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地和品子第二次相逢是在一周后的十一月初。台风刚过,夜月当空,微有残风。

是夜,加地一个人去了“万世”,喊来了品子。

“还真是怪事呢!”秋子不无讥讽地说道。

“有点儿事想问问那个女孩。”

“您还是实话实说吧,是喜欢她对吧?”

“谁知道呢?”

“装糊涂也没用呢!”

年过四十的秋子,已经看穿了一切。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是单身吗?”

“终于坦白了吧!好像是呢!”

“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男人的迹象吧?”

“不太清楚,偶尔会有个电话打过来,不过具体情况我不了解。”

“有没有和那个女孩关系比较好的?”

“有吗?那个女孩不太爱说话,好像也没有和她关系比较好的人吧。”

“是吗?”

“您那么在意的话,就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问她大概也不会说吧,看着很老实的样子。”

“是吗?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光看外表可是很难说的。您还是尽量注意点儿吧。”

秋子留下话站起身时,加地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千日元。

“保密啊,拜托。”

秋子轻轻笑了笑,瞅了他一眼,马上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啊,对啦,您要点什么吃的呢?”

“哦,这个啊……”

“一来就跟我说些太有趣的话,给您点菜的事儿都差点儿给忘了。”

“这家伙,自己老糊涂还怪罪别人!”

“反正我就是一个糊涂老婆婆了呗。来个海鲜锅之类的?”

“火锅也有一人份的吗?”

“当然有了。因为有的客人是一个人光临嘛。”

“就像我一样?”

“可不一样,人家都是冲着美食来的。”

“明白啦,明白啦!”

斗嘴可斗不过秋子。不过,怎么说一个人拿个筷子往锅里点点戳戳都是索然无趣的。

“今天就不要火锅了。”

“那么,就给您弄点儿蒸的吃?”

“是啊,那你看着办吧,差不多凑合点儿就行。”

“好的,知道啦。”

秋子又一次忍着笑看了一眼加地,走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加地一个人了。他又开始琢磨起品子来。此前加地的出轨对象都是酒吧女子,从未和料理店的女人有过男女关系。从一开始他脑子里就有一个固执的偏见:在料理店里上班的,都是一些在酒吧干完之后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这个想法大致没错。但是,凝神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其中不乏出乎意料的瑰宝。倘若顽固不化地全盘否定,就会遗漏这样的好颜色。差一点儿,品子也要错过了。不过也真是的,都开始打起料理店女人的主意了。真是醉得发狂啊,加地一个人留在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边看墙壁边想。

品子十分钟之后出现了。

“让您久等了。”

不知秋子是怎么嘱托的,品子这样寒暄道。脸上的肌肤依然煞白,没有生气。

品子关上拉门,将饭菜摆到桌子上。秋季时令的杂蒸什锦、烤芋头串,还有筒煮枪乌贼。摆放完毕,倒上酒之后,品子的工作就干完了。加地慢慢呷了一口酒。

“您今晚是一个人吗?”

“是的,喝一杯吧?”

品子顺从地接过杯子,用两只手捧着。

“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喝了啊?”

“您看出来了?”

“眼圈有点儿发红。”

“说了不能喝的,非逼着我连续喝了三杯。”

品子从领口取出手帕,轻轻压了压眼角。

“真不好办呢。”

“也行吧,不要紧啊。”

听她说着,加地感觉有些嫉妒强迫品子喝酒的男人了。

“这个我就不喝了。”

“就喝一杯吧,喝完了还给我。”

品子瞬间露出迷惑的神情,不过很快就像转念想通了一样,一饮而尽。比起之前的那个晚上,品子似乎有些柔和了。正因为点的不是火锅料理,添完酒后她就闲来无事了。在这一点上,加地也是一样。

“今天晚上人多吗?”

“嗯,稍微有点儿。”

“秋子都说了些什么?”

品子轻轻抬起眼来:“您有什么事儿来着?”

“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加地单刀直入地切入了话题。男人和女人,最终要做的事情都是固定的。年轻的时候,还要考虑什么气氛、爱情,在那些麻烦的事情上空花费些气力。现如今,这样的经过实在太烦琐。将时间花费在类似前戏一样的事情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谈谈条件,条件合适就行了。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氛围也好,爱情也好,之后都会自然而然地随之而来。这些年,加地一直是这样的做法。

“店里几点关门?”

“十点半。”

“那之后能马上出来吗?”

品子点了点头。

“家住哪里?”

“在中野那边。”

“是吗?”用筷子拨弄着什锦蔬菜里面的白果,加地像心血**一样,说道,“今晚见面吧。”

“哎?”

声音虽然十分惊讶,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变化。

“可以吧?”

加地叮问道。品子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十一点左右,怎么样?”加地一口气穷追猛打,“你知道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不太知道。”

“新宿如何?”

“一点点。”

品子的说法没啥底气。

“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会合的地方?”

“酒吧的话,出门拐角有。”

“叫什么名?”

“ODEIRU。”

“好,那就十一点在那里会合。”加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九点半。

会面时间已经约好,再久待亦无用。相约见面之后,两个人待在一起反而感觉不自在了。

加地把杯中冷却的酒喝干了。

“那么我回去了。”

“还有酒呢。”

“不要了。”

因加地站起了身,品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品子在一米七五的加地面前,只及他的肩部而已。

“十一点,记住了吧?”

在门槛处,加地又叮嘱了一遍。品子默默地回视他。

“把这个……”

加地的声音里含着“收起来”的意思。他把折叠起来的一万日元塞到品子手里,给她合上拳头。品子摊开手指,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钱。

“那么……”说完,加地走向走廊。品子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您这就要走啊?!”

老板娘从柜台里跑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不合您意的事情吗?”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的啦。因为离下一场会议还有点儿时间,就稍微来坐一会儿而已。下次再慢慢玩吧。”

“是吗?”

老板娘和领班一起送到大门外。

“拜拜啦。”

“谢谢光临!”

加地趁着回头的瞬间,快速瞥了一眼品子。品子站在老板娘的身后,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

在新宿转了一家相熟的酒吧,十点五十左右,加地赶到了ODEIRU。因为离开“万世”时确认过了,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这是一家很小的酒吧,吧台左手边,有三四个小包厢,有四五个年轻男女坐在那边。加地坐在柜台一边,点了兑水酒。

她会来吗?

加地也知道自己一把年纪却没有出息地在紧张,追求新的女人时总是这般。不过,这次的紧张却是前所未有地激烈。

好像要动真情了。

他享受着这种一边自责一边沦陷的感觉,想起了品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过,在这样活力四射的店里想起来,那张脸似乎变得不靠谱、不确凿了。

时针指向了十一点,加地又要了一杯兑水酒。

在“万世”和品子一起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那期间,除了端菜,品子一直寸步不离。所以,加地认为她并不讨厌自己。不过,对于品子是否会来他却没有自信。给她放下了一万日元,应该不会有问题。最终,加地把赌注放在了这上面。

即便如此,在递给她一万日元的时候,她那种寡言少谢、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手中钞票的态度,还是让加地看不明白。只不过一起待了不到一个小时而已,一万日元的小费应该不算少了。因为是料理店的服务员,原本可以不给的。即便客人给了你想收下,也应该先拒绝一下才对,可是品子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开心或者是为难的样子。直到走到门口,也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能 ”面。难道她感觉收到一万日元是理所当然的,还是说一开始就抱有共度良宵的打算才收下的呢?加地隐隐觉得品子煞白的脸后,还隐藏着另外一张不为自己所知的脸。

不管加地如何担心,品子于十一点五分出现在了ODEIRU。一般这种时候,如果是酒吧女招待的话,迟到个二三十分钟她们也会毫不在意。她没耍这种手腕让加地感觉不错。

“有没有被谁看到?”

“没有。”

“去吃点儿东西吧?”

“我不饿呢。”

“那么,喝点儿什么?”

“不需要。”

无论问她什么,品子都只说最少的必要语言。加地一住嘴,两人之间马上就恢复沉默了。

“走吧。”

品子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一走到外面,凉风沿路疾奔。品子貌似很冷,把外衣袖子拢在一起,缩起了肩膀。

“打车吧。”

加地一钻进车里,没等品子问,就说去千驮谷。品子也不问目的地,就坐在了加地的身旁。

“几点之前必须回去?”车一发动,加地便问道。

“要早回去。”

“一点左右?”

品子没有回答,将身体靠向车门,眼望着前方。加地这才重新注意到:自己对于品子,除了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是到车站那儿吗?”在看到外苑的黑森林时,司机问道。

“不,麻烦从车站前面往右拐。”加地故作平静地说道。品子依然沉默不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树木的黑影,接着是院墙,之后是淡蓝色的光。

“这里就行了。”加地说完又跟品子说,“下车吧。”

加地轻轻用肩一推,品子就顺从地起身下车了。酒店的霓虹灯在头顶闪烁。

品子是一个慢热型的女人。对女人很有自信的加地十八般武艺各种尝试,也没有让她显示出什么热烈的反应。原来是不习惯前戏。一进入正戏,身体开始燃烧,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努力克制着声音,但不久便伴随着压低的声音开始激烈地狂乱起来,整个人跟在店里的面无表情完全相反。

加地一面继续奋斗,一面借着淡淡的灯光偷偷窥探她达到峰顶时的神情。品子紧蹙着淡淡的眉根,紧咬着双唇,嘴唇已然被咬得没了血色。加地从中窥见了一种莫名来路的东西。

他在确定品子和自己都已经尽兴之后,慢慢抬头起身,从品子的身上爬了下来。边爬,边感觉身下那具洁白苗条的身子忽然之间变得迷离缥缈、云遮雾罩了。品子意识到加地正在打量自己,赶紧慌乱地拉上被解开了的衬衫。品子进门后,就没去穿酒店的浴衣,而是穿着自己的一件红底水珠图案的长款衬衣。其中若隐若现的酥胸、腰腹、通体雪白的肌肤,让加地尽兴过后的身体越发燃烧个不停。

加地像依恋不舍一样,又一次抱紧了品子。两臂用尽全力,将女人纤细的胴体紧紧抱住,然后慢慢放开。品子安顺地任其摆弄自己的身体,最终,只有一双脚还搭在加地的脚上了。

“你太棒了!”一把年纪的加地居然毫不介意自己说出这种不矜持的话。

他边说边想:自己一定会沉溺在这个女人身上吧。虽然觉得不好,但还是陶醉于这种逐渐沉落的感觉。

有起身的动静,品子起来了。

“这么快就要起来吗?”

“嗯。”

“才十二点。”加地看了看枕头边的表。品子没有管他,拿起散落在被子旁边的细腰带,合上衬衣,走到了另一间。

加地把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脑袋下枕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船底形的天花板的中间位置上,镶嵌着白色的荧光灯。灯在品子的要求下关掉了,只有白白的灯盖浮现在上方。品子系带子的声音从邻屋传来。

加地起身,走到邻屋点了一支烟。品子正面向梳妆台,整理带子的两端。

“你是一个人住吗?”

加地边问边觉得这事儿问得有些无趣。他并没有谴责她“跟别人一起住”的意思,只是想清楚地了解情况而已,了解了才会沉静下来。

“什么情况呢?”

“一个人住。”品子边系紧腰带边回答说。

“真的吗?”加地注视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品子问,“真的是一个人吗?”

品子点了点头。梳妆镜中的脸,已经恢复到和在店里时同款的无表情“能”面。

“那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回去?”加地边说边又觉得自己这个问法有点儿执拗,“是有孩子什么的?”

“没有。”

“那么……”

加地身体前探。可是,品子依然沉默着杵在那里。许是腰带收紧了的缘故,那小巧的身体凛然而立,完全想象不出刚才还曾狂乱地**燃烧过。

“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五年前。”

“在那个店里之前在哪儿待过?”

“涩谷。”

“在什么店里干过吗?”

“算是吧。”

品子坐到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像是要以此挣脱加地的提问。扎到脑后的秀发刚才被弄乱了,盖住了耳朵。

“来东京之前呢?”

明明知道问得不识趣,加地还是固执地问了下去。

尽管得到了女人的身体,也了解了她的一些事情,但加地却没有抓住这个女人的实感。刚觉得抓住了,下一个瞬间,女人却又“哧溜”一下跑掉了,露出了另外一副面孔,从另外一个地方投来冷冷的视线。加地十分焦躁。

“之前说过的。”

“是吗?”

品子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照着洗浴间旁边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加地也明白,她是感觉自己问得太烦。

加地沉默了,掐灭烟头开始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