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的瞬间,律子感觉到轻微的眩晕,血流从全身退却。

律子用右手轻轻按住前额,左手扶住床边站了一会儿。在全身纵向急驱而过的恶寒终于平复,只留下下腹部如同被设置了发电机一样的钝钝的痛。

“要不要紧?”

护士伸手从后面扶住律子。

“我们安静地走吧。”

律子抬起眼睛。躺在**时,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感觉十分舒服的初夏的阳光,一站起来,仿佛就变成了盛夏刺眼的光线。

“很快就到电梯了。”

“手术室……”

“您还是想看啊?”

“刚才医生说了。”

“还是不要看了吧。那种东西不能看的。”

“我要看!”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律子被自己的声音之大震惊了。眩晕之后,马上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护士听了也是十分震惊的样子。她定睛看了看律子的脸,然后惊愕地转过了头。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怀过孕啊。律子看着护士冷淡无情的侧脸心想。

从术后恢复室右手边的电梯前面穿过去,手术室就在走廊尽头往右边拐的地方。

“请在这里等一下。”

陪着她来的护士搬来律子上手术台前所用的座椅,示意她坐下来,然后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半开着,律子看到了自己之前刚刚躺过的手术台上的黑色皮革。上午的手术似乎已经做完,通过毛玻璃能看到两三个正在收拾器械的护士的身影。

律子心里想着就要给自己看的胎儿。

他长着怎样的手呢?长着怎样的脚呢?整体大约有多大呢?湿漉漉软乎乎的呢,还是硬邦邦的呢?即使握住他也不能生还了吗?……

毛玻璃里面传来了笑声,微微打开的门里面走出一位护士。她似乎是刚刚做完手术,头上戴着手术帽,光脚穿着凉鞋。

她略略弯着上身,用两只手抱着一摞蹲居在胸口到腹部的布片。布片好像是医生穿过的手术服和包扎伤口的消毒布。

护士经过身边的时候,律子看到了血迹斑斑的术衣。其中一部分被护士拖在地板上,拖着消失在了旁边的准备室。

“那是我的血吗?”律子看着护士消失的准备室心想。律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一个小时,那么刚才的血就应该不是律子的。也许是那个在律子之后堕胎、在邻**呻吟着“疼、疼”的女人的。

大家都是流着鲜红的血这一点让律子觉得不可思议,又悲伤不已,觉得讨厌。这时,医生出现在走廊的一端,然后消失在手术室。于是,一直半开着的门完全关闭了。

走廊的窗户大开着,从窗外流进来初夏的微风。律子从风里嗅到了街道的味道,再次想起了真也。

不久,门开了,医生出现了。律子站起身来。

“就是这个了。”

医生左手拿着一个肾形盆,右手拿着一个火筷子长短的镊子。

“已经长得很大了。”

肾形盆中间,一个白色的胎儿横躺着。胎儿全身似乎被一层薄薄的膜覆盖着,膜在边缘处断开了,从中露出细细的小脚。两只手,两只脚。脸的上半部分已成形,虽然眼睛鼻子尚不能分清,但是中央部位已有一些集聚的凹凸,头发部位也略略发黑。

正如在书中所见的那样,胎儿呈倒“く”形,后背弯曲着,脸仿佛要紧贴腹部似的,手和脚分别在上下紧紧守护着。那姿态似乎是无论什么外敌都能防御。腹部中央伸出一条直径三厘米左右的索状肉,其前端在肾形盆的边上卷成一团,被血染红了。沾着血的不仅仅是那里,还有十分柔软、仿佛用手一按就会凹陷的后背到腰部,胎儿所浸泡的**中也混杂着血液。

“你看,已经基本成形了吧。”

律子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

“这就是我的孩子。”

脸也好,手脚也好,半路被剪断的脐带也好,沉淀到底部的红色血迹也好,全部都是律子的东西。

“在我肚子里四个多月的孩子。”

律子想抱着他,抚摸他,替他拂去全身湿漉漉的血水和羊水,放到温水里洗一洗。就这样脏兮兮地沾满血,太可怜了。

脸和手都长得跟真也一模一样。

律子在被泡涨的白色的胎儿身上,重叠上了真也的脸。哪个部位看着都跟真也一个样,仿佛真也钻进了律子的肚子里变大了似的。

律子伸出了手。

瞬间,医生将肾形盆收了回去,伸出去的律子的手就那样浮在了半空中。医生往那只手里递上了镊子,律子就像握住了一根棒子一样,用五根手指紧紧握住了镊子。医生又一次把肾形盆伸到了她眼前。

“你要动动看吗?”

律子重新握了握镊子,慢慢地活动着它的前端。灰白色的胎儿在镊子前端的触动下,左右游动着,混杂着血水的羊水跟着轻轻摇动。被摇动的胎儿在头部转向医生,脚部转向律子时,斜倾着停下了。

“行了吧?”

医生说,可是律子依然在看。

想看胎儿的想法是在数树叶的时候潜入了律子的头脑。那时候只是想看看而已,觉得看一眼就能安心了似的,觉得这样就能放下了。然而,如今看了之后,这个想法完全变了。

“这是我的东西……”

对于律子来说,如何处理肾形盆中飘浮的肉块并非别人之事。他既不是从别处而来的东西,也不是跟自己相似的东西,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因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回到自己身边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必要把他交给任何人。因为这就是她本身,是从她身上被迫剥离的她自己。

“就像把被摧毁的积木重新复原一样,孩子也应该回到我这里。”律子想。说是想,可是准确地说,律子并非是用自己的脑袋想的。比起脑袋,更像是她的身体在求索。

律子已经不想放手了。

“请把他给我吧。”

律子憔悴瘦小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剪短的秀发往前垂着,她抬起像童女一样纯洁的眼睛看着医生。

“你……”

“不行吗?”

“并不是说不行……”

“这是我的东西吧?”

这话倒是不假。四个月以上的胎儿原则上要作为不足月份的婴儿正式火化并埋葬,虽然一般打掉的胎儿不这么做,但这么做却是最理想的。

“但是,你把他带走准备怎么处理呢?”

律子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只是不想和他分开。

“你会把他埋葬吗?”

“是的。”

“要提出死胎申请,再拿着他去火葬场火葬。当成死产儿来处理的话,手续很麻烦的呀。”

“没关系的。”提交申请和送去火葬场她都还没有想过。

“但是,即便这样也很不好办啊。”

“什么不好办呢?”

“你怎么把他带走呢?”

“就这么带。”

“开玩笑吗?这样很快就会腐烂的。”

“请您给我处理一下,不要让他腐烂。”

腐烂了可就难办了,必须要保持这样才行,律子想。

“拜托了。”

“放在福尔马林水里泡着倒是还行。”

“那样能保持几天?”

“那样可就能一直保持了,因为活体标本都是那样保存的啦。”

“那就请您那么办吧。”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头。真是个麻烦的请求,原本直接当作未满四个月的胎儿进行废弃处理就行了的。

“你有容器吗?”

“什么容器合适呢?”

“最好是玻璃标本瓶啦。”

“在哪里有卖呢?”

“那种东西只有医疗器械店卖啦。”

“我去买。”

“你现在可不行。”

“那么,您就在我买之前借我用用吧。”

“真是让人为难啊。”医生不高兴地沉默着,随后无奈地说道,“真拿你没办法,给你装到标本瓶里吧。”

“不好意思。”

医生返回了手术室。律子心满意足了。

“能够和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我的孩子一起住啦。”

律子总算安心了。她想起了和真也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蓼科的山间小木屋。在白桦湖上滑冰后,她洗了澡,又吃过晚饭,然后和真也一起入眠。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怀孕的。

律子好像从一开始就预感会怀孕似的,于是进行了反抗,可是真也强行要了。反抗是因为担心怀孕,并非是因为讨厌真也。但是,对于这些问题的考虑也都是在真也进来之前。真也进来之后,得到满足的律子再也不想任何事情了。那一瞬间,律子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真也。

“给你放到这里面了。”医生拿过来一个有小水壶那么大的标本瓶,“放到福尔马林液里了。”

玻璃标本瓶里面,胎儿头朝上屁股朝下地蹲着。被换进了新的福尔马林液里,胎儿身上和脐带上沾着的血都消失了。

“看上去有点儿狭窄。”

“不是一个需要大空间的东西。这个就足够了。”

“是从这里打开吗?”

一打开玻璃瓶盖子,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液的气味直冲而来。律子稍微往后仰了仰头,然后重新注视着里面。眼皮底下是胎儿的脑袋。因为脑袋的直径比瓶口的口径要大,所以只能停止在这里,无法浮上来。

“我的孩子。”

律子口里嘟囔着,将瓶子举到了眼睛的高度。不知是否是光线折射的缘故,胎儿白色的后背看上去像是在中间曲折成了两段。

“那么再见了。”

律子往病房走去。

“你要拿到哪里去?”

“病房。”

“不行,不能把这样的东西放在病房里。”

律子回头看看医生的脸,又看看瓶子。

“放在这里再走。”

“可是……”

“明天出院的时候,我会把死产证和他一起交给你。”

律子没有办法,把瓶子放到了手术室前的搬运车上。

“给你保存在这里了。你去病房好好休息吧。”

律子点了点头,像个孕妇一样,拖着花纹病号服里的身体,慢吞吞地走向有电梯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