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达一走进伊夫雷的那家小超市,就知道自打她上次来过之后,这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过道是不是往左移了三英寸?某位热心的店长是不是在商店后头搭了个小卖部,把店里的其他东西都堆在了一起?艾达从鲜花区旁边的烘焙区拿了一条黑面包,警觉地走在摆放水果的过道中。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艾达记得几年前,她和迈克尔在伦敦的一家博物馆参观了一间地震体验室—二楼有一个蔬果店的模型,里面有一辆购物车,到处都是假麦片盒。每隔几分钟,就开始剧烈摇晃,好让游客们体验亲历地震的感觉。艾达觉得这间体验室有些无趣,可迈克尔却很喜欢,他在那里待了很久,每次“地震”开始时,他就和那些七岁的孩子们一起咧着嘴笑。在这家店里,艾达觉得这里也会随时开始震动,罐头很可能会突然从货架上掉下来。可这一次,她的身边不再有满面笑容的迈克尔。艾达挺直了身子,想弄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过道的尽头原本放着布瑞本[1]苹果,现在却变成分装在塑料袋里的葱和韭菜。在那里,她终于看到发生了什么。

通常情况下,艾达会提着篮子,在商店后头卖口香糖和小零食的地方排队,一面猜测着今天在收银台的是阿都尔还是法蒂玛,也很有可能是金姆最好别是她。而现在,商店后头摆放着六台机器。

它们看起来像是窄小的自动柜员机。这些机器会自动结账,每一台都流露着21世纪的新鲜气息,用于扫描条形码的红色激光从机器身上发出微光,如同恶魔的眼睛。

艾达愣住了。人工收款被机器取代了。阿都尔不见了,法蒂玛也是。不过,金姆还在那里,她站在最后一台机器旁边,看上去比艾达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阴郁。当艾达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客厅里的时钟嘀嗒作响,发出令人烦闷的声音时,她就会想起并惊叹超市店员金姆那无边无际的阴郁,以此来打发自己的无聊。金姆是一个瘦削的三十岁女人,梳着蓝绿色的辫子,脸上长着许多杂乱的斑点。她曾经罕见地花了两分钟时间告诉艾达,她和她妈妈就住在商店上面,因此她可以一边躺在**休息,一边大声放着涅槃[2]的歌。

但现在,金姆看上去十分沮丧。她像艾达一样呆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不远处,嘴里衔着一根辫子的末梢。只有她的嘴唇在反复摩擦着扎进来的头发,并且又往嘴里塞了一点,就像是骆驼往嘴里塞一束草那样。

艾达立刻明白了金姆的新角色是什么:引导顾客正确使用自动柜员机;检查莫德林学院那些男生的身份证—因为他们每周五晚上都会冲进店里买薯片和草莓果酒;在需要的时候输入她的商店经理代码、不厌其烦地重新扫描顾客扫错的物品、确保没人把按斤卖的开心果(昂贵)算成花生(便宜些,但味道太咸了)的价格。金姆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待人们出什么差错,而机器上的绿灯则像盖茨比的码头绿灯[3]那样神秘地闪烁着。如果她幸运的话,时间将会过得很快。

艾达感到有个人在她身后移动。她意识到自己正拿着黑麦面包站在杂志区旁,挡住了路。于是,她挪到了一边。

一位年轻女子从她身边走过,那位女子顶着一头粉红色的头发,穿着破洞牛仔裤,手里拿着茶和一包松脆饼,似乎对这种新的结账方式无动于衷。她走到最近的一台机器,扫描了自己的东西,在最后一分钟拿了一包特趣巧克力。接着,她似乎改变了主意,又把巧克力放回了货架。她没有注意到艾达和金姆。金姆调了调自己的重心,正用嘴唇把另一条辫子塞进口中。年轻女子拿起收据,小心地把它装进钱包,轻盈地朝出口走去,艾达对她的平静来了兴趣,同时也感到愤怒和嫉妒。

艾达意识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也怀疑自己可能有些大惊小怪了。这就是现代化,仅此而已。她只是老了,难以适应罢了。这就是一个独居老妇人的生活。她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才是。这些机器就是未来:它们灵敏、高效,能缓解使商店通道瘫痪的排队现象,迫使顾客像得了关节炎的舞者一样在彼此身边旋转。如果迈克尔在这儿,他就会鼓励妻子去用用这款自助结账的机器,把它当作一个游戏。他们会把柠檬错当成酸橙,而金姆则不得不过来纠正他们,他们会自称年老眼花,然后得到原谅。

后来,当艾达拉上窗帘,躺在自己位于斯温伯恩路的家中,看着镜中自己淡紫色的眼睑跳动,发出恐惧的光芒时,她意识到是两种东西共同引起了她的情绪:一方面,新机器意味着更深的隔离、更少的交谈机会,而且如果没有把物品扫描进去,机器发出的噪声便总是让人想要逃离;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他,没有用积极的态度看待机器到来的迈克尔。艾达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于每天去伊夫雷的商店补充食物:法蒂玛会低声笑着调侃艾达永远采购相同的食品(牛奶、黑麦面包、金枪鱼、鸡蛋);阿都尔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足球新闻(他支持西汉姆还是东汉姆来着?);还有一些不太友好的店员,艾达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总是会对她说上一两句话,艾达会将这些话珍藏起来,陪伴她坚持到吃午饭。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她没有像迈克尔一样从这种变化中看到积极或有趣的一面,或许是对可能造成的失业、法蒂玛和阿都尔的消失,以及机器侵入他们所在的牛津一隅感到愤怒。愤怒比温顺的毁灭要好,当她躺在斯温伯恩路的家中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时,她在商店杂志区旁边哭了起来,甚至惊动了发呆的金姆。

最后,这成了她们两人这一天的大事。艾达开始哭了起来,金姆把她那绿松石色的辫子从嘴里拿了出来。她走了过来,轻轻地把蹲在地上的艾达扶起,镇定地扶着艾达走出商店,好像这种情绪崩溃的事情经常发生似的。她们站在外面的灯柱旁,一辆蓝色的自行车拴在上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聊了几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金姆说自己得进去了,艾达点了点头,窘迫地离开了。艾达步行了三分钟,回到斯温伯恩路自家的黄色大门前,她稳稳地打开了锁,穿过死寂的房子,来到楼上的卧室,她聆听着四周和楼下房间里的寂静,仿佛连墙壁都铺上了挂毯似的。

[1]  布瑞本(Braeburn),产自新西兰的一种优质苹果。

[2]  涅槃乐队(Nirvana),美国摇滚乐队,由主唱兼吉他手科特·柯本、贝斯手克里斯特·诺沃塞利克、鼓手大卫·格鲁组成。

[3]  出自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小说中的盖茨比每晚都会在码头上望向对岸灯塔的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