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棺 一

仿佛从遥远昏暗的迷路中慢慢浮上来似的,律子的意识苏醒了过来。覆盖在律子意识上的薄膜宛若气球一般逐渐胀大,胀到薄如蝉翼般透明,不久便达到极限破裂了。那一瞬间,薄膜一下子被除掉了。

如同刚刚醒过来的婴儿为光线所惑一样,律子将脑袋往左右两边转了几次,眨了眨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被左边斜上方的白墙隔开的是一扇细长的窗户,在意识恢复的过程中所看到的光线正是从那扇窗户中透射进来的。初夏的阳光正在树木的浓荫中婆娑地摇曳着。

这是哪里呢?

律子在意识逐渐清醒的过程中,缓缓环顾着四周。

窗侧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中间竖垂着一张含有四个纵列的视力表。脚边有个垂下来的帘子。帘子转了一圈,在头部稍上方的位置断开了。帘子的一端有一个大幅弯曲的褶皱,其前端和瓷砖墙之间的空隙里,露出了被涂成白色的器械架子的右半边。左右对开的器械架里,能看见几个金属器具。混杂在剪刀和手术刀中间的,还有喇叭状和棒状的金属零件。那其中,只有像鸭嘴一样的器具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烁着白玉一样的光亮。

看到这里,律子才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接受过手术。

律子慢慢地将自己的右手从侧腹部移到了下腹部,又越过大腿根凸起的盆骨,缓缓地经过下面的凹陷处,触到了**。

一瞬间,她感觉到下腹部有一阵刺痛穿过。然而,那刺痛很快消失,如同腹部内侧有一台小小的发电机在转动一样,只留下钝钝的痛感在单调地持续不停。

律子凝神倾听着那个痛。

并非是难以忍受的那种程度,可是也没有轻易消失的迹象。疼痛似乎在逐渐升至表面,而且强度越发大了。

律子细细尖尖的指尖摸到了盖在私处的厚厚的纱布的一角。

结束了啊。

律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目光转向一开始看到的左上方的窗户。这时,帘子的一端被拉开了,麻醉前见到的那个护士走了进来。

“您醒了啊。”

三十二三岁的护士的脸上,鼻子和眼睛极其紧凑地聚集在中央部位。

“疼吗?”

律子像是跟自己的下腹部商量了一下似的,想了一会儿说:“有点儿。”

“疼得厉害的话就说一声啊。”

护士拿起律子的右手,开始测起脉搏来。

“手术……”律子抬头看着握着自己胳膊的护士,问道。

“结束了啊,没问题的。”

听到此话,律子全身发软。既有安心的感觉,又似乎有丢了什么的虚脱感。

“再好好休息休息吧。”

“请问……”护士起身要离去时,律子有些慌乱地问道,“孩子呢……”

“您说什么?”

“是什么样的?”

“四个月末了,手脚已经很清楚了。”

“男孩吗?”

“不知道呢,没看那么仔细。”

“头发呢?”

“不要去考虑那些了,很快医生就会过来看您了,先好好休息吧。”

护士再次叮嘱一番,手搭向了帘子。

“那个……”律子再次叫住了她。

“这里是哪里?”

“恢复室。”

“……”

“就是手术之后,到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休息的地方。再过一个小时左右,等麻醉完全解除了,您就移到病房里了。”

“不能回家吗?”

“您说今天吗?”

律子点了点头。

“手术后的第一天要住院,不是一开始就跟您说了吗?您和普通的打胎可不一样啊,都已经四个月末了啊!所以,说是打胎,其实更接近生产呢。”

这个事不说也知道。在接受诊断的时候,医生曾经问过为什么不早下决心来。为什么呢?即使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喜欢去医院打胎罢了。一天天地拖着,不知不觉就到四个月末了。**的时候,都能看出腹部微微隆起了。要说理由,也不过如此而已。

“手术之前也是花了两天,才总算打开了产道啊。”

律子点了点头。明明这一点也是知道的,却感觉好像初次听到一样。

“您是第一次怀孕,又是接近五个月才打胎,所以必须要好好保重才行。”

律子无心抗争。

“明天下午再回去吧!”护士像命令一样说道。

“明天……”律子嘟囔道,感觉很遥远。

“我就在这个帘子的对面,有事随时叫我。”

“那个……”

律子再次喊住了就要离开的护士,因为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醒过来。

“有没有人给我……”

“啊对啦,不久之前有一个电话,是一位叫村冈的先生打来的。”

“他说什么了?”

“他问手术结束了吗?因为您还没有醒,我就替您转达了一下,说平安结束了。”

“然后他怎么说?”

“他说后面再打电话。您知道是谁了吧?”

“嗯。”律子低声回答道。

“好了,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休息吧。”

护士的身影消失在帘子那头。

看着她离开之后,律子又一次把眼睛投向了窗户。窗外似乎有风,树叶在轻轻颤动,阳光也随之摇曳着。一窗之隔,窗内和窗外的空气似乎截然不同。

村冈真也在做什么呢?

光波律动中,律子想起了真也。最后见到真也是在昨天傍晚。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昨天更是沉默,只是重复了几句“放心吧”“交给医生就行了”之类的话,之后就沉默不语了。他双手抱臂,时不时地像心血**一样做深呼吸。那张俊若女子的脸紧绷着,侧颜看上去比平日苍白得多。真也一面是为律子鼓劲,另一面好像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律子从未见过真也如此凝重的神情。似乎比起手术在即的律子,真也更为紧张。

在决定堕胎之前,律子一直心乱如麻,不是说哭就哭,就是深陷沉思。但是,在决定打掉,特别是在器械插入私处之后,律子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再惶恐不安也无济于事了,放弃让律子胆子大了起来。

“我可以回去吗?”三十分钟后,真也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还有点儿工作没做完。”真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轻轻往下看着。

“可以啊。”律子明明知道那双眼睛是在逃避,却还是那样回答了他。

“那么……”

“明天呢?”

“手术结束后,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又加上了一句,“没问题的。”

真也二十六岁,比律子年长三岁,毕业于私立名校K大,就职于声名远播的大型商社。真也的父亲是同一个公司的高管。

律子在这家公司的会计科上班。前年秋天,两人因为资料问题在一起商谈,这便是他们相识相恋的开端。自那以后,时间已过去近一年半了。

窗外繁茂的树叶依然在胡乱地摇摆着。眼往别处一看,窗对面的帘子上,落上了一片树影。她想起了昨晚逃走的真也的眼睛。真也会来吗?

律子数着叶子的个数。一个、两个……数到两位数时,之前数过的却又乱了。她又重新开始数,感觉似乎全部数完了身体就能复原一样。

从一重新数到十,进入麻醉时她也是这样做的,在第二次数到十的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

“慢慢地、深深地……”好像听到有人在这样说,随后便觉得特别困,要睡着了。那时候没有任何不安,那么安详的时候很少见。全身如同变成了沉重的铅块,被拽着走了。

在觉得自己就要消失的那一瞬间,真也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了,然而很快就消失了。身体似乎张开了一个好大的洞。

律子一边苏醒,一边就像麻醉药患者一样,想要再次返回到麻醉的时间里。如此一来就能回到原来的那个身体了,她想。

“一个、两个……”

律子又一次数起了树叶。

当数到五的时候,帘子后面流出一个低沉的呻吟声。律子眼睛离开窗,向帘子的方向张望。

“您醒了吗?”

是刚才的护士的声音。

“疼,好疼啊!”

传来女人稍稍沙哑的声音。明明是在喊痛,那声音却又有些娇气。

“好啦,已经做完啦。做完了的,放心吧!”

“疼、疼!”

律子这才知道这个房间里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帘子的那边肯定还有被分隔开、并排摆放着的其他几张床。律子醒过来之后,下一个动手术的患者也醒来了。护士原来是在照顾着这个房间里的好几个堕胎的女人。

确实,她进手术室的时候,一走廊之隔的对面的等候室里,还有不少等在那里的女人。在那些女人当中,也许有几天前做完手术的,也许有几天后要接受手术的,也未必所有的人都是要打胎的。但是,接近市中心的这家外观大气的妇产科医院却是以堕胎安全、可靠而广受好评的。律子在这里做手术也是因为这个。即便不是所有人,毋庸置疑,在等候室里看到的那些女人绝大多数是前来堕胎的。

其中既有穿着大岛捻线绸的家庭妇女,也有身着水滴花纹连衣裙的二十岁出头的姑娘,还有三十几岁的职员风格的女子。毫无疑问,那些女人都会登上手术台,从私处吐出黏糊糊的胎儿。和自己所经历的一样,其他女人也在一个接一个地经历着这些。络绎不绝的重复使这家医院繁荣起来,那些蜂拥而至的女人的能量之大令人不寒而栗。这时候,一个新的想法像忽然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一样,变得清晰深刻。

“我的孩子……”

律子再次看了看窗外。树叶依然在婆娑摇曳,阳光随之碎开。“一个、两个……”当数到三的时候,帘子被打开了。

“相田小姐,医生来了!”

听到护士的声音,律子慌忙从窗那边收回目光。枕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戴米黄色眼镜的男人。

“您感觉怎么样?”医生的白衣很近,脸靠过来,问道,“疼吗?”

“有点儿。”

“但是能忍得住吧?”

“嗯。”

实际上,确实是这个程度的疼痛。

“已经完全醒过来了,是吧?”

“十分钟之前恢复的意识。”护士替律子答道。

“再过三十分钟就转到病房吧。还有,她要疼的话就用NOBURON。”医生跟护士说道。

最后说的是NOBURON呢,还是NOBURIN呢?律子没有听清楚。

“去了病房就可以正常饮食了呢。”医生的声音听起来要比护士的声音温柔得多,“傍晚的时候,再换一下纱布。”

对啦,律子想,这个男人把自己的隐私都看尽啦。

律子突然对医生产生了无限的亲近感。全身都被看过让律子失去了戒心。既然都看过了,就可以什么都说了,她想。

“请问……”

刚走到帘子一端的医生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孩子会怎样呢?”

“孩子?是指胎儿吗?”

原来“胎儿”才是正确的表述啊,律子这才知道。她微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们这边……”医生说到这里停下了,转而说道,“一般都是由我们这边来处理。”

“处理?”

“火化。”

“火化”一词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律子才明白指的是烧掉的意思。

“把他……”

“您是想看一下吗?”

“嗯。”律子盯着医生的脸回答道。护士迅速偷窥了一眼医生的表情。

“不行吗?”

“呀,并不是不行。”

“我想看看。”

“……”

“看一眼就行了。”

律子拼命争取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想看。说“想看”的这个过程中,想看的心情也骤然膨胀起来。然而,想看的心情其实在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树叶的那一瞬间,已经开始在律子的心里扎根了,似乎是在数着树叶的时候渐次流于了言表。

“拜托了。”

连续说了两次,医生总算点了点头。

“好吧,给你看。”

“什么时候?”

“你往病房移动的时候,在手术室看。”

“医生!”护士喊道。

“没关系吧。”

医生说着,向帘子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