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 寓言(节选)
寓言,寄托语言的言论。取篇首二字为篇名。
【原文】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1]。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2]。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之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3];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4]。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5]。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6]。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7]。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8]。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9]。恶乎然[10]?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11]。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12]。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
[1]寓言:寄托他人说的话。十九:十分之九。重言:庄重的语言,或指借重先哲的言论。十七:十分之七。卮(zhī)言:自然随意、不着边际、无心之言。卮,古代盛酒的器皿。日出:随时说出。和:合。天倪:自然的分际。
[2]藉:通借,借助。外:外人。亲父:亲生的父亲。媒:做媒人。
[3]应:赞同。反:反对,反驳。
[4]已:制止。耆艾:六十为耆,五十为艾,对长者的称呼。先:长。经纬:纵横的纹理。本末:始终,头尾。经纬本来:指道理,学习。期:期待。
[5]无人道:缺乏为人之道。陈人:陈腐之人,老朽。
[6]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穷年:终其天年。
[7]不言则齐:不发言则自然就等同齐一。齐与不言齐:本来没有差别的加上主观的言论便不齐了。
[8]言无言:说了没有主观意见的话。终身言,未尝言:即使终身都在说,等于没有说。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即使终身不说,也等于说了。
[9]自:根由,缘故。
[10]恶(wū)乎:怎么。
[11]固:本来。
[12]种:种子。形:形态。禅(shàn):代替,承续。始卒若环:首尾相接像环。伦:端倪。天均:自然的均调。
【译文】
书中的寓言占十分之九,重言占十分之七,卮言每天都会出现,合于自然的分际。
寓言占十分之九,都是在借用别人的论说。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因为让父亲称赞儿子,总不如让别人称赞更令人信服。这不是父亲的过错,而是别人喜好猜疑的过错。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就应和,不同的就反驳;与自己的意见相同就肯定,不同的就要否定。
重言占十分之七,都用来制止别人的言论,因为这是长者的言论。年龄比别人长,而他的言论不能与实际年龄相符合的,就不能算是先于人的智者。做人如果没有长于人的才智,那么就是没有尽到为人之道;没有尽到为人之道,就被称为陈腐老朽之人。
漫无边际的话可以天天讲个没完,合于自然的分际,顺乎无常,散漫流衍,所以可以享尽天年。不说话,自然就是齐一等同的,本来齐一的、自然的,加上自己的言论就不齐一了,主观言说加上齐一的语言,不再齐一等同了,所以要发表那些没有主见的言论。发表无主见的言论,即使终身都在说,却和没有说一样;即使终身不说话,也未尝没有说。可以有可以的原因,不可以有不可以的原因;对有对的原因,错有错的原因。怎样才算正确呢?正确有正确的道理。为何才算不正确呢?不正确有不正确的道理。怎样才算可呢?可有可的原因。怎样才算不可呢?不可有不可的原因。凡是万物本来就有对的,本来就有可的,没有什么事物不对,没有什么事物不可。不是卮言天天说,合于自然,还有什么能像它那样永恒持久呢!万物皆是种子,以不同的形态代替传接,始终像个圆环,不了解它的道理找不到端倪,这是所谓的的天均。天均就是天倪。
【原文】
阳子居南之沛[1],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2],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3],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4],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谁与居[5]?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6]。”
阳子居蹴然变容曰[7]:“敬闻命矣[8]!”
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9]。
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1]阳子居:杨朱,战国时魏国人。内篇中的《应帝王》篇有“阳子居见老聃”。之:往。沛:地名,在今江苏徐州。
[2]老聃:老子。邀:迎候。梁:沛郊的地名。
[3]巾:毛巾。栉:梳子。屦(jù):葛麻做的鞋子。膝行:跪着走,表示尊敬。
[4]向:刚才。
[5]雎雎(jū):仰目而视,骄傲。盱盱(xū):张目而视,亦指傲慢。居:相处。
[6]若:似。辱:污,黑。
[7]蹴(cù)然:蹴,通“蹙”,紧迫的样子,有惭愧不安之意。
[8]命:教。
[9]舍者:旅舍中的所有人。迎将:迎送。家:旅店。公:旅店男主人。妻:旅店女主人。炀(yàng):烘,炙,烤火。
【译文】
阳子居南下到沛地去,老子西游到秦国,阳子居在沛地的郊外迎候老子,到梁地见到老子。老子半途中仰天长叹说:“起初,我以为你是可以教导的,现在看来不可以。”
阳子居默然没有答话。到了旅店,阳子居为老子送洗漱用品。他把鞋脱在门外,然后两腿跪着向前爬行,说:“刚才我想请教先生,可先生在赶路没有时间,所以没敢打搅你。现在得空,请你指出我不可教的原因。”
老子说:“你四处张望,张扬傲慢,谁敢和你共处呢?一生清白的应该感觉还有污点,道德高尚的应该感觉还有不足。”
阳子居听了,惭愧不安地说:“敬听先生的教悔!”
阳子居刚到沛地时,旅店的人都出来迎送他,男主人为他安排座席,女主人为他拿洗漱用品,先到的人为他让出席位,烤火的人躲开炉灶。等他回去的时候,旅店的人便开始与他争席而坐,不分彼此了。
【阐释】
《寓言》篇共分七章,各章文章不相关联。所选文字分别为第一、第七章。第一章自叙全书的写作特点特色,可以视为《庄子》这部书的序例。第七章阳子居见老聃之事,说明骄泰发扬的神态务必克除,否则就不能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被孤立、被排斥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