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盗董妃坟
一 崔老道算命
我在筒子楼有个老邻居叫崔大离,本名崔大利,取“大吉大利”的意思,因为此人太能吹牛,时间久了,大伙儿都管他叫崔大离。他对老天津卫的旧事,知道得特别多,说起来跟煎饼馃子似的,全是一套套的,其中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胡吹。
咱举个例子来说,老天津卫有三宝三绝:三宝分别是鼓楼、炮台、铃铛阁,三绝分别是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这里面顶有名的是狗不理包子,当然我是指以前那个年代,如今的包子咱就不提了。
我曾听崔大离讲过狗不理包子的故事,有不少都是书本上没有、快失传的内容,比如这狗不理包子为什么叫这名儿?按现在正式的说法创始人小名叫狗子,生意太忙顾不上理人,所以他开的包子铺被称为狗不理。这听着就让人糊涂,怎么个太忙顾不上理人,主顾来了不理不睬,买卖还怎么做?另外,民间传说里这狗不理包子不仅好吃,吃了还能升官发财,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儿?
以前在老南市筒子楼对面,正好守着一家国营包子铺,一碗馄饨、三两包子就能对付一顿饭。我经常到那里解决午饭,如果遇上崔大离也在吃包子喝馄饨,他肯定要把这包子铺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就开始给我讲“狗不理包子”的掌故。在这家包子铺工作的几位阿姨气得狂用白眼儿翻他。
我听崔大离说,天津包子铺太多了,不是每种包子都叫狗不理。旧时的狗不理包子真是与众不同,天津人有句话“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其实这话都多余,不在褶儿上当然是在馅儿料上,可狗不理包子全是十八个褶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里面的馅儿也讲究,人们评价它是“馅儿大油多,肥而不腻,清香可口”。
这三句评语来得十分不易,馅儿料最大的讲究在于搭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时令不同,搭配的比例都有变化。肉馅儿里的香油葱姜放多放少全有定量,不凭眼力,必须看秤下料,最关键的一点,那时候没有味精,用骨头汤、鸡汤调味儿,这种包子吃起来自然不一样。
狗不理包子的祖师姓高名贵友,小名狗子,从清朝光绪年间开始,摆摊儿卖包子,小买卖雇不起帮手,这摊子上所有的活儿,全是他自己打点。高贵友这名字起得好,可本身只是个摆摊儿卖包子的,能有多高贵?再说常来的主顾们不知道大名,习惯“狗子狗子”的这么招呼他,后来狗子凭着真材实料、手艺精湛,把生意做得越来越火,回头客也越来越多,来买包子的人都排长队。狗子实在忙不过来了,只好想了个办法,在眼前放一个大碗,无论谁买包子,先把钱扔到碗里,他不用抬头,一看碗里是多少钱,该给几两包子就给人家拿好了递上去。只看钱不说话,连头也不用抬,能省的动作全省了,由此才得了狗不理的名号。
狗不理包子的买卖越做越大,从运河边的小摊位变成了包子铺,又从包子变成了饭馆。清朝末年天津卫是驻军的地方,有袁世凯的部队在小站练兵。兵营里某位带兵的军官,听说了狗不理包子的美名,赶上不当差那天特意过去尝尝,买来包子往嘴里一放,一咬一嘴油,那味道又香又鲜,心里赞叹,果然是名不虚传。
过了些天,恰逢袁世凯做寿。这军官发愁送什么贺礼,袁世凯手握兵权,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结交的全是名公巨卿,这样的上司你能送什么礼?礼轻了不仅拿不出手,还有可能得罪上司,礼重了又送不起。这军官想来想去,想起了前两天刚吃过的狗不理包子,到袁世凯袁大人做寿的日子,拎了两盒狗不理包子去贺寿。袁世凯尝了一个也是连声称好,真是跟一般的包子不同,从此把这军官视为心腹着重提拔。
要说袁世凯后来能当上袁大总统,那心眼儿能少得了吗,专会花小钱办大事。他学这军官的法子,拎着两盒包子去拜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在宫里天天吃御膳,御膳房里什么样的包子不会做?却真没有这种民间风味,慈禧太后本来也是只老馋猫,一吃就吃上瘾了,龇着大板牙笑得前仰后合,还认为袁世凯身为朝廷高官,却连这普通百姓才吃的包子都知道,必定是一位体恤民情的好官,袁世凯也因此更得势了。所以说狗不理包子不光能解馋,还能让人飞黄腾达。
据我所知,前边讲的狗子卖包子的事绝对属实,至于袁世凯给慈禧太后送包子,只有崔大离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编的,崔大离讲起这些段子比他自己家的事都熟。您大概觉得奇怪,崔大离四十来岁一个普通工人,无非平时喜欢跟别人胡吹乱嗙一通,整天游手好闲没点儿正形,他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段子?
这还得从崔大离他家的老辈儿说起,人家家学渊源,不过传到崔大离这代,只剩下耍嘴皮子的本事了,真本事早已失传。他祖上是清朝末年挺有名的一位阴阳先生,江湖人称崔老道,能算卦会看风水,咱这次讲“夜盗董妃坟”,要说这座坟是什么来历,还得先从崔老道说起。
崔老道当年在南门里靠摆摊算卦糊口,他的卦术名声在外,人们都说这老道算得准,实际上崔老道这套算命的卦术,全是糊弄人的江湖手段,连他自己都不信,唯独看风水看得准,找他选祖坟的都错不了。不过崔老道不愿意替人看风水选坟地,他知道泄露了天机,不折寿也得消福,所以几乎不用,平日里仅以算命为生。
崔老道算命的本事不高明,可仍有不少人很信服。比如前清时有三位去赶考的举子,路过崔老道的卦摊儿,三个人一路上都在想不知这次进京能不能高中,正好这儿有个老道会算卦,何不花几个钱找他算上一卦。
三位举子商量定了,一同来到卦摊儿跟前,问声道长,我们哥儿仨要进京赶考,您瞧瞧我们三人能否金榜题名?
崔老道坐在卦摊儿后面,抬起头挨个儿看了看三位举子,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作势比画了一下,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三个举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莫名其妙,老道这是什么意思?
头一位举子心想:“一根手指自是说仅有一人能够金榜题名,我刚生下来就找人看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天生的富贵之相,要说一个人能金榜题名,理所当然应该是我,这天机不可明言,说破了就不灵了,让我两位兄弟知道了,他们也会生闷气。”于是摸出钱来,毕恭毕敬地送给崔老道,付了很多卦钱,兴冲冲地走了。
其余两位举子和先前这位想得差不多,都以为崔老道这一根手指是暗示自己能够皇榜高中,心中窃喜,不敢表露出来,也加倍付了卦钱,拱手告辞离去。
崔老道旁边的徒弟都看傻了,师傅也太厉害了,一句话没说,只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三位举子就心甘情愿付了这么多卦金。
崔老道告诉徒弟,为师这一指里的学问可大了。这一根手指可以解释成三人中只有一人考中,或是三人中只有一个人考不中,还可以看成三个人里一个也考不中,不管结果怎样,那三个举子都会觉得为师卦术如神、未卜先知。这算命卜卦的江湖手段,就看你会不会左右逢源了,有此则神,离此则庸。
这就如同某人问算命先生家有兄弟几人,算命先生说你必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全是模棱两可的套话,怎么说都准。以前有个散尽家财走投无路的人来算卦,这是一个二世祖,以前家里有钱,老子撒手归西,就由他继承家业,不会做买卖,干什么都赔钱,最后把房产都搭进去了,就来找算命的给指点指点。以往那些算命的先生,如果得过真传,必然知道一个秘诀,当时正值战乱,算命先生收了卦金,就说你这人武运亨通,应该去当兵。那个人还真信了,去当兵打仗,从死人堆儿里活了下来,几年之后成了一个大军阀,大军阀带着金条来跪谢算命先生。其实他不知道,这算命的遇上他这样的主儿,全往军队里打发,因为这种人什么都不会,你指点他别的营生肯定做不好,唯有在战乱时去当兵,十个里头死九个,剩下一个只要活到最后,怎么也得混个一官半职的,当然认为算命先生是神卦了,却不知道这算命的身后跟着多少枉死鬼。
崔老道就以这些本事赚钱,不必为穿衣吃饭发愁,饿不死可也撑不着,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大户人家请他看风水,这崔老道一时鬼迷心窍泄露了天机,才引出一段“夜盗董妃坟”。
二 大盗燕尾子
董家是地方首屈一指的大户,家有良田千顷,仆役成群,家里有钱,却没有权势,常被官府盘剥,总在这方面吃亏。董地主许下大愿,将来一定让儿孙里有人做大官,否则再怎么有钱也没用,可家里几个儿子读书不成,没有一个争气。没办法,使钱买了个一官半职,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倒霉,家里人当上官就出事,这身官衣儿硬是穿不稳。
董地主万般无奈,想起自己有个闺女,生得花容月貌,以前有人出主意让董地主把女儿嫁给王爷。那时没舍得,如今狠了狠心,但是不嫁王爷,重金买通了宫里的总管,让女儿进宫当了贵妃,成为皇上枕头边儿的人。从此董家就是皇亲国戚了,可刚威风了还不到半年,宫里就出大事了。
原来这董妃在宫里没怎么受皇上宠爱,也不懂宫里的规矩,得罪了慈禧太后,随便安了个罪名逼着她吞金而死。董妃死后也不能进大清的后龙禁地,尸首送回来让家人自行安葬。董地主大哭了一场,一是伤心女儿惨死,二是哀叹董家气运不好。
有人给董地主指点,说是董家祖坟风水旺财不旺官,要想得势,还得再找块好坟地。董地主就想起崔老道来了,这崔老道懂眼,别看算卦那套玩意儿不灵,看风水找穴找他准没错,当即把崔老道请到家中,许下重诺,只要崔老道能给找到一块好坟地,把董妃埋进去,让董家有钱有势,今后有董家一天,就拿崔老道当祖宗孝敬。
崔老道那时候年轻识浅,人称崔老道,只是个绰号,因为摆摊儿算卦要穿道袍。当时脑子里一糊涂,信以为真了,觉得自己摆摊儿算卦太清苦,这些天生意一直不太好,再不开张就该挨饿了,倘若今后有个董地主这样的大户人家做靠山,下半辈子算是有了指望,犹豫了一阵,点头应允。
董地主大喜,忙取出银票,请崔老道去找块好坟地。
崔老道忙摆手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可来不及,等找着坟地,董妃的尸首也该臭了,那还怎么入土为安?贫道早看好了一块宝地,跟谁都没提过,你依贫道指点,直接把董妃安葬在那儿,保你今后大富大贵、权势熏天。”
董地主将信将疑心想:“既然崔老道早已觅得一块风水宝地,为什么不自己用,会这么好心告诉我吗?”
崔老道看出董地主的疑虑,坦言道:“实不相瞒,一分宝地一分福,吉地留与吉人来。贫道命浅福薄,只恐受不了那么大的福分啊。”
董地主放下心来,请教崔老道这块风水宝地的详情,在什么地界什么山,到底怎么个好法。
崔老道看看左右无人,招呼董员外附耳过来,说距县城十里,有座壶山,那山势形同一个酒壶,山中一道清泉飞流直下,就像那壶里倾出的琼浆玉液,这地方可不得了,贵不可言。董妃这座坟应当选在壶山下面,坟前立块碑,坟怎么样不要紧,坟前的碑配上此山,那就成形势了,唤作“单杯饮酒水长流”,从今往后,您就丈母娘看姥姥——等着瞧好吧。
董地主喜出望外,不过董妃刚死,尸骨未寒,要尽快入土为安,答谢崔老道这事儿得先往后推一推。崔老道说:“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还帮着指点董家怎么选坟,坟坑挖多深,坟头起多高,那石碑的朝向方位,事无巨细,全给说到了。
董家这场白事办得很大,开水陆全堂的道场,老道、和尚请来一堆,念经超度亡魂。送葬那天,前头是吹鼓手开道,后面举着三丈六的引魂幡,跟随着几十对纸人纸马纸牛纸轿,纸人过去,是四对香幡八对宝伞,再往后有七个大座带家庙的席棚,用马车拉着。僧道尼姑请了一百六十名,道队抬着口大棺材。这棺材那叫一个贵气,三道大漆挂金边儿,头顶福字脚踩莲花。由十八位精壮杠夫抬着,杠夫们一个个头戴红缨帽,身穿绿马甲。全家送殡的足有好几百位,浩浩****跟在最后,瞅着不像是给董妃出殡,倒像摆阔的招摇过市。
董家有钱,也不在乎这个,到壶山底下,把那口大棺材埋了,回来之后果然官运亨通,本来就财大气粗,如今家里又有人做了朝廷命官,结交了很多权贵,成了地方上名副其实的土皇上。董地主这口气算是出了,却把答应崔老道的事忘在了脑后。实际上不是真忘了,他虽然有钱,却是个老财迷,觉得董家时来运转,多是命中注定,那坟地只不过埋了董家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左右兴衰祸福?崔老道吃江湖饭,耍两下嘴皮子就想吃我董家一辈子,门儿也没有啊。
崔老道不肯甘休,找上门来,董地主早吩咐好了手下人,等崔老道一来,乱棍打出去。崔老道当场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他知道这是报应,谁让自己把那块风水宝地告诉了董地主,董家有钱有势,他也不敢再声张了,忍了口气,躲回了乡下老家。
崔老道这个老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深知董家有今天,全借着壶山那块宝地,养好了断腿之后,有心要请几个朋友盗了董妃坟。可董地主已经把壶山那块地买下来了,专门有守坟的人住在山下,想盗也盗不了。
崔老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到处散播风声,说壶山附近是块宝地,当成坟地必主富贵。董地主只买了山下一块地,周围全是荒山野岭,挡不住别家来山里埋死人。很快壶山四周的坟头就连成片了,坟前的石碑也是高低起伏,从风水形势上说,如此一来又成形势了,唤作“群碑饮进壶中酒”。没出几年壶山上的清泉彻底干涸,这也许是坟地太多造成水土流失,总之再也没有水了。
董家的家境从此一落千丈,想求崔老道想办法,崔老道躲在乡下不出来。不久之后,董地主一命呜呼,剩下的人分了家产,投亲靠友各寻生路去了。
崔老道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时已经是民国初年了,赶上外面打仗,兵荒马乱,卦摊儿没法儿摆了,眼看家中米缸都见底了,正坐屋里发愁呢,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要跟崔老道合伙夜盗董妃坟。
要说来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清朝末年,天津卫有名的大盗,江湖绰号“燕尾子”。清末民初,出过好几个飞贼。大清同治年间,北京城擒获飞脚大盗燕子李,押到菜市口砍了脑袋。民国时北平有个燕子李三,后来被侦缉队抓获挑了脚筋,还没等到处决,先在监狱里憋死了。解放后公安人员在山东济南逮到过一个贼,也叫燕子李三,跟前边那位同名同姓又是同行,但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李三在公审大会之后被人民政府枪毙了。有人认为这几个姓李的飞贼,都是同家同门,其实只是赶巧了。
天津卫的飞贼燕尾子也是真有其人,在民间传说中这个人的本事大到什么程度呢,他能纵身跃到半空之中,伸手抓住掠过的燕子,可能是误打误撞,偶然抓到一次从身边飞过的燕子,才得了这么个绰号。自幼练的功夫,号称是“猫蹿狗闪、兔滚鹰翻、蛤蟆蹦骆驼纵”。实际上属于天赋异禀,全凭腿脚利落跑得快能翻墙,也做过许多案子,曾一夜之间连偷十四家商铺,只因官面儿上拿得太紧,他在城里躲藏不下去了,才被迫来找崔老道。
燕尾子当年是崔老道的盟兄弟,几个人结义,他排到最后是老疙瘩。早听说董妃陪葬品中有很多珍宝,董家不仅有钱,董妃身上更有不少宫里的好东西,他想趁着天下大乱,把董妃坟扒开,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不过燕尾子是钻天儿的贼,没有入地的本事,只会偷活人,不会偷死人,况且壶山周围坟头太多了,董妃坟前的那座石碑早就不见了,现在除了崔老道,外人谁都找不着。他劝崔老道阴间取宝,阳间取义,把这个活儿做了,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发愁了。
这番话正搔着崔老道的痒处,他怕让家里人听着,当时没有多说,把燕尾子带到村里一个小酒馆中,要了几个菜,俩人推杯换盏,密谋盗墓取宝的勾当。
按照燕尾子的意思,这活儿就他跟崔老道俩人干,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动手,挖开坟土撬开棺材,然后原样填回去,不等天亮就完活儿了,得了东西对半平分,神不知鬼不觉。
崔老道说:“兄弟你是钻天儿的本事,下地的活儿你却是外行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壶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周围还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没错,可只有你我两个人不行。我当年是亲眼看着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坟里,埋得多深都是我给提前算好的,坟土可不浅啊,单是那口棺材也不好撬。咱俩人干这活儿够呛,还得再找两个帮手。”
燕尾子说:“兄长所言极是,可眼下还能找谁帮忙呢?”
崔老道说:“这件事为兄早想好了,好几年前就有这个打算,奈何那时候董家还有守坟的人。眼下大清国都没了,军阀你打我我打你,谁还管得了死人的事。这俩人一个是石匠李长林,另一个是专门吃倒斗扒坟这碗饭的二臭虫,只要有这俩人相助,想盗董妃坟真是易如反掌。”
三 金鸡董家
崔老道提起的这两个人,第一个人是石匠李长林,他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一条好汉,气壮胆大,家中贫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再没别的本事,以开山凿石为生,挖坟土、砸棺材离不开这样的人。
第二个人是倒斗老手二臭虫,此人长得活脱儿像地洞里的老鼠,小眯缝眼又贼又亮,刚生下来就让家里人当成怪胎给扔了,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跟着个掏坟的师傅打下手,连个名姓都没有,后来师傅死了,他穷得没衣服穿,迫于无奈也去挖坟包子,剥死人身上的衣服。后来尝着甜头了,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专到乱坟岗子上翻东西。乡下那坟地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偶尔寻得个银首饰、瓷碗之类的,勉强混口饭吃,可二臭虫掏土挖洞的手艺很高,因为天天晚上干这个。
燕尾子拍案称好:“想不到兄长早打好主意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找这俩人去吧。”
二人起身离了饭馆,到附近的村子里,找到石匠李长林和二臭虫。那俩人也认识崔老道,只不过没有深交,一看崔老道突然登门,赶紧尊称:“道长,有何见教?”
崔老道说:“没别的事儿,久闻你们二位,苦于无缘往来,今天老道和这位兄弟做东,想请你们哥儿俩喝杯酒,能给老道这个面子吗?”
李长林和二臭虫受宠若惊,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请咱喝过酒,何况是道长这等人物,当时就把手头的事儿都放下了。一行四人打了些酒,买了几包卤肉卤菜,来到二臭虫家。这二臭虫又丑又穷,也没有媳妇,光棍儿一条,住在村子外头孤零零的一间破房子里。
崔老道一看这地方很僻静,正好商量大事,他把燕尾子介绍给那两个人。几个人喝酒说话,酒过三巡,崔老道说:“咱这几个人能捏到一块儿,也是难得的奇缘,何不趁此机会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吉凶相救、祸福与共,不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李长林和二臭虫大喜,四人当即撮土为炉,插草为香,一个头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岁最大当了大哥,说是老道,这时也就三十六岁;倒斗的二臭虫三十二岁,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二十九岁;石匠李长林二十七岁,所以他是老四。四个人赌咒发愿,皇天后土在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四个人称兄道弟,拜完把子接着喝酒。李长林和二臭虫也是明白人,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们无缘无故拜把子,这时就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跟三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甭管有什么事,只要从大哥你嘴里说出来,咱兄弟赴汤蹈火绝没二话。”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把打算盗挖董妃坟的想法,一五一十跟这俩人说了。
二臭虫听完这话,喜得抓耳挠腮:“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个活儿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虫一世的心愿。”
李长林对盗墓这种事有些发怵,但他也是穷怕了,既然想发财,就得有胆子担风险,当场拍了胸脯,只要用得上他这膀子力气,绝不含糊。
燕尾子也得表个态,他跟那二位说:“二哥、四弟,你们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乃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走千家过百户,窃取不义之财。这年头狗咬破的,人敬阔的,能发财的事什么也敢干。咱兄弟四人各尽所能,阴间取宝,阳间取义,东西到手之后,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崔老道等人齐声称是,四个人歃血为盟,当天把这件事敲定了,商量好之后,各自回去准备。第二天傍晚在壶山附近碰头,人到齐了,家伙也带全了,先到没人的山沟里躲着,吃点儿干粮等待天黑。
崔老道给三个兄弟说起董妃坟的来历,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义,还打断了他一条腿。
李长林奇道:“这董地主又贪又奸,老天爷当初怎么让这号人发财?”
崔老道说:“听闻董地主家祖辈儿也是取宝发的财。”
二臭虫说:“大哥,这件事儿我们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董地主的祖辈儿也是掏坟包子的。您给好好讲讲,到底取的什么宝能发这么大的财?”
崔老道说兄弟们,董家祖辈儿可不是依靠挖坟掘墓发的横财。你们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号称金鸡董家,那时候是董地主的爷爷董老地主当家,起先家里穷得连条不露腚的裤子都没有,种两亩薄地为生。一天,有个南方人打董家门前过,不知看见什么,站住可就不走了,从此每天都来,在地上东翻西刨,董老地主好奇地问那南方人想找什么东西。南方人一开始不肯说,几年之后垂头丧气地告诉董老地主,说董家这两亩薄地是块宝地,宝地下面必然有宝,可是至今也没显宝,如果显了宝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找着不得了的东西,他是没这福分,只得悻悻离去。董老地主当时也没太在意这话,觉得这人是穷疯了,庄稼地里能有什么宝物,没多久就把这件事给忘了。那天晚上睡着觉,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他披上衣服出来看,就见田头上有几只小鸡,好像在那儿啄虫子啄米。他担心让小鸡啄坏了庄稼,赶紧过去,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忽然想起那个南方人的话,挖地几尺,挖出九只黄澄澄的金鸡,不知埋在地下几千年了。董老地主用这九只招财金鸡做本生息,钱跟流水似的赚到手,陡然而富,一下子发了横财,因此以前都称其金鸡董家,是这么个来历,如今福分尽,缘分到,落至这般地步了。
从地下挖出招财金鸡的事,听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说着话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了。依倒斗的二臭虫说,必须等到三更天动手,现在时候还有点儿早,保不住有人路过,挖坟要等天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鸡不叫狗不吠的时辰。
夜盗董妃坟的四个人,崔老道是能看风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胆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飞贼,李长林是膂力过人的石匠,只有二臭虫是盗墓的。所谓隔行如隔山,别看崔老道能给人选祖坟的坟地,但是怎么掏坟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会打江山的不一定会坐江山,会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所以盗董妃坟的勾当,怎么下手怎么选时辰,全是二臭虫说了算。
闲着无聊,崔老道又给兄弟们讲了这壶山的旧事。二十年前崔老道跟师傅到过此山,那时山上还没有泉水,后山有个山庄,也住着个大户人家,山庄盖了一半,打算等盖好了全家搬进去。崔老道的师傅找上门去,说此山形势不俗,是块宝地,但这庄子盖好了也不能住,住进去就得出事。
人家根本不信,认为是两个江湖骗子,到这儿胡说八道蒙钱来了,把崔老道师徒赶下山去。师傅跟崔老道说,等着看吧,这家人住不了一年。崔老道也不敢轻信,师傅何以如此肯定?师傅把他带到高处远望,指点说你看这座山,山形地势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舰,可这地方没水,而且山势朝阴,需要二十四个汉子才能掌得住这条船。
结果那家人搬进山庄,家里的壮年男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老人、小孩儿、女子都没事儿,死的全是二三十岁的汉子,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这山庄从此荒废。山里死了二十四个人之后,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泉,顺着壶山倾泻到山脚,山形地势从此变了。从风水上说,水也有阴阳雌雄之分,雌水平静,雄水湍急,壶山这道水是动中有静的雌水,故此适合埋葬女子。倘若只有董妃坟一座坟碑,那么其家富贵无限,可现在这地方成了乱坟岗子,早把风水破了。
大盗燕尾子等人听完崔老道这番话,都觉得高深莫测,心服口服外带佩服。等到深夜,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乌云遮月,月光时有时无。四个人换上黑衣黑裤,脑袋上戴了黑帽子,从上到下一身黑,脸上戴了唱戏的面具。
为什么是这身打扮?原来干这种下地的活儿,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坟地虽然偏僻,难保没人从附近路过,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显眼了,让路过的人看到,不吓死也得吓惊了,那这事儿就败露了,所以得穿黑的。
脸上戴面具是怎么回事儿?按二臭虫的说法,荒坟野地,夜里人迹灭绝,人迹不到,就容易有别的东西,比如狐狸、黄狼、野猫之类,这些玩意儿也够吓人的。盗墓的戴上面具,它们吓唬不了人,反而让人给吓跑了,说迷信的话这就是为了辟邪。
四个人收拾齐整,挑亮马灯从山沟里出来,直奔董妃坟。到了地方由崔老道指出坟头,乱坟当中,有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坟头,没有石碑,看着跟周围的坟包子没什么两样。崔老道绕着坟走了一圈,点头道:“错不了,这就是董妃坟。”
四 二臭虫
二臭虫、李长林、燕尾子三人围拢上前,看这些坟头都差不多,一座挨着一座,长着半人多高的野草,万一崔老道认错了,今天晚上可就白忙活一场。
崔老道说:“错不了,这种土坟的坟头,受到风吹雨淋,早已面目全非。但董妃坟上边是土堆,坟根儿是用砖砌了一圈,半墓半坟,到这儿一走一踩,感觉出脚底下是砖不是泥土,这就认准了,准是董妃娘娘的坟。”
三人一听更佩服崔老道了,找准坟头了,那就赶紧动手吧。
李长林扛着锄头、锹、镐,当下摩拳擦掌,抡起锄头就刨坟头。
二臭虫赶紧拦住:“兄弟,外行不是,你这么刨得刨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棺材?”
李长林实心眼儿,只知道出力气,瞪眼问:“不这么刨怎么刨?”
二臭虫说:“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儿,你等着瞧好吧。”
他问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么放的,头朝哪边,脚向何方,埋了多深。
崔老道拿出罗盘确认方位,给二臭虫一一指明。
二臭虫认明方位,从坟头侧面下手,拿铲子打洞。他常年吃这碗饭,手底下飞快,让李长林帮着掏土,跟只大耗子一样,一会儿就掏出一个窟窿。
崔老道提着马灯照明,大盗燕尾子手按背后的钢刀在一旁把风,没过多大工夫,二臭虫这条盗洞已经挖到了棺材的莲花底。
旧社会棺材各个部分都有讲究,棺材盖子叫命盖,也叫宝盖。讲究的里面还要套一层七星盖,死人放进去仰面横躺,不能脸朝下——如果揭开棺材一看死人脸朝下,这人一定死得冤屈——横着躺在棺材里,头顶冲得挡板这边,一般外面有个福字,这叫头顶福字;两脚脚心对着的这一端,挡板上雕刻一朵莲花,这叫脚踩莲花。
二臭虫是掏坟包子的老手,盗洞直奔着莲花底挖,因为要是从坟头挖,得把棺材全露出来才能下手,打侧面挖棺材的莲花底,最省时省力。他掏干净土,一摸莲花底太结实了,说明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坚硬如铁,埋到地下,虫蚁啃不动,渗水浸不坏,尸体放里面几百年不变样。
二臭虫俩胳膊肘着地,倒退着爬到洞外,对李大林说:“四弟,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匠李长林问明白该怎么下手,把唱戏的脸谱罩严实了,拿上锤子、凿子爬进盗洞。洞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儿光亮,李长林摸到棺材的莲花底,把凿子对准接缝儿,趴在洞里用铁锤去凿。他这都是在山上凿石头的家伙,棺木再结实,也架不住他这通凿,又是在土洞子里,响声传不上去,即使有人从附近路过也听不见,所以说二臭虫这两下子高明。李长林虽然身大力不亏,可趴着干活儿使不上劲儿,忙活得满头是汗,地洞子里空气不流通,他觉得憋气就把面具摘了,好不容易凿开莲花底,忽然一阵白气从棺材缝里冒出来,恶臭扑鼻。李长林被呛了一口,赶忙退了出来。
外边那三个人一看李长林脸色发青,问他怎么回事也说不出,就觉得胸口发闷、两腿发软。
二臭虫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长林把面罩摘了。那棺材的莲花底一开,让阴气给冲了,这难受劲儿一时半刻过不去,只能先让他喝口水,到坟旁草丛里坐着歇息。
再往下还是二臭虫的活儿,他带上绳索爬进洞里,摸到董妃娘娘的两只脚,用绳子捆住了,然后从洞中退出,跟燕尾子俩人一齐动手,把尸体从坟里拽了出来。
崔老道等人借着灯光一看,董妃当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后尸体送回家中安葬。由于时间比较长,所以用白灰防腐,过去好些年了,也没变成枯骨。头戴朝冠,身穿朝服,两手攥拳,一手握着元宝,一手握着玉,怀里抱着锦囊如意,身上挂满了首饰,一张脸死白死白,两腮抹的红胭脂还没褪掉,五官清晰可辨,一双眼半睁半闭,按那个迷信年代的说法,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这时天上流云移过,玉兔从云中露出。死人忌讳见三光,月光算是一光,死尸让月光一照即成走影,走影在古书中是行尸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二臭虫赶紧用布盖上了董妃娘娘的脸。
纵然是二臭虫这等盗墓老手,见此也觉得胆战心惊。几个人迟疑了片刻,开始上去撸镯子拔金钗,身上挂的朝珠锦囊全摘下来,拿个大皮口袋装上。燕尾子又爬进洞里,把棺材里剩下的东西卷了一空,大皮口袋都快装不下了。
二臭虫最贪心,将董妃娘娘的尸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什么都没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头,按后脑让尸首的嘴张开,伸手进去把口含抠出,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虽跟董家有仇,可不想把事做得那么绝,拦住二臭虫:“这回拿的东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别动了,你把这朝服扒走了也没法儿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古墓里扒的,万一走漏风声,咱兄弟几个全得受牵连。”
二臭虫心里舍不得,只好勉强答应了,动手把董妃尸身推回了棺材。要埋土的时候,二臭虫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说:“李长林让坟里的阴气冲了,你们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这点儿活儿,我二臭虫一个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干完了,马上过去找你们。”
崔老道也是担心李长林的情况,点头同意,跟燕尾子把东西都带上,扶着石匠李长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一拍自己脑门儿,心想真是糊涂了,二臭虫这小子财迷心窍,假装留下来殿后,实际上肯定是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依二臭虫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开,将肠子一节一节拽出来,不摸走那块金子不算完。想到这儿,崔老道让燕尾子留下照顾李长林,他急匆匆赶回董妃坟,一看那情形,立时吓了一跳。
董妃娘娘当年是含冤而死,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二臭虫是盗墓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贼心虚。他以前住破庙睡门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穷怕了只顾着求财,贪心一起,十万罗汉也降压不住。不想这时半空乌云忽开,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二臭虫猛然想起没拿布遮住死尸的脸,一抬头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突然睁开了,也没有眼珠子,黑乎乎的两个窟窿。二臭虫吓得一口气没转上来,仰面摔倒在地,蹬了两下腿,就此气绝。
崔老道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远远传来鸡叫。他一看面目扭曲的二臭虫横死在地,董妃的尸身也一动不动,就知道出事了,暗骂二臭虫糊涂,能吞到肚子里的金子能有多大,为了这么点儿东西把小命都搭上了。
崔老道跪地上给董妃磕了几个头,拿朝服盖住董妃,连同二臭虫的尸体一同推进坟中,用土堵住了坟窟窿,拿马灯一照四周没留下痕迹,扭头便走,找到燕尾子和李长林。这事一言难尽,前往李长林在村子里的住处,一面让李长林喝了滚热的姜汤,一面把二臭虫被活活吓死的经过说了。那俩人也摇头叹气,二臭虫贪心太大,想背着兄弟们在董妃尸身上掏金子,违背了当初立下的盟誓,可怎么说也是拜把子兄弟,如今惨遭横死,三个人也都掉了几滴眼泪。
石匠李长林被坟里的阴气冲到,经过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都大亮了,乡下人本来起得就早,这又是在村子里,周围人多眼杂,没法儿在白天分赃,从董妃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仍装在大皮口袋里,先放到床底下藏起来。盗墓之前安排在二臭虫家分赃,已经备好了酒肉,燕尾子翻墙过户取回来,拿到李长林家里做饭,吃完倒头便睡,都在一张**,谁一动床下的东西,其余的人就能察觉。
等到夜里掌灯时分,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三人关上门点了油灯,在屋里摆上桌子,一坛子老酒,烧鸡、酱牛肉切了两大盘,商量怎么分东西。本来是四个人合伙夜盗董妃坟,如今二臭虫已经嗝屁了,尸首埋到那荒坟之中。这家伙光棍儿一条,长得丑陋,禀性孤僻贪婪,又以掏坟掘墓为生,没亲戚朋友,远近四邻根本没人愿意理会他,没了也就没了,今后绝对无人追究。
崔老道说:“二弟是无福消受这笔横财,看来这也是天意,只好咱们三人平分了。”
李长林从来没见过珍宝,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出手,没得手之前想得挺好,得手之后反倒觉得为难。
三个人正商量分赃的事,屋外风雨大作,原本关得好好的门,突然让一阵狂风给吹开了,就像让什么东西给撞开一样,把照明的蜡烛都给吹灭了。霎时间,这屋里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五 石匠李长林
石匠李长林的家比二臭虫的破屋子强不到哪儿去,正屋不过是一张破桌子、三把烂椅子,一下雨到处往下漏水。
三人正坐着喝酒商量分赃,忽见大风把门吹开了,蜡烛也灭了。燕尾子是做贼心虚,以为外面有人,探臂膀拉出刀来。他是飞贼亡命徒,身上总带着家伙,鲨鱼皮软鞘里有柄柳叶钢刀,当下拽出钢刀在手,蹿到门后亮个“夜战八方藏刀式”,一旦有人进来,抡刀就砍。
崔老道也是提心吊胆,赶紧把装满赃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怕让人抢了去。石匠李长林瞪眼看了半天,屋外没人,就是风雨把门吹开了,点起蜡烛,重新将屋门关上。
大盗燕尾子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阵确实没有人踪,收起刀重新落座,他说:“这次的活儿做得干净利落,夜盗董妃坟之事除了横死的二臭虫,只有在座的三个人知道,没必要担惊受怕。”
崔老道点了点头:“三弟所言有理,但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分了东西,各自远走高飞才是。”
石匠李长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将那大皮口袋里的东西抖搂在桌面上。烛光一照,映得那些珍宝异彩纷呈。三人看得眼都直了,可是有二臭虫前车之鉴,那家伙贪心太大,忘了赌过咒发过誓,瞒着弟兄们回去掏金子,落个横死荒坟的凄惨下场,干这等勾当很少有人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个人谁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这么多珍宝,一人一份也足够下半辈子花用了。
问题是这么多珍宝,件件都不一样,价值也不相同,怎么分才分得均匀?
李长林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规矩,问燕尾子:“三哥看怎么分好?”
燕尾子说:“咱还是听大哥的吧,大哥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崔老道当仁不让,说道:“承蒙兄弟们信得过,可这些珍宝实在不好均分,总不能论分量称三份。依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一圈分三件,转圈拿,轮到谁,谁就自己挑选一件,一圈圈轮下来,这不就分匀了吗?”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齐声称好,还是大哥有见识,这么分心明眼亮,谁也不吃亏。
三个人各自找了条口袋,崔老道执意让李长林先选,其次是燕尾子,最后是他自己。石匠李长林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珍宝,伸手过去拿了那锭金元宝,是董妃娘娘在棺材里用手握的元宝,没有多大,却是真金白银。
最后轮到崔老道,他拿了董妃娘娘口里含的珠子。这颗珠子不是宫里的东西,而是董地主家传的玩意儿,虽不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但也绝对称得上是颗宝珠。
大盗燕尾子这才看出来,合着三个人里头只有石匠李长林不识货,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
三人将拿到手的东西各自收起来,刚把珍宝分完了,蓦然间“咣”的一声,一阵阴风又把屋门吹开了,屋门晃来晃去。这阵阴风吹到身上,三人都觉得寒毛竖起。
崔老道心知不好,这阵阴风来得不善,屋门明明闩上了,怎么来一阵风就吹开了?他想到这儿,同燕尾子、李长林走到门口,就看屋外细雨乱飘。乡下人睡得早起得早,没几家舍得点油灯,这时候早都睡了,也不见星月之光,阴雨天连蛤蟆都不叫,村子里黑咕隆咚一片寂静,李长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见人踪,只闻落雨声淅淅沥沥。
三个人心里发慌,只想分了贼赃等天亮跑路,看屋外没人,刚要把门重新闩上,这时半空里雷鸣电闪,就见门前十几步开外,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穿朝服,头戴朝冠,脸色死白死白,腮上抹着胭脂红,恶狠狠盯着李长林家的屋门。
三人大吃一惊,急忙把门关上,燕尾子惊道:“是董妃娘娘!”
李长林也哆嗦成了一团:“从坟里……从坟里爬出来的行尸……”
崔老道颤抖着手说:“坏了,不是行尸,是董妃娘娘的厉鬼,咱们几个掏坟毁尸,人家不饶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缕阴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尸变,惊死了二臭虫。相传宫里横死嫔妃,身上都要用朱砂画压鬼的宫印,二臭虫掏出董妃的肚肠,可能把那压鬼的印记也给毁了,此刻冤魂找上门来索命,岂肯善罢甘休,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说什么也不敢夜盗董妃坟。
燕尾子怕上心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把分来的贼赃缠到腰里,想抬脚踹开后窗夺路而逃,却被崔老道拦了下来。
崔老道说:“兄弟别慌,你逃得再快也得让董妃所变的厉鬼追上。”
燕尾子一想不错,三个人一直在屋里待着,董妃的鬼可能早就在门外了,为何不进到李长林家里来索命?
李长林也纳着闷儿,自言自语说:“我这屋的门上没贴门神啊,鬼怎么不敢进来?”
崔老道拿眼光一扫,看李长林屋里对着门的地方,挂着一幅画。这幅画破破烂烂,是《猛虎下山图》,描绘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的山岭上,前爪搭着一块青石板,虎口怒张,露出森森的牙,气势森然,似乎可以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画卷残破古旧,看上去很不起眼儿,挂在李长林这石匠的家里,也没显得不搭调。
石匠李长林告诉崔老道和燕尾子,这幅画是家里传辈儿的东西,至少是从他爷爷那辈儿之前,便挂在这间屋子里了,从哪得来的可不清楚。乡下挂年画是十分常见的事,和门前贴门神一样,也没听人说过这画好在哪儿。
崔老道说:“原来如此,别管这幅《猛虎下山图》的来历了,此画肯定是镇宅之宝,所以外面的鬼进不了这间屋子。”
李长林懊悔不已,早知道有这幅宝画,还去盗什么董妃坟。这回麻烦大了,那孤魂野鬼找上门来,也不能一直躲在屋里不出去,可一出去就得让鬼掐死。
燕尾子说幸亏有这幅画,挡着董妃的冤魂进不了屋,撑到天明鸡叫就应该没事了,再厉害的鬼也不能在大白天出来。
崔老道说:“那厉鬼已经把咱们的脸记住了,怕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李长林说:“有这幅《猛虎下山图》,夜里那厉鬼就不能进屋。可只有这么一幅画,咱们三个人不能分开,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急得直搓手:“咱们几个人合伙夜盗董妃坟,无非是要得了珍宝,快活下半辈子。若是今后每天提心吊胆,天黑之后就要躲在屋里不能离开半步,真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时三人躲在石匠李长林家里,只觉阴风绕着屋子打转,知道是那厉鬼想进屋又不敢进。三个人吓得心口怦怦狂跳,也没胆量再往外头张望,好不容易坚持到鸡鸣破晓,屋外雨停天亮,总算把这一夜对付过去了。可他们也清楚,等天一黑,董妃娘娘的冤魂还会回来。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都没招儿了,寻思白天出去买点儿吃喝,晚上接着躲在屋里不出门,活一天算一天。
崔老道说这可不行,咱们还是得逃,把这幅《猛虎下山图》卷上,逃到晚上找个住处,再把古画挂到屋里。
燕尾子说:“哥哥,咱逃到什么时候算完?”
崔老道这个人,对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但也不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真有一些不得了的本领,可他不敢用,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够,一用真本事就要倒霉,上次给董家看风水选坟地,回头去要钱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这亏吃得还不够吗?
此时逼得没办法,事出无奈,崔老道只好想了主意,要对付董妃娘娘前来索命的冤魂。他卷起那轴《猛虎下山图》背在身上,这幅破画挂着不动,也许还能再留着落几年灰,一摘下来就快碎了,还能挂多久就不好说了。
事到如今,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也豁出去了,各自卷了珍宝,跟随崔老道一路离开了村子,当时并不知道去哪儿,问崔老道也不说。
夜盗董妃坟四个人中,倒斗的二臭虫、石匠李长林、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穷光蛋,只有燕尾子常作案,身上有钱,这些天买吃喝、买家伙、租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钱。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没剩几个钱了。虽说带着从坟里掏出的珍宝,可在乡下地方没法儿出手,干看着不当用,一摸怀里还剩下最后一块袁大头了,当即拿出来,交给崔老道。
崔老道接过这一块大洋,托在手里掂了几下,有这一块袁大头,他就能同找上门来的恶鬼周旋一场。
六 深夜鬼上门
李长林和燕尾子不知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这幅《猛虎下山图》古旧残破,不挪动还好,这一折腾至多还能再挂几天,一路逃到小南河,随后租了间房,到村子里住下,这天也黑了。
天一黑,屋子外边阴风打转,董妃的阴魂果然又找上门来了,崔老道等人不敢出去,在屋里躲了一宿,头一天就过去了。转天早上,燕尾子和李长林都沉不住气了,问崔老道:“不知兄长有什么办法,赶紧跟兄弟们说说。”
崔老道说别急,现在就开始准备。他拿出那一块袁大头,让燕尾子去买东西,要买三十六根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的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当中缠上红绳,这得找木匠现做,一块袁大头刚够,当场做当场取,天黑之前务必拿回来。
燕尾子说:“这不算什么难事儿,大哥跟四弟就在屋子里等着吧,我天黑之前准能回来。”
石匠李长林坐不住了,问崔老道:“哥哥,我干点儿什么呢?”
崔老道想了想说:“为兄这几天馋耳朵眼炸糕,这里还有几个大子儿,你拿着这点儿零钱,到城里买趟炸糕,回来咱仨一起吃。也记住了,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李长林说:“大哥你放心,我这腿儿快,天黑之前准能回来。”说罢拿着钱进城了。
不提燕尾子怎么找木匠买木头杆子,单说石匠李长林,赶到城里南运河边上,找到耳朵眼炸糕铺,买了一大包耳朵眼炸糕。
耳朵眼的炸糕可太有名了,炸糕铺子在北大关,前文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这附近,都挨着南运河,以前这地方商铺云集,是最繁华的所在。您听耳朵眼胡同这地名也能想象得到,那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胡同里有个炸糕铺子,铺子叫“增盛成”,名字太绕口,大伙儿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炸糕。两位店主是亲哥儿俩,祖传三代的手艺,在天津卫一提耳朵眼炸糕,没有不知道的,穷人吃一个解馋,富人买一篮子当早点,有钱没钱的都喜欢吃。
石匠李长林到铺前,买了一篓子十个耳朵眼油炸糕,他就纳闷儿这都要命的时候了,崔老道还有心思馋炸糕。由于路途很远,他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往回赶,到小南河租来的那间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刚回来,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头杆子全做得了。
崔老道拿出炸糕让两人吃,吃完炸糕关上门就不出去了。夜里董妃的阴魂在屋外转悠,从门缝里往屋里吹气,阴风吹得那幅破画摇摇欲坠,画上的颜色越来越淡,燕尾子和李长林提心吊胆一夜没睡,这么着又过去一天。眼看那幅古画挂不住了,看来那厉鬼已经想出了进屋的办法,今晚它再隔着门吹几口阴气,这幅画就完了。
天亮之后,崔老道对两个人说:“咱们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燕尾子和李长林都快急死了,都说今天晚上那厉鬼找上门来,吹上几口阴气,这幅挡鬼的画非得变成碎片不可,到时候就是咱们三人的死期了,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崔老道说:“这不是准备了木头杆子,那儿还剩下俩炸糕吗?老话怎么讲,人不该死总有救,我拿这些木头杆子和炸糕出去办件事。倘若是咱们命不该绝,这事儿一定能办成,办不成那就是老天爷不给咱们留活路了,咱也只好认命。”
原来崔老道知道这小南河河边有一大片坟地,人们从坟地附近路过,总能看到坟窟窿里钻出只大黄鼠狼子。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儿,一个地名三个字,拿话说出来就剩下两个字了,比如百货公司说成百公司、合作社说成合社、杂货铺说成杂铺,把中间那个字省了,这叫“吃字儿”,说黄鼠狼就叫黄狼。
村民常看见坟地里有只大黄狼出没,白天在那儿晒太阳,夜里也到处转悠,进村偷鸡。有人就想逮这只黄狼,可这黄狼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钻,扔饵食它不吃,让狗去咬,狗不敢过去,你想拿枪打,瞄准了之后这枪说什么也打不响。人们就说这条黄狼有道行了,谁也对付不了它。
不过崔老道认识两个人,这俩人也是亲哥儿俩,一个叫曹虎,一个叫曹豹,逮狐狸逮黄狼,一逮一个准儿。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设套,也不用猎枪、猎狗,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奇门之术——梅花竿。这竿子一共三十六根,当中绑上红线,找到有狐狸、黄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金、木、水、火、土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论是狐仙、黄仙多大的道行,只要钻到这阵里,它就得在那些木桩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到死也转不出来。
曹家哥儿俩一听连连摇头,崔老道犯不上为了打普通的狐狸、黄狼,登门恳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东西,这事儿损阴德。
崔老道说:“二位,咱打个比方说,比如让两位出手逮住坟里这只大黄狼,你二位得要多少钱?”
曹虎和曹豹是乡下猎户,别看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也只不过勉强糊口而已。按眼下的行市,这季节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么大一只黄狼逮到活的,能值两块现大洋。
崔老道摸出从坟里掏出的一根金条,摆到两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这根条子,能不能帮老道这个忙?”
一根金条能换多少大洋,曹家哥儿俩这辈子没见过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条都拿出来了,太敞亮了,咱也不能二分钱的水萝卜还要拿人家一把。两人再无二话,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坟地。
曹家兄弟逮黄狼是轻车熟路,瞅准了地势,把木竿子插到周围布了阵,扔下俩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黄鼠狼子精明透了,别人扔什么东西它也不吃,听着外边的动静,从坟窟窿里探出脑袋来张望,一看见那两个炸糕,乡下地方,从没见过带油性的东西,一时好奇想过去瞧个仔细,不知不觉就进了阵,发觉不好赶紧往外逃,绕着那些木头杆子到处乱转,转不了几圈就迷糊了,曹虎过去手到擒来。他出手如电,迅速往黄狼腚门里塞进一个麻瓜儿,这是为了防止它借臭气遁去,然后拿绳儿捆了四条腿儿,拎起来扔到麻袋里,交给崔老道。别看这么简单,除了这两人,谁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告诉崔老道:“咱们逮了这么多年的狐狸、黄狼,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这毛色黄中带白,道行可不浅了。咱们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但后面的事儿咱们可管不着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崔老道接过装着黄狼的麻袋,与曹家两兄弟拱手作别,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赶紧回去,让李长林和燕尾子关好门窗。
没过多久,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分,崔老道点起油灯,哥儿仨坐在屋里的土炕上。这时就听外边阴风飒然,屋门当中被推开一条缝儿,隐约看到外面有个披散长发的厉鬼,隔着门缝往屋里吹气。三人顿觉身上一阵恶寒,油灯忽明忽暗,只剩下黄豆那么点儿的光亮,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也让阴风吹得摇摆不定,画中描绘的猛虎颜色越来越浅,不到半个时辰就只剩一个轮廓,画纸也已经碎烂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长林吓得体如筛糠。燕尾子缩到墙角,打算随时踹窗户逃到屋外。崔老道听见屋门嘎吱作响,抬头一看,一只白皙的人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长指甲抠住木门,在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
崔老道说:“冤魂以为咱屋里只有这么一幅画,进来索命的时候突然见到了黄仙。这大黄狼道行很深,把那个厉鬼吓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黄狼也被打掉了道行,逃走了同样是个死。不过咱们三个人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今天这事做绝了,往后咱们谁也得不了善终。”
夜盗董妃坟的三个人分了贼赃,从此远走高飞,各奔东西。石匠李长林逃往山东济南,想把珍宝拿到市上变卖,不料他不懂道上规矩,在歹人面前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让人割喉而死,掏董妃坟分得的珍宝全让歹人卷走了。
再说燕尾子,他本是天津卫有名的大盗、做贼的老手,带着贼赃跑到青岛,转了十几处洋行和古董店,摸清了自己手里这些东西的行市,把珍宝换成了现大洋,过了两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此人喜欢抽大烟和赌钱,有多少钱也架不住这么花,身上的功夫久不使用,也荒疏了,再出去偷盗的时候失手被擒,问成死罪,挨了枪子儿。
崔老道听说两个兄弟都死了,心知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儿,用珍宝换来的钱全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不敢用。他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起歪念夜盗董妃坟。好在过了几年,有军阀去盗董妃的坟,挖开之后里头当然什么都没有,可军阀部队把这消息传出去,外界无人相信,都认为是军阀欲盖弥彰,结果军阀替崔老道背了盗挖董妃坟的黑锅。崔老道仍回到天津卫南城根儿底下给人算卦,挣个仨瓜俩枣的小钱养家糊口。
我们家的老辈儿早年间住在南市,解放前还跟崔老道做过邻居,两家交情不浅。这段夜盗董妃坟的故事,还是我听家里老辈儿所言,是不是真的我无从深究,毕竟连崔老道的后人崔大离都知道得不太详尽。至于崔老道后来得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咱们在“崔老道捉妖”这段书里接着讲,那又是一段耸人听闻的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