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假话

我曾发表过两篇《论撒谎》的千字文。现在我忽发奇想,想把撒谎或者说谎和说假话区别开来,我认为两者之间是有一点区别的,不管是多么微妙,毕竟还是有区别。我认为,撒谎有利于自己,多一半却有害于别人。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则彼此两利。

空口无凭,事例为证。有很多人有了点知名度,于是社会活动也就多了起来。今天这里召开座谈会,明天那里举行首发式,后天又有某某人的纪念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是不可能全参加的,而且从内心深处也不想参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都说实话的话:“我不愿意参加,我讨厌参加!”那就必然惹得对方不愉快,甚至耿耿于怀,见了面不跟你打招呼。如果你换一种方式,换一个口气,说:“很对不起,我已经另有约会了。”或者干脆称病不出,这样必能保住对方的面子。即使他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也无大碍,所谓心照不宣者,即此是也。中国是最爱面子的国家,彼此保住面子,大大有利于安定团结,切莫把这种事看作无足轻重。保住面子不就是两利吗?

我认为,这只是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而不是撒谎。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一次,曹操率兵出征,行军路上缺了水,士兵都渴得难忍难耐。曹操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坐在马上,用马鞭向前一指,说“前面有一片梅子林”。士兵马上口中生津,因为梅子是酸的。于是难关渡过,行军照常。曹操是不是撒了谎?当然是的。但是这个谎又有利于士兵,有利于整个军事行动。算不算是只是说了点假话呢?我不敢妄自评断。

有人说,我们在社会上,甚至在家庭中,都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这句话似乎有点过了头。但是,我们确实常戴面具,又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现在各商店都大肆提倡微笑服务。试问:售货员的微笑都是真的吗?都没有戴面具吗?恐怕不是,大部分的微笑只能是面具,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取决于戴面具熟练的水平。有的售货员有戴面具的天才,有假微笑的特异功能,则能以假乱真,得到了顾客的欢心,寄来了表扬信,说不定还与工资或红包挂上钩。没有这种天才的人,勉强微笑,就必然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强的微笑,令顾客毛骨悚然。结果不但拿不到红包,还有被炒鱿鱼的危险。在这里我联想到“顾客是上帝”这个口号,这是完全不正确的,买卖双方,地位相等,哪里有什么上帝!这口号助长了一些尖酸刻薄挑剔成性的顾客的威风,并不利于社会上的安定团结。

总之,我认为,在日常社会交往中,说几句假话,露出点不是出自内心的假笑,还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炼话

在世界上,不管是哪一个时代,也不管是哪一个民族,在长期与自然的斗争中,在阶级斗争中,在处世、待人、接物中,都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与教训。表达这些经验与教训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用谚语来表达可以说是其中最常见、最方便、最易行的。

谚语,有的人称之为“炼话”,就是精炼的话。既然是精炼,就不会太长。不太长,也就容易记住。有不少炼话,又合辙押韵,就更容易记住。因此,在全世界各地老百姓口中,文人学士的著作中,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谚语。谚语实际上就成了一个民族继承传统智慧的工具。

在我们中国,在过去,已经有不少的有心人搜集过谚语,并且印成了书,在国外很多国家,都有这样的有心人,他们也做过搜集谚语的工作,而且出了书。一般都只限于一个国家。跨国的谚语词典也是有的。1972年在意大利出版的意、拉丁、法、西、德、英、古希腊七种语言对照的《谚语词典》(DizionarioComparatodiproverbiemodiproverbiali)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这一部书受到了国际上普遍的欢迎。

现在王常在同志的《中外谚语选》又摆在我们眼前了。据我所知道的,中国过去搜集谚语的书虽然相当多,但是范围大到“古今中外”却还是第一部。过去有一些谚语集只注意中,而不注意外;只注意古,而不注意今;现在这一部却避免了这个缺点,连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谚语都搜集起来,真可谓洋洋大观了。只要看一看目录就可以知道,内容是多么丰富,分类是多么细致。它几乎包括了人生的各个方面。我们从中可以学习如何说话,如何做人,如何修养,如何学习,如何工作,如何待人,如何立志,如何勤奋,如何处理家庭问题,如何讲究卫生,总之,处世待人,应对进退,人生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几乎都包罗无遗。不但中华民族的过去的智慧,而且世界上许多国家人民过去的智慧,一开卷,就都跃然纸上。从前有一句也算是谚语的话:“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中有合理的成分,也难免有一点夸大。今天我们稍稍加以改动:“秀才不出门,便得天下利。”把这句话用到王常在同志这一本书上,也许没有人反对吧。

我上面讲到搜集谚语都是古今中外的一些有心人。我现在觉得,在这些有心人中,王常在同志是最有心的人。难道我这是阿谀奉承吗?不是的。我同老王同志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几年的时间。他从外单位调到北大来主管总务方面的工作,去年又离开了北大。我是最怕同人交际的人,对老王也不例外。平常只是开会时见见面,说上几句寒暄话,如此而已。但是我却逐渐发现,常在同志为人非常淳朴正派,心直口快,不像我有时候见到的极少数有“官”架子的人。虽然我们的交情仍然是“淡如水”,但心中却有了好感。

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王常在同志竟然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搜集古今中外的谚语。说句坦白的话,我下意识地认为,只有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才能干这个活,而王常在同志却是被我在下意识中排出于知识分子之外的人。我认为他也不过是搞一点后勤工作,关心人的吃喝拉撒睡。言外之意,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搜集谚语这样的工作简直同他风马牛不相及,用最大的幻想力也不会连在一起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实的思想,尽管是下意识的,就是这样。

我这个人有很多毛病,但是在解放后,我逐渐有了一点自知之明,经常在剖析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对别人还是知道尊重的。可是,王常在同志这个例子却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我在下意识中还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架子。我们自己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人,有时候知识并不很多,傲气却并不少。王常在同志尽管不在大学里教书,他却是最好的知识分子。他能够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搜集古今中外的谚语,作出这样有意义的工作。我说他是有心人中的有心人,难道不公允吗?

在这个意义上来讲,除了从王常在同志搜集的谚语中可以学习到许多有益的东西之外,王常在同志又成为我的一面镜子,从中照见自己的不足,促进自己的思想改造。因此,虽然我对搜集谚语的工作了解不多,我写的序也绝不会为本书增辉,但当王常在同志提出要我为本书写一篇序言的时候,我却满口答应了下来,写了上面这一些话。

一个值得担忧的现象

——再论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