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天地
天地,即天和地。取篇首二字为题。这是一篇典型的君德论,即国君应当具备什么样的德行,采取何种方式去修养这样的德行。文章的首段为总论,提出观点,其余部分从正反两面展开论述。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1];万物虽多,其治一也[2];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3],故曰,玄古之君天下[4],无为也,天德而已矣[5]。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6],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7],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者应备[8]。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9],事也;能有所艺者[10],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11],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12],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13],渊静而百姓定[14]。《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15],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1]均:均等,没有偏私。
[2]治:条理。一:大道。
[3]原于德:以德为本。成于天:天即自然,成于天,达到自然的境界。
[4]玄古;远古。指三皇以前行无为而治的至德之世。
[5]天德:自然之德。
[6]言:名。正:得当。
[7]分:名分,职分。
[8]泛观:博观。
[9]上治人者:居于上位统治人的人。
[10]艺:才能。
[11]兼:属,有支配之意。
[12]畜:养,有治理之意。
[13]万物化:万物各自循其本性,自生自化。
[14]渊静:像深渊之水一样静谧,表达得道的君主深沉笃静的心态。
[15]《记》:书名,具体所指无考。毕:完成。
【译文】
天地虽然广大,运动变化却是均匀相同的;万物虽然众多,其循性自得有条理却是一样的;民众虽然很多,主宰的只有君主。君主以德为本而顺天道无为而有所成就。所以说,远古时期的君主治理天下,出于无为,顺任自然而已。
从道的观点来看名,则天下的名都是合理的;用道来看职分,君臣的名分都很明显;用道来观察才能,则天下的官员都尽职;用道来博观万物,则万物各尽其用无不齐备。所以贯通天地的,是德;周行于万物的,是道;居上位统治人的,使臣民治事合宜;力能有专精的,是技艺,技艺应当属于事,行事应合于义;义属于德,德应合于道,道合于自然。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君主,自己没有贪欲而使天下富足;自然无为,万物各循天性自生自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书上说:“贯通大道使万事成功,心无念欲而使鬼神敬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1]!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2]。无为为之之谓天[3],无为言之之谓德[4],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5],行不崖异之谓宽[6],有万不同之谓富[7]。故执德之谓纪[8],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9],不以物挫志之谓完[10]。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11],沛乎其为万物逝也[12]。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13];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14],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15]。显则明,万物一府[16],死生同状。”
【注释】
[1]洋洋乎:广大辽阔的样子。
[2]刳(kū)心:剔除心智。刳,挖,挖空。
[3]无为力之:任物循性自化,不加外力干预。
[4]无为言之:沉默无言显示物的真实本性。
[5]不同同之:在千差万别中看到齐一的本质。
[6]崖异:突出,和俗众有区别。宽:宽容。
[7]有万不同:拥有千差万别的物。
[8]执:持守。
[9]循:遵循。备:完备。
[10]挫:扰乱。
[11]韬:心怀宽广。
[12]沛乎:流逝的样子。
[13]不利货财:不以货物钱财为利。
[14]拘:取。私分:私自占有。
[15]为己处显:自以为处在显要之地。
[16]一府:一体,齐一。
【译文】
先生说:“道覆盖和托载万物,辽阔广大且无边无际!君子不可不剔除成心智巧取效的杂念。任性自化,无为不加干扰就是自然天成,无心无言显示物性的本来状态就是德,对民物普施恩惠就是仁,在千差万别中看到玄同齐一就是大,行事不偏执怪标显新异就是宽容,包罗万象就是富有。所以持守德行就掌控了纲纪,德行实践完成就是自立,遵循大道就是全备,不被外物扰乱心志就是道德完美。君子明白上述十个方面,就可包容万事心地广大,流逝自如无碍地变化。这样,藏黄金在深山里,沉宝珠于深渊中,不贪货物钱财,不求富贵权势;不以长寿而乐,不因夭折而哀,不因通达为荣,不以穷困为耻;不揽取世上的利益为己有,不称王天下而让自己处在显赫的位置。彰显便是炫耀,万物齐一,死生无差。”
【原文】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1],漻乎其清也[2]。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3]。万物孰能定之[4]!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5],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6],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7]。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8]。存形穷生,立德明道[9],非王德者邪!****乎[10]!忽然出,勃然动[11],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12],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13],无声之中,独闻和焉[14]。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15],神之又神而能精焉[16];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注释】
[1]渊:幽深静寂。
[2]漻(liáo):清澈。
[3]考:敲击。
[4]孰能定之:谁能确定分辨。
[5]王德:王通旺,旺德,即盛德之意。素逝:素,素朴纯真。逝,往。素逝,天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往,按自性运行。耻通于事:以通达事务为耻。
[6]本原:指大道。
[7]采:交感,影响。
[8]生:通性。
[9]存形穷生:保存身体,享尽天年。
[10]****:广大辽远。
[11]忽然、勃然:不受支配,也不受干扰,出于无心而不得已而后应。
[12]冥冥:昏暗。
[13]晓:光明,光亮。
[14]和:和谐的美妙之声。
[15]能物:道体能支配万物。
[16]能精:显示精微奥妙。
【译文】
先生说:“道是幽寂深默的,又是澄澈透明的。金石乐器得不到它就不能发声。金石有声,不敲击则不鸣响。万物的感应都如此,谁能确定分辨呢!盛德之人,天真随时而过往,以自性行事,以通达人事俗务为耻,立身于大道,智慧通达神妙莫测的境地。他的德行广大无所不包,心志表现出来,形之于外,是由于外物的交感。形体没有道就不能生出,性非德则不能彰明的。保存形体,享尽天年,立德明晓大道,这不就是盛德之人!忽然而出,勃然而动,而外物却跟随着它。大道看起来深远昏暗,听起来无声。深远昏暗中能见到光明境界,无声中听到和谐之音。所以道体深而又深而万物由之而出,神妙莫测却能显示精微奥妙;和万物相交接,虚无虚寂却能供应万物之需求,时时运动变化却是万物的归宿。时大时小可长可短没有定体,却又是久远的。”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1],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2]。使知索之而不得[3],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4]。乃使象罔[5],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释】
[1]赤水:作者杜撰出来的一个河名。
[2]玄珠:玄色的宝珠,这里喻指大道。
[3]知:作者虚拟的人名,代指有智慧的人。
[4]离朱:又名离娄,传说中的明目者,这里寓指聪明。喫垢:作者虚设的人名,代指巧辩者。
[5]象罔:作者虚拟的人名,名字寓有恍惚窈冥,若有若无不见形迹之意。
【译文】
黄帝在赤水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而向南眺望,返回时,丢失了玄珠。派知去寻找却找不到,派离朱去寻找也没有找到,派喫诟去寻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就派象罔去找,象罔找到了。黄帝说:“多奇怪!象罔怎么就能找到呢?”
【原文】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1]。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2]?吾藉王倪以要之[3]。”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4]!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5],给数以敏[6],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7]。彼审乎禁过[8],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9],方且本身而异形[10],方且尊知而火驰[11],方且为绪使[12],方且为物[13],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14]。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15],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16]。治,乱之率也[17]。北面之祸也[18],南面之贼也。”
【注释】
[1]这些人物出现在《逍遥游》、《齐物论》和《应帝王》篇中。被衣就是蒲衣子。
[2]配天:与天道相配,能胜任天子之位。
[3]藉:借助。要:通邀,请。
[4]殆:危。圾:通岌,危险。
[5]睿知:英明有智慧。
[6]给:敏捷。数:快速。敏:灵敏。
[7]受:通授。
[8]审:细究。
[9]乘人:凭借人的心智。无天:无视天道。
[10]方且:正将。
[11]火驰:像火势一样蔓延,形容很快。
[12]绪使:被细枝末节役使支配。绪,丝端。
[13](gāi):束缚。
[14]未始:未曾。
[15]族:聚。祖:祖宗,根源。
[16]众父父:这里指天。
[17]率:由。
[18]北面:指的是臣下。南面:指的是君上。贼:祸害。
【译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
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与天德相配,做天子吗?我想借助王倪去邀请他。”
许由说:“危险啊!会让全天下岌岌可危的!”啮缺聪明睿智、机警敏捷,禀赋超过常人,把人的聪明才智强加给天。他明察人的过失并知道如何制止,而又不晓得过失是从哪里发生的。能让他做天子吗?
他将凭人的心智人力去治理天下,而无视天道自然。以自身为本而与外物相异,尊崇才智并快速推广开来,事物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支配掌管,被外物束缚拘牵,环顾四周目不暇给地应接外物,追求每件事都办得恰当适宜,受外物影响而失去恒久的定则。怎么能与天德相配而为天子呢?即便如此,他仍与得道之人同一族类、始祖,可做臣子,可以做有为之君,而不能做无为之君。以心智去治理国家,就是动乱的根由,不但会给臣属百姓带来灾祸,也会害及君主。
【原文】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1]:“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2]”尧曰:“辞[3]。”“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4],富则多事,寿则多辱[5]。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6],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7]。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8],鸟行而无彰[9];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10];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11];千岁厌世,去而上仙[12];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13],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注释】
[1]华:地名,华州,在今陕西省。封人:守护边疆的官吏。
[2]祝:祝祷。
[3]辞:推辞,谢绝。
[4]多惧:增加忧惧。
[5]多辱:多受困辱。
[6]养德:培养无为之德。
[7]然:却是。
[8]鹑(chún)居:像鹌鹑那样居处。(kòu):刚出蛋壳的小鸟。
[9]彰:形迹。鸟飞行不留下形迹,故称无彰。
[10]昌:昌盛。
[11]就闲:闲居,独善其身。
[12]上仙:升仙。
[13]三患:多子、富有和长寿带来的多惧、多事和多辱。
【译文】
尧到华地巡视,华地守护边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祷,祝愿圣人长寿。”尧说:“不要。”“祝愿圣人富有。”尧说:“不要。”“祝愿圣人多生儿子。”尧说:“不要。”守护边疆之官说:“长寿、富有和多生儿子,这是人人都愿意得到的,你偏偏不愿得到,这是为什么?”
尧说:“多生儿子会有更多恐惧,富有会滋生繁事,长寿会增加困辱。这三样无助于培养德行,所以不需。”
守封疆之官说:“起初我以为你是位圣人,现在看不过是位君子罢了。上天生出万民,必定会授予职事。多生儿子而授予他们职事,这有什么可以畏惧呢!富有而使人分享,还有滋生什么事呢!圣人随遇而安,无心求食,像鸟一样行无定所,行动不留形迹;天下有道,与万物一起昌盛;天下昏乱无道之世,退隐闲居;活上千岁,厌倦世俗生活,就升仙而去;乘白云,达天帝虚无之处;三种祸患不来,无灾无殃,还有什么困辱呢!”
守护边疆人离去。尧跟随他说:“请求教诲。”
守护边疆人说:“回去吧!”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1]。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2],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3],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4],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5]?无落吾事[6]!”俋俋倡倡乎耕而不顾[7]。
【注释】
[1]伯成子高:人名。
[2]趋就下风:从下风口快步走近,表恭敬。
[3]劝:勉励。
[4]且:却。不仁:不善良。
[5]阖:通盖,何不。
[6]落:废。
[7]俋(yì)俋:专心的样子。不顾:不理睬。
【译文】
尧治理天下,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传帝位给舜,舜传帝位给禹,伯成子高辞去诸侯职位而去耕作。禹前去看望他,他正在野外耕地。禹从下风口快步走近他,恭敬站立,问:“之前尧治理天下,先生被立为诸侯。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我,而先生辞去诸侯职位来耕地,请问是什么缘故?”
子高回答说:“之前尧治理天下,不用行赏而民众知道勉励向善,不用刑罚而民众畏惧犯罪。而今你行赏罚而民众却不能仁爱,德行从此败坏,刑罚从此兴立,后世的祸乱从此开始了。先生何不走开呢?不要防碍我干活。”伯成子高专心耕地而不再理睬禹。
【原文】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1];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2]。物得以生,谓之德[3];未形者有分[4],且然无间[5],谓之命;留动而生物[6],物成生理,谓之形[7];形体保神[8],各有仪则[9],谓之性。性修反德[10],德至同于初[11]。同乃虚,虚乃大[12]。合喙鸣[13]。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14],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15]。
【注释】
[1]泰初:宇宙的最初状态。有无:只有虚无。无有:没有存在。无名:没有名称。
[2]未形:未呈现出任何形状。
[3]物得以生:万物得“一”而生长,获得自性。
[4]未形者:指道。
[5]且:而且。然:语气词。
[6]留动:变化中有留滞。
[7]生理:生物的形体,生理结构。
[8]保:安,居。
[9]仪则:形式,法则。
[10]反德:返于德。
[11]同于初:返归于泰初。
[12]大:广大。
[13]合喙(huì)鸣:鸟兽用嘴鸣叫,皆出于无心,与自然相合。
[14]缗(mín)缗:无心的样子。
[15]玄德,幽深玄远之德,即天德。大顺:道与万物无抵牾,无所不通。
【译文】
宇宙的最初状态只有虚无,没有存在的物,没有所谓的名称;混沌未分的“一”的出现,只有整体而没有形体形状,这就是道。万物得“一”而生,称之为德;无形的大道中包含有阴阳区分,但又浑然一体,这叫命;大道运动变化的暂时静止就生成了物,物产生之后具备不同的生理形态,称之为形;形体持有精神,各有各的条理法则,称之为性。加强性的修养,就可返于自然天德,德修到最完美的境界,就与泰初同一了。同于泰初就是虚无,虚无就会广大而无所不包就。有这样一个境界,说话能像鸟叫一样出于无心。无心之鸣可与自然天地合一,这种相合是无心的,如同愚笨糊涂昏聩,这就是幽深玄远的天德,与大道同一而无所不通。
【原文】
夫子问于老曰[1];“有人治道若相放[2],可不可,然不然[3]。辩者有言曰[4]:‘离坚白,若县宇[5]。’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6],劳形怵心者也[7]。执留之狗成思[8],猿狙之便自山林来[9]。丘,予告若[10],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11]。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12],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13]。其动,止也;其死,生也[14];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5]。有治在人[16],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17]。
【注释】
[1]夫子:指孔丘。
[2]相放:相违背。
[3]可不可:把“不可”说成“可”的。
[4]辩者:指战国时期的名家学派。
[5]县:通悬。宇:天宇,天空。
[6]技系:为技艺拘系牵累。
[7]怵心:扰乱心神。
[8]成思:当来田解,田猎。
[9]便:灵便轻捷。
[10]若:你。
[11]而:你。
[12]有首有趾:喻指人的全身。
[13]有形者:有形体心智的人。无形无状:指大道。
[14]动止:动和止之间相互转化。
[15]非其所以:并非有心有意要做。
[16]有治:有治理之心。
[17]入于天:与大道混同合一。
【译文】
孔子问老聃说:“有人从事修道却与之相悖,不可以的说成可以的,对的说成不对的。名家学派有人说:‘坚白相离,好像高悬在天宇一样是明摆着的道理。’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圣人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如同官府胥吏,被技艺工巧牵累,疲劳形体扰乱心神。狗有捕狸的技能而为人所拘系,猴子因为动作灵便轻捷才被人从山里捉来供人玩赏。孔丘,我告诉你,这些道理都是你听不到,你言说不出来的,凡有完全形体的人,无知无闻的为多,有形的人而无形无状的大道共处一起是完全没有,起居、死生和穷达的转化都不是有心而为,自然如此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得已而有治事,则忘外物,不执泥于天,这称之为忘掉自己。忘掉了自己,称之为与天道混同为一。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1]:“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2]。’辞不获命[3],既已告矣,未知中否[4],请尝荐之[5]。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6],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7],民孰敢不辑[8]!’”
季彻局局然笑曰[9]:“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10],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11]。其观台多物[12],将往投迹者众[13]。”
将闾葂然惊曰[14]:“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5]。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16]。”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民心[17],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18],若性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19]?欲同乎德而心居矣[20]!”
【注释】
[1]将闾葂、季彻:两人都是作者虚设的人物。
[2]受教:给予指教。
[3]辞不获命:推辞而没有得到允准。
[4]中:当,合乎天道。
[5]荐:陈述。
[6]服:躬行。
[7]拔出公忠:提拔公正尽责之人。无阿私:不偏爱亲近之人。
[8]辑:和睦,顺从。
[9]局局:状笑声。
[10]轶(yì):通辙,车辙,代指车轮。
[11]危:高。
[12]观台:宫门两边的楼台。
[13]投迹:举足而来。
[14](xì)然:惊恐的样子。
[15]汒:茫昧。
[16]言其风:说个大略。
[17]摇**:自由纵任。
[18]举:全。贼心:有害之心。进:促进。
[19]溟涬:混沌不分。
[20]心居:心安。
【译文】
将闾葂见到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给予指教。’我推辞了但未得允准,就告知他了,不知道正确与否,让我试着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君说:‘一定要做到恭敬节俭,选拔任用公正忠心正派之人而不偏私,这样做民众百姓谁敢不和睦呢!’”
季彻咯咯地笑了,说道:“像先生这样说的,达到帝王之德业,如同螳螂举臂阻挡车轮前进一样,必定不能胜任。而且这样做,就会让自己身处危境。像高大多景物的宫殿,竞奔到此观看的人会非常多。”
将闾葂十分惊惧地说:“我对先生说的话茫然不解。即便如此,愿先生讲说一下大概的意思。”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纵任民心,使其完成教化改变习俗,尽消贼害之心,顺遂人的本性,而使他们进入到无己无待的境地,民众百姓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果这样,岂不是尊崇尧舜之教民,而迷迷糊糊地使自己追随其后呢?圣人引导百姓步步接近自然无为之道,从而能心神安定啊!”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1],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2],凿隧而入井[3],抱瓮而出灌[4],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5]。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5],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卯而视之曰[7]:“奈何?”曰:“凿木为机[8],后重前轻,挈水若抽[9],数如泆汤[10],其名为槔[11]。”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12]:“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13]。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14]。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15]。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16]。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17],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18],淤于以盖众[19],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20]!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21]。”
子贡卑陬失色[22],顼顼然不自得[23],行三十里而后愈[24]。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25]?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26]?”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27],不知复有夫人也[28]。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29],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30]。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31]。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32],汒乎淳备哉[33]!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4],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35],汒然不顾[36];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37]。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38]。”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39]。识其一,不识其二[40];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41],无为复朴,体性抱神[42],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混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1]子贡:孔子的弟子。反:通返。汉阴:汉水的南面。江河之南称阴,北面称阳。
[2]丈人:古时对长者的称呼。方将:正在。圃:菜园。畦:菜园中被分隔开的小地块。
[3]凿:开掘。
[4]瓮:瓦罐,汲水灌溉。
[5]搰(gǔ)搰:用力的样子。
[6]械:器械。浸:浇灌。
[7]卯:通仰。
[8]凿木为机:修凿木料做成提水机械。
[9]挈(qiè):把井水从下面提取上来。抽:引。
[10]数:快速。泆汤:通逸**。
[11]槔:桔棒,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提水机械。
[12]忿然:生气发怒。
[13]机:机巧变诈。
[14]纯白:纯洁质朴清白。不备:不完备。
[15]生:性。神生:神情。
[16]不载:不容。
[17]瞒(mén)然:惭愧的神态。
[18]拟圣:以圣人自比。
[19]於(wū)于:盛气凌人的样子。盖众:压倒众人。
[20]神气:聪明才智。堕汝形骸:毁弃你的形体。庶几:差不多。
[21]不乏:不要耽误。
[22]卑陬(zōu);惭愧局促的样子。失色:变了脸色,没有正常的表情。
[23]顼(xū)顼然:低垂着头,失魂落魄的样子。
[24]愈:恢复正常。
[25]向之人:刚才那个人,指圃者。
[26]不自反:不能自行使神态恢复过来。
[27]天下一人:天下只有一个圣人,指孔子。
[28]夫人:这样的人,指汉阴丈人之类的道家者流。
[29]夫子:指孔子。事求可:行事要求合理。功求成:用功要有所成。
[30]徒:才,却。
[31]执道:通晓掌握了大道。全:完美。
[32]托生:寄托生活在世上。
[33]淳备:纯洁朴素之性完备。
[34]之:往。
[35]得:合乎。
[36]謷(ào)然:傲然自得的样子。
[37]傥然:无心,不理会的样子。
[38]风波之民:受人世毁誉是非左右、不能执守全德的人,他们如同在风浪中摇晃一样。
[39]假:借。
[40]识其一,不识其二:只识天道,不知其他。
[41]明白入素:心境明净,达到纯洁朴素。
[42]体性抱神:体悟自性,守藏精神使之专一。
【译文】
子贡向南到楚国游历,返回晋国时,经过汉水南岸,见到一位老者正在修整菜园畦埂,开掘地道到井中,抱着陶罐汲水来灌溉,用的力气很多但见效甚少。子贡说:“这里有一种机械,一天能浇灌一百畦,用力甚少而功效甚多,先生您不打算用一下吗?”
灌园老者仰起身看着子贡说:“机械怎么样呢?”子贡说:“凿木成机械,前轻后重,用它把水从井下提上来,像把水引出来一样方便省力,水涌流很快速,它的名字叫桔槔。”
灌园老者听后生气变了脸色,又笑着说:“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械的人必定有机巧之事,有机巧之事必然有机诈之心。机诈之心存在于胸中,纯洁质朴的心就不完备;纯洁质朴的心不完备,精神就不得安定;精神不得安定的人,是不能承载大道的。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以之为耻而不去使用。”
子贡羞愧低头,躬身低头不答。
一会儿,灌园老者说:“你是做什么的呀?”
回答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园老者说:“你不就是以博学自比于圣人,以盛气自夸压倒众人,无人理会自弹自唱哀歌来博取好名声的人吗?你忘掉你的明智技巧,毁弃你的形骸,差不多就近于大道了。你连自身都不能修治,哪能治理天下呀!你走吧,不要耽误我做事。”
子贡惭愧不安,局促变了脸色,失魂落魄,走了三十多里路之后才恢复过来。弟子问:“刚才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先生为什么见了他就变容失色,整天不能恢复常态?”
子贡回答说:“开始我以为天下只有我的先生一个人呢,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我听先生说,行事要合理,事业要成功。用的力气少,见效多,就是圣人之道,而今这些人却不这样认为。执守大道的德行完善,德行完善的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精神饱满专一。精神饱满专一,就是圣人之道。得道之人,托迹人世,与民众一起生活在世界上,而不知要往哪里去,愚茫深远而自性淳朴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停留在这种人的心中。像这样的人,不合乎志向就不去求,不合乎心意就不做。纵然天下人都称誉他,当与他发出的心意相合,也高傲地不加理睬;天下人都责难他,当与他的心志不符,他不会在意、不会理会,不去接受。天下人对他的非难和称誉,都不会增加和减少什么,这就是全德之人呢!我不过是受世间毁誉是非左右而摇晃不定的人。”
回到鲁国,子贡把这些告诉孔子。孔子说:“他修习的是混沌氏的道术,以存养心性;只知浑一之道,不知有其他;只知治理自身保全身心,不为外物役使。这样的人的心地清明至纯,洁净无瑕,无为返朴,体悟自性而执守专一,悠游于世俗生活之中,你对这样的人本来就该表示惊异呀!而且混沌氏的道术,我和你又怎么能懂得啊!”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1],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2]。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3],酌焉而不竭[4]。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5]?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6],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7],行言自为而天下化[8]。手挠顾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10],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1]。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12]。”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13],是谓照旷[14]。致命尽情[15],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16]。”
【注释】
[1]谆芒:作者虚拟的人名,有淳厚茫然之意。大壑:大海,这里指东海。
[2]适:恰巧。苑风:作者虚拟的人名。这里寓有小风之意。
[3]注:注入,是说百川向大海灌注。
[4]酌:取。
[5]横目之民:指万民百姓。人的两目扁平,故称。
[6]拔举:选拔推举。
[7]毕见:看清,洞明。
[8]行言自为:施行之事和教化之言,皆是自然而然,不是强民顺从一己之心志。
[9]手挠顾指:挥手,顾盼指挥。
[10]怊乎:悲哀惆怅的样子。
[11]失其道:不按一定的轨辙。
[12]容:神态,情态。
[13]上神乘光:神人放射出光芒观照一切。与形灭亡:光芒与所照之物同归于虚无。
[14]照旷:虚明空旷。
[15]致命尽情:穷尽性命之情实。
[16]混冥:天地万物混沌幽暗,与至道没有分别。
【译文】
谆芒将要去东方大海,恰好在东海之滨碰见苑风。苑风说:“你要往何处去?”
回答说:“要去大海。”
又问:“做什么呢?”
回答说:“大海,不停流注也不会满溢,不停酌取也不会干涸。我要去那里游玩。”
苑风说:“先生无意关怀天下民众吗?希望听到圣人治世之道。”
谆芒说:“圣人治世之道吗?官员施政没有不合宜的,举荐任用时不漏掉有才能的人,明白事物实情并按应当做的去做,一切行为之言论都出自民物本性,天下民众自动归附,顾盼挥手示意,四方之民无不尽数而至,这叫圣人治世之道。”
“希望听到德人之实。”
谆芒说:“所谓的德人,居处行动没有思虑,心中不藏是非美恶之念,四海之内都受利得好处就喜悦,人人都得到给养就安宁。悲哀惆怅像孩婴失去了母亲,茫茫然心不在焉像行人迷失了道路。财用有余而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饮食充裕不知是由哪里得到的,这就是德人的容态。”
谆芒说:“至上的神人超然天地,乘驾光辉,日月之光在其下,有形体却不见形迹,这就是观照空明。究极性命,尽万物生化之情,与天地共乐而万事没有拘牵,复归本性,这就是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没有分别的冥合之境。”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离此患也[3]。”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耶[4]?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5]!有虞氏之药疡也[6],秃而施髢[7],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8],其包燋然[9]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10],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11],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12]。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释】
[1]门无鬼、赤张满稽:两者皆是庄子虚拟的人名。师:军队。
[2]有虞氏:指舜。
[3]离:通罹,遭受。
[4]均治:太平。
[5]何计:何必考虑。
[6]药疡:医治头疮。
[7]髢(dí):假发。
[8]操:拿。修:借为羞。
[9]燋(qiǎo):憔悴的样子。
[10]标枝:树木高处的枝条。
[11]实:诚实不欺。
[12]蠢动:虫类蠕动,喻有任由本性而动之意。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周武王讨伐的军队,赤张满稽说:“不及虞舜啊!所以遭到这样的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大治后有虞舜之治呢?还是混乱之后有虞舜之治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大治,人们就满足了,又何须虞舜再来治理!虞舜治天下好像去医治头疮,秃了顶才戴假发,病重了才去找大夫。孝子进献药给生病的父亲,脸色忧愁而憔悴,圣人以之为羞。
“至德之时,不崇尚贤才,不任用贤能之士;君主如同树梢上的细枝,民众如山野中的野鹿,放逸没有拘束。品行端正而不自知什么是义,彼此相爱而不自知是仁,诚实不欺而不自知为忠,言行得当而不自知是信,单纯无目的任性而动,彼此助益,相互为用,而不自以为是恩赐。因此行动没有形迹,无特别之事留传下来。”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1]。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2];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3]?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4]。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5]?谓己道人[6],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7]。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8],是终始本末不相坐[9]。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10],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11],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12],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13]。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14],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致,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15],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注释】
[1]谀(yú):巴结、讨好。谄:谄媚。盛:盛德。
[2]善:称颂。
[3]必然:一定如此。
[4]道谀:谄媚逢迎。
[5]固:一定。严:敬。
[6]道人:谄谀之人。
[7]怫(fú)然、勃然:发怒生气的样子。
[8]合譬:多方取譬阐述事理,使人易于明白。饰辞:修饰言辞使人相信。聚众:争取民众。
[9]不相坐:不相连,脱节。
[10]垂衣裳:上为衣,下为裳,表示衣冠完整,讲究装饰。设采色:在以上加色彩文饰。动容貌:变动仪态表情。
[11]夫人:世俗的人。为徒:同党同类。
[12]不自谓众人:不承认自己是世俗之人。
[13]不解:不觉悟。不灵:不灵通,不知晓。
[14]适:往。致:达到。
[15]祈向:祈求向往,希望之意。
[16]大声:高雅的音乐。不入:听不进去。里耳:市井里巷人的耳朵。
[17]折杨、皇荂:通俗的乐曲名。
[18]嗑(kē)然:笑声。
[19]高言:异于世俗之言。
[20]至言:至道之言。不出:不显也。至道之言无形无名,幽深玄远,暗昧难知,故不显。
[21]缶、钟:二者皆为乐器,钟为雅音,击为俗乐。喻指俗言混淆至言。
[22]所适不得,那个是适合的,不能得到。
[23]庸:岂。
[24]释:放弃。推:推究。
[25]谁其比忧:谁也没有那么多的忧愁。比忧:连续不断的忧愁。
[26]厉:丑恶。
[27]遽:急。
[28]汲(jí)汲然:匆忙紧张的样子。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亲,忠臣不谄媚他的君主,这是臣子中最好的品行。父亲所说的都认为对,所行的都认为善,世俗称之为不肖之子;君主所说的都认为对,所行的都认为善,这世俗称之为不肖之臣。而不知这些到底是妥当的吗?世俗人说是对的就认为对,说是善的就认为是善,却不称之为谄谀的人。难道说世俗之人一定比父亲更威严,比君主更尊贵吗?有人说你是谄媚的人,你一定会生气变脸色;说你是阿谀巴结的人,你一定会发怒变脸。然而一辈子在谄媚人,一辈子在巴结人,譬喻修辞以聚集众人,却始终不被人们视为犯罪。列示上衣下裳,在服装添加色彩文饰,华饰表情神态,讨好逢迎世人,而不自认为是谄媚;与世俗谄谀之人为同类,是非观念相通,却不自认为是世俗之人,真是愚蠢至极,知道自己的愚蠢,就不是最大的愚蠢;知道自己迷惑的,就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都不觉悟;最愚昧的人,终身都不会明晓。三个人同行而有一个人迷惑,要去的地方还可以达到,因为迷惑的人还少;如果有两人迷惑,就会徒劳而达不到目的,因为迷惑的人多。而今天下人都在迷惑,我虽有期求,有向往,也不能得到,不也是可悲的嘛!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1],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2]。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3],其于失性一也[4]。桀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5]。且夫失性存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6],困惾中颡[7];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8];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9]。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0]。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11],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12],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13],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14],内支盈于柴栅[15],外重缴[16],睆睆然在缴之中而臼以为得[17],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18],亦可以为得矣。
【注释】
[1]木:树。破:剖开。牺尊:古代酒器,用作祭祀。牺牛形,背上开孔以盛酒。
[2]文:文饰,画上彩色的花纹。断:断木,截下不用的就丢弃在沟中。
[3]间:分别。
[4]一:齐一,相同。
[5]行义:德行。均:同。
[6]五色: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泛指各种颜色。五臭:五种气味,膻、薰、香、腥、腐等。
[7]困惾(zōng):堵塞不通。中颡(sǎng):伤害头脑。颡,额。
[8]五味:五种味道,酸、辛、甘、苦、咸等。浊:玷污。厉:病。爽:伤。
[9]趣舍:取舍。滑:乱。飞扬:驰骋躁动。
[10]生:通性。
[11]离跂:踮起脚跟,阔步行走,扬扬得意显示自己。
[12]困:遭受困扰。鸠:斑鸠。鸮(xiāo):猫头鹰。
[13]柴其内:像柴草一样充塞在内心,有所滞碍。
[14]皮弁:用白鹿皮制成的帽子。鹬冠:用翠鸟羽毛装饰的帽子。一般认为术士所戴。搢:插。笏:手板,臣子上朝时所持,有事记在上面以备忘。绅:大带。
[15]支盈:塞满。
[16]重:再加上。(mò):绳索。缴:缠绕。
[17]睆(huǎn)睆然:睁着眼睛的样子。
【译文】
生长了百年的树木,破开制成牺尊,用青黄色彩加以文饰,截下不用的那部分丢弃在沟里。牺尊和抛弃在沟中的断木相比,美丑有差别,然而在丧失本性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夏桀、盗跖和曾参、史鳅,德行上有差别,然而在丧失人的自然本性上是相同的。丧失本性有五个方面:一是五色紊乱视觉,使眼睛不明;二是五声搅乱听觉,使耳不聪;三是五种气味薰坏了味觉,气味上逆直伤到脑门;四是五种味道污染口舌,使口腔受伤得病;五是因取舍得失扰乱本心,使性情浮动躁动。这五方面都是生命的祸害。杨朱、墨翟之流用力炫耀自己,以求超出众人,自以有得,这不是我所说的得道。有所得还在受困执,这还可以成为有得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斑鸠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称之为得道了。况且好恶取舍声色像柴草一样充塞在心头,冠冕服饰,笏板大带这些约束于外。内心有太多的取舍声色,被篱笆阻隔一般不得畅通,外面有绳索重重缠绕,在绳索缠绕中还睁大眼睛,自以为有得,如果这算是得道的话,那么罪犯反绑两臂,以木棍夹住手指,虎豹囚在笼子里,也可以算作自得了。
【阐释】
本篇的论述方式有议论、对话和寓言故事,内容庞杂,看似散漫,实则围绕“无为”二字贯穿其间,做到了杂而不乱。
庄子很会讲故事,故事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比如关于求道,就有一个求道方式的问题。君主应该成为天道的体现者和践行者,做到无为无欲——幽深静寂,神明清澈。大道支配世间万物,却藏得很深很深;神秘莫测,却又处处显示出它的微妙作用和效用,好像可以感受得到。那么,接下来,如何求得这个大道呢,具体的方法是什么呢?对于大道而言,作为人的生命个体,只去求,去索,靠什么呢?庄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讲了一个黄帝丢失玄珠的故事。
经过一番游历的黄帝回来了。此次外出,黄帝的收获很大,权势上可君临天下,面南称帝,却丢失了一件东西。这个东西想必很珍贵,是珠,且是玄色的,名为“玄珠”。“玄珠”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寓指玄不可测却又极其尊贵的大道。
为什么会丢失呢?庄子没有直接讲,明白说,只是暗示说黄帝登上昆仑山而“南望”。“南望”二字,一说明黄帝已有君王之位,二说明黄帝有太显摆之嫌。在这样的情境下,玄珠遗失了。
既然遗失了,就得找回来。于是,黄帝就先后派“知”去找,派“离朱”去找,派“喫诟”去找,但都没有找到。这三个家伙可都是人中之杰,精英,骨干,怎么会找不到这个叫做“玄珠”的东西呢?“知”的寓意是智慧,“离朱”是聪明,“喫诟”是巧辩。人类社会是一个政治威势下的存在,这个存在必然需要有一个最高统治者来发号施令方得以运转——这和天地运行不同。不同之处就是人有人的毛病,比如黄帝还要显示自己是帝王,天地运行背后的主宰者从来不这样,它看似傻乎乎的、笨笨的,不知道躲藏在何处,无名无姓。
东西还得找。黄帝于是,或者说没有办法了最后只得派“象罔”去找,“象罔”找到了。黄帝很惊讶,感到很奇怪,他怎么就能找到呢?
其实,我们也很奇怪,故事的讲述者庄子,为何要让一个叫“象罔”的人找到呢?这其中想必大有深意。“象罔”是谁,意味着什么?“象罔”是无心,无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人,而是一个去掉了知识闻见、聪明智慧和机巧博辩的纯粹的“人”,而这正是庄子哲学中最高境界的人。
这个故事是开放的,没有结局,庄子讲完了,故事隐含的道理还得继续讨论下去。故事只是庄子哲学的一部分,反复回环方可领悟这其中的每个字、每个人的确切内涵,以及情节走向的意义。
言短而意长,言尽而意不尽。这是《庄子》这部书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