们大多站在门边,听一个人唱歌。那个声音就像是奶油糖果,甜美中带着一丝危险。歌声在空中飘扬,猝不及防地溜进了艾米丽的身体,直抵她记忆中长久遗忘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正穿过一小群聚在一起听歌的早起者,来到了门外。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把金属的编织椅子上,一旁的桌上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是泰勒。他的手指灵巧地在吉他弦上来回拨动,弹出一首十分哀伤的曲子。当他弹奏时,她注视着他嘴唇的动作。

一曲终了,他点了点头,向那一小群观众和他们轻轻发出的掌声致谢,而后拿起了吉他,缓缓走向艾米丽和玛德琳。

“你脸红了吗?”他皱着眉头说。

艾米丽立刻用手摸着脸颊:“什么?不,我没有。”

“你看起来状态不错。”他说着,转向了玛德琳,一只手放在胸前,微微地鞠了一躬,“幸会,夫人,您一定就是玛德琳吧?”

两人轻松地用法语聊了起来,艾米丽没有去听他们的对话。她不再试图听懂他们谈话的内容,而是通过眼波的微妙流转和泰勒向商店打手势时,玛德琳的点头和脸上慢慢泛起的红晕来感觉这一切。

泰勒一向都泰然自若。他魅力十足,能够和任何人交流。艾米丽现在明白了,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失败了,他还有他的吉他。他的歌声不仅发音准确,也同样深刻、丰富以及情感充沛。他手指的节奏、他拨弄出的轻柔的震颤、他脸上专注的神情以及他忘我的歌唱,更加吸引着她的注意。这像是一种催眠,让他看上去更迷人了。

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她看见了一个害怕让父亲失望的男孩,看见了他第一次试着弹琴,借此赶走怀疑与恐惧。就像她画画时那样,他沉浸在另一个没有情感的世界里。

她抬头望着阁楼的窗户,努力回忆起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一幅画时的情景。她模糊地意识到左手的手指正在大腿上移动,画着她不太能记起的形状。

“你准备好出发了吗?”泰勒问道。艾米丽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在同自己说话。

“出发?”

“是的,去圣特罗佩。神秘奇幻之旅的下一站。”

艾米丽看到他拿着两个人的手提箱,这意味着他已经把她的东西打包好了,把它们全都放进了一只破旧的黄色皮箱,然后带到了这里。

艾米丽默默地罗列着他能看见可她不想让他触碰的私人物品。

他未经允许就进她的房间,翻她的东西,这令她感到了某种侵犯。但他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难道不觉得,等她回来或者至少问问她是否准备好了要走,这样更谨慎、更有礼貌吗?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巴黎?

她弯下腰,拉开箱子的拉链,把手伸了进去。知道速写本、那些书和信件还在时,她松了口气。

“希望你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玛德琳将艾米丽揽入怀中,在她的两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

“谢谢你。”艾米丽轻声说道,她看到了那两张她曾问起的照片。

“再见。”泰勒带着艾米丽离开时回头喊道。最后,艾米丽也回头看了一眼,希望也许,只是也许,她还有机会回到巴黎这一方美妙的角落。

又一列火车,又一趟旅程。她感觉和之前并无不同,但每一秒都有新的事物需要应对。艾米丽将它们塞进大脑的盒子里,尽量不去想它,因为思考会带来回忆,会让自己无法处理任何事情。

他们坐在顶层的平台。谁知道这是一列双层火车呢?一处靠窗的人造皮革座椅上,椅子倾斜的空间令人感觉不够舒服,座椅之间还有扶手。一张锃亮的折叠桌上覆满了杂志,还有凑合着能吃的面包和奶酪,泰勒正慢慢地吃着,对面还有两个空座。

艾米丽低头看着祖母站在画架旁的那张照片,想起了一直挂在书房墙上的那幅画,还想起了炉火边的那把刚好只够坐两个人的椅子。艾米丽喜欢坐在上面听古老的法国童话:王子被邪恶的王后变成了一只青鸟,美丽的公主被锁在了一座塔里。

“青鸟。”艾米丽知道阁楼上的一只箱子里有一本17世纪的故事集,但她从未想过祖母为什么会有那本书。艾米丽只是喜欢封面上那张华丽的图片:一个女孩正伸手抓一只从天上飞下来的青鸟。

但她为什么要画一对呢?当艾米丽翻来覆去地想着所有的问题与可能的答案时,她的眼睛疲劳地眨了眨。她知道青鸟只在北美被发现过,并且雄性青鸟有着很强的占有欲—它们会保护自己的巢穴和伴侣不受其他追求者的侵害。这是否意味着书中有一条线索与那两个和卡特里奥娜共度夏日的男人有关?那本书似乎激发了她画那幅画的灵感。她悉心保存着那幅画,每天都会看一遍。

火车加速时,艾米丽的头向后靠在了座位上。持续的运动迫使她闭上了眼睛。这些天来,她的眼睛一直因为太过焦虑而无法正常合上。

她睡觉的时候,手指会不停地**。她做着关于图画的梦,画过的、将要画的、祖母笔下的,还有祖母让她想象出来、用色彩与光线付诸笔端的图画。她还梦到了过往的事情,那些她醒来就再也记不起的,关于两张她最思念的面孔的回忆。

泰勒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读着她祖母的书,翻看着书里的图画,寻找着藏在每一幅画里的宝藏。他微笑地看着挂在衣柜门上的旱冰鞋、墙上的《星球大战》海报,还有色彩鲜艳的火车布景。故事里处处都是艾米丽童年生活的细节,有些甚至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注意到—那些人物的面孔或者他们穿的鞋子。一辆光鲜的黑色敞篷车,后备厢上还贴着GB的标志。它曾属于泰勒的父亲,但再也不能开了。

艾米丽像是在描画着她的过去,为的是将它们从脑海中抹去,让自己从回忆那戛然而止的生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把书放在一边,看着艾米丽平静的脸,又等了一会儿,才把手伸进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朴素的白色信封,那里面装着更多的淡蓝色信纸。

1965年9月5日

“是的:我是一个梦想家。因为梦想家只能发现用月光铺就的道路,而他的惩罚是比所有人都更早见到黎明。”

—奥斯卡·王尔德,《身为艺术家的评论者》

现在很晚了,或者说太早了,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不管是太晚还是太早,我正坐在我们小公寓的屋顶上仰望月亮,想着它如何能一直挂在那里(我知道这很傻),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可以坐下来凝望它,想着某个你希望也在思念你的人。

我离开才不到两个星期。上一次见到诺亚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了,自那以后就一直杳无音信。我知道自己应当把这当作一个信号,我所有的理性都在告诉我应该如此,但我不想。也许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更有可能的是,他被一群意大利美女迷住了,已经快要忘记我长什么样,更不记得我叫什么了。我可以随时去找他,我很清楚他会在哪里。在一片湖水上,伴着他的船与梦。独自一人,但自由自在。

我不能去找他。这太俗套了,而且也很软弱。我不软弱,再也不软弱了。我不会成为那种只因为一个男人说爱她就要去追随他的女人。虽然我很想去看看湖,想要驶过陶土色的高楼大厦和点缀着柏树的海岸线,想要在清澈的水中游泳,尽可能深地潜入水底,屏住呼吸,像一条美人鱼或者一个生活在神奇潟湖里的动物那样。

不过这里也很美,一个叫作“圣特罗佩的小镇”(听上去就像是一首歌的开头)。我不太确定要期待些什么,但当你抛开所有的浮华与**,你会发现这个地方有一种朴素之美,这里的生活按照潮汐与阳光的起落进行。渔民们从早已死去并埋葬的先辈那里习得技能,农民和工匠们隐藏在那些百万富翁之中,而一旦夏天结束,这些富翁似乎就要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了。

这里黄昏时的光令人叹为观止。一道粉色与紫色相间的温柔彩虹慢慢褪成灰色,缓缓地沉入地平线之下,融入不断运动的大海之中。带有咸味的新鲜空气能让你从内而外恢复活力。阳光把我乳白色的皮肤晒成了金棕色,让我从头到脚都布满了疯狂的晒斑。安东尼一直恐吓说他也要变成一块晒斑,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很舒服。他让我相信,我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他告诉我不能自欺欺人。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因为他自己就有那么多要隐瞒的事。

我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他,就像他帮我一样。我知道我的存在能让他在表面上装作和其他人一样。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而相比在巴黎,他在这里似乎更难藏住了。

在去南方的路上,他送了我一枚戒指。一颗切割的祖母绿宝石镶嵌在一枚曾属于他祖母的金戒指上。他告诉我,当他把戒指递给我时,我的嘴张得像一条巨大的石斑鱼。接着,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整个公交车上的人都开始欢呼。他在我的耳后吻了一下,悄声说:“我们能不能假装一会儿?”

租给我们公寓的房东是一个叫艾斯梅拉达的可怕女人,她拿着念珠的时候就像拿着一件武器。她的胯部能挤满一扇门,两道眉毛之间有深深的皱纹。这可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我们刚来的时候,她就站在临时厨房里(里面只有一个水池和一个电炉),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规则(全是法语,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但安东尼说主要讲的是不要开派对,也不要养猫),全程一直上下打量着我。她的目光落在我左手的第三根手指上,然后简短地说了一声“好”,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走了。

安东尼告诉我,我想待多久都可以,或者至少待到我把书写完。他不收我一分钱房租,自己就睡沙发,而我睡在(相当凹凸不平的)**。作为回报,我要做的就是帮他圆谎—我们已经订了婚的谎。他说,当我觉得该走了的时候,我们可以大吵一架,他会因为出轨一个叫索菲亚的女人而承担全部责任。他痴迷于索菲亚·罗兰,经常偷用我的睫毛膏画眼睫毛,然后在公寓里上下走动(整个公寓最多二十步就走完了),咕哝着我听不懂的意大利语。我怀疑他说的只不过是一些脏话和废话。

我不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不用负担责任,不用付出时间。随心所欲,来去自由。每天就是沿着海滨慵懒地散很久的步,注视着各种各样的船—一些是旧的,一些是新的,一些破败不堪,一些结实耐用。

只是我不太擅长无所事事。显然,我不会当一辈子的花瓶妻子,在游艇上喝香槟,被丈夫包养(相反,安东尼会毫不犹豫地投入那种生活)。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份工作,在海边一家昂贵旅店的酒吧里当服务员。我的工作就是收拾空杯子,对有钱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微笑。他们来这里度假,之后会再回到纽约和伦敦的银行。当然,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份工作也快要结束了,但安东尼向我保证这不是问题,因为总有人会来这里花钱。

我有些害怕,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以及他晚上不回家的时候都去哪里,因为我爱他,那完全是一种纯洁的爱,就像兄弟姐妹们斗嘴打架,然后笑到肚子疼那样。

他一直都吸引着我。前几天,我抓到他趁我睡着的时候看我。他说,当我们不再试图隐藏,当我们回到真实的自我,不再被时时刻刻要保持的社交礼仪所束缚时,我脸上的变化令他着迷。

他正在办一场展览。我担心我会成为展览的中心,但他不让我进画室(画室只不过是一间坡屋,这让我想起了我父亲花园尽头的那间旧棚子)。他说,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前,他不能给任何人看。与此同时,他一直对当地画廊抛橄榄枝,试图找人在一种全然未知的东西上碰碰运气。

他的确让我进过一次画室。那是在巴黎,他受一位贵妇之托作画,那位贵妇看中了他,请他送她一幅好的画作,只要不是**的就行。他画了一群人在港口背后的小公园里玩滚球,他们戴着鸭舌帽,穿着亚麻背带衬衫,嘴里叼着卷烟,一生都带着战时的恐怖记忆。他说,这是把真相挂在她墙上的方式,即便她的富有和特权让她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什么是真相。

我坐着看他画画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任由它吞没自己,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相信这幅画,也相信他心中的想法会随画布上的笔触释放。

他让我闭着眼睛打字,赶走所有的疑虑,让缪斯女神尽情绽放。因此,每天晚上我从旅馆下班后,都会带着一瓶红酒、一些奶酪和一根法棍回来打字。只是今晚有一些别的东西—那轮圆满的月亮,月亮周围那些映射着大海光辉的星星,令我太分心,也太伤感了,我无法写作。

我心里有些明白,我到这儿来是想气诺亚。因为他嫉妒安东尼,而我任由他这么想,甚至还助长了他的嫉妒。他很少向我表露感情,更别提说出来了。那些相拥而眠的夜晚里,我们分享着彼此的身体和彼此的欲望。你会以为这就是亲近一个人的方法了,但我更傻,因为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然后在第二天的夜里,发现他和别人调情。

吉吉一向不喜欢他。她下周就要来了,并且在信里说想让我和她一起回意大利。她遇见了一个让她重新爱上美食的厨师,她说担心自己会变胖,担心他不再喜欢她。这可真是个荒谬的想法,所以我告诉她,如果他看不到她身材与嘴唇之外的东西,看不到她是个多么美妙的人,他就不配拥有她的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和她一起走,也不知道离开巴黎仅仅是因为它让我想起诺亚,还是因为我已经改变了许多,准备好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冒险。我已经和那个在伦敦下火车的害羞姑娘不一样了。那个姑娘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那样天真,那样容易相信别人。

但我还是有些想留在这里。和我的假未婚夫,和我的书与法国红酒一起,把我的寂寞藏在山顶。

昨晚,安东尼给我做了海鲜饭,坚持说我会爱上它,甚至还会爱上鱿鱼条(它们很好吃,蘸上大蒜蛋黄酱更美味)。他告诉我,水母会如何根据它们吃过的东西改变颜色—他的大脑就像一个巨大的信息库,尽管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问他海鲜饭里有没有放水母,他拍着我的手说没有。他最近一直在和一个想要赞助他的作品、支持他的热情的人交谈,那个人对海洋生物也很了解。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神秘的赞助人是谁,以及他想要什么作为回报,但安东尼只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这个微笑足以告诉我一切,甚至更多。

他得留神。我得替他留神。因为世界虽然在变化,但还不够快,我担心即使在这里,也有人接受不了他的风格。也许吉吉和我可以在这儿多待一阵,让他远离窥视的目光与无端的揣测,因为尽管他很漂亮,尽管他很可能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但我很清楚:爱会让人做出愚蠢而鲁莽的事情。

C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