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虫 一

上原佐衣子家住在自由之丘。在六月中旬的某日下午六点,她从家里坐东横线前往市中心。那是一个连绵梅雨过后的久违的晴天,从月台上能一眼望到炽热的太阳就要落入西山。

从一年前开始,东横线从中目黑站延伸到地铁日比谷线,要去后乐园,之后再到银座换个车就行了。

傍晚时分,丈夫直彦特意打来电话,让她五点半左右打个车过来,那样时间正好。

因为是傍晚,上行线没那么堵,打车到后乐园一个小时足够了。他自己则在六点从丸之内的公司出发,直接赶过去,六点半左右就可以和她在后乐园会合了。好像这就是直彦的想法。

接到电话时,佐衣子只答了一句:“就那么办吧。”

“然后还有,尽可能穿和服过来。”直彦心血**似的补充了一句。

挂断电话以后,佐衣子依然没有下定决心要去。

“去看棒球赛吧”,突然提出这类离奇要求的当然是丈夫直彦。也难怪,他一向喜欢棒球。从这一点来说,这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直彦偶尔早回家时,肯定会横在沙发上看棒球赛转播。一看到紧张的场面,就连拿到嘴边的啤酒都忘了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面。自己偏爱的巨人队如果发挥不利,则会歪着脑袋直咂嘴。只需看丈夫的表情,就能了解场上的所有形势。佐衣子不太喜欢丈夫热衷于游戏的样子,这一点直彦也意识到了。他经常会给自己找一些借口:迷恋棒球是因为在公司里用脑过度。

直彦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商社—K物产的营业部部长,出身于名牌私立大学K大,今年四十二岁,算是晋升较早的。实际上,他在同期当中确实是第一个当上部长的。

听了丈夫的借口,佐衣子既不点头也不怀疑。不管理由如何,她都无法习惯丈夫看着电视发出怪声。

毫无疑问,直彦邀请佐衣子去看棒球赛之类的想法是在去了趟美国后产生的。五年前,因工作关系去南美的时候也是这样,回来后那一个月左右,他总是想带着佐衣子出门,去拜访董事家啦,去观看歌舞剧啦,去购物啦,最后连酒吧都要带她一起去了。

从上次的事儿来看,这次好像是犯了同样的病。当然,返回日本已经快一个月了,这病也差不多要痊愈了。

到了丈夫要求出门的五点半,佐衣子总算下定决心去了。这个决定与其说是因为想看棒球赛或者是想和丈夫一起度过,倒不如说是太过炎热的天气把佐衣子从家里赶出来了。

正因为白天太亮,一到傍晚,房间里就骤然变暗了。佐衣子打开灯,站到了梳妆台前。和丈夫相差十岁的年龄—三十二岁的身体开始容易喘粗气了。佐衣子觉得一天什么也不干,只待在家里是不行的。

后乐园那里之前去过一次,当时也是和直彦一起去的。婚后不久,应该是在七八年以前。那时候,看的是拳击比赛,因为丈夫让去就跟随去了而已。主角好像是个全日本冠军之类的大名鼎鼎的选手,但是佐衣子却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那时候也是,直彦坐在拳击台前排座位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就来回挥动胳膊。

比赛结束后,直彦问:“很精彩吧?”可是佐衣子却觉得,那样互相斗殴的男人们也好,看着比赛激动不已的丈夫也好,神经都不在正常水平上。

化了个适合晚上的稍微浓一点儿的妆,穿了黑底的夏盐泽 配织缀带子 的和服,不用丈夫说,佐衣子也打算穿和服。也许穿和服去看棒球赛并不合适,但是佐衣子去球场并非为了看棒球赛。

因为太热了,所以晚上出门乘个凉。乘凉地是球场,丈夫也在。仅此而已,佐衣子又一次这样提醒自己。

佐衣子不喜欢一遇到信号灯就停的慢吞吞的出租车,只闻一闻汽车尾气就感觉头疼。虽然丈夫好心地让打车,但是她却选择了坐电车。

到达后乐园时刚过七点。一走出车站来到人行桥,正面的光漩便吸引了佐衣子。当看出其中像散落的小珍珠一样密密麻麻的竟是一个个的观众时,她再次震惊了。十年没来这里,看台也好,周围的景色也好,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能行吗?

这不熟悉的光景让她有点儿底气不足,内心微微有些不安了。座位应该是特别专座,和丈夫紧挨着的。

今天早上直彦出门的时候,说过从正面进来就可以了。佐衣子抬头看着圆顶建筑的上方,缓缓地向前走着。有人挨着佐衣子的肩膀跑了过去,也有人在慌里慌张地寻找入口。几乎尽是些男人或者少年,穿和服的女人就像走错地方一样不合时宜。佐衣子觉得有些羞耻。

圆顶建筑伸出的一个角上有个入口,上面写着“网内特别专座”。

大概是这里吧。

佐衣子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入口,确认了一下。圆顶建筑中,欢声如沸。

“您要票吗?”

这时候,肩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佐衣子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还有好位置呢……”男人说到这里,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一个身穿白色衬衣,脚穿凉鞋,像野鹤一样瘦削的男人站在那里。男人的面孔在佐衣子的脑海里渐渐苏醒了过来。

“您是?”

“……”

“是有津先生吗?”

佐衣子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男人依然盯着佐衣子看。

没有油迹的头发下面的那双眼睛在闪着异样的光泽。

“我是上原……”

佐衣子说这话的时候,叫作有津的男人神色有些迷茫,不过视线很快转向了一边。男人手里拿着欲出售的票。

迟来的观众从两人旁边络绎不绝地穿过。有四五个票贩子赶紧靠近他们,跟他们搭起话来。

“好久不见。”

“是来看棒球赛的吗?”有津的声音既干涩又毫无平仄,不像是一个面对面的男人在说话。

“是的。”佐衣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有票吗?”

“嗯。”有津点点头,开始慢慢向广场方向走去。佐衣子紧随其后。

圆顶建筑内又一次欢呼声四起。在大家都向入口处靠近的时候,这两个人却向外面走去。

右手边有一个游乐场,那里也人满为患。有津在它前面站住了。

“不看棒球赛吗?”

“不……要看。”佐衣子有点儿狼狈。

“接下来正是好看的时候呢。”

有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入口方向,仿佛在说去吧。

佐衣子的眼前是男人的脖颈,脖颈中央有一道短短的横向伤痕,长长的脖子上只有那道黑乎乎的伤痕隆起着。有津像是知道佐衣子在看他一样,故意将头扭向了一旁。

“已经有十年了吧?”

“是啊。”

“真没想到能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您。”

佐衣子的头只到有津的肩部,她不知道有津的视线在自己的头部上方看什么。

“我和老公时常聊起您。”

有津好像瞬间笑了,不过又好像只是佐衣子想多了而已。有津的视线依然在远方,佐衣子叹了口气。

“打算怎么办呢?”有津的伤痕暴露在外,接着说道,“还是快点儿去好吧。”

“那个……”

佐衣子从手提包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站在那里写好了住址和电话号码。

“我们现在住在这里。”

她撕下纸片递给了有津。有津看了一眼后,把它塞进了裤兜里。

“欢迎您有空的时候来玩。”

“谢谢。”

有津的声音仿佛和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关系。佐衣子不再说话了。有津深沉的茶褐色眼睛既像是在望向远方,又像是在看着佐衣子。

后方又传来一阵欢呼声。佐衣子想起了在欢呼声中激动着的丈夫,可是却感觉那像是极其遥远的无缘之物。

“快去吧。”有津又催促了一遍。

佐衣子再次抬头看了看有津,说道:“那么再见了。”

有津点了点头,眼神不知在看向哪里。佐衣子轻轻点点头,向正面入口走去。她一面往回走,一面心想:他在看自己的背影吧。一想到这里,走法陡然变得不自然了。她想赶紧混进人群当中,可是到入口那里的人却又不太多。

一直走到卖票的附近,躲在四五个年轻男子背后时,佐衣子才回头看去。谁知,以为在看自己的有津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