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大宗师
篇名“大宗师”有深刻的道家思想内涵。宗师,并非今天所说的为众人崇仰的、堪称师表的人,而是天道。宗,即万物之宗,天地万物的主宰;师,有取法、仿效之意。以大道为宗,以大道为师,效法大道,就是所谓的大宗师。大道,在庄子看来无为、无形,却又有实有信,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体,是宇宙的本原、天地的主宰、人世的师表。通篇论说如何去体认修为这个大道,以及真人体道的精神境界。
【原文】
知天之所为[1],知人之所为者[2],至矣[3]。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4],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5],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6]是知之盛也[7]。
虽然,有患[8]。夫知有所待而后当[9],其所待者,特未定也[10]。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11]?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12]。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13],不雄成[14],不谟士[15]。若然者[16],过而弗悔[17],当而不自得也[18]。若然者,登高不栗[19],入水不濡[20],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1]。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22]。其觉无忧[23],其食不甘[24],其息深深[25]。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26]。其耆欲深者[27],其天机浅[28]。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29],不知恶死;其出不䜣[30],其入不距[31];翛然而往[32],翛然而来而已矣[33]。不忘其所始[34],不求其所终[35];受而喜之[36],忘而复之[37]。是之谓不以心捐道[38],不以人助天[39]。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40],其容寂[41],其颡[42];凄然似秋[43],暖然似春[44],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45]。故圣人之用兵也[46],亡国而不失人心[47];利泽施乎万世[48],不为爱人[49]。故乐通物[50],非圣人也[51];有亲[52],非仁也;天时[53],非贤也;利害不通[54],非君子也;行名失己[55],非士也;亡身不真[56],非役人也[57]。若狐不偕[58]、务光[59]、伯夷、叔齐[60]、箕子、胥余[61]、纪他[62]、申徒狄[63],是役人之役[64],适人之适[65],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66],若不足而不承[67];与乎其觚而不坚也[68],张乎其虚而不华也[69];邴邴乎其似喜乎[70]!崔乎其不得已乎[71]!滀乎进我色也[72],与乎止我德也[73];厉乎其似世乎[74]!謷乎其未可制也[75];连乎其似好闭也[76],悗乎忘其言也[77]。以刑为体[78],以礼为翼[79],以知为时[80],以德为循[81]。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8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83]。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84],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85],是之谓真人。
【注释】
[1]知:认识到。天:天然,无为为之就是所谓的天。所为:有所作用,有所作为。
[2]人之所为:人的作为。
[3]至矣:抵达极点。
[4]天而生:循自然而生,无人为痕迹。
[5]以:用。其:自己。知:同智。
[6]终:使……享尽。天年:天然的寿命。不中道夭:不中途夭亡。
[7]是:这。盛:极点。
[8]有患:有问题。
[9]所待:有所依赖,有所依凭。当:得当。
[10]特:但。未定:因为认识事物的真相并不容易,所以不可确定。
[11]庸讵:何以。天:天然。人:人为。
[12]真人:达于大道的高人。真知:对大道有真切的体认。
[13]逆:违逆。寡:少,微小。
[14]雄成:以功自傲。
[15]谟:谋虑。不谋士:不与士谋虑未来之事。
[16]若然:这样的话。
[17]过而弗悔:有过失而不后悔。
[18]当而下自得:顺利得当而不自觉得意。
[19]栗:因恐惧而发抖。
[20]濡:沾湿。
[21]假:通“格”,即至之意。登假:达到。
[22]寝不梦:睡觉时不做梦。
[23]觉:醒。忧:忧愁。
[24]不甘:不追求精美的食物。
[25]息:呼吸。
[26]嗌:咽喉窒塞。哇:呕,吐。
[27]耆:通嗜,嗜好,欲望。
[28]天机:天然的本能。浅:浅薄。
[29]说:通悦。
[30]出:生。䜣(xīn):同欣,欣喜。
[31]入:死。距:通拒,抗拒。
[32]翛(xiāo):无拘束,自由自在。往:死。
[33]来:生。
[34]始:生。
[35]终:死。
[36]受:得,引申为天道赋予的生命。
[37]忘:生命之亡失。复之:回归到天道。
[38]是:这。心:主观。捐:疑为“损”字之讹,损毁。
[39]天:天道。助:辅助。
[40]心志:心思安于天道。
[41]容:容貌。寂:静,不动。
[42]颡(sǎng):额。(qiú):高亢显露。
[43]凄然:严肃,冷情。
[44]暖:温和的样子。
[45]有宜:相配合。极:尽头。
[46]用兵:发动战事。
[47]亡国:灭亡别人的国家。
[48]利泽:利益、恩泽。
[49]不为爱人:不是出于有意去爱人。
[50]乐通物:乐意与外物交往,取悦于人。
[51]非圣人:不是圣人的作为。
[52]有亲:偏爱。非仁:不是仁。
[53]天时:当作失时来理解。非贤:不是贤人。
[54]利害不通:不把利和害看成是齐一的。
[55]行名:追求名声。
[56]亡身不真:死亡而丧失自然天道。
[57]役人:受人役使,劳动者。
[58]狐下偕:尧时人,尧让天下给他,但他不肯接受,投河而死。
[59]务光:夏时人,商汤要让天下给他,他不愿接受,负石投水而亡。
[60]伯夷、叔齐:殷商时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死之后兄弟相让,后劝谏武王不从,遂隐居,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61]箕子、胥余:殷纣王时的贤臣,因谏纣王而遭到奴役。
[62]纪他:汤时隐逸之士,担心汤让位于自己,率弟子投水而死。
[63]申徒狄:汤时贤人。听说商汤要让天下给自己,自沉于河而死。
[64]役人之役:把别人的事当自己事情来做。
[65]适人之适:把别人的快意当成自己的快意。
[66]状:表情神态。义:适宜。朋:朋党。
[67]承:接受。
[68]与:通举。觚:棱角。坚:坚定。
[69]张:广大。华:浮华。
[70]邴:开朗焕发。
[71]崔:动。进:增进。
[72]滀(chù又读xū):颜色温和且有光泽。
[73]与:待人接物。止:归依。德:德行。
[74]厉:同励,勤勉。似世:与世人相似。
[75]謷(áo):高远。制:制度。
[76]连:流连。闭:闭口不言,可引申为闲适。
[77]悗(mèn):无心,无意。
[78]以刑为体:以刑罚为主体。
[79]翼:翅膀。
[80]知:通智,智慧。时:时变。为时,适时变化。
[81]循:据。
[82]绰(chuò):宽广的样子。
[83]丘:山丘。
[84]一:相同。
[85]相胜:相抵触。天与人不相侵扰抵触,即天人合一之意。
【译文】
认识到哪些是自然的,认识到哪些是人为的,这就算达到洞察事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的所作所为,出于自然而然没有人工痕迹的;知道人的所作所为,用自己的智慧去哺育护持智慧所不能通晓的,使自己尽享自然赋予的生命而不中途夭亡,这是智慧的至高境界。
即便如此,但还是有问题的。认知还是有所依赖的,以所认知的对象为条件,然后才能判断是否准确得当。而作为认知的对象却是变化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属于天道自然的不是人为、人工的呢?所说的人为、人工的不属于天道、自然的呢?
有了真人才能获取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古时的真人,不倚众多欺寡,不妄自尊大,不与人谋虑未来的事情。若是这样,有过失而不悔恼,有功劳而不自得;若是这样,登高不发抖,下水不觉湿,入火不觉热。只有认识、知识达到与大道相合的人才可以有这样的境地。
古时的真人,睡觉时没有梦,醒来时没有忧虑。饮食不追求美味,呼吸时深沉渊静。真人呼吸可以通达脚跟,一般人呼吸只是用喉咙。话语被人屈服,言辞咽在喉头的话说不出来。嗜欲深重的人,天然机能就浅薄。
古代的真人,不知以生为乐,不知以死为恶。出生不喜悦,人死不抗拒,自由自在地离开人间,无拘无束在地来到人间。不忘自己天命之始,不求天命之终,欣然地承受生,把死视为回归天道自然。这就叫做不用人的心智毁弃道,不用人的意志辅助天。这就是真人。
这样,凝心安思忘怀一切,容貌闲静,面额宽大宏阔;严肃清冷像秋天,温和温热像春天,喜怒随同四时变化运行自然,与天地万物相处都适宜,不可窥测他为人的尽头和底蕴。圣人发动战事,灭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掉民心。以利益、恩泽给予他人就像雨露滋润万物,不是有意要表达出喜爱之意,由此可见,有心通达物情取悦于人而以之为乐,就不是什么圣人的作为;有所偏爱私心而自以为德行,就不是仁人之举;失天时而自命不凡,就不是贤士;一心分别利和害,而不能视之为齐一,就不是君子;有心博取名誉而丢掉自己的天性,就不是士子;不谨身行事丧失生命本真,就不是劳动之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和申徒狄等人,他们都是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以别人的安适为安适,而不是为自己的快意而快意。
古时的真人,神情状态无论与谁都很合宜的样子,却不结为朋党;不足却又不接受他人的帮助;有棱角、特立独行却不固执;心志襟怀开阔而不浮华;舒畅爽朗好似喜悦的样子;一举一动好似不得已;内心深沉充实,面色却可亲可爱,德行宽厚不迫,令人有所归依;勤勉犹如世人;形象高大却不拘受礼仪制度;一副很闲适的样子,流连好像忘了所要说的话。以刑罚为主体,以礼制为辅翼,以智慧依循时变,以道德为因顺本性。以刑罚为主体,肃杀也是天道宽广的样子。以礼制为辅翼,使之畅行于世;以智慧顺遂时变,不得已应付于各种事务;以道德为依据因顺本性,是说有脚就可以登上山丘。真人认为自己是勤勉之人。真人喜欢的是齐一,不喜欢的也是齐一。以相同为齐一,以不相同为齐一。齐一的与天同类,不齐一的与人相类。把天与人视为不相侵扰抵触的,这样的人就是真人。
【阐释】
今天,“天人合一”成为很多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其实,“天人合一”的内涵很丰富,儒家有儒家的“合”法,道家有道家的“合”法,并且两家对“天”、“人”的看法都有所不同。天人合一,其实处理的就是天人关系,即自然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息息相关,相通为一,不可分割。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两者相亲、相通、相和、相感。能够体认到这层关系的就是所谓的“真人”。“天与人不相胜”,无情的天不会迁就于人,而人只能屈从于天,把自己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庄子笔下的天,除了自然界外,还涵括了社会人世。
古时之真人的精神是多侧面的,除了能够做到天人合一之外,还可以忘怀于物,淡情寡欲,齐生死、随物化等。
【原文】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4]。彼特以天为父[5],而身犹爱之[6],而况其卓乎[7]!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8],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9]!
泉涸[10],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11],相濡以沫[12],不如相忘于江湖[13]。与其誉尧而非桀也[14],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5]。
夫大块载我以形[16],劳我以生[17],佚我以老[18],息我以死[19]。故善吾生者[20],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21],藏山于泽[22],谓之固矣[23]。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24],昧者不知也[25]。藏小大有宜[26],犹有所遁[27]。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28],是恒物之大情也[29]。特犯人之形[30],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31],其为乐可胜计邪[32]!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33]。善夭善老[34],善始善终[35],人犹效之[36],又况万物之所系[37],而一化之所待乎[38]!
【注释】
[1]命:命定,天定。
[2]夜旦:黑夜和白天。常:永恒的现象。
[3]与:同预,参与、干预。
[4]情:情实。
[5]彼:此处指人。特:只。以天为父:以天为生人之根本。
[6]身:自身。之:指天。
[7]其卓:那个卓越、伟大的,指天道。
[8]愈:过。
[9]真:真宰,指天道。
[10]涸(hé):水干。
[11]呴:吐气。湿:湿气。
[12]濡(rǔ):沾湿。沫:口沫。
[13]相忘:彼此忘掉。
[14]誉:称颂。非:谴责。
[15]两忘:指忘掉誉和非。化其道:同化于大道。
[16]大块:天地,即自然。载:承受,寄托。形:形体。
[17]劳:疲劳。生:生命。
[18]佚:通逸,清闲。
[19]息:安息。
[20]善:乐事。
[21]壑(hè):山沟。
[22]泽:沼泽湖泊。
[23]固:牢固。
[24]负之:背着它。
[25]昧:为寐的假借,睡觉。
[26]有宜:适当。
[27]遁:亡失。
[28]藏天下于天下:把天下托付给天下,即无所谓藏了。
[29]恒物:常物。大情:基本性质。
[30]特:仅。犯:通范,冶铸的模子。这里引申为铸造。
[31]未始:未曾。极:止境。
[32]为乐:得到的乐趣。
[33]皆存:与自然共存。
[34]夭:少小之意。
[35]始:生。终:死。
[36]效:仿效。
[37]系:从属,根源。
[38]一化:大化。所待:所依赖的,这里指主宰一切的道。
【译文】
死和生是命定的,黑夜和白天是恒常的,这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万事万物的实情。人以天作为生命之父而去终身爱它,何况那卓绝的大道呢!人唯独认为国君的势位超过自己,从而舍身效命,何况是对待天道真宰呢!
泉水干枯了,鱼困在陆地上,它们相互吐嘘嘴里的湿气,用口沫相互湿润,倒不如在江湖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彼此忘掉。与其赞誉唐尧而责难夏桀,倒不如把两者的是是非非都忘掉,同化于大道。
天地自然给我以形体,给我生命让我操劳,给我暮年让我清闲,赋予死亡使我安息。所以把我的生存看成乐事的,也应该把我的死亡看成是乐事。把船藏在山沟里,把山藏在湖泽中,这可以说是牢固了。然而,夜半时分有力量的人背负它而走,梦中人还不知道。把小的藏在大的里面很适宜,然而也会丢失。但如果把天下藏到天下里就不会丢失了,这是天地万物的真实情形。人仅获得形体就欣然自喜。而形体千变万化没有止境,那么值得欣喜的事情就是不可胜数的了。所以,圣人游于物不亡失的境地,与道共存,可欣然于生,又可安顺于老,既乐于生,又安于死,大家要效仿它,何况是万物的根源、大化依赖的道呢!
【阐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我们经常听说的。在庄子哲学中,有类似的表达——“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两者看似相近,实则有本质的差异。
庄子有时清醒得让人觉得很残酷,他一定要我们认识到死生是自然命定的、不可免除的事,就像昼夜的更替变化一样,是大自然的律令。这一切人都不能有所干预,万物亦然。借此,个体生命只有与天道融合才能获取自身的价值,与天道相比,国君的权位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应当与大化同流,与道共存,在广阔的宇宙天地内安顿自己的生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一表述,虽然把生、死、富、贵涵括在内,但其实还是执著于此的。而在庄子哲学中,荣华富贵早就被看破了。庄子哲学极具有超越性,当一个人心系天道,与之共存,就无所谓得,无所谓失,乐于生,也乐于死,无可无不可了。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2];可传而不可受[3],可得而不可见[4];自本自根[5],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6];神鬼神帝[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8],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10],以挈天地[11];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12];维斗得之,终古不忒[13];日月得之,终古不息[14];堪坏得之[15]。以袭昆仑[16];冯夷得之[17],以游大川[18];肩吾得之[19],以处大山[20];黄帝得之[21],以登云天[22];颛顼得之[23],以处玄宫[24];禺强得之[25],立乎北极[26];西王母得之[27],坐乎少广[28],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29],上及有虞[30],下及五伯[31];傅说得之[32],以相武丁[33],奄有天下[34],乘东维[35],骑箕尾[36],而比于列星。
【注释】
[1]情、信:真,实在。
[2]无为:恬淡寂寞。无形:没有具体的形迹。
[3]传:心传领会。受:通授。
[4]得:领会。
[5]自本自根:以自己为自己的根本,这是说道产生于自身。
[6]以:而。固存:原本就存在。
[7]神:使……变成神灵。帝:天帝。
[8]太极:最大的极限。
[9]六极:天、地四方的极限。
[10]狶(xǐ)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得之:指体认到了大道。
[11]挈(qiè):这里有开辟之意。
[12]伏戏氏:传说中创造畜牧业时代的帝王。袭,合。气母:指阴阳。阴阳调合则草木生长畜牧繁盛。
[13]维斗:北斗。忒(tè):差错。指北斗维系众星,不脱离自己的轨道。
[14]息:停,止。
[15]堪坏(pēi):传说里人面兽身的昆仑山之神。
[16]袭:入。
[1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亦称河伯。
[18]大川:大河。
[19]肩吾:传说中的泰山神。
[20]大山:大山即泰山。
[21]黄帝,传说中的轩辕氏。
[22]登云天:相传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垂于鼎上迎接黄帝,黄帝和臣妾七十二人,驾云乘龙,登天化仙而去。
[23]颛顼(zhuānxū):高阳氏,古代五帝之一。
[24]玄宫:北方宫。玄:黑色,代表北方的颜色。
[25]禺强:又叫禺京,居于北方的水神。
[26]北极:北方极远之地。
[27]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西方的少广山。
[28]少广:山名。
[29]彭祖:传说中的长寿之人。
[30]有虞:指舜。
[31]五伯(bà):春秋时代的五位霸主,即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32]傅说(yuè):人名,原为从事筑版的奴隶,后被殷高宗武丁任用为相,为殷代贤臣。死后,精神升天成为星精。
[33]武丁:殷高宗。
[34]奄:才。
[35]东维:星宿名。
[36]箕尾:星宿名。
【译文】
道是真实的存在,恬淡寂寞且无形迹可言;可以在精神上相传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会却不可以目见;自己为自己的本和根。在天地产生之前,从古以来就存在了;它使鬼和上帝都变得神灵,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低,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长于上古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以之开辟天地;伏戏氏得到它,用以调和阴阳之气;北斗得到它,永不会出现差错;日月得到它,即可运行不息;堪坏得到它,就可以入主昆仑为神;冯夷得到它,即可巡游大河;肩吾得到它,处太山而为神主;黄帝得到它,就能入云上天;颛顼得到它,进驻在玄宫之中;禺强得到它,即可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即可安居与少广山上。没有人知道它的始和终;彭祖得到它,上面从有虞开始一直活到五霸之时;傅说得到它,可以辅佐武丁,治理天下,死后乘东维星,骑箕尾星,与众星并列在一起。
【阐释】
大道是什么。你听说过,我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到过、摸到过、闻到过、尝到过,却好像感受到过,不过又说不出来是什么。这就是大道。大道是什么,在今天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看古人如何论说大道,如何描述大道,大道即存在于文字自身当中。精妙的文字就是思想本身,就是思想发挥效用的地方。
这一段是全书论道最集中、最精彩、最完整、最有性情、最具文学色彩的文字。庄子哲学的思想精粹也蕴涵在其中。道体是无为无形却是真实存在,不见动静形迹却超越古今横亘天地,它是无限的,比上古还古,比天地还大,没有时空能局限;无为却有主宰一切的力量,与日月星辰、神鬼圣贤联系在一起。它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却是自己产生自己,以自己为本根。古往今来,谁成事了,成功了,都离不开它。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道,庄子笔下的大道。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2],而色若孺子[3],何也?”
曰:“吾闻道矣[4]。”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5]?”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6]。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7],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8]!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9],而后能外天下[10];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11];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12];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13];朝彻,而后能见独[14];见独,而后能无古今[15];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6]。杀生者不死[17],生生者不生[18]。其为物,无不将也[19],无不迎也[20];无不毁也[21],无不成也[22]。其名为撄宁[23],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24],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25],洛诵之孙闻之瞻明[26],瞻明闻之聂许[27],聂许闻之需役[28],需役闻之於讴[29],於讴闻之玄冥[30],玄冥闻之参寥[31],参寥闻之疑始[32]。”
【注释】
[1]南伯子葵:作者杜撰的人名,伯为尊称之辞。女偊(yǔ):作者寓托的一个得道之士。
[2]子:你。
[3]孺子:孩童。
[4]闻道:得道。
[5]道可得学邪:道能用来学吗。
[6]子非其人也:你不属于能学道的那类人。
[7]卜梁倚:人名,姓卜梁,名倚。
[8]庶几:或许。
[9]守:坚持。参:同三。
[10]外天下:把天下置之度外。
[11]外物:把周围的东西置之度外。
[12]外生:把自己的心性置之度外,即忘却自己的心性。
[13]朝:早晨。彻:清彻,贯通。朝彻:即顿悟之意。
[14]见独:见常人所不见,即窥见大道。
[15]无古今:在时间观念上无区别。
[16]不死不生:无所谓死,无所谓生,生死无区别。
[17]杀生:灭绝生命。
[18]生生:产生生命。
[19]将:送。
[20]迎:迎接
[21]毁:毁坏。
[22]成:成就。
[23]撄:扰乱。宁:安宁。撄宁:外界纷纭烦乱但不能搅扰内心的安宁。
[24]副墨之子:这里指书册文字。
[25]洛诵:反复诵读。洛诵之孙:指诵读者。
[26]瞻明:见解洞彻。
[27]聂:附耳小语。许:内心许可。
[28]需:饮食需要。役:劳动。需役:指现实生活中的行为。
[29]於讴(wūōu):咏歌。
[30]玄冥:深远。
[31]参寥:参悟空寂。
[32]疑始:大道自本自根,不知其始,不知其无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甚高,而面色如同孩童一般,为什么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能学得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之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材质而没有圣人之道,我得圣人之道却没有圣人的材质。我想教导他,或许能使他成为圣人吧!即便不能,用圣人之道告诉有圣人材质的人也是容易的。我仍然坚持,以道诱导之,三天后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经忘了天下之后,又坚持七天,又能把周围的事物置之度外;已经把周围的事物置之度外了,又坚持诱导,九天后能把自我的心性置之度外;已经把自我置之度外了,而后就能彻底领会;一旦彻底领会,而后能对大道有所领悟;领悟到大道,而后就可破除时间有古今的观念;没有了古今观念的束缚,然后能领悟到不死不生的境界。灭绝或产生万物生命的,自身没有死、没有生。道之为物,无不送,无不迎;一面有所毁灭,一面有所成就。这叫做撄宁。撄宁,就是万物生死成毁纷纷扰扰之后的安宁自如的心境。”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了大道呢?”
女偊说:“我是从书册文字那里得来的,书册文字是从诵读者那里得来的,诵读者又是从见解明彻那里得来的,见解明彻又是从耳有所闻、心有所许那里得来的,耳闻心许又是从实行那里得来的,实行又是从咏歌那里得来的,咏歌又是从深远那里得来的,深远又是从参悟空寂那里得来的,参悟空寂是从自本自根、无始无终的大道那里得来的。”
【阐释】
修道、学道需要一个过程。庄子借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对话,表达了对修道过程和授受方式的认识。道的传授从有形推衍到虚寂,从见识见闻到感性体认:书册文字,诵读者,见解明彻,耳闻心许,实行,咏歌,深远,参悟空寂,自本自根、无始无终的大道。这是一个逐渐虚化的过程,一个诗意升腾的过程,从中可以感受到庄子哲学包含的艺术精神。思想在这里是独立的,精神在这里是自由的,庄子的哲学沉思超越了物质的、有形的、理性的制约和局限,进入到自由创生的宇宙天地境界。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2],以生为脊[3],以死为尻[4],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5],吾与之友矣[6]。”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7],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8],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9],将以予为此拘拘也[10]!”曲偻发背[11],上有五管[12],颐隐于齐[13],肩高于顶[14],句赘指天[15]。阴阳之气有沴[16],其心闲而无事[17]。跰而鉴于井[18],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19]?”
曰:“亡,予何恶[20]!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21],予因以求时夜[22];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23],予因以求鸮炙[24];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25],以神为马[26],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27]!且夫得者,时也[28],失者,顺也[29];安时而处顺[30],哀乐不能入也[31]。此古之所谓悬解也[32],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33]。且夫物不胜天久矣[34],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35],其妻子环而泣之[36]。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37]!”倚其户与之语曰[38]:“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39],将奚以汝适[40]?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41];彼近吾死而我不听[42],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43]!’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44],蘧然觉[45]。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2]孰:谁。首:头,这里引申为开始。
[3]脊:脊背,这里引申为中间。
[4]尻(kāo):屁股,这里引申为终点。
[5]死生存亡之一体:生和死,存和亡是一体的。
[6]之:代指能做到的人。
[7]莫逆于心:内心相顺相契。
[8]俄而:不久。
[9]造物者:这里指道。
[10]拘拘:拳曲不伸。
[11]曲偻发背:形容弯腰驼背。
[12]五管:五脏血脉管络。
[13]颐:面颊。齐:假借为脐,肚脐。
[14]顶:头顶。
[15]句赘:颈椎。
[16]沴(lì):由阴阳错乱、不调和。
[17]无事:若无其事。
[18]跰(piánxiān):走路蹒跚,一瘸一拐。
[19]恶:厌恶。
[20]亡:无。
[21]浸假:渐至。
[22]时夜:司夜,公鸡报晓。
[23]弹:打鸟的弹丸。
[24]鸮炙:烤鸟肉。
[25]轮:代指车。
[26]神:精神。
[27]更驾:改驾。
[28]时:适时。
[29]失:失去生命,指死。
[30]处顺:顺应自然,指死。
[31]哀:悲哀。乐:欢乐。
[32]悬解:彻底自然解脱。
[33]结之:束缚。
[34]物;万物。
[35]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样子。
[36]环:绕。
[37]化:指人将死。
[38]倚:靠。户,门户。
[39]奚:你,怎么。
[40]适:往。
[41]不翅:何止,岂但。
[42]近:使。
[43]莫邪:宝剑名。传说春秋时期,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铸雄雌二剑,三年而成,称雄剑为干将,雌剑为莫邪。
[44]成然寐:熟睡,引申为死。
[45]蘧(qú):自得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议论,说:“谁能把无当做作头,把生当做脊梁,把死当做屁股;谁能认识到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可以与他交朋友。”四人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心意相通,一同做了朋友。
不久,子舆得病,子祀去看望他,子舆说:“伟大呵!造物者,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曲屈拘挛!”弯腰驼背脊骨外露,五脏血管经络朝上,面颊隐在肚脐之下,双肩高出头顶,颈椎指向天空。阴阳二气乖戾不调,子舆的心胸闲逸开阔,若无其事,步履蹒跚一瘸一拐走到井边照见自己的身影,说:“哎呀!造物者要把我变成如此屈曲拘挛的样子!”
子祀说:“你厌恶这样子吗?”
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呢!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司夜报晓;让右臂成为弹弓,我就用它打下斑鸠烤着吃;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化为马匹,我就乘着它,哪里会驾使别的车子呢?况且人得到生命,乃是应时而生;失去生命,乃顺应自然变化。安于时运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心胸。这就是古语所说的解脱一切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因为有外物的束缚。况且,万物人力不能胜过天然已经很久了,我为什么要厌恶呢?”
子来说:“儿子对父母,不管东西南北,只有唯命是从。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什么区别;造化要我死而我不听,那就逆忤不顺,造化有何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让我在生时操劳,老时让我安逸,死去时让我安息。把生当成好事的,也就要把死当成好事。譬如一个铁匠在铸造一个金属器物,金属忽然跳跃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成莫邪宝剑’,铁匠必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现在偶然成了人的形状,就说:‘我是人!我是人!’造物者必定认为这是不祥之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做大熔炉,把造化当做大铁匠,去往哪里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安然地睡去,而后又自得地醒来。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2],相忘以生,无所终穷[3]?”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4]。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5]!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6],而我犹为人猗[7]!”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8],而外其形骸[9],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10],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1];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12]。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痪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7],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22]?”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27]。”
【注释】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作者假托的人名。
[2]挠挑:循环往复。无极:没有穷尽。
[3]终穷:死。
[4]侍事:助办丧事。
[5]嗟来:感叹,犹如“嗟乎”。
[6]而:你。反:通返。真:本真。
[7]猗(yī):句尾助词。
[8]修行:修养德行。
[9]外其形骸:把自身形骸置之度外,即不把死亡当成事儿。
[10]命:名,形容。
[11]方:礼法。
[12]陋:见识不广。
[13]方且:正要。为人:这里有为偶、为友、作为伴侣之意。
[14]一气:元气。
[15]赘:多长的肉块。县(wuán):悬。疣(yóu):瘤。
[16]痪(huàn)、痈(yōng):都是毒疮之类的病症。
[17]假:寄托,凭借。
[18]芒然:即茫茫然。尘垢:这里喻指现实世界。
[19]无为之业:无所作为。
[20]愦愦(kuì)然:昏乱的样子。
[21]观:给人看。
[22]何方:即前文提到的方内还是方外。
[23]戮:刑戮。天之戮民:受到上天惩罚的人,意即摆脱不了方内束缚。
[24]造:至。
[25]给:足。
[26]生:通性。生定:心性情绪平淡安适。
[27]畸(jī)人:异人,不合于世俗之人。
[28]畸于人:异于常人。侔(móu)与天:与天齐一。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交谈:“谁能够在交往中无心交往,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呢?谁能登天巡游在雾里,循环往复在无穷无尽中,忘掉生死,而与大道一样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淡漠相交。
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后,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应和唱歌道:“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返归本真,可我们还寄人迹于人世间呀!”
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问,对着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
二人相视笑了笑,说:“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义!”
子贡回来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孔子,说:“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按礼仪修养德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死尸唱歌,脸色不改变,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什么样的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尘世之外的人,我却生活在世俗的礼法环境中。礼法之外和礼法之内不相干涉,可是我竟然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浅陋呀!他们正要与造物者结为伴侣,游于天地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命看做像赘瘤一样多余,把人的死亡看成脓疮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生死的先后次序!凭借于不同的物类,与之混同为一体;忘掉体内的肝胆,遗忘了外面的耳目;生死反复,不追问它们的头绪;茫茫然神游于人世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环境中。他们怎么会拘守礼仪,炫耀于表演给众人看呢!”
孔子说:“我是上天所惩罚的人。即使这样,我将与你一道游于方外。”
子贡问:“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回答:“鱼相适于水,人相适于道。游于水的,掘地成池来供养补给;游于大道的,漠然无所作为而心性平淡。所以说,鱼游在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忘掉一切。”
子贡说:“请问不合世俗的‘畸人’是什么人。”
孔子回答:“所谓的‘畸人’,就是不合世俗而应合自然的人。所以说,从自然的观点来看是小人的,就是人世间的君子;相反,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阐释】
孔夫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对待死亡问题的基本态度是存而不论,儒家学派很少正面展开论说“死”。庄子则不同,他把生死观看得很重,在各个层面反复论述,犹嫌不足。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因为认识到生死存亡是一体的,就一起订交做了朋友。子舆得病了,并且病得很难看——身躯曲屈拘挛不成人样,但并不感到厌恶,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能任由造物者摆布,人力胜不过天然,只有唯命是从。这个寓言传达出人在死亡面前的无可奈何,既然如此,索性就“安时处顺”,不让哀乐之情进入自己的胸怀。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心心相印,相交为友,以“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为念。子桑户死了,还没下葬。孟子反和子琴张两人在编曲弹琴,他们对着好友的尸体唱歌,显然不合乎儒家丧礼的规范。他们不被生死悬缚,逍遥于尘世之外。鱼游在江湖之中就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同样会忘掉一切,包括最让人纠结不已的死亡问题。这个寓言故事写人当无惧生死,忘却死生,无系生死游于方外,才能获大自由。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2],中心不戚[3],居丧不哀。无是三者[4],以善处丧蓋鲁国[5]。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6]?回壹怪之[7]。”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8]。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9]。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10],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2],有旦宅而无情死[13]。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5],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6],献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于寥天一[19]。”
[1]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鲁国人。
[2]涕:泪水。
[3]中心:心中。戚:悲伤。
[4]三者:指“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这三种表现。
[5]蓋:覆,这里有闻名之意。
[6]固:难道。
[7]壹:确实。
[8]进:超过。
[9]夫:指孟孙才。
[10]就:追求。先:这里指生,与下句中的后字——意为死——相对应。
[11]若:顺。
[12]心:精神。损心:悲哀损伤心神。
[13]旦宅:作“怛侘”解,惊惧的样子。
[14]乃:如此。
[15]厉:奋飞。
[16]造:达到。适:快意。
[17]献:发。排:安排。
[18]去化:随行变化。
[19]寥天:虚空的天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之情,却被视为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于鲁国。难道真的会无其实而有其名吗?颜回实在觉得太奇怪了。”
孔子说:“孟孙才对待丧事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从简治丧因为世俗相因却办不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了。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恋生,不知道考虑死;顺应自然的变化而应付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而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的情形呢?如果不再发生变化,怎么知道已经变化了的情形呢!我和你呀,现在只是做梦还没有要醒过来的人啊!孟孙氏看到死去了的人,形体上受到震动却不损伤心神,有惊惧的样子却没有情感方面的损伤。唯独孟孙才独自清醒,人们哭他跟着哭,这就是他因循世情不能不哭而装个样子罢了。世人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怎么知道暂时有形的‘我’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为鸟而奋飞到蓝天,梦为鱼而潜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说话的,算是清醒呢,还是在做梦的那个人呢?心境忽然舒适时来不及笑出声音,笑声突然从内心发出是来不及安排的,安于自然变化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带来的悲哀,这样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天道,与之浑然成为一体。”
【阐释】
庄子教诲我们如何面对亲人的故去,如何处理亲人故去这件事。
一个以处理丧事闻名的人,竟在自己的母亲去世时,哭泣没眼泪,内心不悲伤,居丧不哀痛。这不是怪事一件吗?在庄子看来,孟孙才是善于办理丧事的,可以称之为尽善尽美。因为孟孙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迷恋生,不忧虑死。看透了生死,明了了生死的真相,知晓变化的道理,已经进入到寂寥虚空的天道,并与之浑然成为一体。儒家烦琐的丧事礼仪还有必要吗?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3]。’”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4]?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5],而劓汝以是非矣[6],汝将何以游夫遥**恣睢转徙之涂乎[7]?”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8]。”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9],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10]。”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13],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作者虚拟的一个寓言人物。
[2]资:资助。
[3]躬服:身体力行。
[4]而:你。轵(zhǐ):通只,句末语气词。
[5]黥(qíng):用刀在受刑人的额或颊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
[6]劓(yì):古时割鼻子的刑罚。
[7]遥**:逍遥放逸。恣睢:无拘束,自得。转徙:辗转变化。涂:通途,道路。
[8]藩:领域。
[9]与:参与,这里有赏鉴之意。
[10]瞽(gǔ):瞎。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
[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的名字,这一名字寓有不装饰之意。
[12]据梁:虚拟的古代大力士的名字,这一名字寓强健之意。
[13]亡:忘却。
[14]炉、捶:两者都是冶炼工具。炉捶,有冶炼锻打之意。
[15]息:生。
[16]乘:托载。成:完整的身躯。
[17]吾师:这里指天道。
[18]泽:恩泽。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资助你什么?”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对仁义身体力行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呢?尧已经用‘仁义’给你刻下了印记,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怎么能够逍遥放逸、纵任不拘、无拘无束地悠游在变化的道路上呢?”
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游处在这个境地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观赏姣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无法赏鉴礼服上不同颜色的花纹。”
意而子说:“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不再强逞自己的勇力,黄帝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经过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让我受黥刑的伤痕生长好,补全我残缺的鼻子,使我形体恢复完整托载精神跟随先生呢?”
【阐释】
仁义是儒家学派的旗号。庄子哲学对这一众人趋之若鹜的旗号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平心而论,仁义,作为一种学说、一个主张,不可能没有一丁点儿的偏差、漏洞、弊端和副作用。而庄子的眼光很老辣,一眼就看到了仁义的另一面——对人的自由的天性的束缚和损害。
“仁义”、“是非”何尝不会沦为一种工具理性,去“杀”人呢?例如尧就用‘仁义’给人刻下印记,用‘是非’割下人的鼻子。受到伤害的人不可能去逍遥放逸、纵任不拘、无拘无束地悠游在逍遥的道路上,去体认领悟大道。相对于儒家以“仁义”为代表的道德规范和伦理价值,庄子哲学的“大宗师”有以下特质——无为、无心、清虚、自然。两家的思想是对立的,中仁义、是非之毒太深了,显然会难以领会庄子反复言说的大道。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1]。”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2]。”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3]。”
仲尼蹴然曰[4]:“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5],黜聪明[6],离形去知[7],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8],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益:多,这里有进步之意。
[2]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因为忘掉“礼乐”的进一步才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
[3]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
[4]蹴(cù)然:惊异不安而改容。
[5]堕肢体:毁废肢体,即忘其身。
[6]黜聪明:忘其智。
[7]去:抛弃。
[8]无常:不执滞于常理。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
孔子说:“好啊,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却礼乐了。”
孔子说:“好啊,但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
颜回答道:“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抛弃了自己的聪明,脱离了身躯并忘掉了智慧,与大道相通为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说:“与万物一体就没有偏好,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于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啊!我愿意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阐释】
佛家有言: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而庄子哲学主张一层层地“忘”,最后让本真的心体呈现出来。这是佛道两家修为心性的不同路向。
颜回自认为在修为的道路上有所进步了,不免会有得意之色,但在老师看来还远远不够,于是开始“忘”:忘礼乐,忘仁义,最后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坐忘,这一修为功夫使人体会到虚静无为的哲理。离形,解除掉身躯形体的负累和欲望;去知,消解心智产生的技巧和诈伪。此时,心体呈现,无碍无累,无牵无挂,澄明通透可以大道相通为一。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4]。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5]!”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6]。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7]。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8],命也夫[9]!”
【注释】
[1]子桑:即子桑户。
[2]霖雨:阴雨三日以上为霖,霖雨即连绵不止的雨天。
[3]殆:大概,恐怕。病:困乏,饥饿。
[4]裹:包。食:拿饭食给人吃。
[5]此四问是子桑在探问受困乏的根由在哪里。
[6]任:堪。趋:急促。举:引起。
[7]弗:同不。
[8]极:绝境。
[9]命:命运。
【译文】
子舆与子桑结交为友。一连十天连绵大雨,子舆说:“子桑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包上饭食前往子桑的住处。到了子桑的门前,听到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啼哭,弹着琴唱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声音好像不堪内心的情感,又急促地唱起自己的诗作。
子舆走进去,说:“你唱歌的诗作,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子桑户说:“我努力思考使我走到绝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难道父母会让我如此困窘吗?头顶的天没有偏爱,脚下的地没有偏私,难道是天地的偏私让我如此贫困吗?追究造成这种情况的缘由而找不到答案。我到这般绝境,应该是命运吧!”
一切都顺利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想起“命”的问题,觉得应当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但,陷入困境甚至是绝境时,对“命”的拷问究诘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这是人之常情。
子桑已经没饭吃了,却还在勉强高歌,其实此时再动听的曲辞琴声也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还好,好友子舆带来了饭食。陷入绝境的子桑唱到了父母双亲、天和人,并对其有深沉的思考:绝境的原因是什么呢?父母疼爱子女,不会让我如此困窘。苍天、大地无情无私,它们理应不会让我如此贫困。那造就绝境的是什么呢?只可能命运!
庄子想通过这个寓言传达“安命”的主张。所谓的“命”就是自然变化,安命,就是心安于自然的流行变化,不去挣扎,不去反抗,不去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