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斯温伯恩路?”
“没错。”
“在哪儿来着?”
“伊夫雷。”
“那家炸鱼薯条店边上?”
“差不多。离一家超市很近。”
伊丽莎喊出了声。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去的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但她喜欢它。那里灯光昏暗、喧闹不堪,而且这家店的规矩是,所有的饮料都没有定价。老板会打量你,从你的举止、衣着和口音判断你能付多少钱买威士忌或是别的。接着,他会给你出一个价。大多数牛津的学生都得付上一笔不菲的费用—他们都是富有的南方人,藏不住自己隐在乐施会[4]夹克衫下的财富—还有部分原因是老板希望他们远离酒吧,他更喜欢当地人。但伊丽莎很早就知道自己看起来很贫穷。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棱角,或是她的发型,又或是她自己剪的粉红色的波波头以及用手机摄像头检查领口的方式。她的坎布里亚口音可能也起了作用,这里没人会认为北方人有钱。现在,她每喝一杯都要付两英镑的价钱,而且里面不放橄榄,伊丽莎正大声对一位年轻女子喊着自己的住址,后者花了六英镑买了一瓶伏特加。
伊丽莎到牛津已经五天了,她正努力投身于各种事情。这一周是新生周,到处都能看到新学生—这群孩子犹疑地跟在学生志愿者身后,在城中四处走动,志愿者的任务就是领着他们去这家咖喱屋或是那家俱乐部。伊丽莎二十五岁了,但她还没有适应自己已不再完全年轻的状态,她困惑地发现,自己注意到了新生们圆润的下巴轮廓,以及他们清晰可见的不安。2009年,她在巴斯大学开始读本科时,看上去也这么清纯、这么可爱吗?
研究生和本科生的新生周在同一时间,但前者算不上什么,不过伊丽莎还是尽可能地外出,她压制住每晚涌上心头的不情愿,尽量不去想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她躺在**,她会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夜晚。现在,她和一个认识不到三小时的本科生纳特待在一起。起初,她们在“地窖”酒吧的吸烟区交谈,纳特特别主动,她很漂亮,而且似乎觉得伊丽莎很有趣。她们接连抽了四支烟,每一支都是纳特从自己的背包口袋里掏出来的。这之后,她们决定去别的地方。纳特叫了辆出租车,伊丽莎对此很是感激,因为她身无分文。她们像是《90210》[5]里演的那样,在酒吧的入口处紧紧相拥。现在,她们缩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手指不停地相互摩挲。纳特的棕色双手又凉又软,并且每个指尖都涂上了银色的指甲油,如同蘸过了熔化的银项链,和她相比,伊丽莎觉得自己那长了湿疹的粗糙双手就像男人的。
“我住在萨默敦[6],”纳特在音乐中大声说道,“和父母住在一起。”
“很不错,”伊丽莎同样大声地回答,“我认识几个也住那儿的本科生,但那里的房租太贵了,我住不起。”
“是啊,房租太贵了。”
“我现在住的地方挺划算。”
“是吗?”
“嗯。房子在施工,我是唯一的房客—整栋房子都在重新装修,我想是因为发现了石棉。他们在翻修它,当然我的房间除外。我住在那里能确保没有其他人擅自进来住。”
“你喜欢那里吗?”
“嗯,挺好的。进城花不了多长时间。”
“你会被建筑工人吵醒吗?”纳特问。
“有时候会,”伊丽莎说,“我尽量在八点出门。”她想补充说房子里没有热水,因为她平时都和训练完的大学马球队员们一起在学校的体育馆里冲澡。她住在一个基本等同于建筑工地的地方,这意味着要习惯成堆的灰尘,她也已经习惯用一块油布盖住自己窄小的床,这块油布还是她在几户之外的一辆奥迪车上发现的,它能阻止灰尘进入她的枕头和毯子。她每天早上醒来都喉咙发痛,不得不喝柠檬水来缓解,但她不想耽误纳特的时间,而且无论如何,她对自己支付的低廉房租,以及自己找到这个房子的机智感到满意:它的开发商尼克是本地人,在牛津的房地产开发潮中发了财,并在一个脸谱网社区页面的最隐蔽处贴出了这个房间的广告,显然是不希望政府看到。伊丽莎一看到这则广告就立刻给他打了电话;五分钟后,这间房间就是她的了。
“我天,”纳特大声说道,“我从没在八点那么早起过。”
伊丽莎笑着耸了耸肩。她想要开一个关于“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玩笑,但意识到这可能并不好笑,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坐在小桌子对面的纳特开始按摩伊丽莎的脖子。由于位置的缘故,她的胳膊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曲着,但感觉还不错。伊丽莎是这么告诉对方的。
“你是PhD,对吧?意大利文学?”纳特问。
“没错,刚开始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PhD叫作DPhil[7]。不过,我的确是个令人发指的博士研究生[8]。”
纳特假装害怕地尖叫了一声,发出了“啊呵”的声音。
她们笑了起来。在牛津,本科生和研究生之间的鸿沟几乎是天然形成的。本科生们认为博士生和硕士生是一群头发稀疏、靠吃豆荚面包和有机葡萄酒维生、知道地方议员姓名的白痴。而研究生们则对大学生狭隘的世界感到同情:他们的小圈子、他们的债务、他们体育社团的衰弱和学术课程的浅薄,以及他们很少勇于走出社会强加给这座城市的边界,也从来没有深入到真正的牛津—它的历史、它的政治以及那些不怎么上相的穷乡僻壤。
但**是伟大的统一者。这是大学生和研究生之间深交的主要润滑剂。例如:一个大学生约一个研究生晚上出去约会,这就是可以接受的,反之亦然;它甚至被称赞为开放的标志。也许一个三十岁的物理研究者向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生献殷勤会很奇怪,但纳特不是新生,而且不管怎样,在奇怪的场景中,行为的准则也是不同的;年龄受到的管控更少,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那DPhil到底是什么呢?”纳特问,“等一下,等我从洗手间回来再告诉我。”
纳特站起身来,纤细的身体穿过酒吧里拥挤的人群,朝洗手间奔去,很快就不见了。伊丽莎歪斜着身子,望着窗外的道路,一盏路灯在夜色中闪耀着白光。她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击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伊丽莎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是爱德华·霍普[9]画作中的女人;她的后背挺得笔直,脸色难以捉摸,身体在黑色直筒连衣裙下显得神秘莫测。“我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她用一种美式腔调想着。这之后,纳特就会想去伊丽莎的房间—去纳特的房间不太合适,因为她和家人住在一起。
不,不。今晚不行。伊丽莎站了起来。她果断地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杯子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了一个闪亮的圆圈。她穿上皮夹克,把最后一颗橄榄塞进嘴里,朝门口走去。
[4] 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Oxford Committee for Famine Relief),英国组织,建于1942年。旨在为第三世界和灾区人民解除贫困而募集基金。
[5] 指美国当代青春校园剧《新飞越比佛利》。
[6] 萨默敦(Summertown)区距离牛津市中心约有1.5英里(2.4公里)。
[7] 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通常缩写为“PhD”或“Ph.D”,只有牛津大学保留了“DPhil”这一缩写。
[8] 正在攻读且尚未获得博士学位的研究生。
[9]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闻名。属于都会写实画风的推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