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温伯恩路就像伊夫雷的一条旅行步道,伊夫雷是牛津南部的一小块区域,它得名于一个古老的村庄,并以此为核心扩建。大多数居民都不知道这条路。即使是那些生于牛津、长于牛津,在牛津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也很难确定它的位置。当艾达说自己住在那里的时候,他们会皱起眉头,眯起眼睛,好像他们的养老金取决于他们能否成功说出那条路的纵坐标似的,但他们很快就放弃了。人人都知道费尔阿克斯和东尼桥两侧的道路名称,但是斯温伯恩路却不在其列。
部分原因在于道路的形状。这里大致呈“L”形,一端如同新月,挡住了入口。那些不起眼的房子也有责任:它们不是伊夫雷繁华街道两旁的那种红砖建筑,而是各种各样白色和米色的半挂式房屋,几乎和英格兰任何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郊区没有区别。这里也没有很多树木。道路两旁的灯杆曾经是引人注目的—日落之后,它们像燃烧的煤块一样闪闪发光,向道路洒下一片金色—但后来,议会将橙色的灯泡换成了白色的,这样一来,就连夜晚也失去了它的神秘感。
但总还有更糟糕的住处。在斯温伯恩路,十分钟的脚程里有几家酒吧、一家很棒的炸鱼薯条店、一家咖啡馆,当然还有超市—尽管艾达决定再也不去那儿买东西了。在收银台旁突然哭起来的几天后,艾达强迫自己走进超市,看看自己能否应付过去。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即使从马背上摔下来,也要重新回到马背上。但这一切太令人沮丧了。她几乎一进门就冲出了商店,并决定靠冰箱里的食物过一段时间,直到找到一个更好的购买杂货的地方。
十年前,她和丈夫搬到牛津时,两人并没有怎么考虑这处住址。他们当时在找工作—迈克尔的工作—艾达是全职诗人,这份工作的报酬几乎和没有工作一样。做出从曼彻斯特大学换到牛津大学任教的决定对迈克尔来说并不困难: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能在著名的牛津大学意大利语系谋得一个职位,他感到有些茫然。和他的一些曼彻斯特大学同事不同,他并不梦想能进入牛津剑桥—英国学术界的“英超联赛”—他倾向于知足常乐,而不是垂涎于臆想的顶峰。不过,他也不乏想象力、野心和冒险精神,这份工作邀约激发了这些东西。
对艾达来说,牛津大学的邀约并不奇怪。迈克尔是曼彻斯特大学现代语言系的宠儿。他每两年写一本书,每一本都受到顶级同行评议期刊的好评;他在第四频道谈论文学和语言的重要性;他的课程—从邓南遮[10]到克罗齐[11],从皮兰德罗[12]到莫拉维亚[13]—在本科生评教中得分最高,他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艾达有时会来旁听—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多年前,她去听了迈克尔在埃克塞特的一场讨论会,他完全就是在对着艾达一个人讲话,至少看起来如此。去曼彻斯特听迈克尔讲课时,艾达看到周围的本科生都在专注聆听,并敲击着笔记本电脑,以确保迈克尔的话在他们的文档中只字不漏。但迈克尔独特的魔法,就是毫不在意自己的优秀。他常表现出一种“听障”的状态:你可以当着迈克尔的面大声说出一些肯定的话,但他并不上心。就这样,牛津对他的召唤不期而至了。
艾达很乐意搬家。她喜欢曼彻斯特,但牛津一定也很怡人。艾达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和交际怀着美好的期待。书籍、艺术品和陶器也随着他们一道搬了过来,那些在慈善商店免费购得的家具则被留在了曼彻斯特。他们卖掉了常春藤小屋和隔壁的马厩,通过牛津大学葡萄牙语系一个转去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人介绍,找到了这座位于斯温伯恩路的房子。在这座房子还没挂上市之前,他们很幸运地得到了它—为此,艾达卖掉了她的股票,迈克尔花光了他最后的积蓄—他们终于柳暗花明了。
搬进来的第二天,他们就去莫德林路的五金店买了一些油漆。迈克尔选好了油漆的颜色。艾达找来了两条围裙,在牛津的第一个下午,他们就把崭新的前门刷成了热烈的黄色。虽然那是8月里的一个阴天,但天气足够暖和,迈克尔还在门环处留下了一个肾脏形状的掌印。
“亲爱的。”艾达轻声责备他。你可以在油漆上看到他的掌纹,那块掌印看上去是哑光的,而大门的其余部分则闪着湿漉漉的光泽。
“等我死了,你就有可以记住我的东西了。”迈克尔回答。艾达翻了个白眼,但她并没有把那块标记覆上油漆。那天下午,他们在花园里摘树上的樱桃,度过了余下的时间,这棵树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学者们保存下来的。树干的底部长满了荨麻。艾达把它们剪除了,将鲜嫩的叶子留下来做羹汤。那天晚上,她和迈克尔在客厅里读书、吃饭,身边围绕着俄罗斯方块一般的硬纸板盒子。
现在,艾达一个人独居在斯温伯恩路。她有时会想起,楼梯下面还有一个装黄色油漆的罐子,他们当时只用了一半的油漆。刷完大门后,艾达提议将剩下的油漆扔掉,他们当然不会用它来刷室内的墙壁,不然也太不合适了。但迈克尔坚持留下油漆。他说,它能把樱桃树下的长凳刷得明亮快活。
当然了,他们一直没能腾出时间,于是就把罐子扔进了橱柜里。它现在还在那儿。艾达有时候会想,里面的**是否已经硬化成了那种球形砖的形状。自从迈克尔去世后,她就没有碰过油漆。她害怕它独特的气味和明亮的色彩。
之后的几个月里,艾达不再觉得自己胸中的心脏像是被从后背扯了出来,她渐渐为丈夫平静的死亡而感到自豪。他死于厨房的桌子上—在2014年3月一个普通的早晨,桌子上有一张打开的纸,一个复杂的数独游戏完成了一半,他的手里还握着圆珠笔。
当迈克尔的心脏停止跳动时,艾达还在楼上熟睡。晨光穿梭于她的新住所,艾达的睡意也渐渐散去。八点,她准时醒来,坐起了身。很快,她就会听到迈克尔在厨房里低沉的脚步声,他会把牛奶倒进壶,把咖啡端上来给她。那天没有这样的声音,但这也很寻常:有时候,迈克尔早上会去河边散步,看桨手们摇着船桨从水面上经过。最重要的是,他喜欢看船头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舵手,在黎明的空气中,她的声音—舵手经常是个女子—常常很尖锐。
艾达找到了她的老花镜,抖开了一份放了两周的《伦敦书评》。她从前天晚上停下的地方开始读起:第三栏是一篇关于阿拉伯之春[14]局势变幻的文章。有那么一会儿,她试图顺着文章的思路读,但这无济于事,她得从头读起;她甚至连这场运动的领导人的名字都弄混了,也不记得是谁发动的起义,起义的对象又是谁。最后,她把厚厚的报纸扔在一边,找到晨袍就下楼去了。每天早上,当迈克尔去河边时,她就会煮鸡蛋。等他回来,他们就在花园里一起吃,把堆在后门的毛毯铺在膝头。
但那天早上不同寻常。艾达走进厨房,发现迈克尔坐在那里,既没有往壶里倒牛奶,也没有把咖啡豆撒得台子上到处都是。他的前额抵在厨房的桌子上,艾达看着他,莫名觉得他好像被一个间谍从背后暗杀了,他一动不动。咖啡还是热的。后来,她发现他心脏病发作,当场死亡。七十五岁,比许多人都年轻,但也没那么年轻,艾达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艾达和他一起静坐了一个小时,接着,她站起了身,给自己的姐姐打了电话。这一举动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把事情的要点讲得清楚而流畅。伊芙立刻就坐火车来了牛津,她和她的女儿格温一起住在布莱顿,一年半前,格温被她的丈夫抛弃了。伊芙还有两个外孙:六岁的阿里和七岁的汤姆,他们长着白金色的头发,都很漂亮。伊芙总说他们长得太快了。
伊芙帮了大忙:她用迈克尔的旧电脑给相关部门发邮件,买好了安眠药和面包,整理好要登报的讣告。艾达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会在以后的某个时候感激姐姐的付出。她喜欢伊芙,尽管她们并不亲近:小时候,她们被送往不同的学校—艾达进了当地的语法学校,而伊芙在小升初考试中不及格,所以去了补习班。在各自的轨道中,她们失去了童年的亲密感。有一段时间,她们长得很像,被人们误认为是双胞胎,她们也经常一起做一些双胞胎会做的事情:假装身份互换、在脸上画相对应的痣。
“真是怪事。”艾达在追悼会上告诉她。
迈克尔很幸运地在学期开始前去世了,因此,说服他所在的贝列尔学院来主持这个仪式不成问题。有一百人来参加了追悼会。
“什么怪事?”伊芙搀着艾达的胳膊问道。
她们从教堂里走了出来,穿过花园。白日里阳光明媚,学院的园丁们照料的花圃五彩缤纷。
“死亡,”艾达说,“这很奇怪。”
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两人快走到了食品室。
“你说奇怪,是因为你本以为迈克尔会挺过来吗?”伊芙轻声问道,“他上一分钟还在,下一分钟就……”
“我想是的。”艾达回答,她露出了微笑,“我想是有这部分原因。当然了。我的确期待他会突然好起来。但我也很难定义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追悼会上,管风琴的一个踏板卡住了,一个音符像雾角一样响彻教堂。人们停止了歌唱“你多么伟大”,他们激动地转过身来,注视着风琴手。教堂里的几个孩子用手捂着耳朵,悲伤地盯着天花板。直到院长赶到管风琴跟前,踩下那恼人的踏板,移了移它的位置,那个音符才停了下来。
艾达知道,迈克尔会喜欢这个小插曲的。迈克尔并非信徒,但他在都柏林长大,宗教已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城市地下的隐秘泉水一般,抗拒是无济于事的。他必须定期去教堂,否则就会变得焦躁不安。他背诵祷告词,呼吸着大教堂长凳上的麝香味;他跪在石板上的时候,既柔情又心怀抗拒;他给会众们带花街巧克力,在需要时慷慨解囊。那架风琴的事故正是他崇尚的某种低级反叛,艾达相信他也乐于听到自己追悼会上的这件糗事。
“我会突然感觉到他,”艾达说,“就像教堂里的风琴坏掉的时候,我可以想象他的反应,那一刻,我完全了解他。但是,在其他时间……”
她耸了耸肩。伊芙捏了捏她的手。艾达能感觉到伊芙的指甲在她的手掌上印出了一个半月形。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艾达度日如年,她仿佛被裹在一片烟雾之中。偶尔会有人或话语刺入:“多好的人啊。”“我没法告诉你他是多么……”“最好的。”当她抬起头,想要将这些声音同说话的人联系起来时,它们却湮没在人群中。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这些字句,仿佛它们是受伤的小鸟。
有一件事让她很欣慰:她很有先见之明,在发往全国各地的请柬上,她要求来宾们都穿黄色衣服。大多数人都遵从了,但传统的力量仍然是强大的,他们一面遵从,一面用黑色来补充他们鲜艳的服装。在整个仪式中,以及在随后那个凄凉的小型招待会上,艾达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一个蜂巢里,许多蜜蜂向她挤过来,嗡嗡地表示哀悼。水仙花盛开的季节也到了,每个人的胸口都别上了一朵花,他们发光的脑袋在密集的空气中严肃地点着。
迈克尔追悼会的第二天,伊芙动身前往牛津火车站。当出租车在门外等候时,伊芙问艾达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回去,同她在布莱顿的家人们待一段时间,身边会有闹腾腾的年轻人。布莱顿有住的地方,而且阿里和汤姆也需要照料,如果她不想一个人,那就没有必要独居了。
艾达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十九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生孩子了,即使是现在,长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也会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该扮演什么角色,也不知道如何理解他们的目光,如何应对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她喜欢格温、伊芙和孩子们,但她太想念迈克尔了。她意识到,她舍不得放弃他们在牛津的生活、他们的家、他们精心布置的灯具和精致的装饰品。她一直和伊芙待在一起,部分是为了尊重伊芙的时间和关心。而现在,她想沉浸在悲痛中。她说自己待在这里很好,如果可能的话,她需要自己重新开始。于是,她拒绝了伊芙的邀请。
伊芙点了点头,吻了吻妹妹的脸颊,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离开了。两个月后,她们通了一次话,那时候,树叶在樱桃树的枝节处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通话一直持续到阿里跳到外婆的膝上,电话掉落在地,而在伊芙捡起手机之前,艾达就挂断了。
[10] 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
[11] 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意大利著名文艺批评家、历史学家、哲学家。
[12] 皮兰德罗(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小说家、戏剧家。代表作品有《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和《亨利四世》等。
[13]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1907—1990),意大利小说家。以描写世态炎凉、人情凉薄闻名。主要作品有《冷漠的人们》《罗马妇人》《罗马故事》等。
[14] 阿拉伯世界的一次革命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