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在宥
取篇首二字为题。“在宥”二字的内涵足以概括此篇之旨。在,自在;宥,宽容。在宥,有使人感到自在宽松之意。作者在这篇中以自然人性为基础,重点阐发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反对任何人为的手法来治理国家,即便不得已君临天下,也要采取无为的态势,以便让人的自然本性自由地存在和发展。
【原文】
闻在宥天下[1],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其性也[2],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3]。天下不**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4]!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5];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6],是不愉也[7]。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8];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9],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10],中道不成章[11],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12],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13]。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14],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15],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战!
而且说明邪[16],是**于色也[17];说聪邪,是**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18];说礼邪,是相于技也[19];说乐邪,是相于**也[20];说圣邪,是相与艺也[21];说知邪,是相于疵也[22]。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23],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24]。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25],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26],乃齐戒以言之[27],跪坐以进之[28],鼓歌以舞之[29],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30],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31];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32]。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33],无擢其聪明[34],尸居而龙见[35],渊默而雷声[36],神动而天随[37],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38]。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1]在:悠游自在。宥:宽仁,宽待。
[2]**:过,失。
[3]迁:变。
[4]有:哪里用得着。
[5]欣欣焉:高兴快乐的样子。恬:静。
[6]瘁瘁焉:疲累忧虑的样子。
[7]愉:本性的欢悦。
[8]毗(pí):伤害。
[9]大喜而偏于阳,阳为暑;大怒偏于阴,阴为寒。既偏阴,又偏阳,则是寒暑不能调和以成。
[10]不自得:不自得于其性。
[11]中道:半途而废。章:做成一件事,完成一篇文章。不成章:不能使自性得以完成。
[12]乔诘:好高而过当。卓鸷:孤高猛厉,喜怒随心。
[13]曾、史:两人都以仁孝忠义著称。
[14]举:尽。
[15]匈匈:喧扰不宁。
[16]说:通悦。明:目之明。
[17]**:沉溺。
[18]悖:违背。
[19]相:助长;技:技艺。
[20]**:沉迷于享乐。
[21]圣:多才多艺之人。
[22]疵:毛病。
[23]八者:指明、聪、仁、义、礼、乐、圣、知八个方面。
[24]脔(luán)卷:拘束之状。獊(cāng)囊:纷乱烦扰。
[25]尊之惜之:尊崇它,爱惜它。
[26]过:经历过。
[27]齐:通斋。
[28]跪坐:致恭尽礼。
[29]舞:用歌之舞之表达爱惜之意。
[30]临莅:统治。
[31]句意:对自深的珍惜爱护比对天下更甚,这样的人,可以把天下交给他。
[32]寄:托。
[33]解:解散,放纵。五藏:五脏。不解散五藏,使其蕴涵的五性得以保全。
[34]擢:选用。
[35]尸居:安坐不动。龙见:如龙之出现。
[36]渊默:沉静。像深渊般静默,却蕴涵有雷声般的震动。
[37]神动而天随:精神方动而天机自随。
[38]炊累:如尘埃在空中随风飘动,从容自如、任性自然。炊:通吹。累:尘埃。
【译文】
只听说使天下之人放任自在,没听说对天下加以治理的。自在,怕天下扰乱自然天性;宽容自得,是怕天下改变恒常之德。天下人不扰乱自然本性,不改变常德,又何须去人为的治理呢!从前尧治理天下时,使天下人都高高兴兴,各乐其天性,这是使自性不得安宁啊!从前桀治理天下时,使天下人都疲病忧虑,各苦其天性,这是使自性不得愉悦啊!使自性不安宁或不愉悦,就不是恒常之德。不是恒常之德而可长久的,天下没有这样的事。
人过度高兴,则伤害阳气,过读愤怒,则伤害阴气。既伤害阴又伤害阳,四时就不能按次序而至,寒暑不能调和以成,岂不是反过来伤害人的身体嘛!如果使人喜怒失常,居无定所,思虑不自得其性,行事半途欠缺条理,于是天下开始有自高责人猛戾过当,喜怒随心,而后有了盗跖、曾参、史鳅之类的行为。这样,尽天下之力用来奖赏也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来惩罚也不足以止恶。因此,尽天下之大用于赏罚还是不足的。自夏、商、周三代以下,喧扰不宁,始终都把赏罚奉为能事,哪里有空闲让自己的本性安宁下来呢!
至于喜好目明吗?那就会沉溺于色彩;喜好耳聪吗?那就会沉溺于音声;喜好仁吗?那就会惑乱常德;喜好礼吗?那就会助长技艺;喜好乐吗?那就会助长**sheng泛滥;喜好圣者吗?那就会助长技能;喜好智慧吗?那就会助长论辩是非吹毛求疵。天下人如果能安于自然本性,这八各方面可有可无,只要天下人想安于自然天性。如果天下人都不想安定性命,这八个方面会让人纠结烦扰而迷乱天下。可是天下人反而开始尊崇它们、珍惜它们,天下人的迷惑,都已经如此深了啊!天下人岂止只是涉猎一下就抛开啊!他们还要虔诚地去论说,恭敬尽礼去传授,手舞足蹈去供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而君子如果不得已而治理天下,莫如任性无为。任性无为才能世人持守性命之正。因此说,把生命视为比天下更贵重的,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生命看做比天下更值得珍爱的,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所以,君子如能不放纵情欲,不炫耀聪明才智,安居不动而神游如龙,沉静笃定而蕴涵有惊雷巨响,从容无为而万物像空中游尘一样运行自如。我又哪里有闲暇去治理它呢!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1]:“不治天下,安藏人心[2]?”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3],人心排下而进上[4],上下囚杀[5],淖约柔乎刚强[6],廉刿雕琢[7],其热焦火,其寒凝冰[8]。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9]。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10]。偾骄而不同系者[11],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12],以养天下之形[13],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14]。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灌兜于崇山[15],投三苗于三峗[16],流共工于幽都[17],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大下大骇矣[18]。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19],诞信相讥[20],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21];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22]。于是乎釿锯制焉[23],绳墨杀焉[24],椎凿决焉[25]。天下脊脊大乱[26],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27],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28],桁杨者相推也[2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30]。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下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31],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32],焉知曾史之下为桀跖嚆矢也[33]!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1]崔瞿(qú):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
[2]藏:当做臧字解,善。安藏人心:使人心向善。
[3]撄(yīng):扰乱,触犯。
[4]排:排挤,压抑。
[5]囚杀:绞杀。
[6]淖(chúo)约:软弱,柔顺。
[7]廉:棱角。刿,锋利。
[8]热如焦火,寒如凝冰对人的本性都是很大的折磨。
[9]疾:快。抚:触及。
[10]渊而静:深渊般静默。县而天:玄妙如天。而,当“如”字解。
[11]偾(fèn)骄:放恣,奔逸。说的是心机和深思。
[12]股无胈(bá):大腿上的肉。胫无毛:小腿上没有汗毛。是说尧舜终年劳苦奔波,不得休息,以致大腿长不出肥肉,小腿的汗毛都磨光了。
[13]天下之形:天下人的身体。
[14]矜:钳束、拘管。规:制定,建立。
[15]放:流放,放逐。灌兜:传说为帝鸿氏之子,又称混沌,和共工联合与尧作对,被尧放逐到崇山。
[16]投:流放。三苗:古国名,这里指代三苗的国君,传说为缙云氏之子,又称饕餮,尧时四凶之一。三峗:古地名,在今甘肃。
[17]幽都:古地名。
[18]施:延及。三王:夏、商、周三代的君王。骇:惊扰。
[19]否:恶,坏。
[20]诞:荒诞。
[21]烂漫:火伤为烂,水害为漫。
[22]求竭:求得欲望满足而竭尽心力。
[23]釿(jīn):通斤,大斧。
[24]杀:砍削。
[25]椎凿:穿凿木孔之具,代指肉刑器具。决:断。
[26]脊脊:相互践踏。
[27]嵁(kān)岩:深岩。
[28]殊死:身首异处。枕:尸体交互叠加。
[29]桁(háng)杨:古代刑具,类似于枷锁。相推:在道路上相互推挤,形容受刑人之多。
[30]桎梏:刑具,戴在脚上称桎,戴在手上称梏。
[31]椄槢(xī):木尖。
[32]凿枘(ruì):凿为木孔,枘为楔入木孔的榫头。有孔有楔才能牢固有用。
[33]嚆(hāo)矢:响箭,常作为信号来用。
【译文】
崔瞿问老聃:“不治理天下,如何使人心向善呢?”
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的心性,心性遭受排挤压抑则情绪低落,受到提拔重用则心气高涨,外界从上下两面对心性加以束缚、绞杀和伤害,就会憔悴不堪。磨砺锋芒棱角,雕琢使之柔美精巧。一个人饱受折磨,心焦如火,战栗如冰一样伤害到心性。变化神速,片刻间就遍及四海之内。人心居处安稳时,如深渊般静默,跃动玄妙如天一样风云变幻。强傲放恣而不可系缚的,就是人心啊!
“从前黄帝用仁义扰乱人心,尧舜劳累得大腿上长不出肥肉,小腿上不长毛,如此奔波劳苦以供养天下人之形体,为施行仁义使心志忧愁,劳费心血去制定法令制度。然而还不能胜任,去改变人心。于是尧把讙兜放逐到崇山,把三苗流放到三峗,把共工放逐在幽都,这就是不能胜任治理天下改变人心啊!到夏、商、周三代帝王,天下人大受惊扰。下有夏桀、盗跖之类的暴君大盗,上有曾参、史鳅之类的仁者,而儒家、墨家的争论也兴起了。于是欢乐与愤怒互相猜疑,愚者和智者互相欺辱,为善者与为恶者互相非议,荒诞与信实互相讥讽,这些使天下风气进一步衰败了。大德不能玄同,人之心性遭受伤害而散乱:天下人都喜好智巧,百姓为满足欲望而竭尽心力。于是用斧锯来裁断,用绳墨礼法来修治,用肉刑之具对付世人。天下人相互欺陵践踏而大乱,罪恶的根源就在扰乱了人心。所以,贤者隐居在险岩深谷,而万乘之君忧愁惊惧在朝廷之上。
“当今之世,被砍头而死尸相互重叠堆积,戴枷锁者相互推挤在道路上,刑杀之人满目皆是,而儒墨之徒仍翘足举臂于枷锁中间。唉!太过分了,岂能如此不觉惭愧又不知羞耻!我不知道圣知不是开关刑具的楔木,仁义不是牢固枷锁的孔枘!怎么就知道曾参、史鳅不是夏桀、盗跖的先声啊!所以说:‘绝圣弃智,天下才能大治。’”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1],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2],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至道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3],以遂群生[4],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5];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6]。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7],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8]。而佞人之心翦翦者[9],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10],筑特室[11],席白茅[12],闲居三月,复往邀之[13]。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14],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15],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16];至道之极,昏昏默默[17]。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18]。必静必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19]。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20],多知为败[21]。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22];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23],阴阳有藏[24],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25],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26]!”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27]。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28];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29]。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30],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31]。吾与日月参光[32],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33]!远我,缗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注释】
[1]广成子:传说中的古时仙人。空同:山名。为作者虚拟,寓有空虚混同之义。
[2]吾子:亲近的称呼。
[3]官:掌管。
[4]遂群生:成就各种生命生物顺利生长成熟。
[5]而:你。质:精髓。
[6]残:分化后的残余渣滓。
[7]族:同簇,聚。
[8]荒:昏暗。
[9]佞人:智巧之人。翦(jiǎn)翦:狭小的样子。
[10]捐天下:放弃治理天下不管理。
[11]特室:独居的屋室。
[12]白茅:白色茅草。古人祭祀时把白茅垫在鼎下,取其色白清洁,且不易滑跌。
[13]邀:通要,求。
[14]下风:下风口。膝行:跪在地上,以膝盖走路,表极尊重。
[15]蹶(jué)然:惊起之状。
[16]窈(yǎo)窈冥冥:深藏幽远暗昧的状态。
[17]昏昏默默:看下见听下到,昏暗玄静。
[18]无:毋。自正:自然,正常,健康。
[19]精:精神。
[20]内:内心活动。闭:同闲,放松。外:感官如耳目,以及言行。
[21]多知:追求过多的知识、智慧。
[22]遂:达。
[23]官:同上,掌管。
[24]藏,蓄藏。
[25]一:这里指大道。和:阴阳调和。
[26]常:当“尝”字解。
[27]极:限。
[28]皇、王:皆为得道之圣王。
[29]见光:显露光芒。为土:为生死于泥土的东西。
[30]百昌:百物。
[31]无穷:大道。无极之野:比喻大道无限的。
[32]参光:同样光明。
[33]缗(mín):通冥,昏暗。
【译文】
黄帝在位天子十九年,政令通行天下,听闻广成子住在空同山,特地前去拜见,说:“我听说先生通达至道,请问至道的精蕴是什么。我想以之佐助五谷生长,养育人民。我还想掌管阴阳,使各种生命生物顺利生长成熟,应当如何做呢?”
广成子说:“你想问的,是物的形质;你想掌管的,是事物形质的残余。自从你治理天下,云气不待积聚起来就下雨,草木不待枯黄就凋落,日月光辉愈发强烈,你这个有智巧之人心境狭陋,又怎么配得上论说大道呢!”
黄帝回去之后,抛弃天下政事,筑一独居屋室,用白茅草铺就,闲居三个月,再次前往广成子处请教。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从下风口跪着用膝盖走近广成子,再次施以叩拜礼,问道:“听闻先生通达至道,请问如何修养身心才能长久?”广成子突然惊起,说:“你问得好啊!来,我给你论说至道。至道的精蕴,深远而暗昧;至道的极限,静默玄静。看不见听不着,保持心志的专一,形体自会随之康健。保持心静神清,不劳累你的形体,不扰乱耗费你的精神,就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这样你的精神守住形体,形体就能长生。谨慎持守内心的虚静,摒弃外界的牵累,多智巧便会败坏。我帮你你达到大明的境地,到达至阳的本原;让你进入玄远暗昧的门径,到达至阴的本原。天地各司其职,阳阴各有蓄藏,谨慎持守自身,百物自行健壮。我执守至道纯一而阴阳调和,所以我修养身心已一千二百岁了,我的形体未曾衰老。”
黄帝再次叩拜以头触地,说:“广成子可以说与天合一了。”
广成子说:“来,我告诉你。至道无穷无尽,但人都以为是有终极;至道深不可测知,而人都认为有限度。得我的至道,上可为皇而下可为王;丧失大道,活着仅见日月之光,死后化为腐土。现今万物都生于土而又复归于土,所以我要离开你,进入至道的门径,逍遥无限的旷野中。我和日月同光,和天地合一,长久。迎我而来,我昏昏然不知其来。离我而去,我默默然不知其去。人都要死,而我可以独存!”
【原文】
云将东游[1],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2]。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3]。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4],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5],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愿有问也[6]。”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7],四时不节[8]。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
鸿蒙拊脾掉头曰[9]:“吾弗知!吾弗知!”
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10]。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11]?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12];猖狂,不知所往[13];游者鞅掌,以观无妄[14]。朕又何知?”
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住;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15]。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16],逆物之情,玄天弗成[17];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18];灾及草木,祸及止虫[19]。噫!治人之过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
鸿蒙曰:“噫,毒哉[20]!仙仙乎归矣[21]”
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噫!心养[22]。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23]。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24],大同乎涬淇[25],解心释神,莫然无魂[26]。万物云云[27],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28];若彼知之,乃是离之[29]。无问其名,无窥其情[30],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31];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注释】
[1]云将:作者虚设的一个人名,寓有云神之意。
[2]扶摇:东方神木,传说中的巨木。鸿蒙:虚拟的人名,寓有自然元气之意,无形无感。
[3]拊脾:拍着大腿。脾:髀,大腿。
[4]倘然:忽然。贽然:不动的样子。
[5]不辍:不止。
[6]朕:古人自称之辞。自秦始皇起成为皇帝对自己的称谓。
[7]六气:阴阳风雨晦明。
[8]不节:节令不正常。
[9]掉头:转过头,表示否定。
[10]有宋之野:宋国的原野上。
[11]天:这里指称鸿蒙。
[12]浮游:飘浮悠游自在,不知有何求。
[13]猖狂:任性无心而动,无束缚的样子。
[14]鞅掌:纷纭众多。无妄:物的本然状态。
[15]放:仿效。
[16]天之经:天之常道。
[17]玄天:天是玄妙莫测的。
[18]解:散。夜鸣:鸣叫,被惊动。
[19]止虫:即豸虫。
[20]毒哉:受毒害太深。
[21]仙仙:轻飘飘的样子,意思是让云将飘回去。
[22]心养:养心,持守自性。
[23]物自化:物各依自己的天性生化。
[24]吐:通杜,绝。伦:同。
[25]涬溟(xìngmìng):混混沌沌。
[26]莫然:茫茫然。
[27]云云:众多。
[28]不离:不离自性。
[29]离之:失去本性。
[30]窥:探询。
[31]默:静默。
【译文】
云将到东方游玩,经过东海神木的枝头处,恰好碰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走。云将看见了,忽然停下来,站立不动说:“老人家是谁呀?老人家为什么到此呢?”鸿蒙依然拍腿跳跃不止,对云将说:“为了遨游!”
云将说:“我打算请教问题。”
鸿蒙仰面望着云将说:“啊!”
云将说:“天气不调和,地气郁结不通畅,六气不协调,四时变化节令不正常。现在我打算调合六气的精华来养育万物,要怎样办呢?”
鸿蒙拍着大腿,跳跃转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云将没有得到回答。又过了三年,再次向东方游历,经过宋国的原野,恰好碰见了鸿蒙。云将特别高兴,快步走上前说:“你忘了我吗?你忘了我吗?”于是叩拜,以头着地,希望听到鸿蒙的指点。
鸿蒙说:“悠游自在,不知有何追求;无束缚任性而动,无所不适;游心在纷纭众多的物象中,不拘不羁以观察万物的本然。我又知道什么呢?”
云将说:“我自以为是任性无心而游,然而民众跟随我;我不得已接触他们,不忍心抛开他们,现在又被他们仿效。希望听到你的指教。”
鸿蒙说:“扰乱自然的常道,违背万物的实情,玄妙莫测的天不能成就你;兽群离散而鸟惊鸣不安,草木遭到灾祸,殃及豸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人的过错呀!”
云将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鸿蒙说:“唉,你受的毒害太深了!还是回去吧!”
云将说:“我遇见你很不容易,希望得到指教。”
鸿蒙说:“啊,那就修养自心,持守天性吧!只要顺任自然,处无为之境,万物就会自生自化。忘掉你的形体,抛弃你的聪明,与外物一起忘掉,与自然元气同一,去掉心神,无所计较如同枯木死灰。万物纷坛众多,又各自复归它的本根。各自复还本根而不自知;浑浑沌沌不用心机,才能终身不离自性;如果使用心志有意追求,就是背离本根自性。不必过问万物之名,不要探询它的实情,万物本来就是自然生长变化。”
云将说:“上天给我恩德,晓示我要静默;我亲身求道,现在才算得到了。”再次施以叩拜之礼,起身辞别而去。
【原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1],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2]。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3]!因众以宁所闻[4],不如众技众矣[5]。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下见其患者也[6]。此以人之国侥幸也[7],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8]。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9]。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10]。有大物者,不可以物[11];物而不物,故能物物[12]。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13],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14],独往独来,是谓独有[15]。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16],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17]。处乎无响,行乎无方[18]。挈汝适复之挠挠[19],以游无端,出入无旁[20],与日无始[21];颂论形躯[22],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23]。无己,恶乎得有有[24]!睹有者[25],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26]。
【注释】
[1]欲:喜爱也。
[2]以:因为。出乎众:高出众人之上,出人头地。
[3]曷:何。
[4]宁:安。所闻:所知。
[5]技:技艺。
[6]患:害。
[7]侥幸:偶然性和碰运气。
[8]无万分一:没有万分之一。
[9]有土者:占有国土之人,即诸侯或天子。
[10]大物:天下,土地。
[11]不可以物:不可拘泥于物。
[12]超出物的拘束,站在道的高度。
[13]非物:主宰万物的不是具体的物自身,而是超出万物之上的东西。
[14]九州:上古时期的行政区域,代指全国。
[15]独有:能与大道往来,绝对逍遥之人。
[16]大人:得道的至人。
[17]配:合。
[18]无方:没有确定的方向。
[19]挈(qiè):提携。挠挠:纷乱。
[20]无旁:无所依傍。
[21]与日无始:与日推移,无始无终。
[22]颂论:容貌。
[23]无己:与天地万物混同为一,故无己。
[24]有有:有物。
[25]睹:见。
[26]睹无者:从虚无的角度来看待。
【译文】
世俗之人,都喜欢别人和自己相同而厌恶别人和自己不同。相同的就喜爱,不同的就不喜爱,这是人都存在高出众人之上的心理。要是有这样出人头地的心理,何尝能真正超出众人啊!见解要靠众人的认同方才心安,那么不如众人的才智太多了。而靠众人的认同来治理天下的人,只是看到三代治国有利的方面而没有见到其有害的方面。这是把治国作为图谋侥幸,有几个靠碰侥幸治国而不使国家沦亡的呢!这样让国家保存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则沦亡一万多次,也不会有一次幸免。可悲呀!统治天下的人不明白这一点。
凡拥有国家的,就有天下。有天下的,不可自以为有而受外物支配;当役使物而不为外物役使,这样才能主宰外物。明白主宰外物的不是物,岂止只可以治理天下百姓而已!这样的人可以随意在天地四方往来出入,在九州神游,独往独来,这称之为“独有”。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是最尊贵的。
至人的教化,好比形对于影子,声音对于回响那样。有问就有回答,尽其所知,应对天下人之问。至人居处无声无响,行动没有定向。引导纷乱的人群,一同漫游于无边际的大道中;往来出入无所依傍,与日推移无有终始;容貌形体,与常人相同。与常人相同也就无己。既然无己,哪里还会看到对象形体。执于对象形体,是从前的君子;以虚无看待有形世界,就可以成为天地万物的朋友。
【阐释】
人心是什么?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详细点儿应该说,人心最初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将来应该是什么样的。
苏轼,也就是苏东坡曾感慨说过去的自己总是内心有想法,有见解,可是就说不出来——准确的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当他读到了庄子的作品之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苏东坡说会说话了,并且很会说话了。苏东坡是zhong国文学史上超一流的大文豪,他在庄子面前如此顶礼膜拜,正说明更会说话的是庄子。
这篇文章中有一段描写人心的内容,因为庄子写得太精彩了,苏东坡称之为“绝妙形容”。人心不要随便引动。正如后世诗作里说的,“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
人心总是在琢磨着向上爬的,并为此纠结不已——“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如果引发启动,就会互相斗杀。人心为什么会如此呢?
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同系者,其唯人心乎!
人心最初是不乱的。但现在的人心是乱的,是被圣人,被儒墨,被仁义,被思想学说给煽风点火给搞起来的。
不搞乱人心,天下就会大治。将来的人心必须要走向最初的状态。为此,必须要把酷政的帮凶——圣智仁义,屏除弃绝,这就是所谓的“绝圣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