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平凡的一个月过去了。

直彦每天早上九点出门,大多在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多回来。一周的大半时间都会喝酒,虽然回来时红光满面,却不会烂醉如泥。宴请客户的时候,他一般是被部下或者同事送回来,不过偶尔也有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虽然他的西装口袋里经常会掉出带有料理店和酒吧名字的火柴盒,但是他身上并没有其他女人的迹象。这一点有津应该也是一样的,但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佐衣子心想。

喝了酒回来之后,直彦一般马上就睡着了。偶尔能赶上棒球赛夜场,他便换上浴衣躺在沙发上,可连一场都没有看完就睡着了,只有电视画面在跳动着。直彦一睡着,家里又变成佐衣子一个人的了。

佐衣子想起了有津。也许有津正站在观众越来越多的看台后方的广场上。

有津的身影似乎与奔跑的选手、飞远的棒球、欢呼的观众没有任何关系。想到画面里面的那个人和自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佐衣子感觉奇怪而悲伤。

自那以后,有津从未跟他们联系过。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会主动联系别人的男人。这一点,比起直彦,佐衣子的直觉更为准确。但是,明知道不会联系,她还是焦虑着。太干脆利落了。纱门前方是黢黑的庭院,所有东西都一动不动。黑暗中,佐衣子看到了黑色的伤痕,喉结突出,青筋暴露。那是被手腕高明的女人纠缠、切割后留下的伤痕。白净的身上,只有脖颈的伤疤像炫耀似的凸起着。

可恨,佐衣子想。

两个月过去了。直彦去了大阪,出差三天。

在好像被触到伤口不由得怒上心头一样的感觉中,佐衣子睁开了眼睛。时间是梅雨天阴暗的清晨六点,一切都在黎明中沉睡。佐衣子独睡时梦见了有津,这让她感到羞耻。

乌云一直低垂,下午温度开始升高。佐衣子的身体在炎热与湿气中逐渐燃烧起来,明知会被欲火焚烧却还是忍不住投身火海。树叶颜色渐渐发暗,傍晚来临。

“这么热的天,去夜场看球乘个凉吧。”

对着梳妆台,佐衣子无数次这样自说自话。这次也穿了和服,藏蓝色罗和服上又系上了罗带,整体打扮得十分素雅。票从有津手里买就行了。一切都是因为天气太热,佐衣子想。

七点二十分到达后乐园。佐衣子好像轻车熟路一样,从正面入口处一垒侧的内场观众席、外场观众席到三垒侧,围着圆形场地转了一圈,又回到正面。不见有津的身影。

两三个票贩子倚靠在入口的栅栏处,眼睛看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佐衣子。其中一个身穿红色短袖衫的男人靠过来问道:“太太,要买票吗?”

男人虽然留着胡子,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已经开始很长时间了,给您便宜点儿。”

“请问,有津先生在吗?”

“有津?”男人用探查的眼神看着佐衣子,“您说的有津,是指伸哥吗?”

“个子高高的、瘦瘦的。”

“那就是伸哥了。他今天已经不在了呢。”

“回去了吗?”

“你是伸哥的熟人吗?”

“嗯。”佐衣子低头答道。

“等一下啊,也许还在附近呢。我帮你找一下。”

年轻男人说完,马上跑向游乐场。佐衣子将身体靠在电视转播车的背后。

酷暑停滞在圆顶建筑的背阴处。没有风,只有天空炽热灼红。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所,佐衣子对自己身处这样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这和自己的意志无关。

“在这边呢。”

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年轻男人跑回来了。

“果然是在游乐场那里呢。”

“不好意思。”

“能帮上忙就好。”男人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

有津径直从游乐场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白衬衣加凉鞋,一看就是他,没错。佐衣子从转播车后面走到广场。

“是你啊。”

有津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

“上次失礼了。”

“没有。”

有津环顾四周,像突然想起来一样问道:“是来看棒球赛的吗?”

“嗯……”

“不凑巧,我的票全都卖完了。我给你问问他们筹措一下吧。”

“不用了,没有就没有吧。”

“但是,那样就看不了了啊。”

“没事。”

“那怎么办?”

“您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吗?”

“我这边是随时都可以开始,随时都可以结束的。”

有津将左手插进口袋,缓缓踱起步来。游乐场那边,球打中了靶子,传出很大的笛声。

“这个点您总是在这附近吗?”

“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我在外侧观众席转了一圈。”

“问问我那些同伴就知道了。”

佐衣子和有津并肩而行。在明亮的光波延长线上,左边是一排食堂,右边是一片游乐场。不知是否是天热的缘故,出来玩的人比一个月之前还多。

“话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来到通往水管桥的人行桥下,有津站住了。

“看棒球赛吗?”

“不。”

佐衣子注视着有津的脖子。咕噜咕噜转动不停的霓虹灯下,那伤痕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球击中靶子的笛声再次响起。

“您若方便的话,请带我找个地方吧。”

有津沉默着,眼睛直盯着佐衣子。依然是那双冷峻的茶褐色眼睛。

“因为太热了才出来的。”

佐衣子说完又暗暗跟自己强调了一下,确实是因为这个理由来的。

“走吧。”

有津没有上人行桥,而是走向大门前的道路。

一辆刚刚下完客人的空车很快在眼前停下来。

“浅草。”有津道。

佐衣子透过车窗看着窗外,热气仿佛化身为不断驶过的火浪。有津深深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直盯着前方。

“去浅草哪里?”司机问道。

“到雷门就行了。”有津答道。

佐衣子不开口,有津便什么也不说,只有在被问到的时候才会答上一句。这个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佐衣子心想。

有津快步走在从仲见世转入的小道上。刚诧异怎么来这样的地方,就到了一家挺大气的生鱼料理店。有津喝着酒,点了生海螺。佐衣子要了拍松的竹荚鱼肉。

在这里,有津也被称为“伸哥”。

“您经常来这里吗?”

“跟老板娘认识点儿。”

佐衣子直起身环顾了一圈柜台。三个厨师旁边的角落上站着一个身穿和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虽然微胖,可眉眼清秀。

“是那位吗?”

“是的。”有津没有回头,一边动筷子一边回答道。

老板娘的视线一闪一闪的似在燃烧。他是怎么想的呢?佐衣子重新看了看有津。

走出店门的时候,佐衣子有些醉了。仅仅喝了三杯就这样,真是罕见。转过两条小路,到了浅草寺内。灯火通明中,中间位置有一块很大的幕布垂下来,上书“昆虫市场”几个大字。

货摊周围热闹非凡,有很多拖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只有两个人似乎不太适合逛昆虫市场,不过有津毫不在乎地往里边走边看。

有蝈蝈儿和金钟儿在售卖。

“最近的昆虫笼子都是塑料的了。”

有津用手摸着笼子的边缘说道。对于没有孩子的佐衣子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知道。

“以前是竹子做的笼子。”

昆虫笼子一抓就陷下去了,弹力太大了让人不适应。笼子里面装的是玉虫。

金绿色的光泽上面,两根鲜艳的红紫色粗条纵向穿过身体。光线中,它像最新锐的机关枪一样的身体正闪闪发光。佐衣子小的时候,曾经在蓼科抓过这种虫子,把它包在棉花里收进箱子,感觉好像是收藏了宝石一样开心。

“要不要买一个呢?”

“和你很像。”

“和我?”

有津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笼子中间铺着桑叶,上面配有两只玉虫。他提溜着笼子穿过了院内的黑暗处。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近吗?”

“很近。”

有津虽然说着话,但是步伐并没有改变。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听佐衣子的答复,真是个任性自我的男人。佐衣子生气了,一边生气一边跟在有津的后面走着。

有津的住所在三楼,有两个房间,厨房和里面那一间通着。里面的空间有八个榻榻米大,床边有一个坐桌,墙边放着一个书架和一个衣服箱。厨房里仅有一个小餐具柜。一看就可以明白这里是一个单身男人居住的地方,不过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

“好热。”

一打开窗户,就见到一个一间屋子大小的阳台。各种光波中能看到一个高高的圆柱子。那个圆柱子周围还有一个大一圈的圆环在动。

“那是什么?”

“花园的展望塔。”有津一边解白衬衣的扣子一边答道。

“那么,它的下方就是浅草寺了吧。”

“右手边应该能看到仁丹塔。”

正如有津所说,红彤彤的天空的一点,能看到一座闪烁着白色光芒的塔。明明离热闹的浅草中心街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这个地方居然这么安静,令人不可思议。

“你要不要喝点儿呢?”

有津从餐具柜里拿出了酒瓶和杯子。

“已经喝不动了。”

“凑巧没有果汁了。”

“什么都不需要。”

“还是先倒上点儿放着吧。”

有津往加了冰块的玻璃酒杯里倒进了威士忌。

“您住在这边很久了?”

“这里是从三年前开始住的。”

有津盘腿坐着,嘴巴抿了一口冰镇酒。

“您喜欢浅草吗?”

“不想离开啊。”

微风吹响了窗边的风铃。佐衣子环顾了一眼房间。房间里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摆设极其简洁。

“把那个放到桌子上好了。”

有津用手指了指佐衣子膝盖旁的昆虫笼子。桌子上只有一个玻璃烟灰缸。离光线近了,玉虫好像害怕似的一动不动。

“有个迷信的说法,把这种虫子收藏在衣服箱里的话,衣服就会越来越多。”

“真的吗?”

“它叫作吉丁虫,总之是一种很吉利的虫子。”

“要是能带来好运就好了。”佐衣子将脸靠近昆虫笼子说道。

“据说法隆寺的玉虫厨子,用了整整一千二百八十二只玉虫的翅膀来装饰,铺了满满一片。”

“装饰的玉虫是活着的吗?”

“好像它们的上面被金铜色金属透雕的蔓藤式花纹盖住了。”

很美,却又很残酷的故事,佐衣子心想。

“御伽草子 的歌物语里面出现的玉虫姬是一个被很多王公大臣争相追求的美人。从来就不缺美丽的传说。”

“被我这种平凡的人养着太可怜了啊。”

“也有人说以前的女人都把它收在镜箱 里,用作**。”

“……”

“御店女中 一旦有什么情况自绝性命时,用的毒药也是这种虫子。”

“这里面有毒吗?”

“好像会让人全身**而死。”

好可怕,佐衣子心想。正因为其绚丽有光彩,反而更增加了一层瘆人的气息。

“不要再谈玉虫了。”

有津的脖颈离得很近,伤痕滚滚刺目。

有几个人触摸过那道伤痕呢?触摸过的女人都坠入地狱了。伤痕中,佐衣子看到了那些坠落下去的女人愉悦的笑颜。

“不要……”

佐衣子一面低呼,一面看到了坠落下去的自己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