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佐衣子都没有跟丈夫说起有津,并非是有意隐瞒,确实是不知如何开口、如何说才好。

佐衣子说起有津是在第二天的早晨,直彦在吃早餐的烤面包和火腿鸡蛋时。

“你说他现在是票贩子?”直彦将读了一半的报纸放在一边,抬起头来问道,“确实是有津吗?”

“我还和他说话了。”

“他什么样子呢?”

“还是老样子,很瘦,眼神很犀利。”

没有说他穿着白衬衣和凉鞋。

“脖子上的伤痕还有吗?”

“和以前一样。”

直彦嘴角耷拉着,频频摇晃着胖胖的脑袋点头。

“开始干些不三不四的事儿了啊。”

十五年前,有津曾经是两人共同的好友。他和直彦是大学同学,也是同期进的K物产。佐衣子认识有津是在她和直彦相亲并订婚之后。

直彦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同期好友,但是有津只是跟她轻轻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把对方看作好友的只是直彦,有津看似并没有多么亲密的感觉。自那个时候开始,有津就具有和直彦正好相反的瘦削体形和犀利眼神。近一米八的个头儿骨骼突出,十分消瘦,感觉像是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身体一样。说话时只做最简略的问答,不必要的话一句也不说。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佐衣子猜想。

这个猜想正是一猜就中。两人婚后一个月时,有津和酒吧里的一个女人一起殉情未遂。听说对方是一间叫作TIRORU的酒吧的头牌,以美貌著称。女人喝了药,有津不仅喝了药,还用剃须刀割了右边的颈动脉。女人死了,可是有津却不知道是否是药物导致意识朦胧之故,只割开了静脉,又因为所割的那边头朝下伏在榻榻米上,避免了因失血过多而死。据说尽管如此,他的脸周围的血还是像糨糊一样糊满了一片榻榻米。后来听说是流血使安眠药的吸收减缓,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当事件浮出水面时,所有认识有津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女人如何暂且不说,沉默寡言、眼神冷峻的有津居然会自己割喉和女人殉情,简直无法想象。听说那件事之后,佐衣子也是马上产生了这个疑问,猜想是不是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从外表看不出来的痴情,可又觉得想不通:在这个自由时代还会有什么不得不殉情的理由?听直彦说,有津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和有津关系好的人几乎都知道,周围的人也并没有特别反对。有津自幼父母双亡,也不存在父母的反对。

治好伤以后,有津从公司辞职了。虽然发生这样的事儿对一个商社职员来说是可耻的,但是也不至于到被开除的程度。所以,大家对他的干净利落又一次瞠目结舌。

有津不是殉情,而是被女人强行灌了药,趁其睡着之际割喉的,这个传闻在有津辞职一个月左右传出。而这个消息据说还是死去的女人的同事跟有津的上司透露的。照这个上司的话来看,好像那个女人也是因为喜欢有津,一心想让有津回公司复职才跟他说的。不过,听说情况似乎属实。

好像只要有津说明白自己不是殉情,上司就打算让他复职的。虽然事情并不光彩,可他并不想仅仅因为这个就毁掉一位青年才俊的前途。实际上,有津从大学时代就成绩突出,是孜孜不倦、勤勤勉勉的努力型的直彦直到毕业也无法匹敌的。

从公司辞职后,有津每天无所事事。他的顶头上司直接找到他,跟他确认女人所说的事情的真伪。谁知,有津听了上司的话后,只回答了一句“是殉情”。“殉情也不要紧,想不想回来上班呢?”上司都这么劝说了,但有津还是回答“不想回去”。

“也许是为了袒护那个死去的女人才那么说的吧,那个傻瓜。”那时候,直彦目瞪口呆地说,“那家伙不找良家妇女,尽惹些不干不净的女人。我跟他说过不要招惹那样的女人,可他就是不听。”

直彦叹了口气。

被一个女人割喉、盘桓在生死线上,又马上被另一个女人爱,这个有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比起是否复职,佐衣子更在意这些。

“你说过在那件事之后,他去别的什么地方工作了吧。”

“听说是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过的,不过好像也是干了一两年就辞职了。后来又听别人说,在电气器具的小卖店里做过,在横山町附近的纤维批发商那里也做过。”

决定辞职之后,有津有一次在晚上很晚的时候跟着直彦来过家里,不过仅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那还是佐衣子他们住在离中野娘家很近的公寓的时候。有津穿着白衬衣和西装,手里没拿任何东西,也没有系领带。推算一下,那之后已经过去十一年的时光了。

“堕落了。”

直彦无限感慨地嘟囔道。从前途一片光明的一流商社员工到现在这个地步,这样来看的话,也许确实如此。但是,佐衣子觉得并不能如此单纯地断言。

“看上去也不像是堕落的样子。”

“但是,不是在做票贩子吗?”

“可是他好像还是光明磊落的样子啊。”

“这就是那家伙的恶习啊。那时候也是,老老实实地低头,照着科长所说的去做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非得辞职不可的事儿。他却非要逞强,说出那样的话。虽然脑袋很好使,却不会这样的算计。”

不会那样算计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好啊,佐衣子心里的想法和丈夫不同。

“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他是在后悔吗?”

“肯定在后悔啦!心里想糟糕了,所以才没法到我们跟前的。”

“或许正好相反,是感觉自由自在、一身轻松了呢。”

“堕落成票贩子了,有什么轻松的?”

是那样吗?似乎真假难辨啊。佐衣子感觉好像无法用自己的尺度衡量有津活着的世界。

“年轻的时候还好说,但如今都这个年纪了,现在奋斗已经晚了。”

听说有津和丈夫同岁,所以今年应该是四十二岁。直彦与年龄相称,身体发福,气派十足。可是,有津却越发消瘦,相貌和眼神更添一分犀利。年龄都在增长,但是两个人却好像在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老去。

“他还没有结婚吗?”

“不知道。不过做那种买卖的话,大概还是一个人吧。”

佐衣子边问边在内心确信了有津没有结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是女人的第六感而已。不过,她很有自信。

“但是,毕竟是那个家伙嘛,应该不缺女人的。”

有津看上去不像是有女人气息的男人,昨天也是那样的。不过,十二年前初次相逢时也是一样的,让人感觉他只是一个单身男人,但是因为事件而浮出水面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只能认为他是被投进了各种各样的女人窝,被搞得一塌糊涂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丈夫说的也没错。

“为爱情赌上性命这种傻事,女人的话倒还好说,男人却是不成体统了。男人还是以工作为生,才成体统。”直彦自信满满地说道。

“但是,他是赌在女人身上了吗?”

“是的,他选择了女人,而不是工作,所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儿。”

这倒是真的。不仅是直彦,当时所有人都是那么认为的。不过事到如今再想一想,感觉那好像只是把表面的景象合拢在了一起而已,事情似乎另有隐情。有津没有解释。解释就能办好的事情,因为不去解释反而变得难办了。他的沉默让人生气、让人憎恨。真是个讨厌的男人,佐衣子心想。

“你不会和他说了我和家里的事儿吧?”

“不,没有。”

佐衣子抬头看了看丈夫。

“总而言之,幸亏我没有碰上。事到如今再恬不知耻地跑到我们家里,拜托什么关照工作之类的话可就麻烦了。”

“怎么可能呢?”

佐衣子说着,忽然糊涂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住址和电话给他。

“人一旦堕落,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的。”

很符合直彦谨小慎微的性格,正是这一点成就了今天的直彦。

“还要咖啡吗?”

“不要啦。”

直彦喝完最后一杯咖啡后,点了支烟。昨天的晴空仿佛是谎言一样,早上又开始了阴云笼罩的梅雨天气。玻璃门开着,放眼望去是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树木。阵雨欲来的阴暗中,绣球花的紫色越发浓郁了。

两人一沉默下来,家里便寂静无声了。夫妇两人的生活,太过安静了。过于安静地看着院子,让人困窘,佐衣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