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号入座
对号入座是一句常说的话,一看就明白。
什么会场,什么剧场,里面的座位都分排标号。你一券在手,入门查号;查准了,安然坐下,天下大定。
我现在想讲的却不是这样的“对号入座”,而是它的引申意义。人们嘴里常说的“对号入座”,几乎全部是引申意义。
我把这句话的引申意义分为两类:一是积极的,二是消极的。积极的起积极作用,消极的起消极作用,下文自明。
在文坛或学坛上,有人写文章表扬或批评某一种现象,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你不妨对号入座一下:找一找和自己的情况近似的地方,以之为借鉴,照一下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大有好处的。
这就是我所说的积极的引申意义。
与此相反的是消极的引申意义。这种例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不胜枚举。远的不必说了,只说清代。清代的几个皇帝,特别是那一位主持纂修《四库全书》的乾隆,因为自己是“胡”,是“虏”,特别怕见这样的字眼儿。于是就学习阿Q(应该说是阿Q学习乾隆),尽量把这样的字眼儿从书中除掉,给后人留下了万劫难复的笑柄。
但是,谁又能想到,到了空前残暴、野蛮的所谓“**”,竟以一出“海瑞罢官”开端。这是消极的“对号入座”的例子。十年浩劫中深文周纳,罗织罪名,也多使用这种方法,流毒之剧,亘古未有。
我可万没有想到,这种消极的“对号入座”到了今天,仍时有表现。听说,有的教科书不敢选入岳飞的“满江红”,因为里面有“胡”、“虏”等字样,这些字样刺痛了我们一些同胞的神经。他们主张,中国历史上的对外战争都是内战,当年汉族的敌对者今天都已成了我们的同胞。这话有一部分道理,但是经不起推敲。民族融合,举世皆然。中国从先秦经过汉、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的北方侵入者,当年确系敌国。我们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今天他们已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已融入。根据他们的说法,中国历史上只有内战牺牲者,而没有爱国者,著名的岳飞、文天祥都不是爱国者,西湖的岳庙以及普天下的文丞相祠似乎都无存在的必要了。这种想法,这种“对号入座”,是有害的,不利于我们56个民族组成中华民族的大团结。劝君切莫这样“对号入座!”
难得糊涂
清代郑板桥提出来的亦书写出来的“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在中国,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一直到今天,二百多年过去了,但在人们的文章里,讲话里,以及嘴中常用的口语中,这四个字还经常出现,人们都耳熟能详。
我也是难得糊涂党的成员。
不过,在最近几个月中,在经过了一场大病之后,我的脑筋有点开了窍。我逐渐发现,糊涂有真假之分,要区别对待,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什么叫真糊涂,而什么又叫假糊涂呢?
用不着作理论上的论证,只举几个小事例就足以说明了。例子就从郑板桥举起。
郑板桥生在清代乾隆年间,所谓康乾盛世的下一半。所谓盛世历代都有,实际上是一块其大无垠的遮羞布。在这块布下面,一切都照常进行。只是外寇来得少,人民作乱者寡,大部分人能勉强吃饱了肚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了。最高统治者的宫廷斗争,仍然是血腥淋漓,外面小民是不会知道的。历代的统治者都喜欢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人;有这两个条件的只是士这个阶层。所以士一直是历代统治者的眼中钉。可离开他们又不行。于是胡萝卜与大棒并举。少部分争取到皇帝帮闲或帮忙的人,大致已成定局。等而下之,一大批士都只有一条向上爬的路——科举制度。成功与否,完全看自己的运气。翻一翻《儒林外史》,就能洞悉一切。但同时皇帝也多以莫须有的罪名大兴文字狱,杀鸡给猴看。统治者就这样以软硬兼施的手法,统治天下。看来大家都比较满意。但是我认为,这是真糊涂,如影随形,就在自己身上,并不“难得”。
我的结论是:真糊涂不难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
此事古已有之,历代如此。楚辞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谓“醉”,就是我说的糊涂。
可世界上还偏有郑板桥这样的人,虽然人数极少极少,但毕竟是有的。他们为天地留了点正气。他已经考中了进士。据清代的一本笔记上说,由于他的书法不是台阁体,没能点上翰林,只能外放当一名知县,“七品官耳”。他在山东潍县做了一任县太爷,又偏有良心,同情小民疾苦,有在潍县衙斋里所做的诗为证。结果是上官逼,同僚挤,他忍受不了,只好丢掉乌纱帽,到扬州当八怪去了。他一生诗书画中都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有如司马迁的《史记》。他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而他独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涂而他独必须装糊涂,假糊涂。
我的结论是:假糊涂才真难得,假糊涂是痛苦,是灾难。
现在说到我自己。
我初进301医院的时候,始终认为自己患的不过是癣疥之疾。隔壁房间里主治大夫正与北大校长商议发出病危通告,我这里却仍然嬉皮笑脸,大说其笑话。终医院里的四十六天,我始终没有危急感。现在想起来,真正后怕。原因就在,我是真糊涂,极不难得,极为愉快。
我虔心默祷上苍,今后再也不要让真糊涂进入我身,我宁愿一生背负假糊涂这一个十字架。
论怪论
怪论这个名词,人所共知。其所以称之为怪者,一般人都不这样说,而你偏偏这样说,遂成异议可怪之论了。
我却要提倡怪论。
但我也并不永远提倡怪论。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需要不需要怪论,是完全由当时历史环境所决定的。如果强敌压境,外寇入侵,这时只能全民一个声音说话,说的必是驱逐外寇,还我山河之类的话,任何别的声音都是不允许的。尤其是汉奸的声音更不能允许。
国家到了承平时期,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这时候倒是需要一些怪论。如果仍然禁止人们发出怪论,则所谓一个声音者往往是统治者制造出来的,是虚假的。二战期间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是最好的证明。
从世界历史上来看,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怪论最多。有的甚至针锋相对,比如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是同一个大学派中的内部矛盾。就是这些异彩纷呈的怪论各自沿着自己的路数一代一代地发展下去,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渊源和基础。
与此时差不多的是西方的希腊古代文明。在这里也是怪论纷呈,发展下来,成为西方文明的渊源和基础。当时东西文明两大瑰宝,东西相对,交相辉映,共同照亮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前途。这个现象怎样解释,多少年来,东西学者异说层出,各有独到的见解。我于此道只是略知一二。在这里就不谈了。
怪论有什么用处呢?
某一个怪论至少能够给你提供一个看问题的视角。任何问题都会是极其复杂的,必须从各个视角对它加以研究,加以分析,然后才能求得解决的办法。如果事前不加以足够的调查研究而突然做出决定,其后果实在令人担忧。我们眼前就有这种例子,我在这里不提它了。
现在,我们国家国势日隆,满怀信心向世界大国迈进。在好多年以前,我曾预言,21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当时我们的国力并不强。我是根据近几百年来欧美依次显示自己的政治经济力量、科技发展的力量和文化教育的力量而得出的结论。现在轮到我们中国来显示力量了。我预言,五十年后,必有更多的事实证实我的看法,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
我希望,社会上能多出些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