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长尾鹦鹉

在巴黎一条小巷的角落里,坐落着一家被文学爱好者奉为传奇的书店—莎士比亚书店。

莎士比亚书店的外观是绿色的,店外放着一些破旧的木制书架,一块黑板上写着古老的格言,大门上方挂着一幅莎士比亚本人的方形画像。

“它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吗?”艾米丽边想边跨过门槛。她呼吸着书籍宜人的气息,感受着那些或新或旧的文字的分量—它们充实着世界各地人民的心灵。

她希望可以问问祖母在这里时的感受—到处散落着的成堆的书籍、淡淡的薄荷气味和棕色的地毯发生变化了吗,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们找谁问问?”艾米丽从祖母日记里提到的指示牌下走过时,泰勒朝她喊道。她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还没到。”她边想边迈过狭窄的台阶,来到一楼,只见三个金发女孩挤在一间凹进墙内的小读书室里,正低头看着一本书。

艾米丽屏住呼吸。她发现一张临时搭的桌子有一台灰色的塑料打字机,其中两个按键已经不见了,其余的则用胶带粘在了一起。

它四周的墙上钉着几十张纸片,每张纸上都有名言、涂鸦和告白。墙上还有用过的地铁票、拍立得照片和餐馆收据,都用胶带、别针,甚至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了一起。

艾米丽凑近了些,喃喃地读了几首诗和一些笔记,想着祖母的某些东西会不会也钉在了这里,她的手指是否也曾在那台打字机上敲击过,创作出那些在艾米丽出生前写下的书。

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把她对文学的热爱变成了事业与生活。她在这里找到了灵感,找到了善良的灵魂,找到了一个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的理由。当她独自抚养女儿、生活一贫如洗时,她曾向他们中的谁倾诉和求助?他们中有人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吗?他还活着吗?

书店深处传来了弹钢琴的声音。如同老鼠追随笛声一般,艾米丽也随着音符穿过一个个房间。她发现了几张窄小的床,床下储存着更多的书。在一个房间的尽头,一架梯子靠在墙上,上面放着另一张用架子搭成的床,**铺着一块像是褪了色的旧窗帘。

她曾经睡在哪里呢?哪张床曾承接了她?关于祖母的许多事都是未解之谜,但行走在她的影子里,似乎让艾米丽更加想念她。

“艾米丽?”泰勒站在钢琴边喊她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系着绳子的棕色纸包。

当艾米丽走近时,那个弹钢琴的男人转过了头,边弹琴边向她点头表示欢迎。他的年纪要大一些,但还没有大到她希望的那个人的岁数。

艾米丽从泰勒手中抢下了包裹,将它翻过来看另一张贴纸,这张贴纸上画着一条正弹着贝壳制成的竖琴的金发美人鱼。她停下来,试着猜想祖母藏在里面的是哪一本书。这会是讲述害怕把头埋入水下的小男孩的那本吗,就像以前的泰勒那样?奥菲莉亚带着他和美人鱼一起游泳,他们潜入深蓝色的海底,而他成功地克服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她有些希望这是最后一条线索和最后一本书,但她已经感到失望了,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有更多事情发生。

“在哪儿?”她低声对泰勒说,尽量不表现出愤怒,也不让自己的情感倾泻而出。

“我问了前台的那个女人。”他回答道,眯着眼睛仰视着身后的书架。

“那不是你的东西。”艾米丽咬紧牙关,一阵**随之而来,每当她试图加快语速时,总是会出现**。

泰勒耸了耸肩,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接着又把它放了回去:“我只是觉得那样会节省时间。”

“节省时间?”艾米丽尽量不去想象他显然更愿意去的地方和更愿意待在一起的人,因为她开始觉得,这次旅行对他来说更多的是出于利害关系,而不仅仅是为了帮她解开祖母的谜题。她背过身去,解开包裹上的绳结,把书从纸包里抽了出来。她扫了一眼封面,接着打开了书,去看上面的题词。

致安东尼—谢谢你教会我如何捕捉光线。

“安东尼是谁?”泰勒在她身后窥视着。她挪开了一步,尽量不让他看见。

“不清楚。”她一边回答,一边翻看着那个赤脚上学的男孩的故事。这个孩子得到了一双魔法靴子,他能飞得比所有因为他穷就看不起他的人都高。“它在哪里?”她喃喃自语,然后抓起这本书,将它翻了过来,轻轻地摇了摇。

“她说明天再来。”泰勒回头看了看书店前方,一个留着黑发波波头的店员正将一只装满了书的袋子递给一个男人,他的三个女儿期待地抢着书,金色的辫子随之一抖一抖的,“显然,玛德琳想要亲手拿给你,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她也不知道,但她给了我这些。”他拿出两张长方形的塑料小卡片,卡片的一角都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正方形。是酒店的门卡。

“酒店?”她不想去。一想到她要和他一起被领进一家酒店,她就感到别扭。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玛德琳还有别的东西给她,可能是一些祖母不知道的事情。

“显然就是拐角的那家。卡特祖母每次回来都住那儿。”

越来越多的秘密,越来越多要接受的意外。

艾米丽知道,当玛戈特还是婴儿的时候,祖母就带着她周游世界了。当她在构思自己的下一本书时,她就用婴儿绑带抱着她。为了挣到足够的钱养活母女俩,以及购买纸张、墨水和一张她下一个想去之地的车票,她做任何能找到的工作。当艾米丽的母亲长大了,需要接受适当的教育才能拥有人们所谓的“稳定”时,卡特里奥娜才回到了英国。那时,她和一位供职于伦敦一家大出版社的老友住在一起。

可是巴黎呢?她从未提过巴黎。

“我做不到。”艾米丽感到了伤疤的疼痛,不是脸颊上的那道,而是从脊柱一直延伸到大腿的那道。那里有很多伤口,坑坑洼洼地交织在一起。

“你能做到,”泰勒说着,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只是再等一天。”

对他来说也许是一天,可对她来说却是永远。

她推开了他:“我想回家。”

“我明白,我明白。”他跟着她走出了书店,看着她左转,右拐,再左转,“只得到了一半的线索,一半的答案,这是很令人沮丧。但你找到了,还有伦敦的那个,你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它们,这说明下一条线索也会是这样的。”

艾米丽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敢承认,她完全不知道安东尼是谁。

她沿着右侧的河流向前走着,没有注意到人群都在朝圣母院走去。她没有想过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走过这座城市的街道的,但从那以后,她只在想象中游览这座城市。这座她梦里的城市—浪漫的、历史的、艺术的—可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勇气回来。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了。

“你听我说,我俩都累坏了。”他和她的步调终于一致了—先快后慢—这样他们就能完美同步,“还很饿。你饿了吗?反正我饿了。我们为什么不去吃点东西呢?离这儿不远有个吃东西的地方,我们可以去试试。”

“我不饿。”

“你现在是这么说,”他笑着回答,“等你尝了他们的椰子青口和新鲜法棍再看吧。我保证,那绝对是天堂般的享受。”

艾米丽拖着脚步,盯着马路对面的一座桥。巴黎有很多桥,桥上挂满了锁,这被认为是永恒爱情的象征。她还在生他的气,因为他从玛德琳那里得到了下一条线索,她也气自己给他看了速写本。

“所以,那本书是讲什么的?”泰勒大步走在前面,问道。

“你没读过吗?”

“我读过,每一本都读过。但它到底是讲什么的呢?”

艾米丽在人行道中间停了下来,不理会经过的人发出的不耐烦的啧啧声,努力回想着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的,以及当祖母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她们在做什么。

“判断。”她说着,满怀期待地回过头来看他。

“对贫穷的偏见?”

她迅速地摇了摇头。

“比这更多。”永远都不要以貌取人。

艾米丽回想起那天,她们从教堂里出来时看见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靠在停柩门上睡着了,腿上还卧着一条狗。那可怜的动物身上太脏了,它的皮毛与其说是奶油色的,还不如说是灰色的。艾米丽捏着鼻子快步走过,而祖母为此批评了她,说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绝望到睡在大街上。

卡特里奥娜把这名男子和他的狗请回了家,然后让艾米丽在一个旧的锡制澡盆里给狗洗澡,而它的主人则坐在厨房里,一盘接一盘地吃着加了大量肉汁的烤土豆。小狗舔着她手上的泡泡,它的小尾巴摇得很厉害,把半盆水都溅到了草坪上。后来,他们俩走了,只留下了一顶破帽子和一个露着黄牙的微笑。

艾米丽曾问过祖母,为什么他不愿留下来,为什么他会选择回到那样贫困的生活中去,可她的眼里却流露出了一种神情,表明她正在神游别处。她脑海中的齿轮转得太快了,快到艾米丽跟不上。

卡特里奥娜·罗宾逊冲进书房,开始写一个新故事的梗概。故事讲的是一个来自新加坡的男孩,他的母亲住在雇主家花园尽头的一间棚屋里。男孩从未有过一双鞋,但他对世界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他每天早上都步行去上学。同学们取笑他破旧的衣服和身上的污垢,取笑他是无父无家的仆人的孩子。但有一天早上,他还是把自己的早餐分给了一位被班里其他孩子嘲笑的老女巫。

这是《灰姑娘》里的一出戏,还巧妙地穿插了其他的童话故事,但传达的信息已经足够清晰了。

“这是关于你的,”泰勒说,“它们都是关于你的。”

她走了起来,每一步都激动难安,行李箱的轮子也随之上下颠簸。

“你觉得这是关于金钱的教训吗?”泰勒一边问,一边小跑着跟了上去,“卡特祖母本可以住在苏格兰的城堡里,或是摩纳哥的一艘船上?”

“所以呢?”

“她为什么不呢?我的意思是:小屋很棒,但它很小,真的很小,而你又有足够的钱去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不在乎钱。”

她写作是因为她必须如此。她总是告诉艾米丽,这是她骨血里的东西。

“很多人都会变得富有而贪婪。”泰勒走到一边,让一位老太太和她的贵宾犬先过,“你的父母也像卡特祖母一样,不在乎钱,”他边说边赶上了她,“不像我的父母,他们似乎总是热衷于拥有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他们并肩站着,等着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来。当艾米丽开始过马路时,泰勒稍稍把手放在了艾米丽的后背上。

“我记得卡特祖母告诉过我,不要依赖钱。她试着让我明白:有人拥有得多,也有人拥有得少。”

那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夏天,他们都住在泰勒父母买的一幢可笑的别墅里。卡特里奥娜匆匆走进厨房,坚持要帮佣人们准备晚餐,因为她永远不会忘记,每个富人都是如此地接近贫穷。

“圣特罗佩。”艾米丽扭头说出了地名,没有费心去看他是否还跟在后面。

“什么意思?”

“下一站。”

“你确定吗?”他瞥了她一眼,然后掏出手机,开始输入一条信息。

她很确定。因为那次除了挨批评,还让她想起了在南法度过的那些夏天。那时,她和父母在奢华的别墅里度假,享用着龙虾和香槟,可别处的孩子却空着肚子,光着脏脚上床睡觉。圣特罗佩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小镇,一个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第一次来就住下了的小镇,当时她还很贫穷。

“但安东尼是谁呢?”当艾米丽路过一家商店的橱窗时,她又一次想到这一点,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没有人真正需要可总会有人买单的漂亮东西,“他是和她一起住在圣特罗佩的人吗?”

那是她写下第一部小说的地方。那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错爱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尝试了一生,却永远无法以爱回报她。

她追随安东尼到了南法吗?他会是那个她不能爱上的男人吗?他会是艾米丽的祖父吗?

泪水模糊了艾米丽的双眼。她摇着头,想要抓住一件不让她感到痛苦和后悔的东西。她从未询问过祖母更多的事情,从来没有问过祖母是谁,没有停下来想过祖母为了抚养自己而放弃的一切,以及因为她的幸存,一切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如果你确定的话,我们就没理由不上火车了。”泰勒一边在手机上查着时刻表,一边说道,“去圣特罗佩,如果你想去的话。”他等待着艾米丽的回答,等待着她表明听见他说话的迹象,但她的注意力却在别处。

在那里。再往前走一点。熟悉的、她以前见过的东西,但她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那是一段回忆。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儿时记忆:她穿着一双崭新的红鞋子过马路,鞋子的两边都有扣子,在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你去哪儿?”

“我记得它。”艾米丽边想边朝一家美术商店走去。橱窗里陈列着色彩鲜艳的长尾鹦鹉剪纸:有些正在飞翔,嘴上叼着古旧的错配了的钥匙,仿佛掌握着某个古老之地的秘密。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蜡、油和羊皮纸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就像是一间药房,每面墙上都排列着木制抽屉和玻璃橱柜,目之所及都是彩色的—颜料管、颜料桶、颜料瓶、蜡笔、铅笔和成堆的纸张。

商店一角的墙上覆着数百个白色方块,每个方块上都有一幅孩子画的画。艾米丽将它们一一看过后,想要伸出手指触碰。一只鸽子,一个天使,一只亮紫色的章鱼……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的父母以为她失踪了,而实际上她正坐在书店顶层的画架边,试图画些什么,因为她看到了那些钉在墙上的小小的方块画。

有人指着她的画作,告诉艾米丽的父亲她有天赋,应当被培养。她画的是一只鸭子的素描。它的脚长长的,和她随身携带的毛绒玩具一模一样。这只鸭子叫克莱德。它知道艾米丽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希望和梦想。

她的身后立着一只木柜,木柜分为几个相同的区间,每个区间里都放着一支粗粗的圆柱形蜡笔。它们就像口红一样,用乳白色的纸包着,上面标着各自的编号。

她的父亲曾给她买过一盒蜡笔。艾米丽伸出手,却始终没有勇气碰那支深红色的蜡笔。她想到,家里的梳妆台中还放着一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她收到的第一件这家商店的礼物的最后一块残片。这让她怀疑,祖母是否知道这里将是她在巴黎的最后一站。可祖母知道它的存在吗?知道它对艾米丽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她仍能听见父母的声音—他们讨论着晚饭前是否还有时间去蒙马特高地,争论着带艾米丽去会不会太远,那毕竟是一次假期和一次体验。她能看见父亲望着母亲的样子—他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仿佛他们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她还记得有他们爱着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环顾四周,一种熟悉的感觉开始占据心头。她想象着那些柜子向她靠近,蜡笔和颜料管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她的身上,将她深深地掩埋。她的双腿弯了下来,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的脚下没有土地,头顶没有天空,只有一片黑暗和耳畔永恒的嗡鸣。

艾米丽没有注意到泰勒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其他顾客关切的表情。当他带她离开商店时,她几乎听不到车流的喧嚣,也感受不到打在皮肤上的雨水,她一心只想着她的父母,想着她失去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听着泰勒像本地人一样用流利的法语点食物和红酒。她隐约记得他把她安置在某个座位上,咖啡馆的墙上挂着装饰派艺术的海报,门边立着一只巨大的木头公鸡。

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酒杯,缓缓地抿着碾碎的葡萄,感受着哽在喉咙后部的酸楚。慢慢地,世界又回到了眼前,她的心绪恢复了平静,身体在软垫椅子里放松了下来。

服务员端来了一篮子热面包和两只平锅,平锅是坩埚似的黑色,有着弯弯的把手,一丝丝蒸汽弄得她的鼻子痒痒的。艾米丽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一层青口覆在香喷喷的奶油下,还有软软的香菜叶子和细细的青葱。她的肚子咕咕叫着以示赞赏,双手也在开动前搓了搓。她把面包蘸上贝和椰汁,这样吃起来又咸又甜。这顿饭很简单,但恰到好处。

“我在想你说要回家的事,”泰勒边吃边说道,“还有远程工作。”

“哦?”艾米丽把一枚合上的贝壳扔进了自己锅里上翘的地方,然后望着他。一股果汁顺着他的手腕滑了下来,一根香菜卡在他的牙缝里,面包屑在他的衬衫上撒得到处都是。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只用电子邮件,而不是在现实世界中和人交流。”

“我也见人。”

“见同样的人,”他指着一个空壳说,“你大半辈子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人们是退休后才搬去韦尔斯的,嗯,在那里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他们已经完成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创造过回忆,也经历过冒险,心碎过,也梦想成真过。”

艾米丽舔着手指上咸咸的汁液,忽略了这种毫不掩饰的无礼。

“嗯?”一滴果汁从他的下巴上掉了下来。

“嗯,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离开诺福克。”

“你不懂。”

“是,我不懂。”他往后一靠,推开了盘子。低头时,他才发现: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桌布上的面包屑摆成了一个图案。那是一只老鼠的形状,长长的尾巴环绕着她的盘子。

“你以前常常编故事。”

“是吗?”

“一直都是。”他点了点头,伸手去拿另一片面包,“我们在公园里,公交车上,或者看一出很无聊的戏剧时,你就会编我们身边的人的故事。想象他们住在哪里,有什么秘密,他们喜欢马麦酱或是软糖吗。”

“香草软糖。”咬上一口就像是进了天堂。

“是巧克力味的。”他在桌底用脚轻轻踢了她一下,她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继续,你懂的,没有她也可以。”

好心的朋友们一遍又一遍地向艾米丽提出相同的想法。那些都是祖母的朋友,因为祖母,她才认识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艾米丽知道他们是对的,她明白自己是继承卡特里奥娜·罗宾逊遗产的最佳人选。但是,她也不想一个人去完成,因为万一泰勒是错的呢?万一他们都错了,她只会给别人的故事配图呢?

“不。”

他又那样看着她了,好像她是他需要解决的个人难题一样。

“那么,这份未完成的手稿,”他往后一坐,双手抱头,“你知道结局吗?”

“知道一些。”事实上祖母从未说过。

“能告诉我吗?”

艾米丽坐在椅子上弯下身,拿出了速写本,翻到奥菲莉亚十几岁时的那幅画。她正带着神奇的地图集,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飞驰。

泰勒翻着速写本,看着奥菲莉亚的每一缕发丝,看着像是在旋转的自行车轮辐,还有粘在她皮肤上的细小灰尘。

“她要去哪里?”

“不知道。”

“也许你不需要知道,”他说道,“也许她只是要把地图集送人,因为她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它了。”

“可那也太悲哀了。”艾米丽脱口而出,“就算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但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魔法都应该消失。”

“终于开口了!”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说话呢。”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一口气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没有停下来想她的舌头会怎样背叛她,会怎样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或者更糟糕的是,唾沫飞溅得到处都是。

“所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跟人说,还是只是对我这样?”

“我……”艾米丽犹豫了,因为这些年来,她从未真正想过这是为什么。

“你以前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艾米丽抿了一口饮料,接着看向了别处。

泰勒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把速写本凑近了些,去看上面的图画。地图集像是从奥菲莉亚的背包里跳出来,而不是掉出来。他注意到前面有一群羊挡住了路,似乎是想让她停下来,转过头去看看画里藏着什么。

他盯着一个消瘦的牧羊人的脸,牧羊人的一只手被一个古老的鱼钩缠绕,另一只手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鸭。泰勒认出了牧羊人,尽管艾米丽似乎没有察觉。那是她的父亲。她把一些事情藏在了画里,甚至连她自己也没看出来。

“你好像什么都注意到了。”他把手放在人物描述上,这个人教会了他如何打出漂亮的拳,教会他永远不要背叛真正的朋友,永远要为你爱的人挺身而出,“你总是比别人更理解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情绪。”

“我只画我看到的。”

“不,”他摇了摇头说,“不仅如此。这幅画的背后有一个故事,比你祖母写的任何文字都要丰富。我现在看到了。”他看着她,真正地看着她,看着她丰满的上唇、褐色的大眼睛和如精美瓷器一般的皮肤,“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才华。”

艾米丽无视了他的赞美与善意之辞,因为她不习惯被这样的关注,对此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呢?”她看到了他眼睛下方的蓝色阴影。他这两天长出了胡楂儿,但胡楂儿下精细的线条还在,过去的一些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同往常的微笑。

“我?”

她朝放在他旁边椅子上的吉他点了点头。

“我爱音乐,”他说,“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这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做到的。但你知道,我来自一个什么都替我做主的家庭—替我决定上什么学校,去哪所大学,从事哪一份工作……无疑,我父亲甚至在某个地方还写了一份我未来妻子的名单。”

“那现在呢?”

“这么说吧,我亲爱的爸爸不同意我的人生选择。”

艾米丽记得祖母告诉过她泰勒失业了,与婚外情和吸毒有关。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想,泰勒向父母坦白这些并不容易,还想着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他为什么决定在显然不会让他快乐的生活里蹉跎好几年。

她为他感到难过,这种感受令她惊讶。长久以来,她一直讨厌他母亲的来信,信里说他被选为学生会主席,成了游泳队队长,被剑桥大学录取了。当艾米丽听说他周游世界、爬山、和海里的动物一起游泳时,她会嗤之以鼻,假装不在乎。而更重要的是,她恨他,因为他的生活让她嫉妒如狂,那是她曾想过可能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你讨厌这样。”

泰勒点了点头以示回应:“我讨厌一切。毒品、婚外情,那不是我,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是我强迫自己进入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像他那样,这一点让他愤怒至极。”

他的脸是漠然的,没有其他表情,但仍有一丝破绽,从他拨弄餐桌上叉子的方式可以窥见—他用叉子敲着杯子,发出了音符的响动。艾米丽把那些声音想象成了气泡,气泡里藏着他所有的秘密与痛苦。那气泡穿过巴黎,在城市上空飘浮,最后在云层中破碎。

“我第一次听约翰尼·卡什演奏的时候。”他边说边招呼服务员来结账。

“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从祖父家开车回来,收音机里放着《火环》。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反应,我整个身子都坐得更直了。我让妈妈把声音调大。”他看向了他的吉他,“我突然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

有一年圣诞节,他得到了一把吉他。艾米丽记得他兴奋地坐在床尾问她:“即便不再相信有圣诞老人存在,是否还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们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希望。那是艾米丽最后一个还敢许愿的圣诞节,也是她最后一次相信世界上还有魔法。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他放了一些钱在桌子上,把椅子向后拉,接着在她站起身的时候过来帮她拉开椅子。

艾米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本她最喜欢的书的封面,她露出了微笑。

“玛蒂尔达。”

“谁?”

“罗尔德·达尔写的。”这是最初几本她自己阅读而不需要别人帮她解释字句的书之一。这本书让她真正明白了话语的力量,明白了它们是如何将你带到另一个世界。更重要的是,那个小女孩的速写让她想要画出记忆中所有挥之不去的图画。

那年,泰勒收到了一把吉他,但她得到的似乎更多。一本皮革封面的速写本,上面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母,还有一只装满了蜡笔的木箱,里面的每支蜡笔都用乳白色的纸包着,边上还印着一个数字。

蜡笔是她父母在巴黎买的。那时,她无疑还坐在书店的顶层,盯着每一个白色的方块,想着她是否也能足够幸运,去重新创造想象中的世界。

“你喜欢找什么乐子?”泰勒问。

“乐子?”艾米丽皱着眉头回答。

泰勒搂着她的肩膀走着,艾米丽闻到了他呼出的大蒜味。

“我们可是在巴黎,世界上最棒的城市之一。按照卡特祖母的性格,我敢肯定:她希望你至少试着在这儿找点乐子。”

他在等待答案,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自从她的生活因一个愚蠢的错误而分崩离析后,她就不再拥有“乐子”了。刹那之间,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毫无乐趣可言,不仅对艾米丽而言如此,对她的祖母也是一样。但无论如何,她们只能生活下去,从最简单的事情中寻找快乐,比如一只逐渐信任了她、每天早上都来和她共享早餐的小鸟;又或是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努力说服自己快乐是可以创造的,只要你不去回忆最想与之分享快乐的人。

“我只有八天时间。”八天之后,她将一无所有。

泰勒拂去了她的鄙弃:“我知道,我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颗要爆炸的定时炸弹。但玛德琳明天早上才回来,书店里还有些人问我们要不要晚点再去见他们。”

“我们?”

“就今天,我们假装自己在巴黎不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手稿,不是为了保住你的遗产,也不是简单地按照卡特里奥娜·罗宾逊的要求行事,而是出于别的原因。最坏的结果又会怎样呢?”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带着灿烂的笑容。艾米丽许多年前就记得那样的笑容,这笑容让她知道,他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至少是那些故意为之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