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崔老道捉妖

一 撂地画锅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夜盗董妃坟”之后,崔老道捡回一条性命,把所得贼赃全给了粥厂道观,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可他不会种庄稼,在乡下养不活一家老小,没办法又回了南门口摆摊儿算卦,这才引出一段“崔老道捉妖”的奇事。这件事也有个前因后果,要想知道来龙去脉,那就得从头说起。

话说崔老道在南城边上摆摊儿,给人算卦测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候连年战乱,他那套在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儿也没有多少人信了,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风了。可旧天津卫是块宝地,养活富人,也养活穷人,因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靠什么吃饭的都有。本钱大的开商铺,本钱小的起早贪黑,到南市摆摊儿做小买卖,不然到码头上扛大包,或给洋人跑腿儿,或去街头演杂耍卖艺。不管到什么年头,饿不死有本事的手艺人,哪怕没手艺、没本钱、没力气,只要豁得出去也行,横的不要命的可以当混混儿,地痞无赖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饭碗。

崔老道除了算卦批命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什么也不会,但光指着这个早晚得饿死,想来想去干什么好呢,后来总算想出个点子,摆摊儿算卦的同时还说书。凭着嘴皮子利索,能说《岳飞传》这套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内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顺嘴现编。可崔老道有个能耐,别管侃得多么邪乎,吹得如何大,到最后他总能给圆上。

而且《岳飞传》里有许多神怪故事,岳飞岳鹏举是我佛如来头顶佛光里的金翅大鹏鸟。这大鹏鸟太厉害了,以前跟孙悟空斗过法,只因在西天听经的女土蝠放了个屁,惹恼了金翅大鹏明王,两翅一扇一口啄死了女土蝠,大鹏鸟让我佛如来贬下界投胎,要与女土蝠了却这段恩怨。它下界途中又啄瞎了一条老虬龙的一只眼。结果这几位神怪仙佛托生到人间,变成了岳飞、秦桧[据传说,秦桧为虬龙转世,秦桧之妻王氏为女土蝠转世。

]、金兀术[据传说,宋徽宗因对玉皇大帝不敬,玉皇大帝派下赤须龙扰乱宋氏江山,赤须龙转世为金兀术。

]这些人物,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很重。以前的老百姓专喜欢听这样的书,南市三不管儿那地方的闲人也多,崔老道又能讲会拢人,摆上摊儿先开腔唱道:“一字写出一架房梁,二字写出来上短下长,三字写出来横看川字模样,四字写出来四角四方……”这么一唱,先把人聚过来,然后拍醒木开讲,还真有许多听众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崔老道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他知道说书得有扣儿,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儿说,人们听完一散没人掏钱,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给钱的人就少,扣子大了你不会要钱,人家也不愿意掏腰包。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富裕,真有钱人家早去茶馆听了,所以得会说,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还会说话。毕竟周围这些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根本没钱,你伸手张口要钱,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人伤了。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紧张之处,就拿个碗出来放到地上,脸上赔着笑,对周围的人们抱拳拱手:“诸位,老道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武穆,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诸位在这儿听老道这段说话,一是捧老道的场,二是咱的缘分。可老道我也是拉家带口,大人孩子得有口饭吃啊,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我们一家人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这就叫棒子面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得求您各位,您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这是秋凉天寒时说的话,天暖的时候还得改口,那时崔老道就说:“老天爷真是心疼咱们穷人,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老道一家子冻不死了,一件棉袄能拆改两件小褂儿,可天暖和也不解饿呀,老几位您还得帮帮忙。”

所以说吃张口饭不容易,这叫“撂地画锅”,站到当地张嘴开言,说几句就能让人们掏钱,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崔老道连说书带算卦,有时候把饭钱赚够了,也送人几卦,能够勉强维持生计。但这么糊口可不能赶上刮风下雨,南市三不管儿是热闹,可分什么天气,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天气不好的日子就得挨饿。

有一回连雨天,满大街都没人了。崔老道望天叹气,正愁得没咒儿念,这时来了个刘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脑袋大脖子粗,一张大嘴,满口的獠牙里出外进,是南市的半个混星子,专门给人了白事儿,就是谁家死人了,他帮着打点安排,规矩全懂,当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在年轻的时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也没剩下几个。这天刘大嘴揽了个大活儿,城北官银号旁边有个大财主,老爷俩腿儿一蹬归了西,家里只剩个傻儿子,现在要操办白事。可最近城里死人多,刘大嘴实在找不着和尚老道了,想起他师傅崔老道,虽然崔老道不是干这行的,可这些迷信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刘大嘴急匆匆地赶来,让崔老道准备准备,一会儿过去帮忙,得了钱师徒二人平分。财主家那位傻少爷的钱没数,这活儿做下来,钱准少不了。

崔老道大喜,还得说是徒弟刘大嘴知道心疼师傅,当即收了卦摊儿,一路直奔城北,白天穿上道袍念经,晚上开始送禄。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种风俗,送禄是送福禄之意,旧时迷信,有钱人死了之后要升天。请来和尚老道之类的人,用黄纸糊一个空筒子,形状就像批斗大会戴的高帽,烧纸时把这黄表纸糊的筒子放上去,这筒子叫“表”,是给玉皇大帝上的奏表,告诉上天这个人生前积德行善,死后可以升天。黄纸扎糊的表让火一烧,热流往上走,它就能带着冒火发声,在此过程中可以响三次,响过三次就意味着死人上天了。

纸糊的空筒能响,是因为糊的时候特意多加了几层纸,纸厚能把热流闷在里头,聚集一段时间“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很是唬人。旧社会的人不懂其理,以为这玩意儿真能通天,据说纸表烧上天时,响这三下的动静越大越好。那些大户人家特意多给钱,让和尚老道把纸表糊得讲究一些,钱给得越多纸表越响,说明心诚家善,其实这都是指着白事吃饭的那伙人蒙取钱财的手段。

刘大嘴是执事,所谓“大了”,提前糊好了纸表,跟崔老道带着送禄的队伍,笙管笛箫吹吹打打,走到十字路口。按迷信的说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会跟着人回家。

送禄队伍行到十字路口,开始烧成队的纸马香稞,一旁有锣鼓班子吹打。崔老道身穿道袍,让那位傻少爷跪在地上,他手里端着铜盘,上头放着黄纸表。

刘大嘴告诉傻少爷:“少爷,你瞧见没有,咱这就送老爷上天了,等会儿这黄纸糊的奏表冒出火,它每响一下,您就得磕三个头,然后给老道赏钱。”

傻少爷才十七,老爷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个,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可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此时他披麻戴孝,问刘大嘴:“我爹上天干吗去?”

刘大嘴说:“上天成仙啊,老爷子上天进南天门就成仙了。”

傻少爷一听乐了,说道:“上天成仙太好了,那我得多赏你们钱。”

刘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个眼色,立即拿火把那纸表点着了。

崔老道端着铜盘,俩眼盯住燃烧的纸表,嘴里念念有词,旁人谁也听不明白,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子往上一蹿,火花纸灰四溅。崔老道拉着长音儿,高声叫道:“老爷子灵魂出壳,孝子跪……”

刘大嘴帮腔作势,赶紧掏出个碗举在傻少爷眼前,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了,孝子快打赏,让崔老道好好念咒儿。”

傻少爷磕完头,掏出一把大洋,放到刘大嘴碗里,告诉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儿念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

崔老道偷眼往碗里一看,这傻少爷可真不少给,足有十块现大洋,心里边高兴,这得在南门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赚来,当即卖力念咒,一会儿黄纸表又是一响,他叫道:“老爷子上天了。”

刘大嘴又撺掇傻少爷掏钱,那傻少爷真舍得啊,又掏了一把现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纸表爆出最后一响,崔老道心想这回妥了,分完钱回家买米买肉包饺子捞面。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不敢停,继续叫道:“老爷子进南天门,孝子再叩头。”

刘大嘴紧在旁边让傻少爷多掏钱,吆喝道:“恭喜老爷子进了南天门,孝子贤孙叩首跪送,赏崔老道……”

刘大嘴这边吆喝着,那边傻少爷也要掏钱,忽然不知哪里又是一声响,凄厉的声音撕破了夜空,在场之人听得个个脸上变色。

二 烧河楼

往常给玉皇大帝烧奏表,最多响三声,让死人进了南天门,这事就算完了。谁知这三声响过之后,半夜里又传来一声响亮,那年头世道乱,经常打仗,送禄的人们听这声音不太对,刚才的动静好像是枪声,大伙儿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儿打枪?

傻少爷一听不干了,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上去抡圆了胳膊,给刘大嘴一个大耳刮子:“你跟崔老道骗人啊,说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给枪毙了?赔我爹……你赔我爹!”

刘大嘴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想编个借口把傻少爷糊弄过去,但一低头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来刚才这一枪是颗流弹,不知道从哪儿打过来的,正打到刘大嘴身上。他“哎哟”一声,急忙想用手去捂枪眼儿,这手还没等抬起来,身子一晃,当场扑倒在地,已然气绝身亡,可俩眼还睁着,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挨了枪子儿。

周围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顿时乱了套。这时远处枪声大作,谁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乱子,人们你拥我挤,四处逃窜,争着往家跑。

崔老道当时也蒙了,顾不上给刘大嘴收尸,赶紧把那碗里的大洋抓起来,跟在人群中撒开腿往家跑,就看到街上乱成了一片,远近好几处火头。他心慌不辨路,拖着那条瘸腿,随着满街的人群跑。

这时出来好多军警,不问青红皂白到处抓人。崔老道也让军警当场按住了,那些大洋全被没收,跟一同被抓的人关进了监狱。

原来这天城里发生了民变,老百姓跟军队起了冲突,一伙地痞流氓趁机打砸抢烧。傻少爷家里有钱,住在北城,那边全是大商号,有家最大的盛源当铺和旁边的洋行都让人点着了。有些地痞混混儿进去抢东西,还出了人命,等军警过来镇压的时候,真正抢东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两百来个在街上看热闹的平头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个。

北洋政府见烧了洋行,怕把事情闹大了,只好杀一儆百,没处抓真正的凶徒去,就打算在抓来的这些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众,然后请出大令开刀问斩。只要砍下几颗脑袋来挂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够迅速稳定,对内对外也好交代了。

问题是抓了那么多人,总不能都砍了,杀少了又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军政府合计了一下,决定要八条命,砍下八颗人头,准能把这次的乱子给平了,但选这八个替死鬼又是个问题,谁该死谁不该死没法儿区分。

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谁的脑袋,这些事不在话下。单说牢里关满了从街上抓来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听人说了,心里明白了七八。他被审了一通然后推进大牢,那里面人挨人、人挤人,有些人认识崔老道,一看他进来赶紧给腾个地方:“道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崔老道摇头叹气,连称倒霉:“别提了,一言难尽,敢情老几位也都在。”

这些被抓来的大多是闲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听见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有那不知死的跟崔老道说:“道长您昨天那段《岳飞传》,可正讲到金兀术在朱仙镇摆了连环马,南宋兵将抵挡不住,岳元帅怎么破这阵?我都快急死了,晚上睡觉都没睡踏实,要不然也不能上街看热闹让人给抓了,您来得正好,反正咱在这儿干坐着没事,您给我们接着往下讲吧。”

崔老道说:“咱项上人头都快保不住了,诸位怎么还有心思听《岳飞传》?咱这次这事闹大了,烧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儿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顶罪。同治九年(1870年)火烧望海楼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颗脑袋才算完,虽然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倒霉顶罪的也是咱这些穷老百姓。”

大伙儿一听崔老道说得有理,都在那儿唉声叹气,有胆小的哭天抢地,大声喊冤。

崔老道心想,牢里乱成这样,一会儿追究下来,还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头上?他忙说,诸位别乱,听老道我唱两句,此刻触景生情,唱起当年火烧望海楼的事,只听崔老道唱道:鬼子楼高九丈九,众家小孩儿砍砖头,一砍砍进鬼子楼,五月二十三起祸头,城里城外众好汉,天津卫的哥们儿要报仇,手拿刀枪剑戟,斧钺叉钩,拐子流星带斧头,一齐奔到望海楼,杀声犹如狮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个不留情,从此惹下大祸头……

大清国还没倒台的时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盖的教堂,教堂里收留盲童。老百姓们不知内情,风传说洋人专挖小孩儿眼珠子,有些人信以为真找上门去闹事,引发了很大的流血冲突。洋人开枪打死了知县随从,乱民们一拥而上烧教堂、杀洋人,洋人军舰直抵入海口,逼着清廷查办此案。官府只好连蒙带唬,抓了二十个混星子,说是打几下板子揍一顿让洋人出了气就行,然后给你们银子。结果在夜里把这二十个人都拉到街上砍了头,虽然是半夜,但城里的男女老少听到消息都来观看,以前会评弹的民间艺人连说带唱,讲的就是这段事迹。

崔老道一边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张着嘴等米下锅,他这一死可让那几口人怎么活,怕是“夜盗董妃坟”的报应来了,也悔恨自己见财起意,跟刘大嘴去给傻少爷操持白事,要不然怎么能稀里糊涂地下了大狱。他心中伤感,越唱越是悲切,把周围那些人都听得跟着掉眼泪。

这时候却听脚步声响,有些狱警走过来,为首的一个狱警拿警棍敲打铁栅:“谁在那儿号丧呢?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诉你们这些人,上面已经把事儿查清楚了,没那么严重,现在就把你们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给我老实点儿,别在街上乱逛了。”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如临大赦,个个喜出望外,等牢门一打开争着往外跑。

崔老道是最后进来的,离门最近,一转身就能出去,他急着回家,一看牢门打开了,赶紧往外挤,脑袋还没探出去,就让那狱警给推倒在地:“谁也不许挤,一个一个走。”

崔老道见身后那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他急忙挣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谁知那狱警跟他过不去,还没等他把脚迈出去,又让人家推回了牢里。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有种无助的恐慌,问道:“爷台,老道没得罪过您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让别人出去不让我出去?”

那狱警说:“你这牛鼻子老道刚才在这儿妖言惑众,唱什么官府要拿无辜百姓的性命顶罪,你还想出去?”

崔老道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心里这份后悔就别提了。你说让人家抓进来老老实实待着多好,也不知怎么让鬼催的非唱那段《烧河楼》。如今官府哪管平民百姓死活,在监狱里死个人,跟死个臭虫没什么两样,抬到西关乱葬岗就填了万人坑,这帮穿官衣儿的给你胡乱安个罪名,便可以请功领赏,如果这次被留在牢里,再也别想活着出去了。他苦苦哀求那位狱警:“爷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千万要高抬贵手啊……”

那狱警根本不搭理崔老道,而狱中其他人则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会儿工夫跑了个干干净净。崔老道欲哭无泪,只好自认倒霉。

谁知那狱警过去把崔老道扶起来:“道长,我常到南市听你说《精忠岳飞传》,我都听上瘾了,刚才是救您一命,您可不能赶着出去挨头刀啊。”

崔老道越听越糊涂,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官府要处决八个人顶罪,假意把这些人都往外放,最前边挤出去的八个人就该死,到外面让人家五花大绑捆个结实,二话不说拉到法场就地正法,请大令过来斩首示众,此刻这八个人已经全被砍了脑袋。民国时的死罪一般是枪毙,大令相当于部队里的刽子手,专砍军阀部队里的逃兵。这回要平定局面,所以没枪毙,而是请军阀的大令枭首。

这狱警姓杨,名叫杨以德,排行第二,人称杨二爷,大小是个头目,也爱听崔老道说书,不忍看崔老道稀里糊涂地成为刀下之鬼,这才把他拦住。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崔老道千恩万谢,辞别杨以德回到家中,从此跟杨以德两个人经常走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仍是摆摊儿算卦糊口,这辈子没少吃苦,不想让后人再学他的本事,托杨以德帮自己儿子找了位师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可以自食其力,绝不能再跟他一样吃江湖饭了。

杨以德这人长得面相不好,却是个热心肠,找到一位手艺高明的木匠,让崔老道的儿子去做木匠学徒。那年头当学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学徒到师傅家里学手艺,不用付给师傅学费,师傅还得管吃管住,但不论什么脏活累活,只要师傅吩咐下来,都必须要做,另外虽然是说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听师傅的了。可以说当学徒非常苦。学艺三年,三年之中师傅将自身本领悉心传授。三年师满,徒弟却不能立刻另立门户,还要在师傅家帮工三年,仍然按照学徒的待遇,这是为了报答师傅传授本领的恩情。

学三年帮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赚钱。有许多急于自己创业的学徒,耐不住这连学带帮的六年之苦,学了两年便逃回老家赚钱去了,所以到后来许多师傅在传授艺业之时,都有所保留。以前三年能教会一个徒弟,现在没个五六年,绝不把真东西都传给弟子。人家师傅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答应三年准能学会,学会就让出徒,只要崔老道的儿子塌下心来,跟师傅学会木匠手艺,今后足以安身立命。

崔老道受过杨二爷多次恩惠,总念着这个人的好处。可好人不长命,1939年发大水,杨二爷为了救小孩儿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实杨以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但是据说发大水的时候闹过河妖,杨二爷是让河妖吃了。

三 大清河里的河妖

民国二十八年,也就是1939年,那年气候反常,黄河泛滥,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人们一抬脚就能踩死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但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有人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还有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那些东西也不避人,等天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街上行人稀少,各家关门闭户,有钱人家还好说,看天儿吃饭的穷人瞪眼挨饿。崔老道一家住在南市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就是过去的黄包车,也叫拉胶皮的。这个拉洋车的外号叫铁柱子,家里穷得不像样,一来赶上连雨天,二来铁柱子的老爹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着要完。

铁柱子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土郎中一摸那老头儿都快没脉了,告诉铁柱子这人快没了,赶紧准备后事。铁柱子慌了手脚,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崔老道同样好几天没出摊儿了,一家老小都饿得眼珠子发蓝,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他知道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凑了一点儿钱,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老爷子辛苦一辈子,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大伙儿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儿钱,人死出殡之前,最起码得有点儿供奉,要不然到了阴间也是饿死鬼。

铁柱子是个孝子,可家徒四壁,哪有钱啊?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他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也太早,跑出几条街都没人,他心里难过,脑中混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铁柱子急得蹲在房檐底下掉眼泪。

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着学生服,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的,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正好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给了铁柱子。

铁柱子谢过学生,裹好点心不让大雨淋着,一路跑着回到家里。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大哭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一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从前清嘉庆年间就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很宽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儿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如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经常死人,买卖做得很大,本来很大一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单是点心,蜜饯元宵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喊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您活着的时候没吃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

此时就看那躺在**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张开嘴想够那块鹅油宫饼。院里邻居以为诈尸了,全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儿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吊回来了,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啊。他立刻让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一口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儿又睁开眼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他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无奈,只得跟铁柱子去找那个学生。两人冒着雨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再想回去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开始发大水了。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水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线,离着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离得远了,也看不出水势大小。

这时旁边草丛里有条大蛇,迅速游走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有种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跟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河里还有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城区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没入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老百姓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

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洪水起伏漂流,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洪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流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过来十几条船,崔老道相熟的杨以德也在其中。

这时杨以德是警长了,他瞧见崔老道在树上,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满了人,吃水太深,掌船的告诉警长杨以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以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想多救一个是一个,不过小船上确实是没地方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震,用手遮着雨朝其所指看去,果然远处有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洪流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崔老道和警长杨以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以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去搭救落水的人。

此时崔老道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他突然想起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四 拉胶皮的铁柱子

相传很多年以前,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人们都说那是河妖,为此死了许多人。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可能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儿,忽见洪波中的漩涡突然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儿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总是想方设法帮忙。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洪波里有河妖出没。

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感恩戴德,他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他当即发了大誓,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宁静。

铁柱子出主意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清河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怪物。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清河如此宽阔,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看这河里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大清河里了。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一问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儿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儿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心想这回麻烦大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数不胜数,想不出那河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赚钱养家糊口,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租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专捡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收了摊儿,便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这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他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城出怪事了!”

崔老道以摆摊儿算卦为生,并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但南市人来人往,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都能听到,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卫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个人,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尸体都找不着。这卫南洼是一片大水洼子,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深,周围有几个村子。也许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就躲在这片大水洼子里。

铁柱子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清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大清河挨着陈塘庄,在以往的民间传说中,这地方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陈塘关。陈塘关在海边,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古怪诡秘,没有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这东西道行太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卫南洼里,但也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一摆手:“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可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要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说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纵然是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这一家老小谁能养活?”

铁柱子点头称是,告诉崔老道只管放心,这些话他牢记于心,绝不敢忘。

崔老道当时画了张符,曲里拐弯的蝌蚪图案,又取出三根钢针、三根大香,一并交给铁柱子,天黑掌灯之后贴到床头,嘱咐再三。要说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不仅外人,连他家里人都不清楚,只能说是高深莫测,可自从“夜盗董妃坟”之后,崔老道再也不敢用了,他知道自己命浅福薄压不住,只凭摆摊儿说书算卦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饭吃。这次是真想替杨二爷报仇,不得不铤而走险。他也明白自己年老气衰,又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来,而铁柱子正当壮年,血气方刚,心直胆大,或许能行。

单说铁柱子把崔老道的话记在心里,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掌灯之后把那黄纸符贴到床头,点了根供佛用的大香,然后握着那根钢针躺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说坏了,崔老道只说晚上出门往城南走,可忘了问到底什么时辰出去,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三更还是四更?

铁柱子此人是个受穷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气,当下要找崔老道问个明白,匆匆忙忙起身出门,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在一条很平坦的土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我得背对着香火往南走!”

路上黑灯瞎火,除了铁柱子一个人也没有,他走着走着,看前边过来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黑衣老者看见铁柱子,停下脚步问道:“后生,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铁柱子想起崔老道的话,不敢理睬那个黑衣老者,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者见铁柱子不说话,从身后跟上来说:“等会儿,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家吧。”

铁柱子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头里走,但是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

黑衣老头儿跟在铁柱子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往那边走要做什么?”

黑衣老头儿看出他的神色,说道:“我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条路是奔哪儿的吗?”

铁柱子不再理会那个啰唆的黑衣老头儿,加快脚步接着走。他平时以拉胶皮为生,腿脚很快,没多一会儿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边。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那根钢针往水中投去,然后不再多看,扭头就往回走,路上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见了。他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点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里点的那根大香,认准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铁柱子快步往回走,离那香火越来越亮,眼瞅着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个寒战,发现自己还躺在**,那根香才烧了一半,刚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个梦,手里的钢针却不见了。天亮之后,他把经过跟崔老道说了一遍。

崔老道点头说:“你这么做就对了,再有两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万记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一定要在香灭之前回到家中。”

五 枪毙傻少爷

铁柱子有了头一回的经验,第二天坦然多了。到夜里掌灯时分,点上一支香,看头顶的纸符也贴好了,手中攥紧第二根钢针,躺到**就睡,再一睁眼从屋里出来,不知不觉走到那条黑暗无人的土路上。

铁柱子顺着路向前边走,和头一天夜里一样,又遇到了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老头儿这次显得很着急,对铁柱子说:“今天你绝对不能再过去了,你先停下来听我说句话,我告诉你件事。”

铁柱子记着崔老道的话,对那老头儿看也不看一眼,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哀求说:“后生,只要你扭头回去,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钱还是要宝?”

铁柱子虽然是穷,但为人很有骨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除掉河妖,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任凭那黑衣老头儿把嘴皮子磨破了,他也不理会。

黑衣老头儿说:“后生,枉老夫费尽口舌,你且听老夫一言,有钱了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娶媳妇不想?想吃好东西不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给你拿过来。”

铁柱子这时候也看出来了,这黑衣老头儿多半就是大清河里的妖怪,崔老道嘱咐的话不能忘了,任凭对方说出大天,我只当自己是没嘴儿的葫芦,一路来到水边,把那根钢针扔到水中,转身往回走。一起身发现仍在自己家的**,手里的钢针却没了。

转天白天,崔老道嘱咐铁柱子,这最后一次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稍有闪失可没人救得了你。

铁柱子说道长放心,白天依旧出去拉洋车赚钱。夜里贴好纸符,点了那根香,握住一根钢针躺到**,半夜起身上路。

那黑衣老头儿这次显得又急又怒,指着铁柱子的脸说道:“你还敢再来?”

铁柱子不理,心里只想着:“我走到水边,把这根钢针扔进去,往回走到家,大清河里的河妖准死,总算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了。”

那黑衣老头儿说了半天,见铁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恼恨起来,把脸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你把事做绝了,也别怪老夫翻脸无情,今天夜里我就让你全家都死!”

铁柱子是至孝之人,自己怎么样都不在乎,只怕连累家里的老爹老娘。他一听这话,心里暗自吃惊,转念一想不对,这黑衣老头儿又不认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里,险些上了他的当。

那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神色不定,终归还是没有开口,再次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着,我现在就去吃了你家里人……”

铁柱子见那黑衣老头儿说着话就往回走,以为对方真要去,忙转身叫道:“你敢……”他刚回头开口说话,就看身后那点香火一下子灭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路。铁柱子肠子都悔青了,但为时已晚,魂魄转眼间就散了。

崔老道这一夜也没睡安稳,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事。到早晨起来,始终不见铁柱子从屋里出来,推门进去一看,那根香火早已熄灭,铁柱子直挺挺躺在**,已然气绝身亡。

铁柱子的家里人和邻居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说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泪,有人惋惜,也许这就是命吧。

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他不敢声张出去,一个人躲到无人之处偷着抹泪,杨二爷刚走,铁柱子也死了。崔老道暗自赌咒,不除掉大清河里的河妖,誓不为人。可他也明白,他这把老骨头架不住这么折腾,还得找人帮忙,问题是找谁呢?

崔老道寻思能除掉河妖的人,一要胆大不怕死,二是心坚如铁,因为崔老道听铁柱子说了之前的经过,知道河妖会在半路上百般恐吓、千般**,心意稍不稳固,离魂之后就回不来了,到哪里才能找到诛妖的侠壮之士?

转眼过了几个月,崔老道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终日愁眉不展,这天忽然想起来一位,是以前送禄烧奏表时的傻少爷。这傻少爷一脑袋糨糊,怎么看也与侠壮之士没有半点儿关系,可有一点好,只要提前告诉好了他,别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信,天底下哪儿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崔老道盘算好了,就去找那位傻少爷。送禄烧奏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傻少爷还真没忘,一见崔老道就急了,瞪眼问:“你这牛鼻子老道,上次送我爹去南天门,怎么刚进南天门就让人家给枪毙了?”

傻少爷仔细一想,刘大嘴确实死了,看来崔老道没说假话,因此不再追究了。

崔老道提前打听过,这位傻少爷本是家财万贯,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这两年早把家产败掉了一大半。崔老道煽风点火,告诉傻少爷:“今日一见,看少爷面带破财之相,是不是经常有小人来蒙骗您的钱财?”

傻少爷闻听此言连连点头,认为这崔老道还真会算卦,说得没错。

崔老道说:“老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憋着坏要把少爷家的钱全骗走,老道特地赶来给少爷通风报信,咱们不能让这老头儿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语,把傻少爷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这些年总吃这个亏,最怕让人家把钱蒙走,崔老道将以前嘱咐铁柱子的话,又嘱咐给傻少爷,让他原样照办。

傻少爷也和铁柱子一样,床头贴符,床下点香,晚上捏着钢针出门,一路往南走,同样在半道遇到了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第一天那黑衣老头儿先问傻少爷去哪儿,又说那地方不能去。傻少爷只记着崔老道的话,认为那老头儿是憋着坏来骗他的财产的,根本不予理睬,到水边扔下钢针,掉头就往回走。第二天那老头儿求傻少爷回去,要钱给钱,要宝给宝,傻少爷是直肠子的实心眼儿,认准了这老头儿是骗自己,只要一说话家里的产业就没了,便闭着嘴不答一言。第三天那黑衣老头儿凶相毕露,声称要去吃掉傻少爷全家老小,傻少爷家里就他一个人,老爷子早上南天门当神仙去了,其余都是下人,是死是活他不在乎,根本不吃这套。等那黑衣老头儿意识到这位是脑子里一根筋的主儿,傻少爷已经把钢针投完了。

第四天早上,几片朝霞飞天际,一轮红日上扶桑。崔老道跑到卫南洼去看,就见水边站满了人,原来河里浮上一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嘴里吐着血沫,白肚皮朝天。附近的村民用钩竿子拖拽上岸,各家各户争相上来割肉,不到一个时辰,那条大黑鱼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崔老道收敛鱼骨,用火烧成灰,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到城西养骨塔下,从此很少再有水灾发生。直到解放后,1956年的时候,养骨塔因雷击破坏倒塌,当年汛期连降暴雨,洪水犹如脱缰野马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大半个城区。

民间传说河妖是条大黑鱼,也有人说是条大蟒蛇或是老鳖。崔老道则说河妖是附在水族身上,其形并不固定,凭他的本事,没办法将其彻底铲除,只能捉起来镇在养骨塔下。那座养骨塔是城里的义民所造,专门收殓荒郊野地里没主儿的尸骸,塔里堆满了骷髅白骨,所以塔砖上全都是符咒。崔老道捉妖之后,把骨灰坛埋到塔下,很多年后终于等来天雷诛妖,经过这场大水,往后多少年都不会再有水患。

崔老道常年在南市摆摊儿算卦说书,一生贫苦,活到解放后才去世。他这辈子认识许多奇人,结交了许多朋友。许多老辈儿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崔老道捉妖”“大闹白事会”“夜盗董妃坟”等,在街头巷尾传来传去,难免有许多添油加醋的成分。再加上有些民间艺人把崔老道的事编成了快板、评书、相声,更让人无从知晓哪段是真哪段是虚,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点儿高深莫测,既平庸又离奇。

至于崔老道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也是众说不一,有人说他不仅跟师傅学过,还有奇遇。据说当年崔老道在一个村子里给人张罗白事,那家摆席摆得不错,崔老道贪嘴,吃得口滑,夜里跑肚拉稀,蹲到乱草丛中出恭。月色正明,忽听野地里“唰唰”作响,好像有人走过来了。崔老道怕出丑,躲在长草之后不敢出来,偷眼一看,原来是一条细小的五花蛇,在月光下蜿蜒游走,对面是只大壁虎,蛇与壁虎争斗良久,终于一口把壁虎吞了。崔老道在旁看个满眼,想起曾听人说蛇吞壁虎为“龙虎合”,这地方一定有宝。他当即在地上挖掘起来,掘得一个生锈的铁盒,盒中有一卷残破发黄的古书,他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此书。不过谁都没看过崔老道的古书,他也没留给崔家后人。

如今知道这些事的老辈人越来越少,我仅就当年听家里人和邻居们说的内容,随便给诸位讲一些。崔老道的后人学做木匠,不再吃江湖饭了。到崔大离这代,干得还不错,没赶上下乡插队,进了厂子当了工人。不过看一件事是好是坏,必须从长远来说。崔大离虽然没有上山下乡吃苦,但在厂子里吃大锅饭,把人养得一懒二废。等到国营单位日渐衰退,许多人下岗吃低保,反不如那些上过山下过乡吃过苦的人知道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