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3

一个小时后,我进了“流亡的精神花园”,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有点恶心想吐—一场暴风雨蓄势待发,再过一个小时,雨就会倾盆而下。我漫步在公园里,地铁上泛起的感受仍然缠绕着我。我穿过一片树篱,在芦荟和棕榈树旁缓缓移动。我走过洗衣妇的长廊。我感到风游走在长廊的柱子间,穿过树枝,匆匆掠过海滨灌木丛,像是公园在叹息。

“我在巴塞罗那做什么?”我问自己。周围没有别人。

我自答道:“我纵身跳入流亡的空寂,为的是用墨水在笔记本上写满昔日余烬。”

“谁会读你的笔记呢?”我问。

“无人。”我绝望地自答道,继续在云层下漫步。

我穿过公园,如同一道阴影,一个幽灵,已然死去,但依旧活着。我来到露天平台,坐在蟒蛇般蜿蜒的长椅上,往外看向巴塞罗那。在那个位置,我感觉到我头脑里的空气有了些微变化。有一瞬间,我想从那个俯瞰的高处跳下去—我想杀死自己,像一本好书,走向属于我自己的消失。我看着远处萧瑟的紫色海面,看着圣家族大教堂[45]的尖顶上空悬挂的起重机,看着这座城市的穹顶和角楼,阿格坝大厦上光滑的蓝色玻璃和红色的光亮,公园里守望者之家的泥塔,以及分布其间的棕榈树叶片。我想:是的,的确,我会从天台上跳下去,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我的坟墓将是深不可测的空气”[46]。

我来回审视我人生的根本宿命,它的无意义和缺乏理性,以及我困境重重的童年。我想起父亲在去世前曾抬起手,用他粗糙的手指轻捋黄色的胡须尖,然后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声音虚弱地说:“这,这里,是你唯一能拥有的自由。你要用生命守护它,用死亡守护它。”

我远远凝视着这座城市的天际线。巴塞罗那正发出低声的哼鸣。我眺望“泯灭的希望之海”,水面上薄雾笼罩,一眼望不到边。即便相隔甚远,我依然能听到海浪时涨时落,拍打海岸的声音。蓦然间,我隐隐感觉到,巴塞罗那是个没有起始的地方,它的边缘融进了大海,旧世界和新世界已彼此交融,分不清你我。我想象哥伦布的雕像伫立在岸边,在那条长长的步行街道,兰布拉大街的尽头:他神情骄傲,食指指向神话的新世界。

又来了,那个可怕的词—新。新!嘲笑一番后,我立马感到好受了些。所谓的新世界不过是让不动脑子的乌合之众从中牟利的一个诡计,而我已经在与他们的较量中幸存下来。我想到了一个相近的词:现在。这两个词我都要谴责。“我宁愿相信虚无,相信魔鬼,而不愿相信‘现在’。[47]”我大声自言自语道,响应着尼采的话。在历史的无情重击下,不幸之人的“现在”曾遭受摧残,并且会继续遭受摧残;“现在”已经从我们的常用时态中消失了。

这时,我注意到我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她额头宽大,下巴尖尖的,穿了一件裙摆上印着一只旅鸽的蓝色裙子。她长着最最普通的脸,是个美国人。

她转过身,问我:“你在对我说话吗?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不是。”我粗声说道。

我仔细瞧了瞧她的裙子。我讨厌这种滑稽的样式。然后,我转念一想:我为什么不跟她说话呢?这个世界通过折磨流亡者、移民和难民来维持自己的存续,我又何必封存起自己的想法呢?作为一名幸运的不幸者,我有责任报复这个世界,用我的思想、我的苦难—这两者本无区别—来污染它。她正看着眼前蔓延开去的巴塞罗那,看着蓝色的大海,水面像鞣制过的皮革。风抽打着,一时间海上波浪翻滚,水沫四溅。

“我确实是在对你说话。”我说。

她再一次转头,脸对着我,冲我展示她宽大、平坦的前额。

“你,”我说,“可以自由地把鼻子转过去,对历史的尸骸视而不见,让你的愚蠢和无知免受伤害”—她光滑的脸涨得通红,蓝色的眼睛在打转—“但我不能做同样的事。”

她往后退了一步。

“即便我想要避开死亡的瘴气,”我补充道,往前向她靠近,“我也不能,因为我被囚禁在流亡金字塔里,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你这种人的利益。”

“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争辩道。我看见她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了不了解,我自己清楚,”我说,“而且当我了解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我也心知肚明。”

我不再理会她。我再度思索自己刚才说的话:“了不了解,我自己清楚,而且当我了解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我也心知肚明。”这是我今天最精彩的发言,远胜过对杂货店老板的那番训诫。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裙摆在风中飘扬。我走到公园里一处隐蔽的角落,找到一片湿土,在地上刨出一个洞,把那个卑鄙的词—新,写在一张纸上,埋进了洞里。我闻了闻手指,记起和父亲一起为母亲刨坟时闻到的泥土味—干干的,有一股毒药的酸味。而后我又记起,殡葬人把父亲的棺椁放进了湿漉漉、飘**着浓郁青草味的墓坑里。侯赛尼人飘零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再次抬起头时,看到历史的天使盘旋在城市上空,张开豁大的嘴,拍打着双翼。瞧,历史作为一场灾难出现在我眼前。我想,文学母体是一堆没有中心但相互联结的书,不知疲惫地为我们照出人性的废墟。

我继续漫步。路上遇到一个穿着豹纹衫和紫色紧身运动衣的表演者。他一头长长的棕发,嘴巴异常宽大,眼睛藏在白框太阳眼镜后,在弹奏一把电吉他。有几个人簇拥在周围觑着他,心里的不痛快全写在了脸上。

我继续往前,穿过大自然广场和长满异域植物的奥地利花园,往公园出口走去。我迂回穿梭在百柱厅的多利斯式圆柱间,经过著名的变色龙喷泉雕塑,走下一处被暮色笼罩、栏杆仿若一长排新娘服的台阶,最后经过色彩斑斓的蜥蜴雕塑。离开前,我回过头看着“流亡的精神花园”,意识到这座公园的构造就是对我人生的投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对劲,残缺畸形,让人失去方向感。我看到公园大门附近一群游客正埋头看折叠地图。我知道,我和他们截然不同:我祖先的遗骸被埋葬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我们家族的骨灰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样的我注定要深陷迷途。他们的软肋—对缺口和裂缝的嫌恶—就是我最大的强项。

我直接往“不和谐街区”走去。几个名字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是关乎这座城市的一些事。我记起来了,扩展区,这个政治项目是由乌托邦主义者伊尔德方斯·塞尔达主持设计的。我继而想到,他既能为这个区设计出如此方正、朴实的街区,他头脑里组织信息的方式想必十分枯燥:通过将思考和记忆归档,放进特定的容器中,以避开任何交叉感染的可能。在所谓的卫生时代,人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尸体的:放进单个的棺椁里,而不是成堆埋葬。一个留着蓬松短发的中年妇女站在街角,翻找着钱包。她看起来心烦意乱,仿佛眼睛凝视的是一片深渊。她一个劲地把手往钱包深处掏,脸快要掉下来了。我走上前去,揶揄道:“依我看,您这是准备去领略伊尔德方斯·塞尔达留下的遗产。塞尔达是老派的死敌,反对同类相残,渴望净化世界,让世界摆脱混乱的过去。任何人只要走在扩展区的街道上,都会立刻体验一把直线思维方式,因为塞尔达为了促成现代化,将这座城市简化成了一个单一的平面。继续走吧!”我怂恿她,“走遍扩展区!简约在等你!这是一片会带给你答案的区域!”我看着她的钱包,棕色,闪闪发光,看起来像一只蛤蜊。她合上蛤蜊,以最快的速度急匆匆跑走了。

行至赫罗纳街的交叉路口,我突然想到,与伊尔德方斯·塞尔达截然不同的是,基姆·蒙索住在一个古旧的地方,那里堆积着过去的破铜烂铁,因此他不得不日夜绞尽脑汁,忙于应对。我就此推断,这套散落着各式物件的公寓代表着某种持续的反叛,是在对抗当地僵硬无趣的建筑环境。想到这里,我不禁对那位退休的文学批评家心生好感。

“碎片中的建筑学朝圣”让我的头脑活泛起来。我沿着格拉西亚大道漫步,终于到了米拉之家,这座令人眩晕的建筑是由古埃尔公园的设计者安东尼奥·高迪一手打造的。我站在街上,痴痴地看着它波浪般汹涌的外墙,看着从高低起伏的屋顶盘旋而上的石雕—像极了戴着防毒面具的中世纪骑士和士兵。我想起本雅明,这位思想的殉道者曾说过,我们必须时刻准备好面对“外部生活的敌意,这种敌意有时会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像狼”,过去的尘沙会借着未来的风暴卷土重来。我反复告诫自己:我孤独地漫步就是为了让过去起死回生。换句话说,我是一个死亡的闲逛者(Flaneur),漫步在这座城市里,检视着时间的羊皮卷。

沿着“不和谐街区”再往里走就是阿马特耶之家,设计者是髯须浓密的何塞·普伊赫·卡达法尔克[48]。我端详着外墙上的花纹和新哥特式图形,彩色玻璃花窗,图案繁复的马赛克瓷砖,绿色百叶窗,粉、白、红相间的色调,阿拉伯和赛法迪犹太人[49]风格的不对称木门,木门上面刻着的星形图案。我再次想起那个词—星星(star),它和“伤疤”(scar)只一个字母之差。我暗自神伤。一条老旧的横幅从露台上垂下来。横幅经历风吹雨打,褪色严重,上面的文字几乎无法辨认:不要布什,不要战争,不要萨达姆。横幅看起来破旧不堪,已经成为过去的遗迹。每天仍有数以百计的生灵继续遭受着剜心之痛,而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在短暂地抗议伊拉克战争后,已经罢手去操心别的事了。经历漫长的战争,最后幸存下来的人,将心如死灰地活下去。和我一样,剩下的日子里,他们将失神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自己已经死去。

我独自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父亲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此刻突然发出了他旧时的警告:“孩子,没有比客死他乡更糟糕的事了。”我幡然醒悟,只要这个世界还充满像塞尔达这样的人,父亲的座右铭将始终有其道理。在一个总是自欺欺人、千方百计要超越过去的全球化社会,在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阿马特耶之家—原属于一位巧克力商,一个懂得发现生活乐趣的人—是一次少有的突破。我继续对这栋建筑展开深思,感到一股深沉的平静向我涌来。尽管阿马特耶之家采用了过多的装饰元素,汲取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弗兰德斯、北欧、加泰罗尼亚、阿拉伯、犹太人—它散发着宁静的气息。我转念一想,不是尽管,而是因为。因为,通过将多种建筑传统兼容并包,阿马特耶之家为我们呈现了人生令人目眩神迷的无限性与多元性。这是一份实体宣言,它既昭示了存在的相互联结,也彰显了虚无的无所不包,与我父亲抄写的文字不无共同点。我感到心满意足,随即往前挪步,眼泪簌地落了下来,马上又破涕为笑,来到了近旁的巴特娄之家—高迪的骨头之家,也是他的死亡之家。

一群游客站在楼前,扶起太阳眼镜,瞻望着骨头之家。墙面上凌乱的马赛克瓷砖与午后的阳光相映成趣。鱼鳞状的蓝色屋顶,极尽斑斓的色调—从海蓝色到金色,连绵起伏的外墙,以及光滑的肋状拱石间镶嵌的椭圆形窗户,让整栋建筑看起来既是鱼也是海,既是动物也是它们天然的栖息地。我感觉灵魂快要出窍了。骨头之家犹如海滩上被海浪冲刷后高低起伏的沙地,同时,它又像一条聪明且不为人知的鱼。游客们继续往前。这栋美轮美奂的建筑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敬畏已然消退,漫不经心的冷漠和机械会再次浮现。

“一群虚假之徒!”我冲他们吼道。这些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像是读了同一本旅游观光礼仪手册,为了彼此融合,为了组成一个自由漂移的游客国度:一群毫无思想的人沿着同一个坐标方位随意漂移着。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我想像侦探一样尾随他们,看他们的注意力会投向何处,又会在何处收回。我会借助这个晴雨表来衡量普罗大众与死亡的疏离程度,乃至他们与文学的疏离程度。

我一路尾随他们到了兰布拉大街。人们在一排排悬铃木间昂首阔步,瞻仰着真人雕塑。我模拟着他们的步态:哒—哒,哒—哒。我坐在一条长椅上,眼睛依旧紧追着我的样本。人群聚集在一堆血淋淋的东西前,我站起身看了看,原来他们在照相。

我看到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箱,里面的东西—啤酒瓶、一只溅了血的旧花束、食物包装纸、一本撕碎的发黄的旧书—溢出来了。渐渐地,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四肢蜷缩在一辆断了支架的自行车上,头不见了。原来是个被砍了头的刀下鬼,鲜血淋漓的脑袋已经翻滚到了一边。我跟踪的那群游客纷纷伸直了胳膊,举起手机,忙不迭地照着自拍。他们咧起僵硬的嘴唇,摆出极不自然的笑容,像噩梦里的幽灵,而他们身后的真人雕塑则在扮演死亡。

想到世界被复制在这个虚拟的平面中,我感到既忧郁又反感。我讨厌这样,虚拟与实体这两个不同的维度被连在了一起,形成一个连续体,人们不得不在这二者—物理的世界及其全息图,因特网—间从容不迫地来回移动,正如他们离开高速公路只为了从高架桥的另一边重新进入。游客们将照片发到网上,对自己的图像,对从那个虚拟平面向他们回以笑容的虚假自我赞叹不已。他们似乎需要复制自己的形象才能确定自己存在。这些人让我感到无聊至极。

我沿着兰布拉大街闲庭信步。悬铃木低处的枝叶上已经冒出新芽,而梧桐树干在鲜嫩的树叶下看起来无精打采,一只长着白毛的蘑菇侵蚀了树皮。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病毒侵扰,树的下半截是否已经病入膏肓了。我想回到我的洞穴中,在那里我可以穿过这个世界奸诈的表面,沉下去,逃到面具的下方,逃到表层的浪涛之下,在那里,在寂静的孤独中,无所畏惧地透过文学凝视人生谎言的中心。但我没有那么做,我走到了波盖利亚市场。

和卢多·本博碰头的时间到了。

我到达波盖利亚市场附近的水果摊时,卢多·本博已经在那里了。他背对着我,在吻另一个女人。现在是傍晚,摊主们已经离开,摊上只剩下几个发蔫的茄子,一些纸箱和熟烂的香蕉。我倚在其中一个纸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卢多动了动脑袋,那个女人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她比我大好几岁,年龄和卢多相仿,皮肤十分红润。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栗色鬈发在后颈处呈扇形披散开。她紧抿着嘴唇,卢多抬起胳膊,把她往后推。他显得很不自在,竭力让自己置身事外。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那个吻并不美好,也并不**;是干巴巴的、带着歉意的吻,也是道别的吻。

我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看起来咄咄逼人。她的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冷冰冰地看着卢多。她穿着黑色高跟鞋,紧身牛仔裤,以及一件有衣领扣的红色衬衫;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硬朗中透着一丝别样的性感。这身装束就是警告,那件衬衫,还有她谨慎、冰冷的目光,似乎都在说:我要吸干你的血。我为卢多·本博感到可惜。他一个出身诗书世家,注定要有一个诗意未来的男人,和那个张牙舞爪的冰人纠缠什么呢?

场面十分尴尬。很显然,卢多在想尽办法摆脱她;或者,换句话说,鉴于她颐指气使的态度,他在一点点不失体面地从她眼前抽身出来。她就是昨晚和卢多一夜风流的那个女人。我很肯定。我想象她张开长长的双腿恭迎他的身体,想象他趴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脑海里甚至闪过这样的怀疑:他欲仙欲死之际一定使劲拽住了她的头发。我信步走进市场,确信从此以后卢多·本博将与我纠缠在一起。

为了打发时间,在卢多脱身前,我决定在摊位间走走。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摊主没有打烊。我时不时停下来,仔细观察着摊位上陈列的食物:墨鱼(黑色,滑溜溜的,躺在“墨汁”中)、小巧的沙孙鲽、红色的小虾、龙虾(双钳耷拉着)、鳗鱼(陈列在一堆堆刨冰上)、腌制鳕鱼(有整条的,也有切成块和条状的)、沙丁鱼、鮟鱇鱼(对眼,扁平的头,看起来傻乎乎的)、藤壶、鳀鱼、鳟鱼、小龙虾、牡蛎、蛤蜊、贻贝、明虾,葡萄酒和卡瓦[50],成堆的杏仁、核桃、腰果,一罐罐糖果,一排排做成水果(西瓜、樱桃和瓜瓤)样式的树胶。过去几天里,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感到很虚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觉得自己那么卑微。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卢多·本博。他进市场来找我了。他大喘着气跑过来,头上的鬈发一颠一颠的。他说:“我看到你走进来了。”

“你是刚参加完进军罗马[51]回来的吗?”我问道,语气粗暴。

他一脸茫然。

“我那时还没出生呢。”他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后,略微生硬地说道。他停了片刻,平复呼吸,“况且,我也不是法西斯分子。你如果是要暗示这个的话,那也未免太无礼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肩膀往后收了收。他扛着一个斜挎包,看起来很沉。他把包换到了另一只肩膀上,肌肉收紧。我意识到,他虽然身形单薄,但非常健朗,身材匀称,举手投足十分稳当。他是一个懂得如何去渴望以及被渴望的人。

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从屋顶的椽子上下来,停在了我们脚边。我觉得它看起来像墨索里尼—它的羽毛是粉色和黑色的,有一双不安的小眼睛—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咬着舌头。卢多充满爱意地低头看着那只鸟。我在心里记下来:卢多·本博拒绝讨论法西斯主义,但愿意冲墨索里尼之鸽微笑。随后,我记起在机场时,他对那只从空中掉下来的死燕漠不关心。我意识到他并非对鸟类冷漠,而是对死亡这个话题感到不安。也许,一谈到死亡,他就仿佛置身于浅滩上,被冲向大海的潮汐裹挟着,不得不拼命挣扎把头浮出水面。他面对深渊时的无力,一定让他潜意识里对我这位空寂女士暗暗着迷。我从双唇间挤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卢多看着我,既着迷又困惑—他丝毫不清楚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里头装的是啥?”我指着他的包问道,微笑着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这里?笔记本,还有一些文件。我今天在档案馆,”他叹气道,“里面很没有条理。累死我了。”

我想象着张牙舞爪的冰人紧紧搂着他的样子,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说的档案馆是指你朋友裆部的那条暗管吧?”

“什么?”他的双眉拧到了一起,而后又回到两边。这些话冷不丁就从我嘴里跑了出来。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快就领会了。“哦,”他说,“不是,不用担心她。”

“我什么人也不担心。”我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们走进一家美食摊,坐在柜台前。卢多忙着为我俩点吃的,我则透过玻璃陈列柜看着坐在对面的一排游客。我对他们怀有强烈的恨意,那些愚蠢的游客摆出法医的架势,检视另一个国家、另一种文明最具市场价值的特质。他们的人生一清二白,过去纷乱如麻的苦痛未伤及他们,历史的滚滚车轮也未在他们身上留下骇人的痕迹。我咧着嘴,摆出与他们脸上同样空洞的笑容,卢多为我点了红酒、鱿鱼和煮荷包蛋。

“你的脸怎么了?”他问。

“你是说他们的脸吧。”我说,用餐叉指着那些游客。

“模仿是最大的恭维。”他说。他又来了,那种说教的语气。“你要是不喜欢这些人,我建议你当作他们不存在就是了。”

“模仿,”我气呼呼地反驳道,“是为了嘲弄。”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抬起酒杯。

“干杯。”他说,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他抿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着我提到的那些游客。

我大口灌着酒。我需要把有关他们的画面统统移到过去的废墟堆中。当我们被禁闭在流亡金字塔里不见天日时,这些游客正无拘无束地在绿茵上闲步。的确,我与他们坐在一起,往嘴里塞着同样的食物,看起来和他们别无二致,但这并不重要。把我与他们区分开的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是抽象的东西,是与我如影随形的虚无感,是一种空寂。我相信他们一定从未体验过,而我却经年累月地背负着它,几乎耗尽了我的生命。唯一能让我知晓自己还活着的方式是看着那个废墟堆一点点扩大,垃圾吸引来更多的垃圾,直到我的人生变成一座高到无法逾越的垃圾场。我感到我的空寂里一阵刺痛,害怕它随时会爆裂。我没有对卢多透露半分,只是一个劲地吃着,点头,向他表示感谢,告诉他食物很美味。

卢多大受鼓舞,又点了些食物和饮品:啤酒糊拌猪脸、鱿鱼汁烩黑米、爽口的白葡萄酒。我们吃完饭后,他又点了果子酒。

“尝尝这个,”他说,“味道醇香。”声音中透着天真烂漫的魅力。

我尝了尝,告诉他,这果子酒闻起来像湿土、石灰石、黏土、火山石、新修剪的草地、虫子、从山间小路上刮来的咸涩的风、沾满灰尘的香草、甘草丛……他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往上,将我的一缕头发拨弄到耳后。“你真美。”他说。

“别瞎说,”我说,“况且,即便我真的长得美,那也不是我自己的功劳。”

“你的鼻子很厉害。”他说。

“你说得没错。我有个好鼻子。”我说。我想告诉他:我的鼻子神通广大,能闻到从久远的过去飘散来的血腥味。为了阻止自己说出这番话,我问道,“你喜欢住在赫罗纳吗?”

“这里的人喜欢称它为‘加泰罗尼亚的佛罗伦萨’,但我不会这么形容。西班牙人喜欢言过其实。”

“在我的家乡,”我凑过身去,温热地在他耳旁低声说道,“我们一般这样形容喜欢言过其实的人:没见识的人眼神都不太好。”

“说得好。的确如此。他们视野狭窄,守旧,与外界缺乏沟通。”卢多不无遗憾地说道,啜饮着黑色的饮料,“你从哪里来?”

“你看了我的航班信息。纽约。”

“不,我是说在那之前。”

“在下自居鲁士大帝及万王之王的疆土而来!”我说。

“你的意思是你来自伊朗?”他笑着问道。

游客们付钱离开了。我看着他们走到门口,消失在黑色的天幕下,傍晚将舞台让给了夜。这些人走了以后,我感到呼吸终于通畅了。我开始在谈话中夹带一些格言和谜语。我解释说,不单没见识是个问题,一个国家如果见得太多,眼神也不会好。我告诉他,需要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卢多自己便是从一个衰落的帝国而来,他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脸上绽开了笑容,仿若太阳下的一朵水仙花。

“如果平衡被打破—如果一个人见识短浅,或者见得太多—那么,按照你们爱戴的同胞卡尔维诺的话说:‘眼睛看到的不是事物而是一些另有他意的意象。[52]’”

“你会把事物相互混淆吗?”他问道。

“当我看到一棵椰枣树时,”我说,感到我的空寂变得僵硬,“我看到的是我母亲铁青的脸和没有一丝生命征兆的遗体。”他把脸慢慢转开,我看到他用舌头舔着门牙间那道可爱的罅缝。

“遗体本身就意味着没有生命,不是吗?”他尴尬地问道,眼睛眯了起来。

“一开始不是的。生命离开身体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缓慢、悄无声息、优雅地离开,徘徊在大气中久久不散,直到宇宙的头脑将它吸收。然而,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拦截了宇宙的头脑。”我说,似笑非笑。我看得出卢多头脑里的轱辘正在打转。“本博家族难道只把一星半点的知识传给了你?”我问。

“本博家族?一星半点,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你对死亡的无知与你承袭的文学过往很不相符。不过话说回来,我早就明白,人生中一切皆有可能!”

“我承袭的过往?”他径直问道。他生气了。

“我只知道你是本博家族的一员。”我说道,从盘子里拿起一个牡蛎递给他。这招管用。他接过表面凹凸不平的牡蛎壳,秀气地把咸咸的牡蛎肉嗍进嘴里。

每过一会儿,穿着黑色制服、看起来像殡葬人的厨师就会用一面浸满油污的布擦拭前额。之后,他们备好锅,打开火,把沙丁鱼从烤箱里端出来,把螃蟹煮上,把墨鱼扔进锅里。

一段关于我母亲毕毕·卡鲁恩的模糊记忆重新浮现。我再次陷入疲乏和痛苦。我看到她站在“书的绿洲”的厨房里,身上系着蓝色围裙,脚边躺着一条死去的鲟鱼。她跪在地上,把鱼切开,取出鱼子。血聚集在排水口周围;我看着它被吸进了管道和下水道里。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我鼻子生疼。我的目光在拼命寻找母亲的脸,但她一直低头对着鲟鱼,我无法看见。有人碰了我一下。是卢多,他在追问我。

“你说的拦截是什么意思?”

我闻了闻果子酒,草本的清香让我的胃平复下来。我向他解释,宇宙没有把我父亲吸收,是我通过转世把他吸收了。换句话说,我击败了宇宙。我补充说:“我最近发现,通过父亲,我把母亲的一些遗迹也吸收了,因为他早前吸收了她。”

卢多往后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像一位把同样几个数字算了很多遍,每次都得出不同结果,因而气急败坏的会计。

“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领悟?”他问道。

我告诉他,母亲骤然而逝后,我们父女俩辗转到了巴塞罗那,父亲就是在那时进入了文学意识突飞猛进的阶段。除了继续他往昔的翻译事业,他开始尝试抄写的艺术。我的思绪如同鱼缸里的鱼,在我头脑的浊水中游来游去。“悲痛化作了力量,”我向卢多解释道,“我父亲,一个极富创造力的人—蓄着一把好胡须的男人,我应该加上这一点—一心埋首于手工复制文本中,像修道院的僧侣那样。”我继续告诉他,我早已把这段似乎无足轻重的经历从记忆中抹去,而今回想起来,倒是让我理清了一些细碎的线索。我说:“自从吸收了我父亲以后,我进入了文学造诣的高超阶段;顺着这个道理往下推:我父亲在我母亲死后的年月里文学意识突飞猛进,这就足以证明他吸收了她。由此可见,现在的我已经通过他吸收了她的遗迹。”

卢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凑过身去。他闻起来有橘子花、桉树和切开后泡在蜂蜜里的无花果的香味。我猛吸一口,感到心驰**漾,少女时期的味道回到我记忆中来。我重重地吻了他的脸颊,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瞬间消失。

我悄悄塞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段言辞恳切的话。我告诉他:“这条公式是我从布朗肖的作品中提炼出来的,是它让我多灾多难的祖先幸存下来,让我们的血脉得以世代绵延。文学掌握着超越的钥匙,是精神上超脱于死亡的关键。给你。”我把纸条沿着柜台推过去,他倾身读着:

生+死=总体

总体=整体的不真实

他嘴角上扬,把纸条塞进了口袋里,看起来乐不可支,像被施了魔法,我怀疑他内心是不是打开了一个新的空间,一个黑暗的房间,一处僻静之地,在那里他可以坦诚地面对自身的悲惨。

“你应该去赫罗纳看看,”他说,“我的室友是一群了不起的人。你会喜欢那里的。从我们的公寓可以看到比利牛斯山,到了夜晚,山岭上紫意盎然—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一起住的有贝纳德特、阿加莎和费尔南多。嗯,贝纳德特很快就要离开了—至少我希望如此。她这个人清心寡欲,神经兮兮的,一到日落时分就拉下百叶窗,钻进粉色绒毛睡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向教皇或者圣母玛利亚祈祷。要是她离开房间时我恰好在外面,她就会像螃蟹一样贴着墙走路,更有意思的是,她都不用抓住墙面防止自己摔倒。你真该亲自瞧瞧!”他笑起来,这笑声中并无恶意,而是充满对人生奥秘的困惑。

我们坐在那里,醉意慢慢上来了。我告诉他,小的时候,我有一次把自己拴在树上,假装自己是一头牛。我大声说:“我人生中最乏味的时刻!”

“你为什么会想那样做?”他问。

我想到了那幅《吊凫》。我听到父亲在重复我高祖父沙姆斯·阿巴斯·侯赛尼的话:“我们将如这凫鸟般永葆鲜活。”我把这话分享给了卢多。我告诉他,《吊凫》是我们家族共同命运的象征。我告诉他,把自己绑在一棵树上是为了潜进悲痛的深潭,这让我很早就明白了被囚禁的滋味,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我能够在流亡金字塔内将意志化为力量。

卢多亲切地笑了。我看到柜台玻璃上他的影子。他的眼睛更显深邃,头发闪着红色的光,脸上一副认真的表情。他在倾听,我怀疑,我们双方满腹诗书的祖先是否为这次对话充当了润滑剂。他凑过来,在我脖子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你小时候做过的最奇怪的事是什么?”我问。

他的表情蓦地变得十分遥远,仿佛正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片刻过后,他告诉我,小的时候他父母在托斯卡纳乡下有一处别居,他曾在田野里漫步,用粉笔在石头上写下字母表。“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在发明语言!”他喃喃低语,追忆着过去的时光。

“这就是你做过的最奇怪的事?”我问。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似乎也不怎么奇怪。”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那里,下巴搁在面前的盘子上,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狗,反复把手里的餐巾折起来又打开。我想再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下:“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沉默是一种武器!”但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他就付了账单,心情似乎明朗了一些。他把手放在我腿上,说:“走吧。这里要打烊了。还是不要让厨子们等着了。况且,你需要换换脑子,放松一下。”

我当时当地就该明白的:一个欺世盗名的语言学家,一个思想的刽子手。那句刺耳的话在我耳朵里回**:“换换脑子,放松一下。”

我们踏入夜色中,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一同行走在这个人世间。我们穿过兰布拉大街上拥挤的人群,往哥特区 的狭窄小道走去,停在了皇家广场。世界似乎变得更小,也更暗了,我的心情也陡转直下。我的视线绕过广场周围的建筑,看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空;它看起来像一张受伤的纸片。人群在聚集。每过一秒钟,空气就变得愈加稀薄。头脑里思绪纷繁,面面交错,我在其中摸索着自己的方向。我想我听到了远处的驴叫,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闻到尸体的腐臭。我想象天空开裂,墨水从裂缝中哗啦啦洒下来。

卢多始终紧靠在我身边。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来,他的脖子长而优雅,像天鹅颈。我的思绪开始飘散,我扪心自问:我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做什么呢?我爱过的人全都离我而去,我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失去。我害怕有了他的陪伴,原本笼罩着我的悲痛会短暂地消散,只待以更大的力度砸向我。毕竟,我爱我的父亲、母亲,但那样的爱带来的除了痛楚还有什么呢?更多人涌进了广场。卢多把胳膊放在我肩上,把我拉得更近了。他的嘴唇轻触我的头发,我寻找着脚下的地面。石面上光洁如洗,像月亮一样闪着银光。我感到心乱如麻,踌躇不决。我想,我爱的人都已离开,我在这个宇宙再无坚实的立足之地。我任他将我揽在怀里。椰枣树的叶子在风中颤动,路灯柱上点缀着丝带、花环、花彩和假花。烟花在空中绽开,有那么一刻,似乎黑暗之外还存在些别的什么—一线光亮。

卢多俯身过来,用庄重的口吻说道:“准备好,马上就能看到满城的火光了。”

我注意到人群开始撤离广场,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留了下来,他们逗留在广场边缘,站在各处的门框下。四周大楼的石墙上回响起不绝于耳的声音。我听到有人说:“梅尔塞万岁!”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鼓声,街道上被火焰照亮。

一群挥舞着烟花棒的魔鬼朝我们奔来,后面紧跟着喷火的龙。魔鬼们潜行在街上,后面拖着锯齿状的红色尾巴,仿佛一条条蛇爬行在铺设的石子路上。我站在黑色的夜空下,感到时间在加速前行,随后被自己的蛮力钳住,猛地停了下来。时间停滞,陷入死寂,但旋即获得拯救,以凯旋的英姿再次急速穿透太空—世界末日的征兆。我看向四周。眼前这座城市成了一个似真似幻的世界:一幕幕浊烟从沥青路面冒出,逸散在空气中。远处,在闪烁着微光的薄雾之外,身着寻常便装的人们一头钻进火焰回廊,毫发无损地从另一端出来,仿佛他们已经死去,变得水火不侵。

我失去了方向。时间变得扭曲,空气也歪斜了。我想知道,谁是那个捕猎者?猎物又在哪里?风力加大。我看到穿着帆布鞋的脚从巨像的华服下方露出来。有人爬进了空心的巨像里。一袋袋血在风中跳动,加泰罗尼亚旗帜飞扬翻滚,一缕缕烟升起,消散成白色的逗号、气泡和闪亮的蜘蛛,攀向庞大坚实的黑色夜空。突然,耳边“嘭”的一声,有东西砸中了我的后脑勺。我四下张望。一个形单影只的女魔鬼朝我挥舞着手里的干草叉,脸上带着狡黠促狭的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细长的腿、头上的大簇红发,白色的眉毛,还有发光的眼睛。我尖叫起来,但我的声音像烟一样消散了。

卢多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前拉。他不停俯下身来对我讲话,但我什么也没听见。道路拐了个弯,一处不祥的拐角,我们突然站在了巴特娄之家外面。这座城市仿佛折叠起来,裁掉了不需要的部分,只留下最珍贵的几个地方紧紧簇拥在一个缩小的平面上。

夜晚黯淡的光线下,死亡之家高低起伏的外墙闪烁着,膨胀着,仿佛一节节汇聚而来的波浪,月亮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它。墙面上的瓷砖化作一颗颗活泼、俏丽的珠子,似乎要从这栋骷髅建筑上滑下来。我感到愤怒、疲惫、困惑。此时,我想起了托特,我想知道自己离开房子究竟有多久了,可就是记不起来。我感到自己正透过一块凸透镜观察人世间,而凸透镜的另一边,人群来来往往,各赴前程,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这个流亡者注视的目光。警车穿梭在街道上。

不知不觉间,我们站在了基姆·蒙索那栋大楼的厅堂里。卢多跟着我回来了。我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我和一只鹦鹉住在一起,他的味道堪称夺命杀手。”他丝毫没有退却。然而这时,我再一次毫无防备地陷入纠结。让我举棋不定的是,倘若卢多走进我人生的黑暗角落,他是否会像我生命中的那些人一样死去。一辆警车驶过,厅堂里闪过一道红光,继而是一道白光。我转过身去看他。他正茫然地望着楼道,冷峻的灯光滑过他的脸庞时,他看起来像幽灵一样苍白。

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他冷漠而古板,是个理性的人,上一秒还一副务实的正经样,下一秒就欢跃和殷勤起来,说出的话也变得荒诞不经。人心难测,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卢多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这种魅力吸引着我,让我无法抗拒。

此刻的我突然别无他求,只想让他再靠近一点,把我推至墙边抱起,放到桌上,解开我的牛仔裤,说一些诗意的情话—我们的祖先一直在文学的指引和诗歌的感召下生活,他可不能败坏了祖上的才情。我正要把他的手抬至我胸前,说“跟着我做”,他突然凑过来,热烈地吻了我,让我毫无防备。我感到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同时又无比充盈。我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散落在了地球的各个角落,同时又感到自己被牢牢固定在地上,仿佛卢多将铅灌进了我体内。他亲吻完把头移开时,我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我害怕被卷进情欲的热烈旋涡,害怕被拖出文学母体。盘旋在我脑中的那些疑问又浮现了出来,循环播放着悲伤的曲调。我打开灯,不知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你知道西勒诺斯是如何回答弥达斯的吗?”

“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些不快。

我知道他想继续吻我。我想:继续滔滔不绝地烦他,推开他,避免他因为接触了我这个不祥之人而被死亡盯上,这样才能既保护我自己也保护他。他在四处张望,找寻卧室的方向,好顺畅地把我带进去。我继续高谈阔论。

“了解西勒诺斯的回答会让你受益:‘最好的东西你永远也得不到,因为所谓的最好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但对你来说还有次好的—立刻去死。’”

他的头脑止步了。

“你这是要赶在我们亲热前,告诉我我不值得活吗?”

他取下眼镜,擦了擦脸,深陷的眼睛似乎快要沉到脑袋里头去了。他看起来很疲惫。他站在我面前稍远的地方,刚才在亲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顽固与拘谨此刻又回到他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纷乱的思绪在我脑袋里相互冲撞,相互抵触,同时又在相互沾染,生成一点点善意的谎言,一句缓和窘境的陈词滥调。“况且,”我说,“性是通向死亡的一种方式;你想想就会明白,我是在给你机会走出性和死亡的双重门。”

“这可不是小事。”他硬生生地说道,十分勉强。

“就是这个道理,本博先生。你说到点子上了。”我惊呼道,想要哄他开心。然后,我降低音调,说出了一句更加恰如其分的结束语,“那么,就请将它塞进你的烟斗里吸掉吧。性与死亡的双重门!”

“当心,”他说,“我的烟斗。”

我知道了,卢多·本博属于那种会定期擦鞋、熨烫衬衫的男人。我抬手把烟斗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来。他闷哼了一声,已经不能自持。我咬住他的唇,闻起来像沾了蜂蜜的草莓,散发着香草和烟草的清香。我的舌尖来到他门牙间的罅缝,那是象征着空寂的罅缝。我可以这样吮吸他的双唇好几个小时,但我停了下来,轻轻把烟斗塞进他嘴里,用法语说:“这不是一支烟斗![54]”

他歪过头来,笑了笑,然后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我们身后的扶手椅上。

他回到我身边,我的两手长驱直下,落在他的裤子上。他转过头,依次亲吻我的脖子和肩,轻咬我的耳垂。

我注意到一件怪事:我的指尖在隐隐作痛。那是我在以往的**经历中从未体验过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电流在我的病手上涌动吗?

他推着我穿过过道,身体紧贴着我。

“这里,”我说,“这扇门。”我们走了进去。

我们躺在**,为对方褪去衣衫。卢多抬头看了看床柱,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

“想让我把你绑在**吗?”我提议。

“别,别,”他哀求道,“请不要这样。否则你又会开始一套关于死亡的说辞。”

我告诉他,他这个人不声不响的,其实懂得很多,我有充足的证据能证明他是本博家族的后代。

“你为什么总提我是本博家族的后代?我当然是本博家族的后代。”

“没错……”我说。

他进入我的身体,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呻吟,仿佛在遭受某种痛楚。我似乎听到他说:“你很特别,你的黑暗让我害怕。”但当他抽身出来时,他换了一种论调,“你的那里,”他说,“像一条光的隧道。如此美好。”他温柔地吻我的唇边,“你尽兴了吗?”他问,对自己很满意。

“没有,”我干巴巴地说道,“请继续。”

他潮红的脸再次变得煞白。

正在这当口,托特,那只顽皮的鸟,走了进来。黄绿色的羽冠直直地挺起,全身凌乱不堪,翅膀上的羽毛支棱着。他迈着至今为止从未展示过的内八字,沿地砖走来。我想知道他这是打哪儿来的。也许他在地上的某个地方凿了个洞,以便随时能藏身进去。

“这,”我撒了谎,嘴里一股味道,“是我的鹦鹉。”

晚餐喝下的酒让我嘴里发苦,口干舌燥。我需要水。我走进厨房,端了满满两杯水回来。爬上床时,我把水洒在了卢多身上,他失声尖叫,冰冷的**顺着他的腰部直往下流。

“有道理。”他说,声音中有些犹疑。

那只鸟还没走,正打量着**的情况,这**纠缠的画面,他或许见过,也或许从未见过。

“那只鸟最开始是在你的手提箱里吗?”卢多呆呆地问道。

我已经忘记是他把我从机场接过来的了。我想,好在谎言本就是灵活多变的。

“是的,”我说,“这只鸟是我昔日的尸体里的一部分。他和别的东西一同住在那里。”

我说这些话时,托特抬起了右爪,向卢多致意。然后他转身,大摇大摆地退到了门外。

“乌纳—穆诺,乌纳—穆诺!”我不动声色地喊道,看着鹦鹉走远。卢多凑过来,他的头发在我的脸颊上摩挲着。

“我们要重新进入正题吗?”他问。他背靠在一根床柱上,脚踝交叉。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我张开嘴,把两边的嘴角翻下来,眯起眼睛,做出伤心的表情。“你的那里如果是个人,应该长这样。”我这样一动不动摆了好一会儿。卢多的眼睛左右晃动着,在解读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如果我的那里是个人呢?”我问,邀请他也礼尚往来,就我的**做一番想象。

“我觉得它大概会在人行道上狂奔,无奈而痛苦地举起双臂。”

“你觉得它有压力?我可不这么看。”

我对他解释说,它会悄悄溜过人行道,嘴里念念有词,像水族馆里的鱼那样。

托特沿着过道奔了回来。他急速从卧室门口穿过,尖利地叫着,仿佛后面跟着要杀他的刺客。

“那只鸟在干吗?”卢多问,手指在我背上游弋,想把我拉回他怀里。

我一把将他的手拍掉了,因为这时候我从文学母体那里收到了极其重要的信号。是乌纳穆诺的话,他本人说的话,仿佛他就站在床边,头戴帽子,下巴蓄着尖尖的胡子,从又薄又干的嘴唇间发号施令,命我告诉卢多·本博—此刻卢多正在问我,怎样做才能让我尽兴—放弃吧,因为众所周知,“爱情是场战争”,因此“当忧伤的重槌在相互伤害的研钵里将我们的心研磨碾碎时”,他和我将同时体验**的愉悦。

“这是谁的话?”他问道。

那只鸟再次从门前穿过,急匆匆地来回奔走。他把羽冠垂了下来,好让自己奔走起来更加畅通无阻。

“高尚的乌纳穆诺。”我说,咧嘴一笑。那只带着死亡气息的鸟,是在从文学母体里向我传送信号。不能更明显了。我看着他离开,听到那只鸟在过道尽头一声声唤道:“乌纳—穆诺,乌纳—穆诺!”

卢多拿起**—白色紧身短裤—把溅在上面的精液擦拭干净。

“我可以比乌纳穆诺做得更好。”他说,把**折起来,放在床沿。

我看到他的头脑在打转。他的家伙抬起蔫下去的头,正跃跃欲试。“你不相信我?”他说。我的心跳停止,有一种想要摆脱他的强烈冲动,仿佛我空寂里的青烟正在往喉咙里冒,让我无法呼吸。但奇怪的是,我同时又害怕他会离去。不管我怎么想,事情已成定局,他要留下来了。他的倔强和决心让我心生戒备,同时又感到慰藉。掩藏在严苛面具下的他是一个乐于讨好而且感性的男人,一个浪漫的人。我这样思索着,卢多·本博突然叫我躺下,张开双腿。

“悉听尊便。”我说。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做了什么,只感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向顶端,向我袭来。我指尖的疼痛感回来了。我感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溜走,与他的生命冲撞,溶解。让我惊讶的是,这感觉有点像垂死之际被救了回来,像崩裂成了千万个碎片,我的每一个部分都成了一个感知的平面,一片俯瞰万物的高地。我昔日的苦难画面变得像照片一样平坦,在我头脑里展开。我看到,里海的黑色水面拍打着这些年间被它吞噬掉的房子的石灰墙面;沙滩上,丢弃的西瓜皮露出诡异的白色笑脸;身着伪装的男人乘着小舟在海岸边巡逻;病恹恹的椰枣树;一排排沾满灰尘的大部头经卷;我父亲沾了茶渍的胡须;伊斯坦布尔的蓝色穹顶,掩映在从远处照射过来的棕色阳光下;拂晓时分的地中海,慵懒,一片紫色,“泯灭的希望之海”拍打着边缘的悬崖和粉色花岗岩洞穴;最后,那个断了血脉的房间……这些画面属于我曾经熟悉的那些个自我,但她们的身份在流亡的猛烈摧残下,已经四处消散,对我而言变得那么陌生。我看到那些个自我排成列队,一个个看起来无助,苦恼,茫然。她们盯着我,我心头那张支离破碎的纸卷成了一份我读不了的轴卷。我什么也给不了。“次好的东西就是立刻去死。”我低声说道,最后一次攀上极乐的巅峰。卢多把脸从我下体移开。那些画面消失了,沉入遗忘的海洋。

“我们是一堆可怜的肉和骨。”我说道,平复着呼吸。

他为我拭去脸上的头发,说:“看,你的鸟又来了。”

是的,托特又来了,在门框那里盯着我们。

“外面的走道。”我继续说道,“是流亡走廊。”

我话一出口,寂静再次回来了。

性往往以空虚告终。送别**的欢愉后,我的空寂张开,变得前所未有地宽广,让我们得以短暂窥视深渊里柔滑的黑色深处。阿瑟·叔本华知道,帕斯卡尔也知道。而我,斑马,命途多舛的知识分子团体中的幸运儿,栖居在文学母体中,像蜘蛛攀住网那样紧紧抓着这条真理。因而,就像上述哲人那样,我不仅坚信人应该在盲目寻找爱情时全身心专注于美学思考,同时我也反感人类物种延续这种毫无价值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