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田子方

取开篇第一句中的前三字“田子方”为篇名。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文侯的老师,魏国的贤者。以人名为篇名,与全篇的思想主旨无关。此篇大都在贬儒褒道,讥讽儒家思想,宣扬纯真、自然、忘怀是非荣辱之道,阐述人生哲理。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1],数称谿工[2]。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耶?”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3];称道数当[4],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5]。”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6],缘而葆真[7],清而容物[8]。物无道,正容以悟之[9],使人之意也消[10],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11],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12],口钳而不欲言[13]。吾所学者直土梗耳[14],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1]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文侯之师,魏国的贤者。魏文侯为战国初年魏国的君主。侍坐:在近旁陪坐。

[2]数(shuò):屡次。谿工:人名,魏之贤者。

[3]里人:同居里之人。

[4]称道:论说大道。数当:往往合乎道理。

[5]东郭顺子:东郭为住地,顺子是名。

[6]真:纯真。

[7]葆真:保持真性不失。

[8]清:心性清冷高洁。

[9]正容:端正仪态,

[10]意:惑乱背道之心。

[11]傥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12]形解:体态松弛懒散,寓意丧魂落魄。

[13]口钳:嘴巴被钳住,瞠目结舌不得开口说话。

[14]土梗:土人偶像,没有生命。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几次都称赞谿工。

文侯说:“谿工是你的老师吗?”

子方说:“不是,只是我的同乡。论说大道常常在理,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又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说:“东郭顺子。”

文侯说:“可是,先生为什么没有称赞过他呢?”

子方说:“他为人纯真,有人的容貌,有天空一样的虚阔之心,顺应外物而保持天然真性,心性清高又容纳他人。遇上不合正道的,端正仪态使其自悟其过而改之。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

子方出去后,文侯怅然若失整天不说话。招呼面前的臣子说:“太深远了,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先我认为仁义的行为,圣智的言论是最好的。我听到子方讲述老师的情况,我身体解散,嘴巴被钳住了不想说话。我学的东西只是没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国真是我的累赘啊!”

【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1],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zhong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2],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3],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4]。”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zhong国之民[5],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6],其谏我也似子[7],其道我也似父[8],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9],目击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声矣。”

【注释】

[1]温伯雪子:人名,楚国人,姓温,字雪子,年纪大了,尊称温伯。

[2]陋:拙笨。

[3]蕲(qí):通祈,请求。

[4]振:启发。

[5]子:之仆人。民:这里指人。

[6]若龙、若虎:动作仪态威武,很神气的样子。

[7]似子:如同儿子对待父亲一样恭顺。

[8]道:同导,引导、指导。

[9]夫人:此处指温伯雪子。

[10]击:触。目击:目光所及。

【译文】

温伯雪子前往齐国,途中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人要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却拙于知人之心,我不想见他。”

到齐国后,返回时又歇足在鲁国,那人又要相见。温伯雪子说:“上次请求见我,这次又请求见我,必定对我有启发的。”

出去见了客人,回来就慨叹,第二天又见了客人,回来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道:“每次见此人,就要入而慨叹,为什么呢?”

回答说:“我原先告诉过你:‘中原人士明于礼义而拙于知人之心。’刚才见我的这个人,出入进退全都合乎礼仪,动作举止若龙若虎一般,很是神气。他直言劝谏像儿子对待父亲般恭顺,他对我的指导又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威严,所以慨叹。”

孔子见了面一句话也不说,子路就问:“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见了面不说话,为什么?”

孔子说:“像这样的人,看一眼就知大道体现在他身上,也用不着语言了。”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1],夫子奔逸绝尘[2],而回膛若乎后矣[3]!”

仲尼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4],无器而民滔乎前[5],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6],万物莫不比方[7],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8]。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9]。吾一受其成形[10],而不化以待尽[11]。效物而动,日夜无隙[12],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13],知命不能规乎其前[14],丘以是日徂[15]。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16],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17]。彼已尽矣[18],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20];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21]。”

【注释】

[1]步:行走。趋:小步疾行。驰:跑。

[2]奔逸:快跑。绝尘:脚不沾尘土,形容跑得极快。

[3]瞠(chēng):瞪大眼睛看。

[4]比:亲近。周:周遍。

[5]器:权位。滔:聚。

[6]西极:西方。

[7]比方:比,从。方,方向。比方,是说以太阳的运转作为方向。

[8]是:此,此处指日。亡:无。

[9]亦然:都是这样子。

[10]受其成形:禀受天道赋予的形体。

[11]不化:不化作他物。

[12]无隙:没有间断。

[13]薰然:和顺之状。

[14]知命:算命的人。规:揣测。

[15]以是:因此。日徂(cù):日日随之变化。

[16]交一臂:彼此相交而亲近。

[17]殆:大概。

[18]彼:有形迹之类。

[19]唐肆:空落落的集市。

[20]服:思存。女:汝。甚忘:大可遗忘。

[21]不忘者:指天道赋予我的精神。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跑,脚不沾尘土,而我只能瞪眼落在后面看了。”

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

颜回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怎样讲我也怎样讲;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跑我也跑,先生论说大道我也跟着论说大道;及至先生奔逸绝尘,而我瞪眼落在后面看着,先生不用言说而取信他人,不偏私偏亲而周遍亲附,没有爵位而人们聚集在前,不知为什么能够这样做,如此而已。”

孔子说:“啊!这可不明察呀!最悲哀的大不过心死,而身死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出来而入于西方尽头,万物莫不顺着太阳的方向,凡有头有脚的,必待日出而后有所作为。日出而劳作,日入而休息。万物也是这样自然,有的趋于死亡,有的待以生长。一旦秉受上天赋的形体,不自作变化而等待着穷尽天年。顺应外物而运动,日夜不停,不知自己的终极之处。自然地聚合成形体,即便知命之人也不能测度将来的命运。我因此天天与变化俱往。我终身与你在一起,这极好的机会你却当面错过而不能了解我,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着眼于我见得着的方面,而有形迹的东西早已消失殆尽了,你还去追寻,以为实有,这如同在空空的市场上寻求马匹一样不可能。我思绪中的你很快全部遗忘,你念中的我也很快全部遗忘。即便如此,你又何必忧虑!虽然遗忘了过去的我,我还有不被遗忘的东西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慹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7]。”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8],口辟焉而不能言[9]。尝为汝议乎其将[10]。至阴肃肃[11],至阳赫赫[12];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13];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14],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5]。消息满虚[16],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17]!”

孔子曰:“请问游是[18]。”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19]。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20]。”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21],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22],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23]。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24]。得其所一而同焉[25],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26],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7],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8]!弃隶者若弃泥涂[29],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不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30]!为道者解乎此[31]。”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32],古之君子,孰能脱焉[33]?”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34],无为而才自然矣[35];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36]。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37]!微夫子之发吾覆也[38],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释】

[1]新沐:刚洗头。

[2]被发:披散开头发。干:使之干。

[3]慹(zhé)然:木然不动。

[4]便:借为屏,屏蔽之意。

[5]眩:眼花。

[6]掘:同崛,直立。

[7]物之初:虚无空虚之境,大道。

[8]困:困惑。

[9]辟:开。

[10]将:大略。

[11]肃肃:阴气寒冷。

[12]赫赫:阳气酷热。

[13]此句是说阴阳有相生的关系。阳气本属天,阴气本属地。

[14]交通:交流。成和:氤氲混沌而生成万物。

[15]纪:纲纪。

[16]满虚:盈和虚。

[17]宗:主。

[18]是:即物之初,空虚真道。

[19]至美至乐:最美好、最快乐。

[20]方:道理,方法。

[21]疾:厌恶。薮(sǒu):水草丛生的沼泽地。

[22]小变:只是生活地点的迁移。大常:生活的基本条件。

[23]胸次:胸中。

[24]所一:共同生息的场所。

[25]同:混同。

[26]支:通肢。尘垢:比喻无用之废物。

[27]滑(gǔ):乱。

[28]介:际。

[29]泥涂:泥土,喻有卑贱之意。

[30]孰:何。患心:忧心,使心忧。

[31]为道者:践行天道的人。

[32]假:借助。至言:至人的言论。

[33]脱:免。

[34]汋:澄澈透明。

[35]才:性。

[36]物不能离:天地万物都遵循自然之道,至人的道德因为与自然之道相贯通,所以万物不能离开它。

[37]醯(xī)鸡:即蠛蠓,体微细,将雨时群飞塞路,比蚊子还小的飞虫,喻有极端渺小之意。

[38]微:无。发吾覆:揭开我被蒙蔽的东西。

【译文】

孔子去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头发,披散头发等着晾干,凝神而立不像一个活着的人。孔子屏隐于门下等候。过一会儿见面说:“是我眼花呢?还是真的?刚才先生身体直立不动有如枯木,好像超然物外而独立自存。”

老聃说:“我游心在万物最初的混沌虚无之境。”

孔子说:“这怎么说呢?”

老聃说:“心想知却不能知,口想说却不能言说。尝试为你说一个大略:至阴寒冷,至阳炎热,阴冷之气出于天,炎热之气本于地。两者相交流融通而在氤氲混沌中生物。这为万物的纲纪,又不见形迹。消逝增长,充盈空虚,昼夜交替,日日改变,月月转化,天天化生万物似乎有所作为,却只是任其所为,不见功绩。生有所萌发处,死有归宿地,始终循环没有边际,不知穷尽。如不是这样,谁在主宰万物变化呢!”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此的情形。”

老聃说:“能游心于此,是最美好、最快乐的。能得到最美好的而游心于最快乐的,就叫至人。”

孔子说:“希望知道用什么方法。”

老聃说:“吃草的兽类不担心更换草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更换水池。只有小的变化而没有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喜怒哀乐之情就不会侵入到心里。天下万物有共同生息之所,有共通性。了解到这一共通性且能混同视之,那么四肢百体就成为尘垢一样的东西,忘掉死生更迭变化,就不至于心受扰乱,又何况得失祸福之间的分际呢!遗弃隶属自己的外物如同弃掉泥土,知晓自身贵于外物。以自身为贵,与之俱化又不失天然真性。千变万化不曾有终极,又何必为之心忧!得道之人会明白这一道理的。”

孔子说:“先生之德与天地相合,而还借助至人之言修饰心性。古之君子谁又能免于此呢!”

老聃说:“不是这样,水自然涌流,无为而自然纯洁;至人之于德行,无须修饰而万物自来亲附,万物都不能离开它。好比天本然就高,地本然就厚,日月本然就明亮,哪里需要修养呢!”

孔子出来,告诉颜回说:“我对于道的认识,如同小飞虫一样渺小!没有先生揭开我心头蒙蔽的东西,我就不知道天地的大全之理。”

【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2]。”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3],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4],缓佩玦者事至而断[5]。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6];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7],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8]。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9],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10],众史皆至,受揖而立[11],舐笔和墨,在外者半[12]。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13],受揖不立,因之舍[14]。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蠃[15]。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注释】

[1]鲁哀公:春秋末期人,庄子为战国中期人,两人相距百余年,不可能相见。这说明这个故事为纯粹的一个寓言,不可当真。

[2]方:方术。

[3]举:全。儒服:儒士的衣服。

[4]履:穿。句:通矩,方形。

[5]缓:五彩丝编成的带子。佩玦(jué):环状带有缺口的玉饰品。

[6]为其服:穿戴儒士的服装。

[7]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原为虞国大夫,虞被灭后,最终后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得到重用。不入心:不放在心上。百里奚不想做官,专心养牛。

[8]饭牛:养牛。与之政:委以国事。

[9]有虞氏:即虞舜,舜一心尽孝,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10]宋元君:即宋元王,春秋末期的国君。

[11]史:指画师。揖:拱手。

[12]舐(shì)笔:用唾润笔。

[13]儃(tǎn)儃:舒缓闲适的样子。

[14]之:至。

[15]解衣:脱掉上衣。般礴:盘腿而坐。蠃:通裸,赤着上身。

【译文】

庄子去拜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很少有人学习先生道术的。”

庄子说:“鲁国的儒学之士很少。”

哀公说:“全鲁国人都穿儒者服装,怎么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圆帽,表示通晓天时;穿方鞋,表示通晓地理;佩五色丝带穿系玉玦,表明事至而能决断。君子怀有这样的道术,但未必穿戴那样的服饰;穿戴这样的服饰,未必真有道术。你不以为然,何不号令全国:‘不懂这种道术而穿戴这样服饰的,处以死罪!”

哀公发布政令,五天之后鲁国没有敢穿儒服的。唯独有一位男子身穿儒服,立在朝门外。哀公即刻召见,以国事相问,无论怎样都难不住他。

庄子说:“整个鲁国只有一个儒者,可以说多吗?”

百里奚不把爵位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使得秦穆公忘掉了他出身低贱,而委之以国事。虞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能以高尚品格感动他人。

宋元君要画图,众画师都来了,受命拜揖而站立,润笔调墨做准备,在门外还有半数之多。有一位画师后到,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受命拜揖之后不站在那里,而是回到馆舍。宋元君派人去看,见他脱掉上衣赤着上身,盘腿坐着。宋元君说:“可以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原文】

文王观于臧[1],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2];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3]。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4],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5]。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6]:“昔者寡人梦见良人[7],黑色而髯[8],乘驳马而偏朱蹄[9],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10],庶几乎民有廖乎[11]!’”

诸大夫蹴然曰[12]:“先君王也[13]。”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4],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15]。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16],长官者不成德[17],斔斜不敢入于四竟[18]。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19];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20];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21],北面而问曰[22]:“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23],泛然而辞[24],朝令而夜遁[25],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26]?又何以梦为乎?”

仲尼曰:“默[27],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注释】

[1]文王:周文王。臧:地名,在渭水附近。观:巡视。

[2]钓:人在钓鱼。莫钓:心不在钓鱼上面。

[3]有钓者:有所钓,但不在鱼上。

[4]释:舍弃。

[5]无天:失去荫庇。

[6]旦:早晨。属:会集。

[7]昔:通夕,夜里。良人:贤良之人。

[8]髯(rán):颊毛。

[9]驳马:色杂之马。偏朱蹄:有一蹄为赤色。

[10]号:号令。寓。托付。臧丈人:臧地之老者,即文土所遇之垂钓者。

[11]庶几:差不多。瘳(chōu):病愈。

[12]蹴(cù)然:惊惧的样子。

[13]先君王:指文王的父亲季历。季历生时颊多毛,喜乘杂色马,马蹄有一个为赤色。文王一说,众人认为是先王托梦。这样举用臧丈人就是祖宗之意,似不可违背。

[14]无它:不应疑虑,不必占卜。

[15]偏令无出:一个命令也没有发出。

[16]列士:各种士。坏植散群:植为朋党之核心人物,周围人都依附他形成势力。坏植散群,即头头垮掉了,同伙散开。这样国家更统一。

[17]不成德:不用心建立个人的功德。

[18]斔(yù):量器,六斛四斗为庾。斛(hú):量器,十斗为斛。竟:通境。

[19]尚同:和光同尘。

[20]同务:不自异于众人。

[21]大师:大通太,军队的最高统帅。

[22]北面而向,古时君主坐北面南,臣立在君对面。文王面北,是对臧丈人的尊重。

[23]昧然:无知,沉默不语。

[24]泛然:淡漠无心。

[25]遁:逃走。

[26]犹未耶:还不足以取信?

[27]默:静下来,别做声。

【译文】

周文王在臧地巡视,看见一位正在钓鱼的老者,人在钓鱼,心却不在钓鱼上。他并非持竿钓鱼为事,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这样钓鱼。

文王想用他,并把国事交给他,又担心大臣和父兄辈猜忌不安;想作罢舍弃此人,又不忍心百姓得不到庇荫。于是清晨集合起大夫,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位贤良之人,面黑脸颊有长须,骑杂色的马,且马有一只蹄子是赤色的,号令我说:‘把国事托付给臧地老者,这样民众就可以解除病患了!’”

诸位大夫惊惧不安说:“这是先君王啊!”

文王说:“那占卜一下吧!”

诸位大夫说:“先君的命令,不必怀疑,又何必占卜呢!”

于是迎接臧地老者授国事给他。典章法令不更改,一个新政命令也不发布。三年之后,文王巡察国境,见各众士人不立私党,官长不建立个人的功德,别的度量衡器也不再进入国境内。众士人解散朋党,是和光同尘;官长不建立个人的功德,便能与众同事而不自异;国境外大小不一的量器不入境,诸侯就不会有二心了。

文王于是拜请臧地老者当老师,以臣下之礼恭敬地请教说:“政事可推及天下吗?”

臧地老者默然不回应,淡漠无心不作答,早晨还行使政令,晚上就逃走了,终身没有消息。

颜渊问孔子说:“文王还不足以取信人吗?何必要假托是梦呢?”

孔子说:“安静下来,不要说了!文王已经做得很完美了,你又何必议论讥刺他呢!他只是顺从众人一时的感情来取得信任罢了。”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引之盈贯[2],措杯水其肘上[3],发之,适矢复沓[4],方矢复寓[5]。当是时,犹象人也[6]。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7]。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8],足二分垂在外[9],揖列御寇而进之[10]。御寇伏地,汗流至踵[11]。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2],挥斥八极[13],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4],尔于中也殆矣夫[15]!”

【注释】

[1]列御寇:即列子。伯昏无人:虚构的人物。

[2]引之:拉弓弦。贯:通弯。盈贯:把弓拉满到尽头。

[3]措:放置。

[4]适:目标。矢:箭。沓(tà):合。目标和箭相合,寓意准确命中目标。

[5]方矢:两箭并排。复寓:双箭并排,重射在目标上。

[6]象人:木偶。

[7]射之射:有心于射的射法。无射之射:无心要射的那种射。

[8]背逡巡:背对深渊退行。

[9]垂:悬空。

[10]揖:揖请。

[11]踵:脚跟。

[12]窥、潜:观察、探测。

[13]挥斥:纵放自如。八极:八方。

[14]怵然:惊惧的样子。恂目:心惊目眩,神色不定。志:心。

[15]殆:困难。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把弓拉得满满的,把一杯水放置在左臂肘上,射出去,射出后又射出一箭,第二箭刚射出,又紧接着把一支箭扣在弦上。此时,他像木偶一般屹然不动。

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不是无心于射。我想和你登高山,踏险石,身临百丈深渊,你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了高山,脚踏险石,背对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的三分之二悬空在外,在那里拱手请列御寇射箭。列御寇惊惧地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脚跟。

伯昏无人说:“至人,上探青天,下潜黄泉,纵放自如在四面八方,而神色不变。现在你惊恐目眩,你射中的可能就太困难!”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2],三去之而无忧色[3]。吾始也疑子[4],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5],于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6],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7],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8]?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9]。方将踌躇[10],方将四顾[11],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12],美人不得滥[13],盗人不得劫,伏牺黄帝不得友[14]。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5],入乎渊泉而不濡[16],处卑细而不惫[17],充满天地,即以与人己愈有[18]。”

楚王与凡君坐[19],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20]。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21]。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1]肩吾:人名,隐者。孙叔敖:楚庄王任令尹,著名政治家。

[2]令尹:楚国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

[3]三去之:三次辞去职位。

[4]疑子:怀疑孙叔敖的宠辱莫惊。

[5]鼻间:指呼吸。栩(xǔ)栩然:从容畅快的样子。

[6]却:推却。

[7]非我:非我所有。

[8]彼:指令尹之职。

[9]亡:不在。

[10]方将:正在。踌躇:悠闲自得。

[11]四顾:瞻顾四方之事,表现出一种自得的样子。

[12]不得说(shuì):说服不了他。

[13]不得滥:不能使之**。

[14]友:亲近。

[15]介:障碍。

[16]濡(rú):沾湿。

[17]惫:困顿。

[18]既:尽,全部。

[19]凡:国名,凡国在春秋中叶灭亡,凡国国君流亡至楚寄居。

[20]三:多次。

[21]不足以存存:不能因为它的存在而令我感到它的存在。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当令尹而不感到荣耀显达,三次被免职也不忧虑。开始时有怀疑,现在看你呼吸畅快欣然,您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有什么过人的!我认为爵位来了,无法推却,去了也无法阻止,我认为官位的得失不在于我,只是没有忧愁之色而已。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呢!况且不知可贵的是在令尹呢,还是在我自身呢?如果在令尹,则与我无关;如果在我自身,则与令尹无涉。我心满意足,四顾四面,哪有工夫顾得上人世的贵贱呢!”

孔子听后说:“古时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色不能使之**,强盗不能威逼他,伏牺、黄帝不能和他亲近。死生是极大的事了,但不能影响到他自己,何况是官位的得失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穿越大山而无障碍,进到深渊而不沾湿,身处贫贱而不困顿,神明充满在天地间,越是尽数给予别人而自己越充足。”

楚王和凡国之君同坐,过一会儿,楚王左右的臣子多次讲到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如果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不能因为它的存在而令我感到它的存在。由此看来,则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不曾存在。”

【阐释】

得意忘形,说有些人自命不凡把尾巴翘得很高又目空一切,其实不咋地。老人师长、亲戚朋友会说,不要太得意,尤其不能忘形。这是人生的“哲理”,是在俗人堆里生活必须要慎之戒之的红线——即使很牛了,也不能显得很牛,否则你会孤立无援,你会自绝于人民群众,终有一天有人会给你穿小鞋,给你颜色看。

庄子说,谁怕谁,管你是谁,爱咋地咋地,我的地盘我做主,想咋干就咋干。因为装模作样最假,坦然自若自行其是才算真,而真是最可贵的、最具生命力的。“宋元君将画图”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个寓言故事及其蕴涵的真义在文学艺术创作领域,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宋元君要画图,众画师都来了,他们都受命拜揖而立,润笔调墨做着准备。门外还有半数之多,可见竞争还是很激烈的,气氛很压抑。但有一位画师就不那么急,落在别人身后到来,他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受命拜揖之后不站在那里,而是回到了馆舍。元公派人去看,只见他脱掉上衣赤着上身,盘腿坐着。元公很懂,说:“可矣,是真画者也。”

功名利禄可以是动力,激发人好好奋斗,但如果心里想得太多,不好,会成为做事时的大负担,会让人心不净不静。心里事儿太多,乱糟糟的,容易坏事,尤其在进行创作的当口。画师们济济一堂,早早地就到了,心口显然有压力。真正的画师却不急,也不羁,宽闲舒缓不顾一切目空一切。别人还待在那里,他却早早收工了,回到馆舍还得不顾体面脱了衣服,在那里“晒”。

这叫忘我之境——忘掉庆赏爵禄,忘掉非誉巧拙,得意忘形(“解衣盘礴”)。忘怀一切的精神状态是进行艺术创作的最佳的心理状态。虽然庄子不是在讨论绘画艺术的创作问题,但无心无意间就为后世之人,留下了一个艺术创作的高度。这是庄子的大本领。

别人算的是加法,而庄子则用减法。减掉外在的、内在的负累,人的本然心体就可呈现出来。这时就离大道不远了。正如王阳明所言:“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