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夫人住进医院是在过了半个月之后的十月初。

标本检查的结果果然是癌症。不过,听说幸亏发现得早,只要做个手术就好,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对家务完全漫不经心的五郎先生这次也有些认真了,和女儿一起,跟在谷夫人后面,带着睡衣和脸盆赶到了医院。

一认定是癌症,定了要做手术之后,谷夫人就给亲朋好友们挨个儿打电话,告知此事。

每次打电话一说,人们都会表示怀疑:“真的吗?”重复解释几遍之后,对方总算信了,然后便又“这样啊”,深表同情。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开心的对话,不过比起沉默不言,自己主动宣告、做种种解说反倒更容易排忧解愁。一个人思考的话,从手术到死亡,乐天的谷夫人会胡思乱想很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情,会疯掉的。

听了谷夫人的这个病,最为震惊的朋友是远山夫人。

两人自上女校以来一直是好友,彼此的丈夫也都是大学教授。境况相似不说,连居住的地方都很近,只有东横线上一站的距离。这十年来,两人基本保持三天一次的往来频率。

不见面的时候也会互通电话交流,所以几乎跟每天见面一样。

“无论有什么事儿都不要客气,随便吩咐啊。”

“到时候就拜托啦。”

住院的前一天,一向乐观的谷夫人也无精打采了。

“真是的,明明是完全看不出哪里不好的样子嘛。”

“现在也感觉不痛不痒的呢,只是前几天稍稍有一点点出血而已。”

“真是不可思议啊。”

“听说不痛不痒正是癌症的特征呢。”

“好吓人啊。”

对于和谷夫人同岁的远山夫人而言,这并非事不关己。正因为两人亲密无间,比亲姊妹还亲,远山夫人听说后心情便格外不好。

“不过,幸亏发现得早啊。”

要说安慰的言辞,也只有这个了。

“无论发现得多么早,也并不是百分百不出问题的。”

“为什么呢?医生不是清楚地说过现阶段发现的话,做个手术就治好了吗?”

“虽然他是那么说的,但是也并不能保证绝对没问题啊。”

“是吗?”

“癌症是会扩散的吧?如果手术之前已经转移到肝脏或者肾脏什么的,就完了。”

“不过既然要做手术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吧?”

“无论多么有名的医生,都会有看漏的时候。”

明明比任何人都害怕这种情况发生,谷夫人还是尽说些自虐的话。无论说出什么担心,远山夫人都会给自己打消顾虑的。正是认定这一点,她才说得有恃无恐。

“也许再也回不到这个房间了吧?”

夫人担忧地环顾四周。

“怎么会……”

“也许不行了。”

“说什么呢你,可不能瞎说!”

远山夫人越狼狈,谷夫人反而越镇静。谁都可以,如果没有人和自己一样痛苦可就太难过了。

“一想到死了也行,就感觉以前想不通的那些事儿都能够看得很开了。”谷夫人眼望着日暮的窗外,像唱歌一样说道。

“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喂!”

虽然远山夫人严厉地批评了她,谷夫人却像是已经成为悲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出神地说:“一想到死,心情特别沉静呢。”

一种酩酊陶醉的状态。

“你马上就要去做手术了,然后会健健康康地回家来。你老公和康子姑娘都等着你呢。你不坚强一点儿怎么行!”

“也许,我已经活得太久了呢。”

“说什么胡话!你才刚刚四十二岁而已啊!”

正因为自己也是同样的年纪,听她这么一说,远山夫人便觉得如芒在背。

“现代女性的平均年龄是七十岁呢,还早着呢。”

“可是……”

谷夫人瘫坐在沙发上,两手无力地垂着,眼睛望向半空,说道:“女人失去子宫,即使活着也没有意义啊。”

“这个……”

“我马上要失去子宫了啊,就不再是女人了啊。”

谷夫人空洞的目光如同濡湿了一般闪着光泽。听她这么说,远山夫人便无法回话了,贸然说点儿什么反而会让对方徒增悲伤。有子宫的人对没有子宫的人,无论说什么鼓励的话,都不过是一时的安慰而已。

“即使能救过来,也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没那回事儿啊!我有个熟人,因为子宫癌做了手术,现在看起来可健康了!”

“那只是外表啦!”

“但是,她还能出远门呢,好像去过金泽什么的,还能去旅行啊!”

“说是救过来了,可也就能做这点儿事了吧。”

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呢?远山夫人疑惑地抬起头。

“如果不能**的话,还不如死了好呢。”

索性一气说出这句话时,谷夫人那张娃娃脸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小裕……”

谷夫人的芳名叫裕子。远山夫人只喊出她的名字便已经竭尽全力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对于三十五岁以后才突然对性事觉醒的远山夫人来说,谷夫人的悲痛令她感同身受。如果自己的身体也变成那样的话,也许确实会丧失活下去的气力。

“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滋味了啊!”

泪水簌簌而下。

只有在远山夫人面前,谷夫人才会毫无保留,什么事情都如实相告。正因为如此,听的一方越发辛苦,总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可是唯有这一点却是无能为力。

“啊,不要,坚决不要啊!”

谷夫人用手帕捂着眼睛,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扎在后面的头发也随之轻轻摇摆,露出的脖颈又细又白、柔若无骨。

“但是……”远山夫人心想,失去子宫也就意味着完全不能**了吗?究竟摘除之后,那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当然,远山夫人既没有那种经历,也没有向做过手术的人问过。那之后**如何之类的问题,她完全无法预计。

“做完手术真的就不行了吗?”她战战兢兢地问。

谷夫人忽然将手帕从眼前拿开,眼神如同将要扑到猎物身上的野兽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说:“肯定不行的啦。那可是没了子宫啊!没有子宫和没有手足可不是一回事儿。那是丧失了女人的生命啊!”

谷夫人的瞪视如同在说:装什么糊涂呢!远山夫人张口结舌,轻轻点了点头,又不能做出十分赞同的样子,表示“原来如此啊”。

“不过,即便没有子宫……”只要有下面就行了吧,她想。

“已经不能生孩子了,也没有月经了啊。总而言之,就不再是女人了啊,和你不一样了。”

这么一来,好像是有子宫的远山夫人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那么,和你老公已经……”

“半个月之前,去医院的前两天做过最后一次。之后去拿检查结果的头一天他又要过,但是那时候已经完全不行了,老担心癌症的事儿。虽然老公多方面照顾我,可是最终还是不行。”谷夫人十分委屈地说道。

“但是,我觉得等到伤口完全愈合、不必担心癌症的时候,肯定就会像之前一样了。肯定不要紧的!”

远山夫人虽然这么说,却完全没有自信。

“即使治好了也不行啊,没了子宫的空洞女人啊!”

“空洞?”

“是呀,脱壳了。”

远山夫人偷偷将目光投向谷夫人的下腹部。据说是从谷夫人被茶色捻线绸盖住的小巧又漂亮的下腹部插进手术刀,从中摘除子宫的。多么残酷啊!她不忍直视了,把目光转向别处。

“要花多长时间?”

“医生说是两三个小时。”

“那么长时间!”

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摘除子宫的手术是什么样的。

“我能不能受得了那么大的手术呢?”

谷夫人的脸如同“能”面一样没有表情。那神情仿佛已经生无可恋了。

“不要紧的啦!现代医学这么进步,又是在大学医院里做。”

与其说远山夫人是在跟谷夫人说,倒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血压也低,大概是贫血吧。”

“医生都知道吧?”

“他说住院之后,做手术之前,会进行全面精密的检查,不过我没有自信啊。”

“好好拜托给医生就行了。”

“这么瘦小的身体,担心啊。”

谷夫人把两只胳膊伸到远山夫人面前。虽细却又肥瘦适中的雪白手臂从和服袖裉下的开衩处露了出来。那手臂娇软得让女人都忍不住想拉过来。

“而且,我还对异丙安替比林过敏。”

“是吗?”

谷夫人感冒的时候,曾经吃过一粒异丙安替比林系列的退烧药,全身马上就出了红色的湿疹。皮肤似乎有特异过敏症。

“只要手术能平安无事就好啊。”

“不要说些让人不安的话!”

“可是,我又不是那么强壮的人,又是个女人,不用非要那般受苦地活下去啊。”

“不行啊。你必须要更加大胆勇敢地活下去,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定要努力才行。”

“我当然想那么做,可是……”

谷夫人为了躲开宽敞的南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抬起纤细柔弱的手挡在额头上。然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嘟囔道:“究竟是什么因果报应得了癌症啊?”

真是的,这么美丽可爱的妇人,为什么呢?远山夫人像祈祷一样,偷偷看了看谷夫人苍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