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秋水
秋水,秋天的河水。取篇首二字为题。此篇的中心论题是是非大小和价值判断的相对性以及贵贱荣辱的无常,引导人去伪还真,顺物自化,返归无为。
【原文】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5],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6]。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7],望洋向若而叹曰[8]:“野语有之曰[9],‘闻道百[10],以为莫己若’者[11],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12],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13]。”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4],拘于虚也[15];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6];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7],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8],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19];尾闾泄之[20],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21]。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22],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23],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4]?计zhong国之在海内[25],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26]?号物之数谓之万[27],人处一焉;人卒九州[28],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29];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30]?五帝之所连[31],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32],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33],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34]?”
【注释】
[1]时至:及时来到。
[2]百川:许多河流。灌:注入。河:指黄河
[3]泾流:水流。
[4]涘:河岸。渚:水中的小块陆地。崖:岸。不辩牛马:辩同辨,河面宽阔,分不清对岸的牛和马。
[5]于是焉:于是乎。
[6]尽在己:全在自己这里。
[7]旋:转变。
[8]望洋:远视眼神迷茫的样子。若:海神,即下文中的北海若。
[9]野语:俗语。
[10]闻道百:懂得许多道理。
[11]莫己若:即莫若己,没人比得上自己之意。
[12]少:贬损。轻:轻视。
[13]子:你。殆:危险。
[14]语于海:谈及大海。
[15]拘:局限。虚:通墟,这里指居所。
[16]笃于时:受时间限定。
[17]曲士:乡曲之士,乡下的书生,有孤陋寡闻之意。
[18]束:束缚。
[19]大理:大道。盈:满。
[20]尾闾:大海的排水处。
[21]已:止。虚:水尽。
[22]自多:自夸。
[23]比形:具形。
[24]礨(léi):石块。礨空:石块的小孔穴,蚂蚁洞。
[25]海内:四海之内。
[26]稊:草名,形似稗,结出的果实如小米。稊米,喻其小。大仓:大谷仓。
[27]号:称号。
[28]处一:占万物中之一。卒:借为萃,聚集之意。九州:天下。
[29]所生:所生长的地方。通:通行。
[30]豪末:即毫末,比喻微不足道。
[31]连:连续,继承。
[32]仁人:以救世为己任的贤能。任士:有能力的贤人。
[33]辞之:谢绝当孤竹之君。
[34]以为博:以此来显示知识和学问上的渊博。向:从前。自多于水:以水量自夸。
【译文】
秋天,河水依照时令上涨,众多河流汇注到黄河里去,河面宽阔,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望过去连牛马都不能分辨。于是河神欣然自喜,以为天下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神顺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向东瞭望,看不见水的尽头。于是河神才改变之前扬扬自得的脸色,望海洋对海神慨叹说:“俗语说,‘听了许多道理,总认为没有谁比得上自己’,这说的就是我了。而且我曾听说有人轻视孔丘的见解、鄙视伯夷的义行,开始我不相信;如今我眼见你这样的浩渺博大、无边无际,我要不是来到你这里,真就危险了,我必定永远被得道之人耻笑。”
海神说:“对井底之蛙不能跟它谈论大海,这是因为受空间地域的限制;对夏天的虫子不能跟它谈论冰冻之事,这是因为受到时间的局限;对乡曲之士,不能跟他谈论大道,这是因为受到礼教的束缚。如今你从河边出来,看到了大海,知道自己的鄙陋,这样可以与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所有的河流都归于大海,不知何时才会停歇,但大海却从不会满溢;海水从尾闾泄漏出去,不知何时才会停止,但海水并不曾减少;无论春天还是秋天都没有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成灾都没有感觉。容量超过江河的水流,不能用数量来计算。可我从不曾因此自满,自认为从天地那里禀受形体,从阴阳那里承接元气,存在于天地之间,好像小石子、小木屑在大山之中,以为自身实在是渺小,又怎么会自满自负呢?算一下,四海在天地之间,不就像小的石间孔隙在于大泽中吗?想一下,中原大地在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谷仓里吗?称述事物之多的数字叫万,人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众人聚集在九州,粮食在这里生长,舟车在这里通行,而个人只是众人中的一分子;一个人和万物比起来,不就是一根毫毛在马身上吗?五帝承续的,三王争夺的,仁人忧虑的,贤才操劳的,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毫末一样的天下!伯夷辞之以博取名声,孔丘论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的自负自傲,不就像你刚才在河水上涨时的扬扬自得吗?”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1],时无止[2],分无常,终始无故[3]。是故大知观于远近[4],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5],故遥而不闷[6],掇而不跂[7],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8],故生而不说[9],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10],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11]?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1]物量:事物的容积。
[2]分:分际,界限。物与物之间的界限分别会随着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故称之为无常。
[3]无故:即无固,没有定性。
[4]观于远近:关照到远和近。
[5]今故:即今古。
[6]不闷:不厌倦。
[7]掇:拾取。跂:企及。
[8]坦途:大道。
[9]说:通悦。
[10]至小:微不足道的人生和知识是有限的。至大之域:这里指未知之事。
[11]倪:标准,尺度。
【译文】
河神说:“那么我把天地看做最大,把毫毛之末看做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事物的容积不可穷尽,时间没有止境,物与物之间的界限没有不变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不变的。所以具有大智慧的人观察事物的远和近都能关照到,因而小的却不看做就是小,大的并不看做就是大,这是因为事物的容积是不可穷尽的;证验明察古往今来的变化,寿命很长却不感到厌倦,对拾取就可得的生命却无所祈望,这是因为时间的推移没有止境;看清事物都有盈有亏,这样有所得就不欢喜,有所失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得和失之间并没有差异;明白生和死之间犹如一条平坦大道,这样生在世间不会感到欢喜,死去了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生和死不会一成不变。
计算一下人所懂得的知识,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所生存的时间,远不如他不存在的时间长;拿极有限的生命和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内心就会迷乱而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怎么知道毫末是最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地是最大的领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1],至大不可围[2]。’是信情乎[3]?”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故异便[5]。此势之有也[6]。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7];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8];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致意者[9],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10],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11];动不为利,不贱门隶[12];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13],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14];为在从众[15],不贱佞谄[16],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17],戮耻不足以为辱[18];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19],至德不得[20],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21]。”
【注释】
[1]精:精细,细小。
[2]不可围:不能用范围加以限定。
[3]信:实。
[4]不尽:看不见尽头。不明:不明晰,清晰。垺:通郛,本意为外围大城,这里喻指宽阔的领域。
[5]异便:分别。便,通辨。
[7]期:待,依赖。
[8]分:划分,区分。
[9]致意:意识到。
[10]大人:得道之人。
[11]多:赞美。
[12]门隶:家奴。
[13]食乎力:自食其力。
[14]辟异:标新立异。辟,通僻。
[15]从众:这里有从俗之意。
[16]佞谄:奉承谄媚。
[17]劝:勉励。
[18]戮耻:刑戮和耻辱。
[19]不闻:不追求名声。
[20]不得:不求有所得。
[21]约分:缩小或取消分别。
【译文】
河神说:“世上的论者总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广大的东西没有范围限定。’这话真实可信吗?”
海神说:“从小的角度看大的事物不可能全面,从大的角度看小的东西不可能分明。精,是小中之小;垺,是大中之大;大小有不同,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情势。所谓的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东西,就不能用计算数量的方式来加以区分;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不能以数量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中粗浅的表象;可以用心意来感觉的东西,是事物中精细的实质。言语不能谈论的,心意不能感知的,就不限于精细粗大了。所以得道之人的行为,不做伤害人的事,也不赞许给人以仁慈和恩惠;做什么都不为私利,不轻视守门差役。无论什么财物都不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许可自食其力,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的行为;行为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怪异乖僻之行;行为追随世俗大众,也不低看奉承谄媚;高官厚禄不作劝勉之用,刑戮和侮辱也不看做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好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无法清晰界定。听人说:‘体察大道之人不求闻名于世,至德之人不计较得失,得道之人能忘却自己。’这是取消事物之间区别的境界。”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1],恶至而倪贵贱[2]?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3]。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4]。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5]。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6],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下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7],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8]。以功观之[9],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10]。以趣观之[11],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12],则趣操睹矣[13]。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14];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15]。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16]。梁丽可以冲城[17],而不可以窒穴[18],言殊器也[19]。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20],捕鼠不如狸狌[21],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22],察毫末,昼出嗔目而不见丘山[23]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24]!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25]。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26],非愚则诬也[27]!帝王殊禅,三代殊继[28]。差其时[29],逆其俗者,谓之篡夫[30];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31]。默默乎河伯[32]!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33]。
【注释】
[1]若:此,这个。
[2]恶至:如何。倪:区分。
[3]以道观之:从道的立场来看。
[4]自贵而相贱:以自身为高贵,以对方为低贱。
[5]贵贱不在己:高贵和低贱不由自身来确定。
[6]以差观之:从事物之间的差别区分来看。
[7]稊(tí)米:这里喻指细小。
[8]差数睹矣:差别的具体情况就看清楚了。
[9]功:功效。
[10]功分:功效和本分。
[11]趣:趋向。
[12]相非:互相否定对方。
[13]趣操:志向。
[14]让:禅让。燕王哙在谋士苏代的蛊惑下,把王位禅让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燕国大乱,齐国乘机进攻燕,杀掉燕王哙和子之,燕国为此差点儿亡国。
[15]争:指以武力相争。白公,指春秋未年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白公胜,他在楚国争位的内乱中,杀掉令尹子西与司马子期,占据楚都,后力战败,在逃往山中自缢而死。
[16]常:恒常的准则。
[17]梁丽:栋梁,粗大的木料。丽,通欐。
[18]窒:堵塞。
[19]殊器:不同的器物。
[20]骐骥、骅骝:此处泛指良马、骏马。
[21]狸:野猫。狌:黄鼠狼。
[22]撮蚤:抓跳蚤。
[23]嗔目:睁大眼睛。
[24]盖:通盍,怎能。师:师法。
[25]情:情实,本性。
[26]不舍:不停。
[27]非愚则诬:不是愚昧就是欺骗。
[28]帝:这里指五帝。王:这里指夏、商、周。殊禅:授让王位的方式不同。殊继:夏、商、周三代王位的继承方式不同。
[29]差其时:不合时宜。
[30]篡夫:篡夺权威的人。
[31]义之徒:合乎高义之人。
[32]默默:安静一下。
[33]门、家:都有界限和分别之意。此处喻指关于贵和贱的道理。
【译文】
河神说:“在这事物之外,事物之内,究竟在什么地方区分它贵贱呢?从哪里区分大小呢?”
海神说:“从大道来看,万物本无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来看,物都自以为贵而相互以对方为贱。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决定贵贱的在外而非自身。从物的差异性来看,循其大的方面来看,则万物莫不是大;循其小的方面来看,则万物无不是小;明白天地如同一粒细米般小,一根毫毛末梢如同一座山丘一样大,万物差异的相对性就非常明白了。从功效看,顺其具有的一面,万物莫不有功效;顺其无的一面,万物都没有功效;知道东和西相反又不可相互缺少的道理,就可以确定万物的功效和职分了。从趋向看,顺其对的一面,万物莫不是对的;顺其错的一面,万物莫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就可看清趣向操守的不同了。
“从前尧舜因禅让而成为帝,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绝灭;商汤与周武王都通过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以武力争位而身死非命。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法,尧与桀的行为,他们的或贵或贱都是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视为恒常不变的法则。梁木粗大,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能去堵塞小洞,这是器用不同的缘故。骐骥、骅骝可日行千里,但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技能不同的缘故。猫头鹰夜里能抓住跳蚤,看得清秋毫一样的细小东西,白天出来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丘山,这是物性不同的缘故。俗语说:何不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取法治理好的而抛弃混乱的!这是不了解天地间的大道理和万物变化的实情。这就如同以天为师为法而不要地,以阴为师为法而不要阳,行不通是很明显的。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停,不肯放弃,这不是愚昧无知就是故意骗人!五帝三王传授王位的方式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的继承方法也不一样。不合时宜,违背世俗的,称之为篡夺之人;合乎时宜,顺乎世道人心,称之为合乎高义之人。安静一下吧,河神!你从哪里能知道贵贱、大小的道理呢?”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1],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2];无拘而志[3],与大道蹇[4]。何少何多,是谓谢施[5];无一而行[6],与道参差[7]。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8];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9];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10];兼怀万物[11],其孰承翼[12]?是谓无方[13]。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14],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15]。年不可举[16],时不可止,消息盈虚[17],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18],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19]。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20]。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21]。”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22],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23],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24],谨于去就[25],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26];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27],踯躅而屈伸[28],反要而语极[29]。’”
【注释】
[1]辞:拒绝。受:接受。趣:进取。舍:舍弃。
[2]终:究竟。反衍: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3]拘:固守。而:你。
[4]蹇(jiǎn):阻塞。
[5]谢施:代谢延伸。
[6]无:通毋。
[7]参差:背离,不合。
[8]有:语气助词,无义。私德:偏心,偏爱。
[9]繇(yōu)繇:通悠悠,自得貌。
[10]泛泛:广阔的样子。
[11]怀:容。
[12]承翼:承受庇护。
[13]无方:没有偏向。
[14]恃:依靠。成:已经有的形态。
[15]不位乎其形:即形无定位,没有固定不变的形状。
[16]举:追回。
[17]止:留。消:消亡。息:生息。
[18]大义之方:大道的方向。
[19]骤:马疾走奔驰。驰:指车马疾行。
[20]移:移动,变化。
[21]自化:自然变化。
[22]权:变。
[23]薄:迫近。
[24]宁:安静。
[25]去就:取舍。
[26]天在内:天性蕴藏在内。
[27]行:运动,变化。本:以……为根本。位乎得:安守天德。
[28]踯躅:进退不定。
[29]反:返。要:本要。语极:言语到尽头,即沉默无语。
【译文】
河神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应该不做什么?对于拒绝、纳取、进取和舍弃,究竟以什么为准则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海神说:“从道来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是说两者都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不要拘缚你的心志,与大道相违。什么是少,什么是多呢?是说两者都更替变换;不要拘执一偏之见去行而与大道不相合,严正像国君一样,对谁都没有私恩相加;悠闲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谁都不私加保佑;宽大像四方一样没有尽头,没有界限。包容万物,又有谁承受特殊庇护扶助?这是没有偏向。万物本是齐一,谁是短谁是长呢?大道无始无终的,万物有死有生的变化,已生成的情态不是固定不变,不足以依凭。空虚和盈满时常转化,没有固定的形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止息。消亡生章,盈满空虚,终结了在复始运转。这是讲大道的方向,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的生长,如同马儿般飞奔,车马疾行,一举一动都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推移。什么该做?什么是不该做?万物本来自会变化的。”
河神说:“那么,道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海神说:“认识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能应变,应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伤到自己。有最高修养真正体认大道的人,火不能烧伤他,水不能淹死他,严寒酷暑不能使他受到损伤,禽兽不能侵害他。不是说至德之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全和危险的境地,安心于祸患和幸福的处境;谨慎地待进和退,所以没有外物能损伤他。因此说:‘天性蕴藏在内,人事显露在外,至德在于不失自然。知道天道和人的行为,以天性为根本,处于自得的境地,或进或退或屈或伸,就可返归大道的枢要从而静默无语。’”
【原文】
曰:“何谓天[1]?何谓人[2]?”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3],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4],无以得殉名[5]。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6]。’”
【注释】
[1]天:天性,自然。
[2]人:人为,人工。
[3]落马首:落,通络。以辔头笼住马的头。
[4]灭命:剔除自然天性。
[5]殉名:追求虚名。
[6]真:真性。
【译文】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下来就四只脚,这叫天然;用辔头套住马,用缰绳穿牛鼻,这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作为去毁灭天性禀赋,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守这些道理而不违逆丧失,这叫返归本真。”
【原文】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1]。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2],予无如矣[3]!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4]?”
蚿曰:“不然。子不见乎唾者乎[5]?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6],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7]?吾安用足哉[8]?”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9];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10],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11],鰌我亦胜我[12]。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13],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1]夔(kuí):神话传说中的一足怪兽,似牛无角。怜:羡慕、爱慕。蚿(xián):多足虫。
[2]趻踔:跳着行走。
[3]予无如矣:我没有办法了。
[4]独奈何:将怎么办呢。
[5]唾者:吐唾沫或打喷嚏的人。
[6]天机:天然具有的机能。
[7]易:改变。
[8]安用足:哪里用得着足呢。
[9]有似:有形迹表现出来。
[10]蓬蓬然:风吹动时发出的声音。
[11]胜:胜过。
[12]鰌:通,踏。
[13]蜚:通飞。
【译文】
一足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蛇又羡慕无形的风,风又羡慕能明察一切的眼睛,眼睛又羡慕可以思考的心。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跃走路,再没有像我这样简便的了。现在你用一万只脚走路,将怎么办呢?”
蚿说:“不对。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来的,大的如珠子,小的如细雾,混杂落下来,没有办法数得清。现在我顺天性自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蚿对蛇说:“我用好多足行路而不及你无足,这是为什么?”
蛇说:“天性自然之机,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需要足呢?”
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腰部爬行,这有形迹可见;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而好像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脚踢我也能胜过我。然而,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却只有我能做得到。不在小的方面取胜却能在大的方面取胜。完成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
【原文】
孔子游于匡[1],宋人围之数匝[2],而弦歌不惙[3]。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4]?”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5],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6]。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7];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8]。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人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9],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10]。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俱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11]!吾命有所制矣[12]!”
无几何,将甲者进[13],辞曰:“以为阳虎也[14],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1]匡:春秋时卫国的邑名。游:游宦。
[2]匝:环绕一周。孔子从卫国去陈国,路经匡邑。之前阳虎侵暴过匡地的民众,因为孔子长得很像阳虎。孔子的弟子颜刻曾与阳虎一起凌犯匡人,此次恰巧为孔子御车。匡人误以为阳虎重来,就出兵把孔子一行包围起来。
[3]惙(chuò):通辍,止。
[4]娱:乐。孔子一行被匡人包围,处境十分危险,孔子不忧惧,反而让弟子唱诗奏乐,子路不理解,故有此问。
[5]讳:担忧。穷:仕途或政治主张的不顺当。
[6]时:时势,时运。
[7]穷人:困窘、不通达之人。
[8]适:遇。
[9]兕(sì):雌的犀牛。
[10]烈士:重义轻生之人。
[11]处矣:安居吧。意指让子路不用担心。
[12]制:限定,支配。
[13]将:率领。甲:甲士。
[14]阳虎:又名阳货,原是鲁国季孙氏家臣,后篡夺鲁国的政权,专政三年之久。鲁定公六年,阳虎带兵侵入匡邑,与匡人结仇。
【译文】
孔子游宦在外经过匡邑,卫国人把他们层层包围起来,但孔子一行唱诗奏乐,并未因此而停下。子路进去见孔子,说:“先生为何还这样快乐呢?”
孔子说:“来吧,我讲给你!我忌讳困窘很久了,而摆脱不掉,这是命运不好啊!我追求通达得意很久了,但不能得到,这是时运不好啊!处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之人,不是因为他们智慧超群;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通达之人,不是因为他们智慧低下,一切都是时运造成的啊!在水中行走不躲避蛟龙,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地上行走不躲避犀牛和老虎,这是猎人的勇敢。刀剑横在面前,把死看得如生一样平常,这是重义轻生之人的勇敢。明白穷困是由于命运,知道通达是因为时机,遭逢大危难而不惧怕,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安心吧!我的命运早由老天安排好了。”
没过多久,率领甲士的首领进来,道歉说:“错认为你是阳虎,所以把你包围起来,现在知道你不是阳虎,请让我表示歉意且退兵。”
【原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1]:“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2];然不然,可不可[3];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4];吾自以为至达已[5]。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6];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7]?今吾无所开吾喙[8],敢问其方[9]。”
公子牟隐机太息[10],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11]?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12],入休乎缺甃之崖[13];赴水则,接腋持颐[14],蹶泥则没足灭跗[15],还虷蟹与科斗[16],莫吾能若也[17]。且夫擅一壑之水[18],而跨踌坎井之乐[19],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20]?’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21]。于是逡巡而却[22],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23];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24],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25]。夫不为顷久推移[26],不以多少进退者[27],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28],规规然自失也[29]。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30],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31],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32],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33],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34],无南无北,奭然四解[35],沦于不测[36];无东无西,始于玄冥[37],反于大通[38]。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39],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40]?未得国能[41],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42]!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43],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44]。
【注释】
[1]公孙龙:战国时期著名的名家,曾为平原君的门客,以善辩著称。魏牟:魏国公子,又称公子牟。
[2]合同异:名家中的惠施一派的典型命题,强调事物的同一性,天与地,无限大的大一与无限小的小一,生与死,中正与偏斜等都看成无差别的同一,取消事物间的区别,滑入到相对主义的泥潭。离坚白:由名家中的公孙龙一派提出来的命题,否认事物具有同一性,主体感觉不能相通,思维对感觉并无综合作用,一切都是分开独立的。人们的认识只能获取直观的、支离破碎的印象,而不能得到整体的综合性的认识。
[3]然不然,可不可:把对方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的,把对方认为不可以的说成可以的。
[4]知:见解。
[5]至达:最为通达。
[6]汒:通茫。
[7]论:这里指口才。
[8]喙(huì):鸟兽的嘴,这里借指人口。
[9]方:道理,办法。
[10]机:通几。隐机:背靠小几。大息:叹息。
[11]坎井:浅井。
[12]跳梁:跳跃。干:栏杆。
[13]甃:用砖砌成的井壁。
[14]腋:腋窝。颐:面颊。
[15]蹶:踏。灭跗(fū):盖没脚背。跗,脚背。
[16]还:环视。虷(hán):蚊子的幼虫。科斗:蝌蚪,蛙类的幼虫。
[17]若:相比。
[18]擅:独占。壑:这里指土井。
[19]跨跱(zhì):盘踞。
[20]夫子:井蛙对东海之鳖的尊称。时来:时常前来,
[21]絷(zhí):绊住。
[22]逡(qún)巡:犹豫徘徊。
[23]举:形容。
[24]潦:雨水多至成灾。
[25]崖:通涯,水边。
[26]顷:短暂。久:长久。推移:改变。
[27]进退:这里指海水的升降。
[28]适适然:惊怖的样子。
[29]规规然:局促自失的样子。
[30]知不知:智力不能通晓。竟:通境,界限。
[31]观:观察领会。
[33]适:快意。
[34]跐(cǐ):踏,踩。黄泉:地下深处的泉水。大皇:天极高处。
[35]奭(shì)然:释然。四解:四面通达。
[36]不侧:不可测知。
[37]玄冥:宇宙未产生时的混沌状态。
[38]大通:对万事万物无不通达。
[39]规规然:局促的样子。
[40]寿陵:燕国地名。余子:少年。邯郸:赵国都城。
[41]国能:赵国人行路的绝技。
[42]直:竟然。
[43]呿(qù):张开口。
[44]逸:逃。走:奔跑。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少年时学习先王大道,年长后通晓仁义之行;持同异合一、坚白相离之论;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的,把不可以的论说为可以;难倒百家的智士,让他们感到困惑,让众多善辩之士理屈词穷;我自以为已经是最通达事理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深感茫然不解;不知是我的辩才不及他呢?还是智慧不如他呢?现在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
魏牟倚靠小几深深叹息,然后仰天而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浅井中青蛙的事情吗?它对东海里的大鳖说:‘我多么快乐呀!我出来在井栏上跳跃,又蹦回井中,在井壁缺砖口休息;在水中游,井水托起腋窝和两腮;踏到淤泥,烂泥就没过脚背;回顾水中的小红虫、螃蟹和小蝌蚪,没有能比得上我这样快乐的!况且我独占一坑水,盘踞浅井,这样的快乐算达到极点了。你为什么不经常到这里看看呢?’东海之鳖的左脚还没有伸进去,右脚就被绊住了。于是小心地退出来了,并把大海的情形告诉井蛙:‘千里之遥,不足以形容海之大;千仞之高,不足以穷尽海之深。大禹之时,十年有九年发生水灾,而海水并不因此增加;商汤之时,八年有七年旱灾,海岸的水位并不因此降低。不为时间的短暂和长久而改变,不因雨水的多少而有增减,这是东海的大快!’浅井之蛙听了,惊怖不已,惊惶茫然,怅然自失。
“你的才智还不能通晓是非之究竟,而竟想领会庄子的言论,如同让蚊子背负大山,让马蚿游河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你的智慧不足以了解极微妙的言论,而只是满足一时口舌相争的胜利,这不是和浅井蛙一样吗?
“而且庄子的思想玄妙莫测,下达地下深处,上及天空极高处,不分南北,四面畅通无碍,深入于不可知之境;不分东西,起于幽远暗昧之境,返回无所不通达的大道。你只知琐细分辨,以明察辩论去求索,这简直如同从管子里看天,用锥尖测量大地一样,不是太渺小了吗?你去吧,唯独你没有听过寿陵少年到邯郸去学走路的故事吗?他不但没有学会赵国人走路的绝技,反而忘掉了原来的走法,只好爬回去!现在你还不离开,否则将会忘记原来的技能,失去固有的学业。”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2],曰:“愿以境内累矣[3]!”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4]。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5]?”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6],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7]:“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8],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9],非练实不食[10],非醴泉不饮[11]。于是鸱得腐鼠[12],过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13]!今子欲以子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1]濮水:水名。
[2]楚王:指楚威王。先:先去传达楚王的相邀之意,以示对贤人的礼遇。
[3]累:拖累,麻烦。此句是说愿把国事托累先生,即请庄子去做官的含蓄说法。
[4]巾:用来覆盖贵重器物的巾幂。笥(sì):盛装衣物的方形竹箱。
[5]曳:摇曳。涂:泥。
[6]惠子:这里指惠施,曾做过梁惠王的相,为庄子的老朋友。
[7]或:有人。
[8]鹓: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神鸟,庄子以之自喻。
[9]梧桐:传说凤凰只在梧桐树上栖息。
[10]练实:竹实。
[11]醴泉:醴,甜酒。像甘美如醴的泉水。
[12]鸱:猫头鹰。这里喻指惠施。腐鼠:臭老鼠,喻指相位。
[13]吓:动物发怒威吓敌人的声音。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上钓鱼,楚威王派遣两位大夫前来表达相邀之意,说:“愿意以国事相累于先生!”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未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把它的骨甲装在竹箱里,蒙上罩巾,珍藏在庙堂之上。这只龟,是愿意死后留下骨甲来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里摇曳着尾巴爬行呢?”
两位大夫回答说:“愿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
庄子说:“那你们请回吧!我将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
惠施做梁国的宰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告诉惠施说:“庄子这次来,打算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十分惊恐,派人在国都内搜捕庄子,足有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停下来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食,不是甘美的泉水不饮。这时,猫头鹰拾到一只臭老鼠,见鹓飞过就仰起头,发出‘吓’的怒声!今天,你想用你的梁国来怒斥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1]。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2],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3]。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1]濠梁:濠水上的桥梁。濠水在今安微凤阳县境内,北流入淮。
[2]儵(tiáo)鱼:即白条鱼,喜在上层水面游动,易为人见。
[3]循其本:追溯争论的根源。
【译文】
庄子和惠子同游于濠水桥上。庄子说:“白条鱼在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是鱼儿的快乐。”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晓得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来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庄子说:“还是追溯争论的根源。你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就已经明白我知道鱼儿的快乐而后问我——从哪里知道罢了,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阐释】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这是哲学的高境界。
幸运的是庄子哲学可以给我们带来审美的愉悦感,一点儿也不面目可憎。这种愉悦是一种智性的、解放的、诉诸心灵的。鱼,可以是快乐的,虽然你我都不是鱼。关键是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不可遏抑的直觉直感。曳尾于泥中的龟也可以是快乐的,自由自在的,虽然走向仕途官场可以得到很多方便,但心灵的自适惬意似乎更重要些。鹓是快乐的,它从南海飞到北海,栖息的是梧桐,吃的是竹子的果实,饮用的是甘美的泉水。
庄子有深沉的痛苦,但也有清醒的快乐,他会用审美的方式去拒斥这个世界的丑恶。这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梁国的相位是一只腐烂的死老鼠,那里没有诗意只有腐臭。破衣烂衫困于绝境,依然弦歌不绝从容自得,这就是有诗意地栖居。
人的世界确确实实有大小,有是非,有贵贱,有毁有誉,有得有失,有成有败。人身陷其中会惴惴不安,幸福指数会很低。庄子告诉我们说这一切都是相对的,思路再往上走一步就可体悟到万物是齐一的,这是站在天的立场上去打量人世。以道视之,哪里还有什么大小是非、贵贱毁誉、得失成败。
随天然而动,忘胜负,忘成败,不要用人为的去战胜天然的,不要以人力去“灭天”;听天由命,人的穷和达不是由人来决定的,人世的一切都该安时随命,不要人为地去“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