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5

人们常言,表达是关键。把事实摆在对手的脚下是毫无意义的,毕竟他们是否配得上这种红地毯待遇还值得商榷。卢多·本博显然不值得。在我眼前消失后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再度出现,对这样的人不值得。谁知道他在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呢。可能是在赫罗纳的大学里讲课,也可能在跟张牙舞爪的冰人厮混。

我推断,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契机,把收集起来的对他不利的信息—包括我在心里记下的笔记,在漫步时总结的心得—好好利用,最大程度上为我所用。我不想浪费我所有做过的思考。鉴于无尽的愚蠢让人类备受煎熬,没有人能否认,应当将思考当作一块稀有的宝石,守护它,宠爱它,把它放在保险库中珍藏起来。要用极大的审慎来对它加以使用。

还有一件事是清楚无疑的:卢多·本博不是长了一口黑牙,蓝眼睛,身形消瘦,经历过磨炼,并在极度的痛楚中获得了共情能力和幽默感的艺术守护者。他是一个背叛并脱离了祖先的本博人,而他祖先的汗与泪依旧在灌溉文学的肥沃沟渠。他装出一副服务于文学母体的样子,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门外汉。命运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到一起?我突然间想明白了,因为我的职责就是把他拉回正途。

我起身,穿过屋子,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吻。这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将我拉到他的大腿上,我们就地欢爱起来。

到了某个时刻,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与堂吉诃德融为一体了。我驾驶着驽骍难得—那匹温顺、骨瘦如柴的马—穿过卡斯蒂利亚的原野。我看到远处巨大的风车。风车的叶片在空气中挥动,就像历史曾经挥舞刀刃,向我的祖先们砍去。我心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去袭击那些风车。

“驾,驽骍难得!”我大声叫道。

卢多变得更加兴奋。我们完事以后,他问:“你的意思是我需要增肥吗?”

“没有。”我说,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你为什么叫我驽骍难得?那匹马可是瘦得只剩骨头!”

“没什么好在意的。”我说,“别往心里去。”

卢多将头凑过来,搁在我肩上。我的脖子感觉到他湿润的呼吸。我轻拍他的头,说道:“你有进步。你承认人生不及文学真实。”

他想说些什么,但我一把将他的头抱到胸口,把手放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话。愚蠢的傻瓜。他以为我是在挑逗他,便打趣地咬住了我的手指。

在那之后,卢多和我进展得相对顺利。你可以说,如同福楼拜和普鲁斯特这类人一样,我们一同度过了那些时日,享受着信任、欢快和深情的陪伴。那是一览无云的日子,我们**;我们就基姆·蒙索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饰品放声大笑;我们逗那只鸟,每次他一出现,我们就躲起来。卢多煮饭。我大快朵颐。我的空寂里填满了他做的菜。

周五的时候,卢多说我们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说我可以借这次周末出游换换思维,建立亲密关系,带我父母出去走走。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心情讨论我的父母。自从去了博物馆以后,我父亲越来越少出现了。而他的缺席—他明显的空虚—带给我的感受也不那么强烈了。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时不时把脸贴在我的空寂里—每当他那样做时,他的分解程度似乎都比上一次稍重了一些:他的鼻子开始往下掉;他的胡须虽然变长了,但也变稀疏了;他的肌肉和各部位的组织都在衰败,干瘪的皮肤贴在骨头上。他正在慢慢消失。卢多的在场似乎加速了父亲的朽落。我怀疑他是否在惩罚我,是不是在他要求我看《瞧,这个人》时,我停留的时间不够长。于是,我答应和卢多一起驱车到海边。我告诉他,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海上咸涩的空气对我父亲有益。我看得出来他为此感到委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像吞药丸一样把受伤的心情咽了下去。

我们沿着布拉瓦海岸蜿蜒崎岖的山脉行驶,度过了一整个周末。我们出了城,环绕的山路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松树、软木橡树、芦荟、仙人掌和桉树。在法国边境附近,犬牙交错的海岸线被十字架海角自然公园里粗粝的山区取代,那里是达利的大本营。我们在日落前正好赶到,然后沿着公园一路往上,到达灯塔下面。一束柔和的光在周围的地中海水面上缓缓移动,脚下地势高耸,一片灰褐色和黑色,四处是洞窟、缺口和凹陷。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被切割、捶打过。我们坐在一块被海浪侵蚀得中空的石头里,仿佛置身于一张用石头打造的吊床中。正值十二月。冬日的阳光降到了半空。灯塔附近的餐馆里,一家人正坐在餐桌前点餐,鲜鱼、鱿鱼、章鱼、海胆等供他们挑选。

卢多说:“你往边缘探出去,或许能看到地狱之穴。”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把头探出去,看到地狱之穴,那是岩石上一道歪斜的裂缝,地狱之穴另一边阴暗的水面看起来像熔化的银。我们起身打算离开时,这片岩石嶙嶙、风拍浪打的高地正被静谧的橘色天空映照着,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漫步在月亮表面。我如是告诉了卢多。

“我想是吧。”他用一贯缺乏幽默感的语气说道。

我回头再次看向海面。在我们身下,阴郁、倦怠的地中海如此博大、浩渺、震慑人心。

我们沿着海岸往下行驶,停在了佛斯卡大街上,因为卢多想去看看海岸边那片伫立在黄铜色悬崖上的著名城堡。我独自光着脚在岸边散步。卢多迈着步子登上悬崖,去到城堡里。他时不时在一块石头边停下,朝我的方向使劲挥手,大叫着,说我错过了这么好的风景,或者说要惩罚我,因为我没有付出足够的体力,因为我没有好好利用此次海岸之行所期望带来的协作和欢乐。我大声回答卢多说,这么陡峭的悬崖,只有山羊才爬得上去,况且这大冬天的,我的脚在冷透的海水里蹚了太久,已经失去知觉了。

“没有那么陡峭。”他大声喊道。

我没理他。他往悬崖上攀登着,变得越来越小。

头顶上天空发白,像玻璃一样薄薄的,看样子马上就要不见了。卢多消失在一堵松树墙后,而我则在等待父亲的动静。什么也没发生。我开始寻找死鱼,在海湾处正对城堡的一端发现了一条—是鲈鱼—它被卷进了浮木和海藻中。它被海鸟啄食过,闻起来一股死亡的味道。我蹲下来,闻了闻,希望能把父亲激将出来,让他的血液流动起来,像他最后的岁月里那样。那时候,我常常带他去布莱顿海滩,他会把手杖扎进沙地里,一筹莫展地转动着眼睛,想到自己即将葬身于所谓的新世界,他感到愤怒,但又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这一安排。我需要确定他依然在那里,他没有离我而去。如果我的身边只剩下了卢多—本博家族里一个不合格的后人,我该如何是好?但是我的努力毫无成效。我的空寂里依然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差点被死鱼的腐臭味熏晕过去,这时卢多的声音传来。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转过头看着他。他脸上有一丝羞怯的笑。他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腰。

“我会带你去吃晚饭的,”他说,“你不用吃那个。”

“对你来说,它是什么?”我问,从沙地上站起身。

与此同时,天空已暗下来,变成了深深的海蓝色,几颗朦胧的星星出现在天幕。海水轻柔地拍打着岸边。水面不再是橄榄绿,也不是墨绿;看起来又黑又黏稠。除了我俩,海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什么也不是。”他说着把我的脸捧在手心里,然后用这世界上最最甜蜜的口吻说道:“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就在刚才,他还让我铤而走险从悬崖边缘探出头去看地狱之穴,现在他却展现出无限的温柔。他这个人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我不是一件物品,”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是一件铜像,你不需要决定把我摆放在哪里最好!”

“铜像?”

“管它呢!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你心血**买的物件!”

“我没有说你是。”他说,然后补充道,“我们现在多开心。别又来了。”

“好吧。”我说,在头脑里过了一遍我的笔记。

他咎由自取。这是他自找的。

卢多总是生怕亏待了他的肚子。白天早些时候登上十字架海角的途中,我们在罗赛斯的海滩和沼泽地停留过。我们吃了奶酪猪肉三明治,随后沿着海边散步,在被海盐侵蚀、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上跳来跳去。还去了山上采摘鲜花。

第二天,我们往更南边开去,打算去圣费利乌-德吉绍尔斯[72]吃午饭。我们停在了康斯坦西亚诺会所,那是一幢新中世纪时期风格的阿拉伯式建筑,充满浪漫情调,可是服务员很怠慢、无礼、冷漠。他们的白色衬衫上有污迹,黑色背心上的扣子是开的。这些人正在为挽回旧世界的魅力做着没有结果的努力。

和卢多一起吃饭时我从不付账。我实在不舍得把仅剩的那点钱花在最基本吃住以外的事情上。卢多在供养我,他给我买了沙滩浴巾、毛衣和登山鞋。对于这些,我无所谓。

那天夜晚,我们往北赶去拉埃斯卡拉吃晚饭,那是一座以鳀鱼闻名的渔村。海滩上点缀着一只只底朝天躺在岸边的黑色小船。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卢多点燃了烟斗。烟一缕一缕地升起,徐缓而平稳地飘向夜晚的天空。水面上悬浮着一层薄雾。眼前只看得到一片黑的、蓝的、白的。海的边缘闪耀着粼粼的波光。月亮短暂地出场后消失在了厚厚的云层里,天上光线尽去。我们没怎么说话。或者说,我们只谈了最平常的事情:他的朋友,托斯卡纳的葡萄酒,他梦想拥有一片橄榄园。我几乎什么也没说,唯有这样才能确保谈话顺利进行下去。没有人喜欢把鼻子拱进粪堆里,没有人想对真理负责,只有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即便我有卢多陪伴,我依旧孤身一人,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拒绝承认自己的伤痛。

我们在海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吃了晚饭。我们吃了鱼头汤,用浅口陶土大碗煮的黑米,蒜烤鳕鱼,橄榄、西红柿,还喝了一小瓶葡萄酒。卢多告诉我,他有个朋友发疯了,因为他去搜集蘑菇时不小心吃到了一颗毒蘑菇。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我问。

“他四处流浪。他母亲在照顾他。”他说,事情就是这样。

侍者给我送来一杯缀有装饰伞的水果鸡尾酒,给了卢多一杯啤酒。我把装饰伞拿出来,别在卢多的耳朵后方。

“又不是在夏威夷。”他说。

“这个世界的污染程度远比你想象的严重。”我回答道,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走出去,来到海滩上。我抓起一根棍子,在沙地上写下了尼采的《瞧,这个人》中的话:“为什么我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为什么我如此聪明?”我希望能借此把父亲唤回来。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你猜更糟糕的是什么?卢多又来了,就站在我身后。

“你在做什么?”他轻蔑地问道,“我们还没吃完呢。”

他身后的天空一片漆黑,水面上迷雾飘悬,他整个人被拉长了,极其诡异,看起来像个吸血鬼。

“我和尼采融为一体了。”我回答道。

“所以,你不能和我融为一体,却能和尼采融为一体?”他逼问道。

“我说不出比这更恰当的话来了。”我用老练的声音回答道。

这时候,他终于爆发了。

他说我的样子总是变化无常,让他很不自在。“你的表情会转瞬间从庄重自省转变成天真淘气,或者从淡漠变成苦闷。”他说,像是在朗读一本书,或者更糟的是,在读我的笔记本。“有时候,”他说,“你就像突然被活生生剥了皮。你到底怎么了?”

“你听起来为什么像一段文本?”

“文本?”他嗤笑道。

卢多一直以来对事关我不幸命运的一切缄口不言,对文学保持疏离,现在是怎么了?我思考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着多个版本的卢多·本博,同一个人的两个生理版本,每个版本都有二元倾向,这样一共就是四个卢多·本博。他似乎已经成了我。他对我说的话就是我想对他说的—条件是要有机会跟他分享我在不知疲倦地思考后在头脑里记下的笔记。我请他坐在其中一艘小船上—我甚至掸去了沙子,好让他感到舒服。他一脸希冀地坐下。我温和地开始了,我向他解释,我们之间的大部分不愉快,一方面源于他的追求享乐,他的自爱,而他把这错当成了对我的爱,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显然对本博族人在诗歌和哲学领域的殚精竭虑毫不知情。他将祖先们的心血肆意向风中抛撒,活得就像一只跟在人脚边的忠犬。

就在那时,我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从空寂中冒出来,几秒钟过后,又沉入深渊里黑暗幽深的褶皱中。我崩溃了,低头看着沙地。倏忽间,我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感觉沙子在上升,脱离地面,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往四周张望,看是否有炸弹掉下来,是否有尸体横在各个角落里。我听到卢多在低声念叨,说我如何冷血,如何表现得好像克服了对爱的需求,不再需要人类同胞的陪伴。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说:“这还不是我最糟的状态。如果这样你就受不了,等我触及深渊底部的时候你再看吧。我现在还会有温柔的一面,那扇窗时不时会打开。”

这让他无话可说了,于是一整晚我们都没有任何交流。我们开车回到了巴塞罗那。我以为他不会和我一起去基姆·蒙索的公寓了。但他去了,甚至留在了那里过夜。他脸上带着希望的笑容睡着了,而我整晚无眠。我回想着卢多的话,想知道,如果我放弃他以后父亲没有回来,我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如果连一根将我和这个残酷而渺小的宇宙联结在一起的纽带都没有了,我将如何是好呢?我连续几个小时在那张脸上搜寻,端详着他那充满希望的笑容。我想,也许有一条出路,也许在深渊的底部有一个豁口,我可以从那里爬回这个世界。

晨曦时分,我从**起来。卢多继续睡着。我来到过道里,边踱步边浏览我的笔记本。阅读是我唯一的疗愈,也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是我在空寂里仅有的行驶工具。托特栖息在可旋转壁灯的灯臂上,睡着了。他黄绿色的羽冠埋进了毛茸茸的背里,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蓬松,也更加矮胖。

我走过卧室,卢多·本博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四根高高的床柱间,四肢伸展开来。他紧抓着我的枕头,煞白的皮肤紧贴着红色被单,看起来像一只攀缘在千奇百怪的珊瑚礁上的章鱼。他是谁?我再次思考。他怎么会走进我的人生?这个问题纠缠着我。

我继续沿着过道踱步。我往鸟的房间里张望,看他吃了没有。我总是不忘在他笼子里的碗中放些新鲜的种子。然而,和平常一样,这只鸟—死亡的随侍—什么也没有吃。

我回到了客厅。

一缕光线从窗户里透过来,轻如薄纱。我把笔记本放在咖啡桌上。之后我再度打开,读道:“柏拉图说,爱是一座神圣的建筑,它来到这个世上,这样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才有了连接在一起的可能。”我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是卢多的。于是我认定,他干涉了我的笔记本。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夹带着一丝借来的灯光。我的思绪回到那两面红旗上。我提防他是对的,还有什么比用爱来侵犯别人更具有操纵性呢?

我非亲自报这个仇不可。我开始翻找卢多的书,就是他自称去拜访那位经营稀有书籍的书商兼朋友浮士塔后带回来的那些书。他把它们留在了厨房的角落里。那些被遗忘的书—都是些历史字典—可怜地躺在厨房的案上,像一堆等着放调料的牛排。我在一张纸巾上写下了约瑟·普拉日记中的一句话,这是我入住基姆·蒙索的公寓里后头一次想到他,一个反对平庸,为人直率的作家。他的头脑里装满慧言妙语。这些智慧之言被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在数年间不断修改自己的日记。到了最后,他等于是在剽窃自己,引用和伪造自己,直到出现众多的约瑟·普拉,原本的他无处可寻。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一位文学英雄,是我报复卢多·本博的最佳选择。这是我在纸巾上原封不动抄写下的引言:“一个人但凡未变得铁石心肠,就克服不掉虚荣,那种痛苦的想要被听到、被恭维、被爱、被珍视……的渴望。虚荣的心诱使我们去做荒唐至极的事,采取疯狂的行动:去干涉他人的生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向其灌输教义—一言以蔽之(此处,我加以强调),去侵犯他人的孤独。”

我翻开第一本词典,准备把纸巾夹在里面时,发现了比卢多·本博抄在我笔记本里的那句感情用事的话更糟糕的东西。泛黄发脆的书纸间插了一本小册子,信不信由你,这比关于爱的神圣性的那句引言更加具有操纵性。小册子上也是卢多的笔迹,他写得一手好字,字迹娟秀沉稳,如同中世纪手稿中的字体。他的f像红鹳,s像天鹅,m像猩猩。他对inquietare[73]的历史做了深入分析。

这个词从纸上跳将出来,在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词呢?inquietare,我在心里反复念道,一边回到卧榻上,一边在头脑里梳理着这个词的多种令人不安的含义:(严肃地)搅扰某人;阻断或疏远某人;破坏人的平和与宁静。

最初卢多·本博穿衣风格突变时在我面前挥舞的那两面红旗,再次现身得到验证。这还不够证明他的反复无常吗?

我考虑将他从我的人生中抹去。毕竟,我大部分日子里都带着沉重的孤独生活在这可怕的宇宙中。现在,我又何必去附着于另一个人—一个非侯赛尼人呢?我走进浴室。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竟然让他进入我的人生。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我记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了:二十二, 二十三,抑或是二十五。任何年龄都有可能。我既是年轻的,也是苍老的。随后,我看见母亲扁平的脸,受伤、瘀青的脸,那张脸在回望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伸出手去触摸她的面颊,抚慰她,但她从镜面上消失了。“我该拿卢多怎么办呢?”我对着停滞的空气喃喃自语。我依稀觉得,如果没有了他,我很可能会化为尘土,化为灰烬,被历史的狂风吹得满世界飘散。他是除我父母和莫拉莱斯之外,唯一了解我的人,也正因如此,我的命运与他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开。我摆脱不了他。即便我努力去摆脱,我也会失败。我已经习惯于他的存在。我甚至需要他这样固执的决心。没有了它,我将无以安身于这个世界。

我走到客厅,坐在卧榻上,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的画面。那片干燥、龌龊的无人地带,父亲、我和驴,三个凄惨的身影。我想,早在流亡者放逐他乡前,流亡就已经开始了。首先是遭受心理、情绪和精神上的驱逐,身体的流浪不过是最后一击。我父亲,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他们都被判了死刑。罪名是什么呢?作为思想者本身就是罪。我闻到了里海的气息。闻起来像油、西瓜、湿土、锈色的阳光和桉树林。我想到朝圣者但丁,想到他曾受到的警示:“你将懂得一个在别人的楼梯上爬上爬下的人,他的路是多么艰难。 ”

我想,死刑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或许最好是结束一切,让这漫长的审判来个了断。我的思绪退去。它们折叠、旋转,成了一张交错的网。我从卧榻上下来,在过道里踱步—这是这间公寓的过道,也象征着我流亡的走廊。公寓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一些我从未注意到的物件冒出来,在混乱的室内陈设中显得异常突出。尤为震撼的是一尊表面擦拭一新的桌面地球仪:地球仪上没有陆地,也没有水域;代表世界的那部分图案要么遭受腐蚀,要么被刮掉了,留下一片纯白的表面,仿佛宇宙的钟表被调到了初始的初始。我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或者说,这个桌面地球仪代表一个非场所,那里不存在时间;或者说,即使存在,它也是没有区隔的—过去、现在、未来相互交叠,它们的边缘不可分割、模糊不清。

幽灵地球仪标志着我的未成,这是我的结论。我抓住地球仪,带它去了浴室。我端详着它纯粹的表面,再次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黑洞的事界。我想起父亲蒙在我眼睛上的黑布条。我最后一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我的头发长长的,打了结;我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有了皱纹;我的皮肤苍白,眼睛青肿。这样的我没精打采。

我恍然大悟,幽灵地球仪是在提醒我行动起来,去摧毁,去成为余烬,成为虚无,而虚无就是一切。浴室在邀请我,让我把自己当作一名患者,服药,泡个澡。它邀请我重新回到子宫,唤起我出生的奇点[75],变得未成,以化解我曾经历的失去的痛楚。这样过后,我会像凤凰一样,在人性的废墟堆上无限地重生。

我记起自己对殡葬人说过的话:父亲回到了初始,回到了他出生前所在的空间。

我打开医药柜。顶层摆了一排装着药丸的瓶子。其中一个瓶子上没有标签。我拧开瓶盖,里面是一些极小的星形药丸。“ ‘星星’(star)这个词与 ‘伤疤’(scar)只一个字母之差。”我感叹道,难以置信地叹了一口气。看吧,过去蕴藏在未来中,尼采的永恒轮回。

我从瓶中掏出一颗星形药丸,咽了下去。我咽下了我的过去。我大声自说自话:“我是一名食人者。”随后打开水龙头,聆听流水哗啦啦从龙头流到浴缸里的声响。我又吞了几片药丸,感到时间开始溶解。我趴在浴缸上方,再次端详着自己的脸;渐渐升起的水面让它变得扭曲。我捧起一抔水,送进嘴里喝下去。我喝下了自己的脸。水中一股浓浓的金属味,仿佛我咽下的是掺了血的牛奶。我坐在浴缸边缘,直到听见宇宙边缘传来一声嗡鸣。物质在溃散,时间变得绵软。我脱下衣服,沉入了浴缸。

我已准备好赴死,为的是重新开始。“斑马的唯一目标和意图,”我泡在水里,大声自顾自说道,“就是作为浩瀚文学档案库里的集体数据中不断再生的余烬,再一次从子宫里钻出来,播撒在旧世界的网罗中。这个旧世界禁止一个中心的积聚,它错综复杂,层级分明,具有同时性,是一片与总体本身同样令人难以捉摸的大陆……不真实,非理性-实用主义,多重……”我在慢慢融化。

房间开始消失。瓷砖飘移起来。时间在瓦解。我进一步沉到水下。我想到了但丁,想到宇宙中心的冰,想到我们心中的冰湖。我就要被排出去了。我大笑起来,为诞生之黑暗而笑。我感到时间弯折,疲软下来,水变得又冷又稠。我看到自己被压缩,成了另一个人—我变得更像斑马了。我消失在缥缈的远方,感到自己变成了虚无。

过了些时间,几小时?几天?还是几分?卢多冲进了浴室。

是在上午。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问。

他的每句话听起来似乎都说了两遍。我凑上前看着他。眼前出现了两个他。两个卢多·本博,和我曾设想的一样。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绪在我体内沸腾。卢多·本博是谁?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园在哪里?我是谁?

我听到卢多说:“你像是发烧了。”

他跪在地上,把手贴在我前额,眼神担忧地看着我。

我听到自己说道:“我又不是傻子。你不需要每句话都说两遍!”

他看起来既伤心又困惑,既生气又寒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他低声叹道。他的话像把刀子,在我身上生生捅了两刀。

我看到两个卢多·本博在擦眼睛。他们那么遥远,像是把望远镜拿错了方向后看到的画面。两个都白得堪比牛奶,像两根煮了很久的面条。我想把挨的刀给他捅回去。

我说:“你们这对宽面条,识相点从我头发里滚出去!”

两根面条抬起头,用谜一样的神情看着我。是苛责、反感,抑或是痛苦—我无法确定。

“好,那我走。”他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说道,洗了手,用毛巾擦干。他正在尽最大努力,避免自己被卷入我伤口的旋涡中。他全身变得僵硬,冷淡。“我不能再缺课了,”他说,也不看我,“下午我要去教课。”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恢复了意识:两个卢多·本博合并了。我眼前只有一个他,我不想他走,但又无法鼓起勇气如实告诉他。于是,我转而问他要了地址。他说他会把地址写下来,出门前放在餐桌上。我从浴缸中抬起一只胳膊,挥了挥。

“再见,”我说,“你我再次见面时,情况将完全不同。爱是一条双行道,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你的地址。”我听到我的话在耳边回**。

“那好,”他说,“很好。”他的语气中透着恼怒与纠结,既决然又充满渴望。

我再次挥动手臂,希望他能抓住我的手,将我从浴缸中拉起来。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我是一只干瘦的狗,差点溺亡在一片荒凉的湖中,他好心将我救上来,而我好了伤疤忘了疼,立马又跳进了浮着泡沫的臭水里。过后,他转身离开了。我坐在浴缸里,浑身湿透。我安慰自己:那是因为他没有意识到,我用的词是“爱”而不是“干涉”。他干涉我的笔记本,我的生活。现在,我也要干涉他。

我躺在浴缸里睡着了。第二天,楼道的脚步声把我吵醒。我的指甲发蓝,两只手都被修剪过。我看起来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皱巴巴、黏糊糊的,一副狼狈样。我在颤抖。我的体温急剧下降。水面降了下来,仿佛我的身体吸收了一部分**或者已经开始消散。我看着窗外那块四四方方的世界,日光在渐渐消退。我听着回响的脚步声,门外的人正在楼梯间徘徊不定地上下走动,也不知道是谁。

我的头脑和身体正在慢慢接合。我坐起来,水像海浪般从我身上滑落。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费力迈出浴缸,弯下身去放走里面的水。我的手失去控制力,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转动开关。手已经没了知觉。我裹上浴巾,沿着过道走去。我来到门边,透过锁眼看向外面。没有人,没有卢多·本博。我再次透过锁眼瞧了瞧,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托特。”我唤道,仿佛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回到卧室。那只鸟,那个荒诞的小怪物,立马出现了,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狗。他没有飞。他沿着地板走过来,径直到了床边。接下来那只鸟喙和爪子并用,沿着床单攀了上来,又从床垫跳到了床头板上。他就停在那里,用呆滞的目光直视前方。我注视着他,对这只可怜巴巴的鸟说:“要解开自己,就要解开时间这张精巧的网。”

鸟儿张开了黑色的喙。我凝视那黑暗之喙的深处,回忆起当初在墓地里眼睁睁看着殡葬人将父亲的棺椁放进墓坑的那一幕。我记起母亲的手浮肿发青,上面布满瘀伤。随后,画面自行消解。惨痛的记忆消失了。

我一阵头脑发热,站了起来。我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父亲刺鼻的死亡气息在房间里散开,弥漫在空气中。《吊凫》掉到了床下。那些书从我的便携式图书馆里拥挤着掉落在垫子上,像罗马砖块一样不规整地四处堆叠着。我往后退了一步,好拉开距离,将这画面尽收眼底。我脚下站定,身体前后摇晃,屏住呼吸。方尖碑状床柱与散落的书堆共同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效果,床成了一座废弃的城市,超然于时间之外,一处文学废墟。我绕着床榻走来走去,像一只狂野的牲畜。一只马蹄铁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一个硕大的大写字母U,尤利西斯的U。我一手托住下巴。如果我有胡须,我会来回摩挲它。我想象着达利的胡须像一把双刃张开的剪刀竖立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U,尤利西斯的U。我艰难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头脑里的各部分依次充满氧气。一个关于文学的宗谱与命运的秘密正在向我显现:文学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已然消亡,它也不会走向消亡。不,不仅不会消亡,文学就是消亡的场域。我看着**群岛一样的书堆。文学是人性的废墟堆积之地。既然文学就是装载死亡的容器,那么它如何能消亡呢?我问。“因为死亡,”我大呼,“就是永生。”我把空无一物的手提箱扔到地上,然后仰面瘫倒在**。一种幸福的感觉充溢我全身。我感到自己开始消失,即将从文学母体中放射出来。我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我躺在庞贝的石松树荫下,蜷缩在文明的中心,在一条文学之船上,在一艘即将潜进过去的潜水艇内。

我缓缓入睡。梦里,我躺在一张装满书的床垫上,在大西洋墨色的水面上漂浮。我随着海浪颠簸摇晃,向水平线上一团晦暗的黑色风暴靠近。我没有害怕。唯一让我备受煎熬的是饥饿。我饥肠辘辘,痛苦难耐。水平线固定在空间里,不肯退去,而起伏的波涛在不断蓄力。我以不断加快的速度向暴风雨靠近。我看着那一摊书,下决心要吃掉它们。我一本本打开,一页页撕下来。页数太多,我的时间不够用。我意识到,没等我把那些语言全部塞进嘴里,我就会淹死。我必须更加审慎。鉴于目前的处境,最好的办法是只吃掉我最喜欢和最厌恶的句子,其余那些不咸不淡的统统扔到海里。我在书页间翻找,撕掉一些句子,稳稳地将它们送进嘴里。它们如同新鲜的牡蛎,沿着我的喉咙毫不费力地滑了下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意。我已做好了奔向死亡的准备。我打开本雅明的《启迪》,迅速翻到“打开我的藏书”那一章。这似乎不无妥帖。我吞下了“唯有在灭亡的时候,收藏家才得到理解”。

我准备吞掉下一个句子,吃掉本雅明引用的黑格尔的话,吃掉一连串不断消失的引语。我的计划在升级。我设想用我咽下的那些句子,打造一本史诗般的关于光与黑暗的**之书。我确信在我的躯体消亡后,我存储的语言会继续存在,被一种类似的意识通道吸收—正如我吸收了父亲,也吸收了在母亲去世时父亲吸收的那部分母亲—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开始吞食“唯有夜幕降临时,密涅瓦的猫头鹰”[76],但我的梦中断了—托特正往我嘴里看,羽毛摩挲着我的嘴唇。他比往常温柔但一如既往地沉稳。

醒来时,我的头在剧烈地跳动,像是缠了布或者塑料。我的视线被遮挡,有些模糊。我看得到物体的轮廓,房间的边角、尖如长矛的床柱顶部,以及像一袋悬挂的酸奶那样垂下的天花板。我倒在**的书依旧在那里,有些已经打开了,有几行诗的下面划了线,书封的边缘有被啃咬的痕迹。显然:这段时间我一直以文学为食。

**还有其他东西:一台打字机,里面新装了一卷色带,卷轴上夹着一张纸。纸的最上面是我用大写粗体字打下的DICTéE[77]。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用打字机誊写。我在克隆文本,在创造冒牌的替身,像一个僧人,像修道院里的抄写员。我把纸从打字机上拿开。上面写着:

约瑟·普拉,书写死亡的作家,内在流亡的永久居民,曾言:

我无所求,也不主宰任何人,但当有人试图主宰我或者强迫我向他们的方向迈步时,我为自己做了辩护,高尚和卑鄙的武器我都用到了。我唯一想要的是继续过自己的人生。国家的律法日益侵犯我们的权利。迟早有一天,我们就连留个胡子都必须填表格登记。

接下来还是那段话:

约瑟·普拉,书写死亡的作家,内在流亡的永久居民,曾言:

我无所求,也不主宰任何人,但当有人试图主宰我或者强迫我向他们的方向迈步时,我为自己做了辩护,高尚和卑鄙的武器我都用到了。我唯一想要的是继续过自己的人生。国家的律法日益侵犯我们的权利,迟早有一天,我们就连留个胡子都必须填表格登记。

我俯身看着那台雷明顿打字机。上面有弹孔,伤痕累累,是战争留下的。它的意识在战壕里受到了侵犯。我突然想到:这段时间里我曾试图自杀。

我在一点点、一片片地恢复意识;我只能记起一些片段。我慢慢意识到,我的脸中间挂了一根管子。我试着说出那个词—管子—但我的声音被我缠在脑袋上的奇怪装置给遮住了。物质的边缘如同现实的轮廓一样遭受磨损。我把意识集中在那根管子上,眼睛沿着塑料管游走。这并不容易,我的感官受到阻隔,无法看清。空间变成了一幅拼贴画,我唯有以零零碎碎的方式去体验它。我脸上挂着那块工业残片,如同油画里的人物。我与公寓融为了一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达达主义者。

我解下防毒面具,一股陈旧的霉味,面具上覆满灰尘。我看起来像一名战士。面具在我脸上和额头上留下了红色的印子。我看着镜子里复制的浴室景象:蓝色瓷砖,浴缸的边缘,所有寂静的表面都有了副本,它们的沉默得到扩充,正如我曾经被复制,死去,在文学的回声室里获得拯救,作为余烬从文学母体中回涌出来。

我洗了把脸,整理好仪容。我心想,头脑是一个能接收信息的复杂能量场:微妙,易于渗透。它是一块海绵,用来吸收文学的黑暗之水,吸干所有流出的鲜血。我梳理头发,然后把梳子放在水槽边,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斑马,像文学一样令人烦扰,像语言那般叫人不安。

[18]  选自王尔德诗歌《拉韦纳》。

[19]  牌子上的英文是Here to reclaim José Emilio Morales's friend(接何塞·埃米利奥·莫拉莱斯的朋友),其中reclaim也有“收回”的意思。故此处有是否占有过之说。

[20]  奥维德的话,彼得拉克在文章《登旺图山》中曾引用过。

[21]  伊尔德方斯·塞尔达(1816—1876):西班牙工程师,主持了19世纪巴塞罗那的城市扩建项目,被誉为“现代巴塞罗那之父”。

[22]  西班牙东北部的一座城市,位于巴塞罗那东北部。

[23]  改编自歌德“整个基督教历史不过是错误与暴力的混合物。”

[24]  出自但丁《神曲·地狱篇》,此句无意义,用来表明语言的无法理解和不相通。

[25]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1864—1936):西班牙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哲学家,西班牙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九八年一代”文学流派的灵魂人物。

[26]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西班牙诗人、剧作家,十九年的短暂文学生涯中,对西班牙诗歌和戏剧传统带来了重要的革新与生命力。

[27]  霍安·马拉加利(1860—1911):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诗人、记者、散文家和翻译家,现代主义文学先锋,被誉为“加泰罗尼亚的惠特曼”。

[28]  蒙特塞拉特·罗伊格(1946—1991),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女作家和导演。

[29]  事界是黑洞外表分界线的标记,事界之内的所有物体或光线都无法逃逸出来。

[30]  “我变得平静”(I come in peace)和“我变得破碎”(I come in pieces)的英文发音相似。

[31]  非场所(Non-Place)一词出自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吉(Marc Augé)。它指代不带任何身份的流动个体的集合,如超市、机场、车站等一系列公共空间。这里缺乏场所认同感,也缺乏与人的联系和历史性。奥吉认为,在非场所里,每个人都与其他人是疏离的,因而一个人无论来自什么样的背景,在这里都能感到自在。

[33]  出自博尔赫斯的短篇故事《关于科学的严谨》,最先于1946年发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编年史》上。

[34]  19世纪末欧洲掀起了一股“折纸热”,乌纳穆诺是这股潮流的第一推动者。

[35]  乌纳穆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公开支持协约国,后来又谴责佛朗哥的独裁统治,于1924年被流放,后逃亡法国。

[36]  出自乌纳穆诺的诗歌《蟹之不朽》。原诗大致可译为:“最深层的问题:关于蟹之永生不朽/在于它有一个灵魂/实际上是一个小小的灵魂……/如果蟹死去/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我们都会与之一同死去/永永远远。”

[37]  “想着螃蟹的永生不朽”是一句西班牙俗语,表示一个人正在开小差,做白日梦,思考别的事情。

[38]  暗指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39]  马丁·瓦尔泽(1927—),德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

[40]  萨特小说《恶心》中的主人公。

[41]  出自塞缪尔·贝克特的独幕剧《终局》。

[42]  巴塞罗那最大的传统集市,位于市中心,紧邻兰布拉大街,被誉为 “欧洲的菜篮子” 。

[43]  出自里尔克的诗歌《古阿波罗石像的残躯》。

[44]  巴塞罗那最宽的大道,由伊尔德方斯·塞尔达设计。对角线大道的扩展区部分拥有众多旅游景点。

[45]  一座罗马天主教大型教堂,由西班牙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设计,仍未竣工。

[46]  出自博尔赫斯著名的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

[47]  原句是:“您的艺术家形而上学宁愿相信虚无,相信魔鬼,而不愿相信‘现在’。”出自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自我批评的尝试》。

[48]  何塞·普伊赫·卡达法尔克(1867—1956):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现代派建筑师,曾为巴塞罗那设计了很多重要建筑。阿马特耶之家是一座著名的新哥特式风格建筑。

[49]  一般指西班牙或葡萄牙的犹太人。

[50]  卡瓦(Cava)是西班牙一种起泡葡萄酒,其酿造工艺与法国香槟相似,风味却不同。

[51]  1922年,墨索里尼号召旗下的法西斯支持者进入罗马,迫使意大利国王任命他为首相。这一事件标志着法西斯主义的兴起。

[52]  出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53]  位于巴塞罗那老城区,处在城市的中心,有着密实的古老建筑群和迷宫般交错的狭窄小道。

[54]  出自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的著名画作。

[55]  意为“顽固,难以驾驭”。

[56]  意大利语,意为“惹恼”。

[57]  意大利语中的感叹词,类似于“我的天哪”。

[58]  原文为拉丁文modus operandi。

[59]  出自贝克特的剧作《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

[61]  出自罗兰·巴特的《文本之乐》。

[62]  一种意大利白兰地,用酿酒后残留的葡萄渣蒸馏而来。

[63]  产于法国西部的一种上等白兰地,用白葡萄酒蒸馏而来,以科尼亚克城的名字命名。

[64]  出自瓦尔特·本雅明的短文《挖掘与记忆》。

[65]  巴塞罗那老城区的一条主干道,始建于1907年,连接扩展区和海滨,紧邻兰布拉大街和哥特区。

[66]  位于巴塞罗那老城区,拥有许多中世纪建筑。里贝拉(La Ribera)在西班牙语中意为“海岸”。

[67]  此处为作者笔误,应为玛格丽特·特蕾莎(1651—1673),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女儿。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为其创作了《宫娥》以及后来众多画作。腓力五世是她的甥孙。

[68]  源自西班牙习语。用来表示某人说话坦诚,不拐弯抹角。

[69]  皮塔亚:即弗雷德里克·索勒·乌韦尔特(1839 —1895),加泰罗尼亚诗人、剧作家,曾以塞拉菲·皮塔亚的笔名发表作品。

[70]  直译为:死亡的深坑中没有埋葬任何叛徒。

[71]  为纪念在巴塞罗那战役(1714年)中死去的加泰罗尼亚人而建的广场。紧邻海上圣母玛利亚教堂。

[72]  著名港口和旅游地点,位于西班牙赫罗纳省。

[73]  意大利语,意为“惹恼”。

[74]  出自《神曲·天堂篇》。

[75]  此处的“奇点”或许是借用了天体物理学中的术语,即“大爆炸”的起始点,表示时空中一个普通物理规则不适用的点,在该点,空间和时间具有无限曲率。

[76]  出自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原句是“唯有夜幕降临时,密涅瓦的猫头鹰才会展开翅膀”。

[77]  法语,口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