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猫头鹰

这感觉就像置身于一本故事书中,她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脑海中幻想出来的角色。她和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共度了一个下午,那人告诉她:想要在巴黎所有的画廊和博物馆中做出选择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带着她沿圣马丁运河骑了一圈自行车,又沿绿廊步道的旧铁路散步。他们探索了拱门下的手工作坊,那里有吹玻璃和制作小提琴的工人;接着他们坐在绿树环绕的地方品尝着咖啡和马卡龙,看着身边的世界。

在这段时间里,泰勒没有强迫她,也没有问过她所选择的生活方式的问题,相反,他用他们过去共同经历的故事充实了那些时刻。他谈起沙堡、雪人,还有闭上双眼仍能看见的烟火。而艾米丽一直都很乐于倾听,乐于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她的思绪不再游离到那些她刻意不去想起的记忆。

几个小时后,她的脚走得抽筋,满脑子都是下午的画面。泰勒让她相信,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回酒店洗个泡泡浴,而是一杯鸡尾酒。

他们在一家酒吧前停下了脚步。酒吧外的人们坐在明黄色的椅子上,身旁是几棵种在超大花盆里的棕榈树,入口的上方还有一盏粉色的霓虹灯。室内铺着木地板,座椅是嵌壁式的,一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这里和外面同样时髦,也同样令人不安。一个酒保在肩膀上方倾斜酒瓶,将一长串**倒进了一排高脚杯里。年轻的巴黎人挤满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享受着对他们来说和往常一样的夜生活。

但是,这对艾米丽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没了壳的乌龟,拼命地想要躲进一个狭小、安静而熟悉的空间。

“来吧。”泰勒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带着她穿过人群,坐到酒吧里的一张天鹅绒椅子上。

艾米丽扫了一眼酒单,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觉得格格不入。

“你想喝什么?”泰勒不得不俯下身去,好让艾米丽听见他的声音。艾米丽感受到他的气息吹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她发现自己正一边摇头,一边将身体倾向了一侧。

泰勒像是要同她说些什么,但又转向了酒保,和他说了一些艾米丽能听清却不太能听懂的话。几分钟后,两瓶啤酒从对面的吧台送了过来,还有几只盛有发光蓝色**的小酒杯。

“那是什么?”艾米丽拿起其中一瓶啤酒,用它推开了酒杯。

“酒壮人胆。”泰勒在音乐声中喊道。他拿起两只杯子,递给艾米丽,接着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酒直击喉咙后部,他的双眼被呛得睁不开。“来吧。”他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艾米丽把自己的杯子举到唇边,将里面的**倒入口中。自己的这一举动令她很惊讶。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冰火两重天,鼻子里仿佛灌满了海水,双眼也感到刺痛。她迅速地眨了眨眼,浑身直打哆嗦。当发现面前又莫名多出了两杯时,她擦了擦眼睛。

“不。”她说道,但却心口不一地伸出了手,想要握住杯子,将它再次送到嘴边。当她的目光放平时,她注意到泰勒的身边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乌黑的头发剪成不对称的波波头,嘴唇涂成了深红色。她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他身边,两只漆黑的眼睛扫过艾米丽,接着又落在了它们的猎物身上。

“艾米丽,”泰勒边说边走下吧台,抓着艾米丽的胳膊,“这是艾格尼丝。她在莎士比亚书店工作。”

“很高兴见到你,”艾格尼丝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尽管当她发现泰勒不是一个人来酒吧时,脸上的表情十分不悦,“你要唱什么?”

“唱?”艾米丽诅咒自己发出“s”这个音时的口齿不清,憎恨艾格尼丝盯着她的伤疤看了许久时,自己嘴唇的微微抽搐。

“对。如果你不唱歌,为什么要来音乐酒吧?”艾格尼丝从吧台拿了一托盘的酒水,当她走开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玻璃杯在一起发出了碰撞的声音。她转过身来,向艾米丽发出了挑战,“还是你唱不了?”

“我们去和别人一起吧,好吗?”泰勒递给艾米丽一瓶啤酒。艾米丽一边跟着他走到吧台后面,一边用指甲在瓶颈上挠来挠去。他们走过一段通向走廊的工业楼梯,走廊两侧各有三扇门,每扇门的上方都有一只灯泡,其中五个是亮闪闪的红色。艾格尼丝在上方是一只白色灯泡的门外停了下来,用脚踢开了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另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她染着一头金色长发,目光从艾格尼丝转向泰勒,接着又转向了艾米丽。她对艾格尼丝说了些什么,然后走上前去吻了吻艾米丽的脸颊。

“幸会,”她笑着说,眼里也洋溢着笑意,“我叫克莱门汀。”艾米丽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尤其是她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还涂了指甲油。这让艾米丽对自己的卡其色短裤和纯白T恤不那么在意了,对那样光彩照人、充满法式风情的艾格尼丝也不那么在意了。

克莱门汀向泰勒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走到一旁,让他们进入了私人的K歌包厢。艾米丽原本期待的是那种墙壁四面设有软垫的房间,可这里却像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客厅,三面墙的边上环绕着绿色的座位,灯挂得很低,门边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一个男人正自言自语地摆弄着屏幕下方的控制板。他穿着紧身皮裤和一件饰有花朵图案的衬衫,肚脐边的扣子解开了,露出了文身的一角。他在他们走进房间时抬起了头,当他注意到艾米丽时,皱起的眉头变成了微笑。

“艾格尼丝,你可没说要带礼物给我。”说着,他鞠了一躬,握住艾米丽的手,慢慢地吻了一下,接着护送她走到房间一角,让她坐下。

“我不是……”艾米丽说着,隐隐记得法语中“礼物”的说法。她看向泰勒,想让他解释一下,却发现他正瞪着他们。

“别理弗雷德里克,”艾格尼丝说着,关上了门,“他和谁都调情。”

木门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门锁坚实的咔嗒声,让艾米丽的心不断跳动。她努力地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你没事的。”艾米丽开始用手指轻拍大腿,“你没事的。”她一边对自己重复着,一边看向了房门。方才,通向楼梯的地方还有一丝光亮,而现在,她置身于一个没有窗户,除了电视屏幕发出的人造强光,也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

“你还好吗?”弗雷德里克在艾米丽身边坐下,但她无法尝试做出任何回答,因为环绕立体音箱里响起了《单身女郎》的旋律,震动着她的耳膜。艾格尼丝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用沙哑的声音对着泰勒唱歌。艾米丽忍不住地看向艾格尼丝,她扭动的身体在艾米丽的脑海中变成了一条盘绕在房间里的蛇,将他们紧紧缠绕,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艾米丽猛地摇了摇头,向下动了动下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之前所见的那个男人吹玻璃的方式上—他一遍遍地转动玻璃,打造出了一个精美的花瓶,似乎还有一道彩虹穿过了花瓶的中心。她深吸一口气,等待着音乐像往常一样,让她忽略真实的世界。

“你想试试吗?”弗雷德里克坐得离她很近,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品尝一道美味佳肴。他的行为让艾米丽感到很不舒服,她挪到了一边,在两人之间放了一个垫子。

“不用,谢谢。”她说着,喝了一口酒,朝艾格尼丝那里望去。为了吸引泰勒的注意,艾格尼丝扭动着身子,但泰勒更感兴趣的似乎是弗雷德里克如何一步步接近艾米丽。这太不真实了,艾米丽仿佛掉进了一个兔子洞,在另一个世界中醒来。

音乐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在等着发生些什么。艾格尼丝信步走来,把麦克风递给艾米丽。她扬起了一侧眉毛,无声地向艾米丽发问。

“她说‘不’。”克莱门汀拿起麦克风,向艾米丽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艾格尼丝打了个哈欠,接着又去给自己拿了一杯酒,用一根小棒搅拌着橄榄和马提尼:“所以,你只是个插画家,和你祖母不一样?”

“只是”,一个简单的词,如此漫不经心,又如此处心积虑。艾米丽随即意识到这话是艾格尼丝说的:“你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你和你的小任务,”她回答,“不然他为什么要跟你这么紧?”艾格尼丝看了看泰勒,接着又看回了艾米丽的伤疤。

这是一个挑战。艾米丽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设法避免挑战,但它总是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也许是酒精让她提起了精神,也许是这一天过得不同寻常,又或许她只是受够了艾格尼丝用怜悯和打趣的眼光看她。于是,她站了起来,从艾格尼丝手中夺过麦克风,来到了屏幕前。艾米丽一边浏览着歌单,一边竭力不让自己过多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没必要这么做。”泰勒边说边走到她身边,把头凑近了她。

艾米丽不敢抬头看他,因为她知道如果抬起头,所有疯狂的冲动就会消失殆尽。

“没错,我就要这么做。”

《玻璃之心》的前奏充满小房间,艾米丽闭上眼睛,想象着周围所有人都被悄悄带走了。她抓着麦克风,感受着低音吉他的震动,任由它充溢着自己的身体。她开口歌唱的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和那首歌,只有总是给她自由、让她完全摆脱恐惧的音乐。她的声音柔和而有力,每个吐字的音色都很丰富,它们从她的喉咙里流出,没有被她的伤疤或是疑虑缠住。

一曲终了,片刻停顿后,世界又回归了原位。艾米丽睁开了双眼。恰在此时,弗雷德里克、克莱门汀,甚至连艾格尼丝都跳了起来,大声地喊叫着。

“哦,真是,哦。”泰勒拨开脸上的头发,注视着艾米丽。她把麦克风递了回去,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肌肉,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但这丝毫不能平息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子的激动。她举起手来遮住伤疤,泰勒却将它拉开,紧紧地握住。这一举动吓了她一跳。

“太惊艳了。”他边说边缓缓地摇头。

“所以,那不是真的?”艾格尼丝皱着眉问道。

“什么?”艾米丽一边回答,一边把一只手放在墙上。现在,她感到先前喝的两杯酒正在血管里翻腾。

“那次事故让你无法正常说话。你既然会唱歌,肯定就能说话吧。”艾格尼丝拿出手机,给艾米丽看了一张她在莎士比亚书店里的照片,照片还配着一个她看不懂的法语标题。随后,艾格尼丝把手机拿走了:“这是假的吗,就为了宣传?”

艾米丽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沙发上,试图让自己模糊的大脑拼凑出一个机智的应答。

“唱歌不一样。”

“艾格尼丝,”克莱门汀拉着她朋友的胳膊,“让她静静。”

“那些书真是不可思议,”艾格尼丝噘着嘴说,“但如果已经没有新书了,撒谎是不对的。”

“你可能失去了一个偶像,一个你远远仰慕着的人。”泰勒把他的夹克盖在了艾米丽的肩上,扶她站了起来,“但她失去了祖母,你别再烦她了。”

“很高兴见到你,艾米丽。”克莱门汀微笑着为他俩扶门,回头看了一眼正坐在弗雷德里克腿上的艾格尼丝,微微耸了耸肩。

“来吧,灰姑娘,”泰勒对艾米丽说道,他们爬上了楼梯,穿过酒吧,“我送你回家吧。”

“家。”他们走出门外时,艾米丽喃喃道。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从方才平衡的地方跌落了下来,虽然只是一会儿,但那也已近乎幸福了。接着,她呼吸着这座陌生城市的气息,想起了一群陌生人邀请她进入他们的世界的声音和模样,不禁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一个抹去了伤疤的微笑,一个让她第一次相信和泰勒一起到这来不是错误的微笑。

明月低悬,将斑驳的光影洒在了水洼上。当他们还在房间里歌唱爱情、失去和那些艾米丽告诉自己不要相信的希望时,这些水洼就形成了。她仿佛又一次进入了别人的生活,那是一种她从未得到过也不属于她的存在。长久以来,她一直认为,那份她曾经自以为能够得到的未来将永远不会来到。她在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过了一年又一年,因为那样是安全的。但现在,她看到了另一面,看到了如果她敢于跨过那扇门,进入那个她忽略已久的秘密花园,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我们等出租车来?”泰勒边说边点燃了一支烟,对着天空吹出了几个烟圈。

艾米丽抱着双臂,摇了摇头,在过马路前朝两边看了看。

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着解放自己。有一种感觉,或是对一种感觉的记忆,直到现在都只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艾米丽仍然无法想象自己正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泰勒在她身旁,她远离了自以为需要和拥有的一切。

这就是祖母想让她寻找的吗?

她又抬起头来,开始数天上闪烁的星星。

“我要搬去纳什维尔了。”当他们经过一座桥时,泰勒注视着桥上的一个流浪艺人。那人留着黑硬的胡须,粉色的脸颊在他吹奏一把锃亮的小号时鼓了起来。

“为什么是纳什维尔?”艾米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过去从事股票证券交易、让富人变得更富的人会突然决定去做乡村音乐。

“去拥抱它、呼吸它,把它当成你最喜欢的毛衣,让它像茧一样包裹你、滋养你,保护你远离所有的消极。”

就像卡特里奥娜来到巴黎,遇见了五个后来成了她密友的陌生人那样。

“一切都是浪漫的,”他说着,挽着她的胳膊,带她穿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让自己沉浸在音乐里,所有的心疼,所有的痛苦,都包裹在如此美妙的旋律中。”

艾米丽想起了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她好奇那里面藏着什么,他又是否愿意和她分享,就像她同他分享自己的画一样。

旅馆的楼梯又旧又窄,一个金属笼子似的电梯立在中间。304房间门前有一只猫头鹰形状的黄铜门环。

“一群猫头鹰也被称为议会。”艾米丽沿走廊望去,看见了一排小小的黄铜猫头鹰,它们的嘴从每扇门里探了出来,“而且它们的耳朵不对称,因此能准确地找出猎物的位置。”她开始用猫头鹰的头叩门,轻轻地,轻轻地,一遍又一遍。

“真是很抱歉,”泰勒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关于艾格尼丝先前说的话。”

“没事。”艾米丽回答道。她放开了猫头鹰门环,开始摆弄她挂坠盒上的链子。

“我不想让你在网上看到那些东西。”他靠在门框上,靴尖碰到她的鞋子。

“没关系。”

“不,有关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来这儿干什么,其他人却对此评头论足,这不公平。”

对于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看法,他们向来如此。只是艾米丽现在不能视而不见了,因为如果她放弃了,回家了,可能就回不了头了。

“晚安,泰勒。”

“晚安,艾米丽。”他说着,向她倾过身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没有躲开,没有像躲开别人那样,从他的触碰中退却。

他的气息没变—皮革、发胶和薄荷。她的记忆闪回了童年,一直回到青春期开始的时候,他们第一次以不同的方式看向对方。

她站在自家老房子的走廊里,准备去摄政公园看《仲夏夜之梦》的演出。她披散着头发,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茶歇裙。门铃响了,她打开门,看见他站在她面前,穿着夹克,打着领带,头发向后梳起,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十三岁,正是人生中最不平凡的时候。两个孩子尚未长大成人,但他们身上的变化已经显现了出来。

他向后退去,望着她,正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夜一样。那时候,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伤疤,不是她的身体所承受的伤害。

就在那一瞬间,艾米丽完全忘记了祖母扔下的那颗重磅炸弹。但当他走开,她关上房门时,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望。不知怎么的,他让她开心了起来;而没有了他,一切都显得比以前更加沉闷和无趣。

当疼痛开始慢慢逼近时,艾米丽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打开窗户,呼吸着夜里的空气。她戴上借来的耳机开始画画,但这一次画出的线条有些不同:一个漫步的男人,肩膀上背着一把吉他,颈背上有一绺头发。

她将他画在了午夜的田野中央,当他弹奏时,树都转过身来倾听。一长串音符从轻轻拨动的琴弦中飘了出来,飞到他的头顶上方,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蜜蜂,变成了成百上千只飞翔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