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劈刀 壹~伍

楔子

九河津门,深秋里,细雨纷纷,云天一色。

入夜,秋风卷地,天津城东北方向有一渔村,名唤大神堂;村子西边,有古寺关帝庙一座,荒废已久,残垣败瓦,门堂倾颓。庙内神龛上有一泥塑造像,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左手擎青龙偃月刀,右手托春秋古卷,双目半闭半睁,虽饱经风霜,漆色斑驳,却仍旧威风凛凛,令人不敢仰视。造像之下,有木牌位一尊,上书“奉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十一个隶书大字。

“吱呀——”

破庙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门缝,一个高瘦的男子披着一身麻布大氅,带着漫天的风雨钻了进来,他的手中提着一只灯笼,明暗不定的灯火映出了他脸上的猴脸面具。灯笼里摇曳不定的光亮,将他的身影投在了庙内的四壁之上,墙上那斑驳的壁画被光影一晃,仿佛活过来了一样,里面的人物个个摇头晃脑,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庙内的高瘦男子。

“呼——”高瘦男子长嘘了一口气,反手从门外拖进来一只硕大的布袋,解开袋子上的绳子后,拖出了一个一身考究西服、一字胡、四方脸、烂醉如泥的中年人。高瘦男子朝着神龛上的关帝拜了一拜,喃喃自语道:“关老爷在上,弟子斗胆,借刀一用……”

就在高瘦男子跪在神像前祷祝的当口儿,一股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过来,布袋里烂醉如泥的中年人打了个激灵,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喊道:“谦德庄还没到吗?怎么不见迎客的?那个姑娘呢?”

话刚出口,那中年人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只见他睁开眼睛,四下一扫,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里是?”

“你醒了!”高瘦男子一扭头,中年人一抬眼,正看到那张诡异的猴脸面具。

“啊——鬼啊!你是鬼啊!”

中年人发出了一阵瘆人的惨叫。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幽幽念道:“今有蔡振义、崔三海、郑青仝三人,拜关老爷,结兄弟义,死生相托,患难相扶,天地为证,肝胆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有不肖,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不……不……你听我说,当年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是有苦衷的——”中年人撑起上身,想要爬起,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早已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了个结结实实,刚站起来,随即又跌倒在地。

“砰——”高瘦男子飞起一脚,将中年人蹬翻在地,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按在了关帝像的石头香案之上。两手一举,将一柄青龙偃月大刀举过头顶。

中年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放声大喊:“饶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我……饶我一命!”

“唰——”

“啊——”

青龙偃月大刀带足了风声,抡劈而下,中年男子身首立分。

关帝像上,灯火摇曳,鲜血浸染下的关老爷仿佛张开了双眼……

翌日清晨,大雨初停。

天津警察局接到渔民报案,说村外的关帝庙出了人命,刚刚到任三天的新警长潘虎臣带着人马顶风冒雨直奔大神堂。

这新警长潘虎臣和上一任警长曹敏德的作风截然不同,曹敏德是读书人出身,办事讲究个四平八稳;而潘虎臣是当兵出身,乃是从军伍上过来的汉子,嗓门大、脾气暴,一身的兵痞气,做事风风火火。刚来三天,潘虎臣就连摆了四场酒席,喝得一众警员迎风摇摆,两股战战,在推杯换盏中,这位潘警长很快和局里的各色人马打成了一片,无论是经年的老油条,还是刚入职的生瓜蛋子,都对这位潘警长心生好感。

正午时分,潘警长带着一众人马来到了关帝庙,已经正式入职警局的宋翊,手套、口罩穿戴整齐,整理好了验尸的器具,和潘虎臣一起推开了关帝庙的大门。

大门刚开,好几个警员就干呕不止,把早上吃的早餐哗啦啦吐了个干净。泥塑的关帝像上喷了大半边的鲜血,关老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的刀口乌黑一片,显然是鲜血经过一夜的风吹,形成了乌黑的血痂。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人身首异处,鲜血顺着腔子淌了一地,弯弯曲曲一大摊,人头就摆在关老爷的香案上,面目狰狞而扭曲。

宋翊做了几个深呼吸,先是勘验了地上的尸体,而后从香案上取下了那中年人的头颅,掰开他的口鼻,轻轻地嗅了嗅,随即将尸体翻转,使其平躺在地上。宋翊先是检查了尸体的手腕和脚踝,并用手术刀挑开了他的衣袖和裤腿,用手指沿着心口缓缓向下按压至小腹,并架起尸体的小臂做上下弯曲的动作。

“真晦气,刚上任就闹命案,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要是落在老子手里,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潘虎臣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啐了一口唾沫,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锃光瓦亮的头顶。

“咋样?验出啥没?”潘虎臣摩挲着自己的光头问。

宋翊放下手里的工具,掏出了随身的小本子,一边写一边说:“通常情况下,人死后全身肌肉很快会变松软,此时各关节能被任意屈曲,此种情况称为‘肌肉松弛’。在肌肉松弛过后,就会出现肌肉收缩、变硬,各关节僵直固定,不能被任意屈曲,此时称为‘尸僵’。一般情况下,尸僵会在死后1~3小时内开始出现,表现为咬肌、颈肌、颜面部肌肉僵硬,下颌关节固定;在经过4~6小时,尸僵会蔓延到全身。在12~24小时这个区间内发展到顶峰,随后24~48小时开使缓解,并在3~7天后完全缓解。当然这是一般情况下,因为许多因素都可以对尸僵情况产生影响。比如健壮的成年人比年老体弱者尸僵出现得晚,且持续时间更长;暴力作用造成的突然死亡,比慢性疾病患者的尸体尸僵出现得晚,并且持续时间更长;窒息尤其是缢死、大量出血等死亡时,尸僵出现较晚,程度也较轻。环境温度对尸僵发生也有影响,温度较高,则尸僵发生早,消失也快;温度较低,则刚好相反……眼下这具尸体手脚有捆绑痕迹,膝盖、手肘等部位有皮肤破损,说明死者生前曾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了。”潘虎臣听得晕头转向,打断了宋翊的话。

“死亡时间是今天深夜1~3点之间。”宋翊的口气非常笃定。

潘虎臣一拍大腿,大声喊道:“魏虾米——”

喊声未落,门外的巡警堆里挤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巡警。他身子瘦小,偏偏生了一个圆鼓鼓的酒肚儿,背一驼、腿一弓,活像一只虾米。这人是潘警长带来的亲信,专门给潘虎臣跑腿,绰号魏虾米,叫得久了,倒也无人问他本名。

“头儿,您叫我?”魏虾米捂着口鼻,梗着脖子,故意不去瞧地上的死尸和血迹。

“两件事。第一件,给那人头拍个照片,核查死者身份;第二件事,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一遍,问问村民在凌晨1~3点之间有没有瞧见有人进了关帝庙。”

“明白!”魏虾米敬了个礼,转身去办差。

魏虾米前脚刚走,在现场勘验的宋翊猛地喊了一嗓子:“潘警长,您看这里!”

潘虎臣扭过头来,顺着宋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关帝庙东边的土壁上有十个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杀人还留字,这是学武松血溅鸳鸯楼吗?”潘虎臣搓着下巴上的胡楂儿骂道。

突然,一阵香烛气儿从门外飘来,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潘虎臣皱了皱眉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关帝庙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法台,台上一人二十岁左右,小脸大眼,上身裹着一件对襟的白麻棉褂,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一手持着符纸,一手挥舞着一把桃木剑,脚踩七星步,口念真武诀,摇头晃脑,眼白上翻,活脱脱一副跳大神的模样。此人正是龙王庙老仵作的亲传弟子,号称有“审尸招魂,入梦寻冤”之能的白九是也!

只见白九左手并指如剑,在桃木剑上一划,而后持剑在风中一劈,桃木剑无火自燃,火苗一起,白九摇头晃脑一阵战抖,宛若羊角风一般,翻着白眼喊道:“吾乃佑圣真君玄天上帝金阙化身九天**魔祖师,镇位北极六天**魔灭邪摄伏妖精,急急如律令——”

台下围观的渔民被白九这一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交头接耳议论道:“这白先生是高人,高人啊!这是真武大帝上身了。”

宋翊和白九因过龙灯一案相识,也算是老熟人了。白九这人,剥去装神弄鬼的外衣,确实有几分手段,再加上白九对江湖掌故、三教九流了如指掌,破案之事,若能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心念至此,宋翊站起身来,跑出关帝庙,拨开了村口的人堆,站在那简陋的法台底下,指着白九喊道:“白九!下来!”

白九此刻正扮着真武大帝,在台上又唱又跳,耍得正热闹,突然听见台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低头一瞥,正看见宋翊叉着腰,指着自己。

宋翊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围观的渔民一跳,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台上的白九,又看了看台下的宋翊。

“叫你呢!下来!”宋翊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嗓子。

白九脑门上都见汗了,舔了舔嘴唇,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桃木剑,硬着头皮往下演。他操着一口京剧的念白腔,指着宋翊说道:“兀那小女子,吾乃真武元圣仁威玄天上帝,降下凡间除妖降魔,闲杂人等速速退却,待吾事毕再来!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宋翊哪有耐心听白九扯皮,她一撩衣摆跨上了法台,一把揪住了白九的耳朵,将他往下扯,白九急中生智,掐了一个法诀大声念道:“哎呀呀呀呀,好刁蛮的女子,本大帝先去了,稍后再来,稍后再来呀!啊呀呀呀呀——”

宋翊拽着白九,从法台上一路提溜到关帝庙,白九大声呼着痛,好一顿挣扎才抢回自己的耳朵。

“姑奶奶,这是人啊!这是肉体啊!”白九说。

“哟!降妖除魔的真武大帝还怕揪耳朵?”宋翊抱着胳膊说。

白九嘬着牙花子,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小声嘀咕:“这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你不能砸我的饭碗啊……”

“关帝庙的案子你知道吗?”宋翊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了。好家伙,一地血啊!脑袋都砍下来了。吓人得很,要不老百姓也不能连夜把我拽过来做法事。这村里都传,说是关帝爷显灵,劈刀杀人了!”白九瞪着眼睛,拍着心口,摆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你也以为,是鬼神所为?”宋翊看着白九问道。

白九一缩脖子,摇着脑袋说道:“爱谁谁,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衙门的事,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我……”

白九话还没说完,宋翊一摸兜,掏出了两枚银圆,捻着手指一磨,轻轻一吹,放在耳边听响儿。

白九瞧见银圆,话锋猛地一转:“虽说这缉捕凶徒的事和我们小老百姓不沾边儿,但是我辈热血男儿岂容恶贼逍遥法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官家,也是义不容辞的嘛!”

“帮我看看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宋翊一弹手指,两枚银圆抛着弧线飞在了半空,被白九伸手一捞,抓在了掌中。

“好嘞!”白九收好银圆,跟着宋翊进了关帝庙。

瞧见白九进屋,潘虎臣眉头一皱,向宋翊问道:“这谁啊?”

“潘局长,这是白九,验尸探秘颇有一套。”宋翊在潘虎臣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嗯——”潘虎臣这个局长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不懂的从来不问,也不插手,只要你能给他把差事办成了就行,至于你是怎么办的,他才懒得管。

白九进了关帝庙,收起了那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面色一沉,双眼一凛,细细地检查场内的每一处细节。

“尸体我验过了,这是结论,你看看。”宋翊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白九。白九对照着尸体验看了一番,点头说道:“基本没什么问题,对于死亡时间的判断,我和你大体是一致的。只不过墙上的这行字,我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宋翊来了精神。

“来一碗热水。”白九挽起袖子,撕下了一块衣襟的下摆,卷在了手指上,在宋翊递过来的碗里沾了些热水,走到那片土墙边上,轻轻地在那行血字的笔锋处点了一点,随后一翻手上的布,指着上面几点细小的灰白色皮屑,低声说道,“你看,这是皮肉的碎屑,写这行血书的人,当时必然是神情激**、愤恨难当,以至于因用力过猛而导致手指在土墙上划破也浑然不觉。所以,我大胆猜测,凶手犯案,乃是——仇杀!”

“仇杀?”宋翊惊声呼道。

“没错,你再看这具尸体,怀里的金表、钱袋里的银圆分毫不少,可见这并非是劫财;颈部的断茬干脆利落,一看就是用锋利大力所致,轻薄的刀刃是砍不出这种效果的,唯有刀长、背厚、刃重的长柄大刀才有这种威力。这尸体的断口恰好在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之间,这个位置有个名头,唤作‘断口’,只有砍对了地方,才能手起刀落,令人身首立分。前清的刽子手为了练这一刀,需先拿冬瓜练习,在冬瓜上画条横线,需得练到随手劈下,便能将冬瓜斩为两半,下刀处与横线不差丝毫才算小成。在此基础上,再拿香头练习,能一刀砍下香火炭头而香杆不断才能出师。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杀人凶手有两个特征:一是壮年男人,能抡得动长柄大刀;二是会武功的刽子手,出手稳、准、狠!”

潘虎臣站在一边,听着白九的分析,暗暗点了点头,冲着宋翊挑了挑大拇指,示意她找的人果然靠谱。

宋翊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下白九的分析,一边问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可有想法?”

“两条路,第一条查死者的身份,从与死者有关系的人入手,找有嫌疑的仇家;第二条路,把土墙上有字的这一小块拆下来,找范瞎子掌掌眼。”

“范瞎子?谁是范瞎子?”宋翊急忙追问。

白九刚要张嘴,突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捂着肚子哀声道:“可怜啊!可怜!我这一大早饿着肚子出来给人做法事,本想赚两个冷窝头,祭一祭我这空空****的五脏庙,奈何偏遇上了个煞星,搅了买卖不说,还逼着我给她干活。我也想干啊!可是这肚子不争气,我这一饿脑袋里就嗡嗡乱响——哎呀呀,这范瞎子是谁?是谁来着?我不吃一顿旺福来的涮羊肉,怕是想不起来啊!”

瞧见白九滑稽又无赖的模样,宋翊又气又急,一抬脚狠狠跺在了白九的脚背上,白九猛地发出一声惨号,顺势栽倒在地,抱着宋翊的大腿喊道:“哎呀呀,警察打人,活不了了。”

潘虎臣瞧着这一幕,也不生气,命人拆下那块写着血字的土墙,包在布里裹好,扔在了马车上,并收拾好现场的尸体。

“宋翊,我们先回去查一查死者的身份,给你留了一辆马车,你和你这位朋友自便吧!”

说完这话,潘虎臣一摆手,带着一大堆巡警离开了大神堂。潘虎臣前脚刚走,白九后脚就爬了起来,冲着宋翊一挑拇指,指着潘虎臣远去的方向笑道:“你这新上司,真是个明白人。”

“什么意思?”宋翊一脸问号。

“你刚刚说要我带你去找范瞎子,我就跟你胡搅蛮缠,对范瞎子的其他信息一概不提。你这上司是个明眼人,知道这范瞎子是个不能见光的人,于是果断回避,带人离开,一来方便你我找范瞎子;二来撇开了自己,让我放下戒心。有收有放,你这上司看着粗枝大条,心可细得很呢!”

宋翊涉世不深,哪里比得上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油条。听着白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宋翊也没搞明白这里面的猫腻。

“你不是要吃涮羊肉吗?走啊!”宋翊一扯白九。

白九笑着跟上宋翊,幽幽说道:“咱俩什么关系,我能那么不开眼,大早上就讹你涮羊肉吃?这涮羊肉不是用来请我的,而是用来搞定范瞎子的……”

天津城,海河边,旺福来的馆子,酒旗迎着北风飘**。

宋翊包下了二楼的一间单间,白九在门口找了个小乞丐,给了小乞丐一块大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让小乞丐去鼓楼老巷带句话。

小乞丐刚走不久,雅间里八仙桌上的铜锅就滚开了水。

这涮羊肉,又称羊肉火锅,始于元代,兴于清代;起于宫中,传至市肆。《旧都百话》云:“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须与羊肉馆食之。”天津卫好吃之名,冠居大江南北。天津位处九河下梢,自古便是鱼龙混杂之地,贵胄富商、三教九流都在此云集;东西南北、大小风味,都在此荟萃。养得天津人的嘴是个儿顶个儿的挑剔。

就说这涮羊肉吧,选肉要首选精细鲜嫩的绵羊肉,最好是选在两岁左右就被阉割了的公羊,是为“羯羊”。为啥要吃羯羊呢?因为这羯羊被阉割后就没有了**期,只会低头吃草长肉,抬头奔跑活动,羊不****这膻味就不会那么重。这羯羊也不是全身都适合涮,讲究的馆子,一整只羯羊,只选八块肉!

分别是:后腿内、羊里脊、羊上脑、羊筋肉、羊磨裆、羊三叉、一头沉、羊腱子。去骨去皮,剔除肉头、边角、脆骨、云皮、筋膜,切出的肉片要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铺展开来,贴在青花瓷盘上,透过肉片,要能清晰地看到青花瓷盘的花纹。炭火的铜炉加水煮沸,配上“辛、辣、卤、糟、鲜”五味俱全的蘸料,夹上一片羊肉,在水里一过,捞出来在料汁儿上一点,放在嘴里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不膻不腻、鲜美滑舌。在天津的众多涮羊肉馆子里,旺福来绝对是首屈一指。

话说白九和宋翊守着雅间,铜锅里的水刚开,还没来得及下羊肉,门缝里就钻进来一个体胖如球,穿着一身黑麻布大褂,脸上留着两撮鼠须的男人。

“嘶——呼——”那男人轻轻**了一下鼻翼,无比迷醉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九哥,再不下肉,汤汁儿就滚老了!”

这人闻到香味,直接跨到了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抄起筷子就要夹羊肉。

“啪嗒——”白九后发先至,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那男人的筷子。

那男人一愣,随即一扭头,看了看白九旁边的宋翊。

“咳——”白九瞪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会意,放下筷子,一拍脑门儿站起身来,朝着宋翊一拱手,赔笑道:“是嫂夫人啊!”

白九很满意,一抬屁股底下的凳子,故意往宋翊边上靠了靠,宋翊的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把白九的大腿,疼得白九直打哆嗦。

这时只听那男人接着说道:“小弟眼拙,还以为是九哥带的姑娘呢,失礼了!”

宋翊闻言,柳眉倒竖,手上猝然加力,痛得白九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又挪了回去。

“九哥,你不舒服吗?你脸好红啊!”那男人指着白九的脸问道。

白九一边搓着腿,一边咬着牙骂道:“范瞎子,你他娘的吃不吃,不吃就滚出去!”

“吃!肯定得吃啊!九哥这么抠的人,能请一回客不容易!”

“这是我朋友,范瞎子。”白九向宋翊介绍眼前的男子。

宋翊伸出手,在范瞎子眼前晃了晃。

白九将宋翊的手拽了回来,一伸筷子,把范瞎子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扒,轻声说道:“叫瞎子不假,不过不是两只都瞎,仅是瞎了一只左眼。”

白九指了指范瞎子的左眼,宋翊定睛一看,范瞎子的左眼眶里是没有眼球的。

“啊——”宋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范瞎子蘸了一口芝麻酱,自顾自地推上了墨镜,笑着说道:“年轻时不懂事,财迷心窍,收了两个土爬子(盗墓贼)从官家祖坟里刨出来的物件儿,被人家雇的高手围捕,左眼中了吹箭,箭上有剧毒,多亏九哥赶来相救——虽然一只眼睛没保住,但是好歹留了一条命,打这以后,我这范瞎子的诨号,算是落下了。”

白九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对宋翊说道:“我这兄弟,拜了个前清的老太监为师,那老太监早年间是在宫里专门伺候皇上把玩金石玉瓷、书画文玩的,一双眼睛看遍古今中外的宝贝,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高绝。后来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这老太监便裹在流民里,跑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在鼓楼老巷里专门干些制假贩假、买卖古董的生意。这范瞎子师从老太监学艺十年,一身鉴别古董字画的本事青出于蓝,在天津地下的鬼市里也是挂了字号的人物。”

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范瞎子吃了个酒足饭饱,白九上前一把揽住范瞎子的脖子,笑着说道:“兄弟,哥哥今儿可是放了血了,带着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可还满意?”

范瞎子咧咧嘴,冲着白九拱手道:“江湖上谁人不知九哥您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您能从肋条上拽钱请客,必然是有大事。我跟你说,也就是咱哥儿俩交情过硬我才敢来,一般人听说您要请客,那都吓尿了。”

范瞎子这一席话搞得白九尴尬无比,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上。宋翊憋着笑,满眼嘲讽地看着白九。白九一着急,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站起身,拖着范瞎子就往外走。出了雅间,到了酒楼后院,白九指着马车上那块带字的土墙,揪着范瞎子的脑袋骂道:“他娘的,赶紧看,看出什么就告诉我,然后痛快地滚蛋!”范瞎子原本正在和白九胡闹,然而,在他的目光扫到那行血字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他将墨镜向下扒拉了一点儿,右眼向上一瞟,目光透过墨镜的上沿,投在了那行字上。范瞎子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画着那行字的笔画走势。

宋翊此时也跟了出来,看他俩有何高明之处。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范瞎子开了腔:“九哥,这块土墙是从多高的地方拆下来的?”

这个问题宋翊早有准备,只见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卷裁缝用的软尺,走到后院的一棵树边,拉开软尺,一端贴紧地面,另一端向上伸展,然后他掏出一根粉笔,在软尺上有标注的两个位置,画上了两道横线,标出了这块土墙拆下来之前的高度。

范瞎子看后沉声说道:“九哥,一般人在立起的墙壁上写字时,会下意识写在和视线平行的地方,据此我大概可以推断,写这字的人身高在六尺左右。你看这行字,虽然笔法拙劣,但是运劲古朴,一气呵成,转折间毫无停顿,可见此人正当壮年,腕力足、指力强,不是练过字,就是练过武。不过瞧他的字态毫无章法,应该是后者多一些,他练过武!再看这几处顿笔和笔锋,左实右虚,这人应该是个左撇子!对了九哥,这个人右腿有残疾,是个跛子!”

“什么,是不是跛子你都能看出来?”宋翊整个人都愣住了。

“嫂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汉字一道,神妙非常。传说仓颉造字,大成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无他,唯字能通神尔。我认为,这个通神,并非通鬼神,乃是能通写字之人的精气神,也就是所谓的‘字如其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正常人站立写字,两腿站定,沉肩坠肘,指实掌虚,若人的中心在百会穴到下腹丹田这一条中线上,则写出来的字无论美丑,都会四平八稳,重心不乱,倘若是写字的姿势不对,缩腰塌背,耸肩偏头,那么写出来的字也会歪歪扭扭,如同大风刮过一般。你看这行血字,左低右高,重心不直。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两脚站立的时候,一直是左脚实,右脚虚,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了左边,所以写出来的字便不是四平八稳,虽然在普通人看来不甚明显,但在我们这些终年与书画打交道的行家看来,简直是天大的反常。因此我推断,这个人右脚有残疾,是个跛子!”范瞎子轻轻用手指滑过血字,将自己的推断徐徐道来。

宋翊一边拿着本子记录,一边说道:“六尺高、男子、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还有别的吗?”

范瞎子摇了摇头,看着白九一摊手,结束了他的分析。

“好兄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今儿涮羊肉没白请!”白九拍了拍范瞎子的肩膀,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兄弟,此事事关一桩人命血案,切莫声张。”

“九哥放心,我自然晓得,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白九推了一把范瞎子,范瞎子一路小跑,到了门口猛地一回头,朝着白九和宋翊摆了摆手,张口呼道:“九哥,嫂子,我走了!”

白九看了一眼范瞎子,又看了看宋翊,显然很是受用,左手假装和范瞎子挥手道别,然后趁机绕过宋翊后背,想去搭她的肩膀,却被宋翊一抬肘,顶在了肋尖上,疼得白九龇牙咧嘴。

“不要脸!”宋翊脸上一红,啐了白九一口,扭头就走。

“喂喂喂,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的吧……”白九捂着肚子大声哀号。

宋翊这边,前脚刚离开旺福来,后脚就回到警察局。出去打探死者身份的魏虾米也回来了。

死者的身份已经查证清楚,这个脑袋被砍的倒霉蛋名叫郑青仝,是天津城内青蚨马场的幕后东家,社会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复杂得好像一张网。潘虎臣原本想从仇杀这个角度入手,圈定一下郑青仝的仇家挨个儿过堂,但是后来一摸底,发现这郑青仝干的是开跑马场、支盘做赌、放印子钱的买卖,仇家海了去了,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要是挨个儿盘查,搞到明年也破不了案。

好在宋翊这边收获颇丰,潘虎臣按照宋翊的线索,暗中加派人手,在天津城内搜寻六尺高、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的男人。

潘虎臣刚发出搜查的指令,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潘虎臣一听电话,脑门上瞬间冒了汗,扔了听筒,抄起手枪就往外跑。魏虾米吓了一跳,赶紧吹哨子集合警局里的人马,跟着潘虎臣跑了出去。

在路上,魏虾米一问才知道,潘虎臣如此心急,乃是因为海河边上聚了两帮人马,凑在一起不下四五百人,个个操着长刀斧头,啸聚成堆,眼看一场大火并就在眼前!

潘虎臣一路疯跑,不到一刻钟就跑到了海河边上,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潘虎臣分开人群,挤上前去,大踏步迈上了河堤,向左一看,河堤东头两百多汉子,清一色的白棉褂、黑裤子,腰缠白布、黑纱裹肘,簇拥着一具桐木棺材。领头的两个人,潘虎臣是认得的,一个叫郭通,一个叫陆黄牙,都是在天津“三不管”的地头上开黑拳场子的门面人物,也都是崔老大的手下。这天津的三不管早年起于侯家后一带,把着日租界的边儿上,不少街面上卖大力丸的、卖折罗(饭馆剩菜剩饭)的、剃头打辫子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布头的、摆茶摊的都上这儿撂档子,随着摊贩们在租界边占地越来越大,日本人眼红,就想把这块地方划到自己的租界内。但是对这地儿眼红的,可不只有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都裹了进来,打得是头破血流,谁也没能得逞,偏偏官府也软弱得紧,不敢得罪洋人,这片地就这样彻底成了谁也不敢插手的地界。渐渐地,这地儿越来越乱,帮会横行,犯案不断,是谓“乱葬死人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故名“三不管”。

在“三不管”有个打黑拳的场子,这打黑拳是南方的叫法,在天津叫“撂生死跤”。所谓“撂生死跤”,就是一种决生死的肉搏,将场内两方的跤手关进一个大铁笼子里,没有规则,没有防护,生的赢,死的输。笼子外面的看客轮番下注,赌博钱财。这些跤手要么是牢里的死囚,要么是被通缉的悍匪,抑或是拿钱杀人的亡命徒,还有不少是打闷棍绑来的镖师高手。总之,打得越刺激,下注的人就越多。而崔三海正是这个场子的支盘人。提起“三不管”的崔老大,整个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潘虎臣看完了左手边再看右手边,不由得眼皮一跳。

右边这伙人清一水儿的蓝皮布坎肩,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每人腰间别着两把斧头。领头的人,潘虎臣也认识。这人名叫霍奔,是胶皮会大当家秦柏儒的手下。在天津,“胶皮”指的就是人力车,在北京叫洋车,在上海叫黄包车。因为这人力车的车轮是钢圈包胶皮的,天津人说话好省事,管人力车叫胶皮车,给拉人力车的车夫取了个外号,就叫拉胶皮的。顺口溜里说的“拉胶皮的讲卫生,不拉老头儿拉摩登,给一块,给两块,就是不拉老太太”,说的就是胶皮车。在老天津卫,想拉胶皮车,可不是光有两膀子力气就行的,除了给车厂掌柜每天上“车份儿”之外,还得贡“八道捐”,不为别的,就因为天津卫有九国租界,你不交钱,谁能让你白跑?于是,车夫行会应运而生,在天津城垄断了拉胶皮行当,这个行会就是胶皮会,胶皮会的大当家就是秦柏儒。

秦柏儒这人手腕高、交情广、讲义气、重情分,创立了胶皮会,专门替会里的苦哈哈出头,在海河两岸素有威名。手下的胶皮生意规模极盛,有车行五所,胶皮车八千辆,在天津城一家独大。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柏儒的买卖做得大,就难免有人眼红,眼红的人里,又属崔三海最甚。这崔三海看着秦柏儒不费吹灰之力日进斗金,自己这打黑拳的生意是又脏又累,还招仇家。于是,这崔三海就起了要分秦柏儒一杯羹的心思。

去年年底,崔三海砸了一笔钱,也办了个车厂,在江湖上,崔三海这个行为无异于虎口拔牙。秦柏儒纵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这个呀!登时就带着五十多人把崔三海的车厂给砸了个稀巴烂。可那崔三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为报此仇,他特地从陕西找了一帮刀手,在秦柏儒常去的舞厅门口打埋伏,要砍死秦柏儒。多亏秦柏儒手下人忠心,扔下了十几条性命,才护得秦柏儒死里逃生。两方人马经过这两场摩擦,早就互相起了杀心,秦柏儒更是在江湖上放出风去,悬赏大洋三千块,必杀崔三海!

此刻,海河大堤上,两帮人马狭路相逢,互相瞪直了眼,拔出砍刀,攥紧斧头,冲着对方,大踏步迎了上去。眼看两帮人马就要撞在一起,潘虎臣手忙脚乱地拔出了腰里的手枪,枪口朝天,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潘虎臣连开三枪,镇住了人群。他三步并作两步插到了两伙人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当街玩刀斧,当老子是死人吗?”潘虎臣右手攥着手枪,左手抹了一把自己锃光瓦亮的脑袋。

潘虎臣上任之初,崔三海和秦柏儒按规矩都来拜过码头,手底下的主要干将也是认识这位新局长的。

只见郭通和陆黄牙一抬手,“三不管”这头的人马收住了脚步,陆黄牙将手里的刀收了起来,走到潘虎臣面前拱了拱手:“潘局长,您的面子按理来说我不能不顾,但是胶皮会的人,杀了我们崔老大,这笔血仇,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报!”

陆黄牙的话还没说完,胶皮会那边的霍奔便一声大喝,指着陆黄牙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们胶皮会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是我们杀的人,我们肯定认!但要不是我们杀的人,别人也休想往我们脑袋上扣屎盆子!狗娘养的陆黄牙,我们是想着杀崔三海,可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姓崔的就被关老爷先行砍了头,与我们何干?”

霍奔的话还没说完,潘虎臣猛地浓眉一竖,一把抓住了霍奔的肩膀,冷声喝道:“你说什么?关老爷!”

霍奔被潘虎臣的模样惊住了,下意识地一愣,指着陆黄牙身后的棺材说道:“对啊!您不知道吗?昨天晚上,崔三海死在了自己家盖的关帝祠里,被关老爷砍了脑袋,身首异处。”

潘虎臣一回头,看向了陆黄牙,陆黄牙嗫嚅了一下嘴唇,突然大叫一声:“弟兄们,少听胶皮会的杂碎在这儿放屁!直接砍他娘的!”

陆黄牙振臂一呼,他身后一众“三不管”的刀手,齐齐抽出了砍刀就往上涌。潘虎臣骂了一句娘,举起手枪直接顶在了陆黄牙的脑门上,扯着脖子喊道:“退后!”

与此同时,魏虾米带着大队巡警背着枪吹着哨涌上了河堤,将潘虎臣围在了当中。

陆黄牙扫了一眼场内,抽了抽鼻子,斜眼儿看着潘虎臣问道:“潘长官,警察局的弟兄可是要向着胶皮会吗?”

潘虎臣端起枪管,狠狠地戳了一下陆黄牙的脑门:“老子怎么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

陆黄牙也是混惯了江湖的亡命徒,别看脑袋上顶着手枪,但是胆气上可是丝毫都不含糊,只见这厮一挺腰,迎上了潘虎臣的枪口,梗着脖子放声大喊:“警察局这是铁了心要拉偏架咯?”

话音未落,对面的霍奔早就按捺不住火气,一掂手里的斧子,大声骂道:“胶皮会的汉子想杀你们这帮杂碎,哪还需要什么帮手?”

“砰——砰——”两颗子弹打在霍奔脚下的青石板上,迸出了一串儿火星。

霍奔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两边的人马此刻相距不到五步,将警察厅的几十名巡警夹在了当中。

潘虎臣举着手枪,指了指霍奔,又指了指陆黄牙,一脸严肃地喝道:“要是搁在往日,你们这群狗日的怎么死老子都不管。死一个少一个,老子乐得巴不得。但是今儿个不行,光天化日,几百人在海河边上聚众火并,你们这是给老子上眼药!”

陆黄牙提起砍刀指着霍奔的脑门子,冲着潘虎臣喊道:“潘局长,你护得住这帮臭胶皮一时,护不住这帮人一世,今儿个砍不死他们,明儿个爷们儿还得来!对不对!”

陆黄牙振臂一呼,身后齐声响应:“对!”

霍奔也不是省油的灯,抡起斧头直接就来追砍,两个巡警死死地用警棍架住了霍奔,潘虎臣咬着牙,憋了半天的劲儿,猛地推开众人,伸出三根手指,朝天一举,咬牙喝道:“三天!三天内我一定查清崔三海的命案!”

“您要是查不出呢?”陆黄牙喊道。

“我要是查不出来,满天津城里你们两家要掐架随便找地儿,砍生砍死,警察局一概不管!”潘虎臣一字一顿地喊道。

陆黄牙看了看潘虎臣,又看了看霍奔,思量了一会儿,沉声说道:“行!今儿个我们就卖潘局长一个面子,三天就三天!”陆黄牙扔下了这句话,刚要走,潘局长一个箭步,分开人群,伸手按在了棺材上。

“潘局长你这是?”

“查案得验尸!你们老大的棺木得留下,我验完了尸,晚上给你送过去,顺便看看现场。”

陆黄牙抬眼迎上了潘虎臣的目光,最终还是点了头,随即带着“三不管”的人马撤下了河堤。

“他都走了,你还站在这儿干嘛?”潘虎臣扭过头,看着霍奔说道。

“潘局长,不是我们怕了他们,而是这崔三海真不是我们杀的。”

“我知道不是你们干的,因为在崔三海前面,还有一个倒霉蛋也是这么个死法!”

“您说什么?”霍奔愣了一下。

“什么个屁!能不能找到凶手就看命了,反正这案子要是三天没进展,你就等着拼命吧!”潘虎臣没好气地白了霍奔一眼,指挥巡警拖着棺材下了河堤,只留下一脸茫然的胶皮会迎着河上的冷风。

警察局,停尸间。

魏虾米给宋翊打了个下手,推开了棺材盖子。宋翊刚戴上手套,潘虎臣就拎着白九的后脖领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白九一身的酒气,醉眼蒙眬,脖子上还带着口红印子。

“啪——”潘虎臣反手抽了白九一个嘴巴子,然后飞快地搓了搓他的脸。

白九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潘虎臣那满是老茧的大粗手一搓,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眼睛一翻,立马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宋翊和脚下的棺材。

“这是哪儿啊?”白九问。

“警察局,停尸间!”潘虎臣五指按着白九的天灵盖,把他的脑袋转了过来。

白九看了一眼潘虎臣,又看了看宋翊,正要说话,潘虎臣猛地一拍白九的后背,对着宋翊说道:“那天我在关帝庙看这小子颇有一套,我给你拎来了,没准儿能派上用场!”

潘虎臣说完这话,带着魏虾米一扭头出了停尸间,还顺手带上了门。潘虎臣刚才那一巴掌手劲儿不小,震得白九胃里的酒气一阵翻涌,好半天才压下去。

“那个……我……”白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搓了搓脖子上的口红印。

“别解释,我也懒得问!”宋翊白了一眼白九,戴上了口罩。

白九讪讪地笑了笑,挽起袖子,去边上洗手,准备过来帮忙。

棺材里躺着的是崔三海的尸体,和郑青仝一样,崔三海也是被人一刀砍了脖子,身首异处,脊椎断裂的位置和郑青仝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的手法。

和郑青仝不一样,崔三海的口内没有苦腥味,也没有酒肉气,说明崔三海在死前没有中毒,也没有饮酒,人是清醒的。颈部的刀口右高左低,说明是从上而下的斜劈导致。

宋翊拿起一把小剪刀,剪开了崔三海的上衣,仔细验看了崔三海的上身,发现并无击打殴斗留下的红紫青瘀,说明崔三海死前没有与人搏斗或是遭人捆绑的情形。宋翊在验尸之前,特意了解过崔三海这个人,这崔三海可不是脑满肠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十几年江湖拼杀,他也是刀光剑影里蹚过来的人物,手底下的功夫不弱,对敌的经验也足,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干脆就被人砍了脑袋。

宋翊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白九突然打了一个响指,把宋翊拉到了桌子边上。白九轻轻扒开了崔三海的眼皮,指着崔三海的瞳孔对宋翊说:“你看,崔三海的面目,瞳孔扩张、咬肌外张、下颚外凸、面颊发青,说明崔三海在死前受到了剧烈的惊吓和刺激。”

说到这儿,白九一伸手,从宋翊的手里接过了解剖尸体的柳叶刀,把手伸到棺材里,轻轻一划,打开了崔三海的胸腔,一步一步依血流方向剖开心脏。他先剪开上下腔静脉,然后自右心后外侧缘分别剪开右心房,沿左心室左缘从里向外切开,然后沿室间隔前缘向上剪到主动脉口以至主动脉根部……其解剖心脏手法之专业,竟让宋翊叹为观止。

“你这是从哪里学的?”宋翊看傻了眼。

白九扭头一笑,轻声说道:“庖丁解牛,唯手熟尔!”

“你说崔三海在死前到底看到什么了呢?”宋翊轻轻敲着棺材帮儿,陷入了沉思。

白九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刀,拿起针线,开始缝合崔三海的尸体,一边缝一边念叨:“腿一蹬,布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鞭炮响,唢呐吹,前面抬着后面追。棺一抬,土一埋,兄弟姐妹哭起来。冤有头,债有主,黄泉一过就是望乡台。”

傍晚,白九和宋翊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崔三海的尸首,然后匆匆吃了一碗馄饨面。没过多久,潘虎臣招来魏虾米,又带了八个巡警过来,抬着棺材和白九、宋翊一起直奔“三不管”。

黄昏时分,西边落日照楼头,东边月上柳梢头,“三不管”的街面儿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些牛鬼蛇神,有蒙着脸卖堕胎药的草婆子,有顺着墙根游**倒卖贼赃的青皮,有喷火吞剑练夜摊儿的杂耍艺人,还有那窗边倚着鬓角插花儿的暗娼、门边守着伺候烟土的伙计……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

宋翊没见过这场面,低着头不敢乱看,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一个双腿齐断、趴在地上行乞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在地上打了个滚,一把拽住了宋翊的裤脚,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着自己空****的裤筒哭道:“大小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老头儿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墙角里又钻出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头上插了一根草棍,这小姑娘跑到宋翊身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宋翊的大腿哭道:“姐姐行行好,你把我买了吧,我很便宜的,我不要钱,只求你给我爷爷一口吃的。”

宋翊这人本就心软,看了看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涕泪交流,又一瞧那老头儿残疾可怜,心里一酸,就要掏钱。

突然,白九猛地一脚踢开了那老头儿的手,脚跟儿一落,“啪”的一声跺在了那老头儿的五指上,随后旋踵一蹍。

“啊——”那老头儿发出了一声惨号,有道是“十指连心”,那老头儿痛得浑身发抖,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宋翊吓了一跳,就来拉白九,白九一声冷哼,脚下又是狠命地踩,那老头儿疼得脸上青筋暴起,竟然“呼啦”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捂着手指,落荒而逃。

就在这一瞬间,宋翊才看清,那老头儿的裤管底下不是没有腿,而是他这人压根儿就是盘膝而坐,将双腿藏在厚厚的长衣下面,用膝盖走路,空****的裤子乃是两截布筒,绑在膝盖上装样子的。刚才白九猛踩他手指,老头儿一来忍不住痛,二来知道被人看破了手段,索性打开盘上的双腿,一溜烟儿跑了。

“这不是我的钱夹子吗?”宋翊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捂,发现原本放钱夹子的口袋空空****。

“是什么时候?这孩子抱我是为了……”

白九一声冷笑,将那小姑娘扔在了地上,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哼,遮星盖斗!这种小把戏也敢在你家白爷面前现眼?”

那小姑娘站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抬起头来,两手一拱,脸上不见一点儿稚嫩。

“敢问兄台是哪个白爷,报个名儿吧?”

“龙王庙,白九!”白九扶着膝盖蹲下身,拧了一把小姑娘的鼻子。

“原来是做死人买卖的,晦气!”小姑娘甩了一把鼻涕,背着两手,转身就走。

魏虾米一瞪眼,拽出铐子,抖出了警察老爷的威风,正要上前拿问,却被白九一把拽住了胳膊,按着魏虾米的后脑勺,让他向四周看去。

“这儿是‘三不管’,没人会买警察的面子。”白九在魏虾米耳旁笑道。

魏虾米一挤眼,只见四周的黑暗之中,十几个汉子缩在暗处,眯着两眼打量着这边,肘下掌间,隐隐有寒光闪现。一看便是那老头儿和小姑娘的同伙,专门为他们行窃保驾护航的打手。

“嚯——”魏虾米吃了一惊,赶紧把铐子揣了回去。

那小姑娘脚步一顿,用余光瞟了一眼拦住魏虾米的白九,伸出小手,一指白九,微微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然消失在了黑夜深处。

“这‘三不管’也忒邪乎了,怎么……”魏虾米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冲着白九问道。

白九翻了一个白眼,拍着魏虾米的胸口揶揄道:“你是官、我是民,抓贼安民是你的事,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魏虾米一时语塞,不禁恼羞成怒,指着白九喊道:“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白九懒得理他,将钱夹子扔给了宋翊,抱着两手迈步而去。

魏虾米正要发作,却被潘虎臣一把拽住。

“魏局长他……”

“有本事的人,大多脾气不好,只要他能帮咱查清凶手是谁,些许口角有什么不能忍的呢?你说是吧?”

“是是是!”魏虾米连连应声,催促着后面的巡警跟上白九的脚步,直奔三不管的深处。

崔三海的黑拳场子,开在一处四合院内,门脸儿上挂着个酒幌。进了大门,影壁上挂着药王孙思邈的画像,影壁后面是一片大院,大院中间竖着打拳的铁笼子,周边摆满了长桌马凳,一圈套一圈,将笼子围得密不透风。院子的前后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前屋是崔三海起居的地方,后屋是心腹手下吃住的通铺;左屋是逼债绑人的牢房,右屋是供奉关二爷的祠堂。

可是崔三海万万没想到,自己拜了一辈子关公,却死在了关公像的脚底下。

潘虎臣一行人推着棺材到了四合院门外,将崔三海的尸首还给了陆黄牙,直接停进了巷子口的灵堂里。来不及寒暄,潘虎臣便带着白九和宋翊进了院内的关帝祠。

祠堂里四面无窗,颇为昏暗。祠堂正中,立着一尊石刻的关帝坐像。关帝像四周全是鲜红的幔帐,祠堂的梁柱上,一行血字还没有抹去,字迹和大神堂土墙上的出自一人之手,内容也完全一致,还是那十个大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这里的布置几乎保持了崔三海死前的原貌,白九站在祠堂正中,微微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还原着崔三海死前的情形。

通过验尸,白九可以判定崔三海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那个时间院子里围满了赤着膀子、呼喝下注的赌客,铁笼里的两个跤手满身鲜血裹缠在一起,爆发着野兽一般的低吼,崔三海迈着方步,绕过院子里的赌客,抬腿迈进了这间祠堂。

混江湖的拜关帝,不敢不心诚。崔三海进了屋,点了三根香后跪在了香案前的蒲团上,这从明黄色的蒲团上沾的香灰粉末儿可以看出。风吹幔帐,崔三海一抬头,正要插香,红色的幔帐逆风飞起,崔三海看到了一幅让他恐惧至极的画面,以至于心神失守之下,手里的三根香掐碎了一地。

白九蹲下身,在蒲团四周捡起了一根断掉的线香,看着断口附近淡淡的指痕,验证了自己的推论。随即白九屈膝一跪,效仿着崔三海的姿势抬起头来。

“是了!就是这个角度,一柄大刀从上头斜劈,将崔三海的脑袋砍了下来!这祠堂从地下到香案,再到关老爷的石像,全是喷射而出的血迹,可见崔三海绝非死后分尸,而是被活生生一刀断头。那么崔三海到底看到了什么呢?”白九自言自语道。

白九一眯眼,看向了香案上方的关帝坐像,思量了一阵,然后双手合十,冲着关帝老爷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为追索凶徒,怕是要冒犯了,关二爷莫怪!”

心念至此,白九振衣而起,蹿上了香案,蹦到了石台上,把着关老爷的肩膀一弯腰,顺着烛光一看,只见关老爷的甲袍后面有两块若有若无的泥痕,石台上还有两只足印,一块大一块小。白九对比了一下,瞬间明了。凶手藏在了关老爷像的身后,两脚并立,一只全脚着地,一只踮着脚尖儿,鞋帮上有泥,蹭在了石像脚边的垂地甲袍上,鞋底有水,在落满了香灰石粉的台子上留下了印痕。

白九伸出手指,在泥痕处抹了一把,随后捻了捻指尖,轻轻一嗅,自言自语道:“好奇怪的味道……”

“你发现什么了?”宋翊探着头问道。

白九拍了拍手上的灰,从关帝像后面跳了出来,对宋翊说:“凶手就藏在关老爷的石像后头守株待兔,崔三海跪下上香,凶手绕到了石像前面,崔三海看到凶手面目,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喊,凶手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劈出一刀,瞬间砍断了崔三海的脖子。

“崔三海倒地,凶手把他的脑袋提起来,放在了香案上,你看这案上的血迹,应该就是脑袋里淌出来的。

“随后,凶手蘸着崔三海的血,在梁柱上留了血字,走出了祠堂,混进了赌场中然后逃走。”

潘虎臣听了白九的推论,随即拉着陆黄牙问道:“发现尸体的是谁?”

陆黄牙说:“是我!那天晚上,崔老大去谦德庄找姑娘,我提前雇好了烟花轿子,就等在门口。当时,烟花轿子就停在院门口。正要走时,崔老大看到有两个欠了我们赌债的人借着酒劲儿耍横不还钱,崔老大大怒,带着我们几个把那俩小子捆在西屋里好一顿打,临了还剁他们一人一根手指头!后来,老大说晚上还没给关老爷上香,得上了香才能走。‘三不管’的人都知道,我们老大侍候关二爷最是虔诚。我们也没在意,当时光顾着赌局的买卖了。我可是亲眼看见崔老大进了祠堂的……后来人来人往的,我就没再留心。直到小半个时辰以后,赶轿子的车夫来催,说崔爷怎么还不出来。我这才敲了敲祠堂的门,发现里面没人应声,我一推门,才发现我们老大已经被人给害了!”

宋翊听完了陆黄牙的话,扭头推了一把魏虾米,小声问道:“什么是烟花轿子?”

魏虾米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凑到宋翊耳边,小声说道:“这烟花轿子啊,就是娼寮妓院养的马车,专门接送嫖客的,只要你有钱,今晚想去哪儿找姑娘,只要提前知会一声,到了晚上约好的时间,那姑娘准会洗漱停当,遣一辆马车来接你。要是你在姑娘那里喝多了,走的时候,你这脚都不用落地,香软的马车抬轿子一般还给你送回来!”

宋翊听着魏虾米的话,脸上一红,狠狠地啐了一口:“下流!”

魏虾米一缩脖子,躲回到潘虎臣的身后不再言语。

白九歪着脖子,反反复复琢磨着“烟花轿子”和陆黄牙说的“谦德庄”。谦德庄白九是知道的,清末民初,谦德庄还是一片不毛之地,沟渠纵横,芦苇丛生。民国六年,直隶闹洪水,一帮灾民涌进了天津城,在谦德庄自搭了一片“滚地龙”栖身,所谓“滚地龙”,就是拿破芦席卷成半圆形,用旧毛竹扣上个茅草盖子搭出一个简单的窝棚,就算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八国联军入侵后,西楼村的大混混儿李珍、李玉兄弟相中了这块地,并且纠集了一伙地痞、青皮把持了此地,专做旁门买卖。舞厅、赌坊、烟馆、妓院一排接着一排地盖,不到三年,就形成了一片天津城里挂着字号的蚀骨销金窟。

“百花乡!我们崔老大是那儿的熟客。”陆黄牙不假思索地说。

白九看了一眼宋翊,低声说道:“咱们可以走了。”

潘虎臣和宋翊对视了一眼,和陆黄牙拱手告别,转身出了四合院。四合院门口,是崔三海的灵堂。潘虎臣叹了口气,礼节性地给崔三海上了一炷香。崔三海的老婆带着四个小妾正跪在火盆边上,瞧见潘虎臣来上香,赶紧起身还礼。

突然,火盆边上一个奇怪的东西,引起了白九的注意,那是一个白色的猴脸儿面具,白九走上前去,轻轻地捡起了那个面具,放在光下仔细瞧了一瞧。

这面具是竹根雕成的,外面刷了漆,描了线,看老旧程度,怕是得有十几年时间了。

“这是崔老大的东西吗?”白九向崔三海的老婆问道。

“是。这面具他宝贝得紧,平时都秘不示人,隔三岔五就拿出来擦一擦。现在他死了,就把他喜欢的衣服物件儿给他都捎过去……”崔三海的老婆越说越激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夫人!这东西对破案也许有帮助,我想暂时借用一下!”

“好,你拿去吧!”

“多谢夫人。”

白九将面具用布包好,揣在了腰间,大踏步地出了巷子,潘虎臣给了宋翊一个眼神,示意她追上去。宋翊一点头,小跑着跟上了白九的步子,两人一路无话,直至走到海河边,宋翊才拍了拍沉思的白九。

“这面具可是有什么线索?”宋翊试探着问道。

白九扫了扫河坝上的土,坐在地上,掏出了那只面具,徐徐说道:“这面具的样式,让我想起了早年间我师父和我讲过的一桩津门公案。”

“什么公案?”

白九道:“此公案发生在光绪三十四年,有个掌故,唤作‘关帝庙江湖兄弟三结义,三岔河飞天大盗劫贡粮’……”

光绪三十四年,大旱。

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五省颗粒无收,一千多万人活活被饿死,饥民们先是吃草根、树皮;吃完了草根、树皮,就开始吃观音土,使得腹胀如鼓,无法排便,活活憋死之人不计其数。观音土吃光后,各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情况。

然而,当直隶地区的老百姓没饭吃活不下去的时候,宫里的老佛爷还在过着无比奢靡的生活,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御厨就有一百多个,每顿饭必吃一百零八道菜,大多数菜老佛爷压根儿尝都不尝,碰到喜欢的也就是吃个两三口。一顿饭下来,百来个菜基本“原封不动”,光倒掉的酒肉饭菜,就值千两银子。这还只是吃,据说老佛爷衣食住行全算上,一天下来,大致是纹银四万两。老佛爷吃米,得吃湖北京山孙桥镇的贡米,这种京山桥米青梗如玉,腹白极小,或蒸米饭,或煮稠粥,雪白一片、喷香馋人,食之似糯不腻口,如粳不稀软,最合乎老佛爷的胃口。

话说那晚,兄弟三人头上清一水儿地戴着白漆猴脸儿面具,在三岔河口上风处点了毒烟,迷倒了四艘船上的大半兵丁,嘴里衔着刀刃从水里爬上船来,对着手脚酸软的护粮兵就是一顿乱砍!五十几个护粮兵无一活口。这三个大盗将粮食带船直接运到了芦苇**里,把五十担贡米当场就分给了四五百号饥民,随后一把大火将芦苇**、官船还有官兵尸体全给烧了。

这案子直接惊动了宫里的那位老佛爷。老佛爷大怒,派了瘦马营从京城跨马直抵天津卫查办此案。说起这瘦马营,堪称整个大清朝最神秘的组织,出入宫闱,却不遵皇命,只听帘子后面那位太后老佛爷的懿旨。他们着官服,却不从朝廷领俸禄,全凭老佛爷的脂粉钱当赏头,明面上是伺候老佛爷听戏游园的奴才,暗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说白了,瘦马营就是专门给老佛爷干脏活儿的一个组织。

瘦马营一次性出动了三十二人,连夜赶到天津卫,领头的叫骆悲。

说起这骆悲可真是个狠角色,为了查这三个飞天大盗,在天津卫广搜饥民,只要发现家里有藏米的,就地格杀。杀完一批后,又抓了一批,强迫饥民揭发还有谁的家里有藏米,谁不揭发,就杀谁。骆悲这招看似简单粗暴,效果却相当显著,不到八天,骆悲就摸到了飞天大盗的行踪。

传说那是一个雨夜,骆悲带着瘦马营的三十二名好手直奔海河渡口,一夜厮杀,惨烈无比。虽然飞天大盗蔡振义被捕,押往京城,但骆悲的人马全军覆没,骆悲本人也身受重伤。

然而,骆悲回到京城,刚把蔡振义塞进死牢,还没来得及入宫向老佛爷禀报,宫里就传来了一个惊雷一般的消息——老佛爷一命归西了!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未正三刻,老佛爷于中南海仪鸾殿病逝,享年七十四岁,谥号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老佛爷一死,那些苦老佛爷久矣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开始对老佛爷的嫡系人马疯狂地打击报复。瘦马营首当其冲,杀的杀,剐的剐,几乎都被抄家灭族。

骆悲连收拾行李都顾不上,一掉马头,撒丫子就跑,连夜出了北京城不知去向。天津城里新鲜事儿又多又密,没过两年,飞天大盗这案子就过了新鲜劲儿,再也没人扫听了。

“你这故事讲得不全,有头无尾,共有三处疑点。第一处,为何抢劫贡粮的飞天大盗是兄弟三人,而骆悲只擒住了蔡振义,其余二人到哪儿去了?第二处,骆逃离京师后,被押进死牢的蔡振义结局如何?第三处,老佛爷为了这三个飞天大盗,下这么大的力气,还派了瘦马营出手,老佛爷真的就是为了吃一口米饭?”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白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宋翊突然眼前一亮,大声说道:“你是说杀人的是蔡振义?他从死牢逃出来了!他要报仇!当年飞天大盗兄弟三人,拜关二爷,结兄弟义,很可能……很可能这兄弟三人就是蔡振义、郑青仝和崔三海!当年,郑青仝和崔三海出卖了蔡振义,蔡振义逃出死牢后,一直在找他们,伺机报仇!这也就是为什么郑青仝和崔三海都是死在关二爷的神像前面。还有那行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他在复仇,他在执行当年结义时的誓言!”

宋翊越说越兴奋,猛地站了起来,在河坝上来回走动,白九一翻白眼,一张口就给宋翊泼上了一盆冷水:“这些都是推论,算不得证据!你跟谁说,谁都不会信服的。三天后,陆黄牙和胶皮会还会带上斧头,砍个昏天黑地,不知道这一架打下来,街头巷尾又得死上多少人。”

宋翊扭头看了一眼白九,只见白九说这话的时候,与他往日的嬉皮笑脸大不相同。宋翊忍不住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悲天悯人的,我还以为你这人除了吃喝嫖赌,再无别的念想了。”

白九闻言,一抹脸,又换回了那副浑不吝的模样,指着自己,歪着嘴说道:“开什么玩笑!恻隐之心?屁!我是干什么活计的?死人买卖!人死得越多,老子生意越旺!我只盼着这帮泼皮混混多砍上一天,死得满街都是,好让老子发家暴富,穿金戴银!”

白九鼻孔一哼,转身便走。宋翊跟了上去,问道:“好了好了,你最厉害!你跟我说说,下一步怎么个查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

“系铃人?谁是系铃人?”

“骆悲!如若凶手真是蔡振义,下一个目标就是骆悲!”

“可是咱们去哪儿找骆悲啊?”

“去三笑茶楼,找花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