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灯 陆~玖

月上中天,码头粮库,聂宝琛的车缓缓停在了仓库门前,七八个大汉上前看了看斜靠在后座、面沉如水的聂宝琛!

“将那人带来,我要带回府上!”聂宝琛摇下车窗说道。

“是!”为首的大汉一拱手,转身从仓库里拎出了一个五花大绑、头上罩着黑色面罩的人。大汉将那人塞进了车里,正要跟着上车,却被聂宝琛抬手推了下去。

“聂爷……”大汉一愣。

“你就别跟着了,车子小,挤得很,绑成这个样子,害怕他跑了不成?”

大汉一怔,点了点头,带上了车门。

司机缓缓发动了车子,驶出了码头。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河滩边上。

聂宝琛微闭的眼睛缓缓张开,笑着说道:“朋友!你交代我的事,我已经全部照办了,求财还是寻仇,你划个道吧?”

那司机冷声一笑,猛地转过身来,掀开了外套,露出了腰上缠着的烈性炸药,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引线,一只手抽出了一把匕首,挑开了那个头戴黑色面罩的人身上的绳索!

那人双手一脱困,立即掀开了头上的黑色面罩!

“是你!”聂宝琛看着那人的脸,脸色一片惨白!

司机冷声一笑,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撕掉了脸上的胡须……

“你是?”聂宝琛歪着脑袋,想将眼前这人的容貌看清。

“啊——”司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号叫,扑上去,一刀扎进了聂宝琛的胸膛……

半个小时后!

白九领着宋翊顺着河沿飞奔而来,喘着粗气开了车门,结果发现车上空无一人。

“车里的人呢?”宋翊喘着气问道。

“海河穿街过市,这周边都是天津商会的码头,能抛尸的地方不多,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车子还有余温,说明刚熄火不久!”白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摸到了一摊血迹,在后排的座位底下发现了半截被割断的绳子。

“看出手的方位,坐在这里的那位真正的司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熟人从窗外探手勒住了脖子,一刀毙命!如果所料不差,凶手下手的地点应该是在饭店楼下,下手的时间应该就是在等候聂宝琛的过程中!”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转身坐在了驾驶位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道:“假如我是凶手,扮成司机,接上了聂宝琛。很快,坐在副驾驶的随从就会发现我的面貌不对,但是车内却没有搏斗厮打的痕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有足以震慑聂宝琛一行三人的东西!让他们不敢乱动!”

白九睁开眼,拾起了那半截绳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声说道:“绳子上有淡淡的脂粉味儿,曾经绑着的是个女人,这绳子不是用来捆聂宝琛的,而是凶手通过绑聂宝琛来救这个女人!女人、码头、海光寺……一定是近几日过龙灯的新闻弄得天津卫沸沸扬扬,聂宝琛坐立难安,尾随追查此案的宋翊去了海光寺,无意间发现了两个尾随宋翊的人——杀死瓜叔的杀手!他趁着凶手被瓜叔重伤之际,动手抓人,却只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凶手逃掉了,随即那名逃掉的凶手安排了一场陷阱,擒住了聂宝琛,挟持他到码头粮库,救出了同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聂宝琛的两名随从哪里去了?”宋翊出声打断了白九的推理。

“车上只有两摊血迹,一摊在驾驶位,是司机的;一摊在后座右边,是聂宝琛的!凶手只有一人,无法同时杀死两名随从,在挟持聂宝琛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

“让他们跳车!”宋翊灵光一闪,抢先答道。

突然,河面上亮起了一点灯火,一只河灯逆着海河缓缓向上漂去。

“那是……是聂宝琛?”宋翊猛地瞪大了双眼。

“还用问吗,快走!”白九拉起宋翊转身就跑。

“跑什么呀?咱们得想办法把尸体捞上来验尸啊!”宋翊使劲儿挣着白九的手腕。

“验个屁啊!那两个跳车的随从一回到商会,聂宝琛被劫持的消息就漏了,大批漕帮的弟子必定沿着车追来,你我留在此地,百口难辩,劫杀漕帮掌舵,你爹都保不住你!”

白九虎着脸一阵大喊,拎着宋翊的脖子,矮着身子沿着河岸飞奔,没跑多久,河滩上突然火光大盛,百十号持刀斧的漕帮弟子举着火把向这边包围过来。

白九一把按住了宋翊,缩身在一片石堆后头。

“在那里!”为首的汉子一声暴喝,引着几十号人直奔白九藏身的地方跑来。

“快跑!”宋翊吓了一跳,就要往外蹿,却被白九一把按住。

“你缩在这儿别动,我向东跑,窜进河里往东游,待人群被我引走之后,你再出来,直奔城南的九眼桥,我会从那里上岸!两个时辰,要是还没等到我,就别等了。多花点儿钱,找个正经道士,给我做场法事!”

“要死一起死!”宋翊犯了倔劲儿,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衣角。

白九怒上心头,一把将宋翊搡到了地上,咧着嘴骂道:“犯人命的营生,几时轮到你这娘们儿出头!”

说完,白九一个箭步蹿出了石堆,飞一般向河边跑去。

“嘟——”警哨声大作。

“警察来了!赶在警察前面弄死这小子!”漕帮的帮众大喊。

呼喝、枪声、水响,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时辰后,大雨淋漓,九眼桥。

宋翊撑了一把纸伞,蹲在桥底下的石头墩子下面,一边看着腕上的手表,一边瞪着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漆黑的水面!

三个时辰过去了,水面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宋翊咬着嘴唇,战抖着肩膀,开始低声啜泣,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是哪家的小娘皮在这儿伤春啊?怎么?想情郎了吗?”一阵熟悉的笑声从桥头传来,宋翊一回头,正看到一脸蜡黄的白九蹲坐在桥头的栏杆上,手捏着两套煎饼,看着她咧嘴大笑。

宋翊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跑上桥,给白九遮上了伞。

“你没死?”

白九拉了拉衣领,掀了掀上衣,露出了肩头和腰背上的两处已经缝合好的刀伤,涩声说道:“差一点儿淹死,只可惜九爷命硬,龙王不收,让我接着给他老人家看庙!”

“吹牛!”宋翊展颜一笑,拢了拢耳后的头发,这一瞬间的风情竟看呆了白九。

“你怎么了?”宋翊问道。

“没……没什么。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人入海,鬼还生。”白九神色一冷,幽幽吐出来六个字。

龙王庙后殿,白九从水缸里捞起了一尾游鱼,沉声说道:“你可知为何每次过龙灯都发生在正月十五左右?”

“为何?”宋翊问道。

“这种鱼名叫‘鲀’,习称‘河鲀’,有洄游之习性,春季由海逆河产卵,幼鱼在江河、湖泊中肥育,翌年入海,在这海河之地,河鲀由海逆河而上的时间,就是正月十五前后!海中水族有逐光之性,喜爱一切发光之物,最爱绕着光亮游动。”

“光亮?难道说是河灯!”宋翊眼前一亮,抢先说道。

白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河中的尸体,根本就不是为了寻冤,自己逆流回来的,而是被鲀鱼群裹挟,顶着过来的。”

“那鲀鱼为何要裹挟着尸身?难不成这鲀鱼食腐肉不成?可我在验尸中并未发现尸身有啃噬过的痕迹啊?”宋翊沉思着说道。

“因为这个!”白九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朵银圆大小的淡紫色小花。

“这是什么?”

“醉鱼草!”白九撇了撇嘴,徐徐说道,“醉鱼草,也叫闭鱼花、樚木、五霸蔷、阳包树、鱼鳞子、药鱼子、红鱼皂、毒鱼草,名头不少,各地的叫法不一,全株有小毒,捣碎投入河中能使活鱼麻醉,便于捕捉,故有‘醉鱼草’之称。冷水煎服可入药,治外伤出血、风寒牙痛,花香浓烈,高浓度的汁液入酒,能麻痹心脑、衰竭心肺!但是却查不出一点儿中毒的痕迹!”

宋翊猛地跳了起来,高声呼道:“也就是说,当年的玉红绡在画舫船头喝的那壶酒里溶入了高浓度的醉鱼草汁,麻痹了自己的心肺,跳到水里活活淹死了自己,尸身浸泡在水中,水中逆流产卵的鲀鱼受醉鱼草的气味吸引,围绕着玉红绡漂浮在河面上的尸身游动,无法远走。在醉鱼草的药力和花灯的吸引下,鱼群裹挟着玉红绡的尸体和河面上的花灯,在产卵本能的驱使下,逆流而上!凶手杀人前,给死者灌下了大量泡过醉鱼草的烈酒,吸引鲀鱼,制造和玉红绡一样的死法!”

“不错!孺子可教!”白九摇晃着脑袋,模仿着学堂里的夫子,拍了拍宋翊的脑袋。

“你是怎么发现的?”宋翊拨开了白九的手。

“别忘了,那乐寒衫的尸身,还是九爷我捞上来的,那天晚上,九爷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发现河水里绕着乐寒衫尸身,密密麻麻的全是鲀鱼,当时我就起了疑心,故而捞了几只回来研究,直到我在聂宝琛的车子里闻到了醉鱼草的花香后,才解开了疑惑。”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平地里一声春雷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龙王庙的屋檐滴了下来。

“吱呀——”

前殿斑驳的红漆木门被人推开,十几个黑衣白腰带的精壮汉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一拱手,朗声说道:“聂会长归仙,请白先生前去伺候。”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曹警长领着七八个警察一路小跑跟了进来,看到宋翊,二话不说,拉起她的胳膊就往门外走。

“曹警长,您干吗?”宋翊喊道。

曹敏德连忙掩住了宋翊的嘴,小声说道:“大小姐,白先生这儿还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别给人家添乱!”

宋翊拨开了曹敏德的手,皱着眉头说道:“我添什么乱啊!我正好和白九一起去验尸啊!”

曹敏德听了宋翊的话,冒了一头的冷汗,急声说道:“祖宗啊!你就别添乱了!”

二人正嘀咕间,那为首的汉子反手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钱袋,捧在掌中,递到白九身前,沉声说道:“一点儿心意,还请白先生笑纳!”

白九抬眼扫了扫那钱袋的分量,笑着说道:“单是下葬看坟的活计,用不了这么多钱吧?”

那汉子一笑,拱手说道:“听闻白先生本事了得,会审尸招魂、入梦寻冤,我家聂会长被奸人所害,死因不明,凶手未伏,还有劳白先生施展神通,助我等查找真凶!”

白九咧了咧嘴,笑着说道:“这位兄台,若我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审尸招魂、入梦寻冤的法子呢?”

那汉子也是一笑,随即面色骤冷,伏在白九耳边,寒声说道:“我听说,我家聂会长死的当晚,有人在案发现场见过白先生的身影,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是如果你审不出真凶,我就叫人指认于你,不论是谁,大当家的死,总需要一个人担下来,白先生免不了要随我走上一遭。”

“敢问兄台大名?”白九拱了拱手。

“漕帮二当家,张听松。”

宋翊正要说话,却被白九一摆手打断:“也罢!我就随你走上一遭,只不过这审尸招魂需要些工具,我得准备一下,宋小姐,你进来帮我一把。”

张听松也不矫情,两手一背,静静地守在了后殿门外。

白九三步并两步跨进了小屋,掩上了房门,弯腰从脚下解下了一根五色绳,双目炯炯地盯着宋翊,沉声说道:“没时间解释了。听我说,漕帮有规矩,老当家横死,新当家只有报了仇才能继任,所以说,为了上位,张听松一旦找不到真凶,八成就会拿我顶缸!你拿着这根绳子去彩霓虹,找一个叫小芸豆的女人,问她九爷交代她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话音未落,白九从门上摘下了一个布兜,挎在了肩上,正要推门,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其实你还是笑起来好看,整天板着个脸,当心没人敢娶你。”

宋翊猛地涨红了脸,小声嘟囔道:“你说什么……”

可惜白九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晃了晃脑袋,喃喃自语道:“还是彩霓虹的姑娘招人疼。”

“你说什么?!”宋翊猛地一瞪眼,狠狠地在白九的后腰上拧了一下,白九一声惨呼,迈出了大门。

宋翊略一失神,下意识地喊道:“白九!咱们算是朋友了,对吗?”

白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扬起胳膊,挥了挥手。

彩霓虹。

小芸豆今晚化了浓浓的妆,烫好了发卷儿,毕竟,肯出五十个大洋包她一晚的客人可不多。

灯影阑珊,小芸豆迈着妖娆的步伐,伸出双臂枕在了桌边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呢帽的人肩上。正要说话,只见那人一抬手,拨开了小芸豆的肘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根五色绳,摘下了头上的呢帽,露出了一张秀气白皙的女子样貌,正是男人打扮的宋翊。

“白九问你,托你打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小芸豆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从床头的首饰盒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宋翊。

这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正中一张椅子上面斜坐着一个三十出头、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照片,孩子头上戴了一顶天津卫孩童惯戴的虎头帽,脖子上挂了一块翠玉雕成的小香囊,椅子边上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那照片的边角有些泛黄,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里面的人又都是谁?”

小芸豆吐了一口烟,幽幽说道:“那天晚上,九爷翻窗进了我的屋子,一身的刀口,我帮他缝合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事情一旦丢了头绪,就需要重新回到原点,找不到的线索,往往就躲在灯下黑里!’所有的事,都是围绕着玉红绡发生的,他让我找彩霓虹的老人,打听玉红绡的事儿。我寻到了一个伙房的老妈子,叫冯妈,冯妈说打彩霓虹还叫第一楼的时候,她就在厨房帮工了,一手糕点做得好,伺候过好几任花魁,冯妈说这彩霓虹的大小名角儿里,就数玉老板的性子最好,知道顾念穷苦人。玉老板死后,屋子里的首饰金银都被楼里的人抢了一空,唯独剩下些破落的书稿乐谱没人要。冯妈整理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照片,留在身边十几年,我和冯妈有些交情,故而将照片借了出来,还听了一段津门花魁玉红绡的陈年旧事……”

十五年前,海河东岸第一楼,红袖如风、花灯如昼。

第一楼后园,雨疏风骤。

玉红绡坐在床头,轻轻地给躺在**熟睡的孩子压了压被角,而后转身坐在灯下,捻起针线,细细地将一枚翠玉雕的荷包玉坠缝进了虎头帽的耳朵里,孩子还小,脖子上挂着东西总去乱揪,玉红绡怕孩子偷摘,弄丢了他亲爹留给他的物件儿,就把玉佩缝在了帽子里……

这是玉红绡告别戏台的第四个年头了,红遍京、津、冀的玉红绡早早地攒够了赎身的银两,从掌柜乐寒衫的手里买回了卖身契,还了自己一个自由之身,本想着清清静静地陪着孩子长大,不料世道混乱,今天闹革命党,明天闹洋兵,后天又闹义和拳,街面上不安生,玉红绡不敢独居,索性在第一楼后院租了一间小屋,凭着一点儿积蓄,安稳度日。

夜半风起,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颊微红、圆脸细眼的女孩轻手轻脚地摸了过来,踮着脚趴在了床头,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轻轻地掐了一下,咯咯直笑。

“小满,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玉红绡叹了口气,去给那女子沏茶。

那女子端起茶杯,嘻嘻讪笑:“今天晚上有大客人点我的曲子,说唱得好,给了不少赏头,让我陪上几杯!”

玉红绡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风尘里打滚,终究是浮萍一叶,待过几年再攒些银钱,咱们二人凑上一凑,也把你那卖身契赎出来,你我一起远走高飞。”

小满一翻眼,瞥着**的孩子,笑着说道:“飞去哪儿?难不成去寻小玉宝那个混账爹不成!”

“小满,怎么说话呢?”玉红绡轻轻掐了一下小满,皱着眉头嗔怪道。

“小姐啊!你还不让说,我早就说那个小白脸没好心眼,你看看,一走三年,连个信都没有!”小满自顾自地续上了茶水,不服气地说道。

“他做的是大事,有苦衷的。还有啊,不是都说了,以后别叫我小姐了。”玉红绡叹了口气,不再接话。

小满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食盒,捻起盒子里的糕饼咬了一口,笑着说道:

“打十岁起我就跟着你了,不叫小姐叫什么?哼,就是小姐你当初不开眼,那么多高官富商看不上,偏喜欢上了那个小白脸儿,要我说,他就是游手好闲的浑蛋,肚子里明明有些墨水,却不好好考功名!那小白脸儿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要我说,你也就别等他了,等小满我赚够了钱,我就带着你还有小玉宝咱坐海船去南京,找个不打仗的地儿!”

“别说了,你也早点儿睡吧!”玉红绡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疲惫。

小满撇了撇嘴,不再答话,收拾好了吃食,转身出屋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海河水上,画舫舟头,瑟瑟发抖的乐寒衫正蹲坐在小桌后头,脑袋低到了地上。他浑身打着哆嗦,抬着眼向上瞥去,眼光落处正是盘坐在桌后一边扒着海虾一边喝着老酒的聂宝琛。

聂宝琛呷了一口酒,取过桌架的锦帕揩了揩手指,看着乐寒衫笑着说道:“吃虾这种事,可粗可细。若要细吃,时节、做法、肥瘦、小料、佐酒样样不可草率;若说粗吃,大火一烫,摘头去尾,剖腹抽肠,随你鱼肉!哈哈哈,说到底,粗吃细吃,吃或不吃,都凭爷的心意!爷想怎么弄它,就怎么弄它!爷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乐寒衫听了这话,直吓得体如筛糠,拼命地将头在甲板上磕得咚咚作响,唉声呼道:“聂爷!那革命党藏匿在第一楼中,我当真是不知情啊!再说……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小的哪儿分辨出谁是革命党啊!小人做的是酒色生意,有钱就是客、打赏就是爷啊!小人真没有欺骗聂爷!小的真和革命党没有瓜葛啊!”

聂宝琛呵呵一笑,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黄铜牌子,“砰”的一声拍在了桌上,指着牌子上刻的“瘦马营”三个大字,两眼半闭半睁地说道:“乐老板,咱们是兄弟,你说你不是革命党,虽然我聂宝琛认得人,这瘦马营的牌子可不认得你。经暗桩查探,有一革命党之要犯,在你第一楼藏匿过两月有余,现潜逃无踪,不知去向,你聂老哥我,身为瘦马营津门都统,肩上可是扛着朝廷缉查乱党的重任啊!此事,少不得带你过堂走上一遍水火(大刑伺候),弟弟啊,别怪哥哥。”

聂宝琛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乐寒衫身后,猛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乐寒衫吓得魂飞魄散,涕泪交流地高声喊道:“聂爷饶命……饶命……啊!只求聂爷饶我一回,刀山火海,无事敢不从啊!”

聂宝琛咧嘴一笑,轻轻拍了拍乐寒衫的后脖颈,笑着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为兄也不例外,玉红绡俊俏无双,为兄我是寤寐思服啊!此生若能得拥佳人一夜……”

乐寒衫一愣,低声说道:“玉红绡已经赎了身,脱了奴籍……实在是……”

聂宝琛面色一沉,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嘴里长叹了一声:“唉!既然如此,咱们只能公事公办了!乐老板,您自己交代吧,什么时候加入的革命党?上线和下线又都是谁?第一楼里到底藏了多少要犯?”

乐寒衫眼前一黑,一声惨呼,抱住了聂宝琛的小腿,哭道:“聂爷放心!小人自有妙计,七天之内,您备好花轿喜礼,玉红绡一准儿成您的九姨太太!小人……给您提前道喜啦!”

“哈哈哈哈!”聂宝琛将一脸惨白、满头大汗的乐寒衫扶了起来,按在了桌边,拍着他的脸颊道,“乐老板,吃虾!吃虾!”

乐寒衫伸着战抖的手指捞起盘底的虾壳狼吞虎咽,任凭虾壳刺破嘴唇,也不吭一声。第二天正午,乐寒衫在码头边上的银钩酒楼订了一桌酒席,酒桌摆在二楼的雅间,窗户正对着河东岸,这里能看见第一楼的后园!

乐寒衫没有动筷,只是慢慢地呷着酒,看着桌对面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蹲坐在长凳之上狼吞虎咽。

今天早上,乐寒衫提了东西去拜访玉红绡,没有明说聂宝琛的事,只是委婉地提了一句,想让玉红绡重新在第一楼挂牌,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如寒霜的玉红绡赶了出来。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欺我!”乐寒衫一声苦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对面的乞丐打了一个饱嗝,一拱手笑着说道:“感谢乐老板盛情款待,花臂姜感激不尽,若有差遣,但凭吩咐!”

乐寒衫笑了笑,伸出手里的折扇,推了推窗,指着第一楼后园里的一棵大树说:“看到那个玩闹的小孩没有?”

“看到了。”花臂姜点了点头。

“那孩子小名叫玉宝儿,我要你把他拐走,卖也好,杀也好,采生折割也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再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女人,你不许动。”乐寒衫看着花臂姜说。

花臂姜一愣,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敢问乐老板一句,这孩子和您……”

乐寒衫“唰”的一声将手里的纸扇撑开,盖在一袋银钱上,推到了花臂姜的面前:“我出钱,你办事。我觉得,拍花的拐子,话越少越好!”

话音未落,乐寒衫一抖长衫,站起身来,噔噔噔下了楼。

傍晚,夕阳西下,第一楼的院墙后头缓缓飘出了熬糖稀的甜香气,小玉宝儿受不得馋,哭闹着要吃糖墩儿!玉红绡拗不过他,只得拿了几个铜板,抱着他穿过后院,顺着糖香味从后门走进了一条小巷。香味处,一个戴着草帽的小贩正坐在货郎担子前面支着小锅,慢慢搅着里面的糖稀。

“这糖怎么卖?”玉红绡问了一句。

“糖墩儿五个铜板一包!”小贩没有抬头。

“要一包,给你钱。”玉红绡从袖子里摸出五个铜板向那小贩递去,小贩左手五指一摊,将铜板捞在掌中,右手取过一个纸包,往玉红绡手里一放,就在玉红绡的手指将要触到纸包的时候,小贩的中指灵活地在捆住纸包的绳头上一挑,那纸包猛地散了开来,一蓬明黄色的药粉撒了出来,小贩左手盖住自己的口鼻,袖口一扇,便将大片的药粉扇向了玉红绡的脸上,玉红绡还没来得叫喊,便两眼一黑,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小玉宝吓得呆住了,缩在玉红绡的怀里和她一起栽在了地上,被那小贩一把抓住,揽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哭闹,一条浸了药水的手帕瞬间捂住了小玉宝的口鼻,不到两三个呼吸的光景,小玉宝便没了知觉。

那小贩呵呵一笑,摘下了头上的草帽,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正是花臂姜。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少不了卖钱。”

花臂姜咧嘴一笑,抱着晕沉沉的小玉宝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半个时辰后,巷子口猛地传来了玉红绡撕心裂肺的哭号:“我的孩子——”

三天后,第一楼后园。满眼血丝、形容枯槁的玉红绡听到小满的脚步声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

“小满!怎么样?有消息吗?”

玉红绡一把攥住了小满的手腕,哑着嗓子说道:“小姐,吃点儿东西吧。三天了,你水米未进,身体会受不了的。”小满红着眼眶将手里的粥碗放在了桌子上。

“找不到玉宝儿,我吃不下。”玉红绡摇了摇头。

小满正要再劝,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是乐寒衫走了进来。他进门便说道:“怎么?我听说孩子被拍花子拐了?”

玉红绡鼻子一酸,看着乐寒衫流下泪来:“乐爷,我们姐妹少在街面上走动。这孩子实在是找不到,还请乐爷援手。玉红绡当牛做马,绝无二话……”

乐寒衫闻言,面色一凝,沉声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家的孩子丢了不着急,虽说你现在赎了身,和我第一楼没什么瓜葛,但十几年的情分还是有的!孩子的事,我已经托了朋友打听,现在也已经撒出去了不少人手去找了,你少安毋躁,吃点儿东西。”

玉红绡哽咽了一阵,涩声说道:“有劳乐爷了!”

乐寒衫叹了口气,一脸沉重地说道:“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玉红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欠身说道:“还请乐爷明言。”

乐寒衫踌躇了一阵,徐徐说道:“这拍花一事,京津尤甚,我也略有耳闻。街面上的人都知道,这拐子拍走了孩子之后,无非有两条路,一是怕其父母找到,故而将孩子卖往远处,人财两清;二是就地采生折割,拔舌断腿,毁其容貌,任你亲生父母也辨不出形貌,而后充作乞儿讨食,为其牟利……”

玉红绡听到这里,早吓得面如白纸,若不是小满从旁扶着,早就栽倒下去了。

乐寒衫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若想寻回玉宝儿,都必须占上一个字——快!否则,拖得久了,夜长梦多,一旦拐子下了手,那可真就是大海捞针了。”

“需要怎么做,还请乐爷明言。”玉红绡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乐寒衫扶起玉红绡,幽幽说道:“若想立马寻回玉宝儿,我是没这个本事的。京津两地树大根深,此事还需执掌黑白两路江湖的大人物出手才行!”

“不知这位大人物姓甚名谁?”小满忍不住问道。

“聂——宝——琛!”乐寒衫一字一顿地说道。

“聂爷?也对,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玉红绡喃喃自语道。

“聂爷对你的情意,你是知道的,若你肯开口,他肯定愿意帮你。”乐寒衫轻轻一笑,从袖筒里摸出了一封求亲的帖子放在了茶几之上。

“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走不走,怎么走,你自己取舍。”

话音未落,乐寒衫已推门而出。

小满攥着玉红绡的手,轻声说道:“小姐……”

“我嫁!”玉红绡咬着嘴唇,紧闭着眼睛说。

“小姐三思啊!”小满红着眼眶说道。

“我还有时间三思吗?”玉红绡一声苦笑,战抖着拈起了茶几上的婚贴。

翌日,正月十五,元宵会。

第一楼内,小满揉了揉红红的眼眶,对着镜子补了补妆,走进了包房。

今日,来的是熟客——跑洋船的大副汤祥林!

天津码头,连通海陆漕运,中洋商货,四通八达,这汤祥林专跑洋人的船线,最不缺的便是银钱,每次从海上归来,必然得到第一楼找小满喝上一杯。

“还是咱老祖宗酿的酒好喝啊!出海三个月,总喝那洋鬼子的酒,实在是倒胃口。”汤祥林和小满喝了一杯,美美地夹了一口菜。

小满僵硬地笑了笑,也喝了一杯。

“怎么,小满,看你不是很高兴啊!”汤祥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小满。

“没有——对了,汤爷,您回来几天了?”小满斟了杯酒,岔开了话题。

“三天了。家里边闹了点儿糟心的事,折腾了好久才摆平。算了,不说了,喝酒。”汤祥林仿佛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头也不抬地连喝了好几大杯。

酒过三巡,满面通红的汤祥林揽着小满的香肩,苦笑着说道:“小满啊!你说……哪怕我家那老娘们儿能比得上你一半体贴懂事,该有多好。”

“汤爷,您来我这儿,汤太太知道吗?”小满笑着问道。

汤祥林闻言一声冷笑:“许她偷汉子,就不许我找女人?”

小满没有说话,她知道汤祥林今年已经四十有六,虽然家境殷实,却苦于没有一子半女,风水、中医、拜佛、西医、偏方都看了个遍,也没有结果,汤祥林恼怒之下,更是常年不着家,夫妻感情越来越差。

“汤爷,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您这趟回来,太太就能给您抱个孩子。”小满安慰道。

“四十多岁了,还怀个屁!”汤祥林说,“不过你这话说得,算是对了一半。这趟回来,这婆娘还真给我抱了个孩子。”

小满吓了一跳,慌忙说道:“汤爷,事关太太清誉,可不敢乱说!”

汤祥林呵呵一笑,接着说道:“你想哪儿去了,此抱非彼抱,不是生的意思,是收养。”

“你是说,太太收养了一个孩子?”小满试探着问道。

“哼,那婆娘无非是听说自个儿的情夫要再纳一门姨太太,和那野男人闹了别扭,思来想去,自己没有个孩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才想起来收养一个,将来也好图我手里这点儿家产。”

汤祥林说到这,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连喝了好几杯酒,扇着自己的嘴巴,苦着脸说道:“唉!我汤祥林这辈子,就是个没有子嗣的命。命啊!这是命!自己生不出来,抱养一个,谁想到抱回来的,也养不成。”

小满吃了一惊,没敢说话,只听汤祥林接着说道:“你说这个小娃娃,怎么年纪不大,脾气忒倔嘞,不吃不喝,见了我婆娘,张口就咬,我那婆娘吃痛……随手一推,就这么一推,谁承想能那么寸、那么巧,那小脑袋瓜儿就装到假山角上了,当时就没气了。都没等到我进家门看他一眼。”汤祥林说到痛处,捶胸顿足。

“过去的就过去吧!汤爷您保重身体。”小满斟了一杯茶水,拍了拍汤祥林的后背。

“就数小满最疼人!老子讨的那个婆娘就是个猪脑袋,收养孩子也不问问来路!我到家一看,那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孤儿,就是拍花子拐来的,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造孽啊!”

耳听的“拍花子”三个字,小满打了个哆嗦,一脸认真地问道:“汤爷,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是有人家的?”

汤祥林抿了抿嘴,呷了口酒,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怕衙门的捕快上门,徒添麻烦,就将那孩子的尸身拖到河滩边上找了个水窝子,绑着石头沉了下去,我在那孩子的帽子里发现了一块上等的翠玉,若是流浪的野孩子,哪来的这等好玉?”汤祥林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一阵摸索,最后从袖子口里拽出了一只雕成荷包的玉坠。

“咣当——”小满手里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小满猛地蹿了起来,一把将汤祥林推倒在地,掰开他的手指,抢过那只玉坠,疯了一样向楼外跑去。

与此同时,海河之上,最大的画舫中,玉红绡一身红衣,两眼无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半个时辰后,漕帮的船就要来接亲了,今夜,元宵灯会,海河水面上,一场盛大的婚事正等着她。

“砰——”画舫的门被小满撞开了!

“小满……”

玉红绡回过头去,正看到两眼通红、银牙紧咬的小满,一只翠玉的吊坠就缠绕在小满的指尖。

半个时辰后,玉红绡一脸平静地推开了门,叫过了两个伺候的下人,让他们将睡倒在桌边的小满带离了画舫。

鼓乐齐鸣,玉红绡掀开了头上的盖头,走到了船头,手里拎着一壶老酒,那是玉宝儿父亲留给她的酒,她至今还能想起那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这酒里浸着醉鱼草的浓汁,最能麻痹心肺,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乃是我等刺杀清廷要员之用,今留一壶与你防身,不出半年,我定来接你。”

玉红绡幽幽一笑,暗中思忖道:“小满,等你醒来,已是三天后了吧。别怪我。”

眼看着满河的花灯,将水面照得犹如白昼,玉红绡一声苦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扑通”一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中。

一阵冷风吹过,将宋翊从小芸豆的讲述中拉回了现实。所有的线索在宋翊的脑中瞬间串成了一条线。

玉红绡的死法,造成了“挂红袍,过龙灯,人入海,鬼还生”的诡异传说。玉红绡的案子在天津影响巨大,衙门亲自指派当年的捕头瓜叔主办,瓜叔第一时间缉捕了和玉红绡案关系最密切的乐寒衫。在严刑拷打下,乐寒衫抵死不认,小满苏醒后,向瓜叔写信透露线索,望瓜叔为玉红绡雪冤,但是手眼通天的聂宝琛出面保下了乐寒衫,小满几次求助瓜叔,都石沉大海,最终心灰意懒,恨意萌生,留下了最后一封信,不知所踪。

到现在,聂宝琛、花臂姜、乐寒衫、瓜叔已经被杀,和当年的事有关的仇人,只剩下间接害死玉宝儿的汤祥林夫妇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已经很明了了,只要保护好汤祥林夫妇,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白九,你可撑住了啊!”宋翊暗暗咬了咬牙,飞身跑出了彩霓虹,直奔城北十里亭而去。

十里亭,大风,朗月。

漕帮大当家,天津商会会长聂宝琛的灵堂就设在这里,江湖南北,黑白两道的人物都云集于此。

红木棺材前,二当家张听松一身黑色长衫的江湖打扮,腰间系着一圈白布腰带,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细长眼睛,冷冷地看着面色凝重的白九。白九鼓着腮帮子,缓缓地推开了棺材盖子。

灵堂的台阶底下,千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九,棺木两边齐刷刷地站着两排精赤着上身的刀斧手,刃口的寒光冰冷如霜。

只见张听松一抬手,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柄砍刀,将缩在棺木下面的一只黑狗揪出来,单手按在马凳上,朗声说道:“先当家含冤而死,凶手未伏,今日特请来天津卫北沽龙王庙的白九先生,施展绝技,审尸招魂,查缉真凶!大当家英灵蒙冤,开棺审尸,百无禁忌!”

说完,张听松手起刀落,将黑狗的脑袋一把剁了下来,黑狗腔里猛地射出一道血箭。白九深吸了一口气,暗中思忖道:“今儿个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白九发出了一声苦笑,右手撑着棺木边,合身一滚,钻进了棺材里,慢慢将聂宝琛的尸体背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摆成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姿势。

聂宝琛的尸身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些肿胀,泡得发白,面目变形得很是厉害,此刻倚靠在墙上,两眼圆睁,说不出的狰狞,丝毫没有了生前睥睨自若的枭雄气度。灵堂下面的看客发出了一阵感叹,胆小如曹警长等人纷纷挡了眼睛,不敢细看。

堂下众人的神情,悉数落在了白九的眼中。

白九知道,凶手为了当年玉红绡的事,接连杀人,聂宝琛窥破端倪,尾随宋翊,抓住了凶手之一,却不料凶手并非一人,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自己也遭了毒手。

回想起花臂姜、乐寒衫的尸体上都没有发生搏斗的痕迹,几乎是一击毙命,这说明凶手和死者是熟识的,而且是很熟的那种,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凶手会要他的命!

还有,聂宝琛那个司机,也是被熟人所杀,但是一个司机是不太可能和乐寒衫这样的大老板有共同的交际圈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凶手和聂宝琛是熟识,司机对他也没有设防。

今天,所有聂宝琛的熟人都在这十里亭之内!凶手肯定就在这些来吊唁的人中!

三两个呼吸后,香炉里的香头猛地一闪,发出了刺眼的红光,随即转瞬熄灭!

白九双眼一亮,白九猛地一侧头,伏在聂宝琛的耳边,冷声说道:“一个银圆,一个问题,我问,你答!机会不多,别浪费!”

灵堂下的众人,见了白九这手功夫,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不少人暗中交头接耳,有的感叹白九好本事;有的暗讽白九装神弄鬼;有的强忍着好奇,偷偷地向前挪了几步,想听听聂宝琛会不会真的和白九说些什么。

“第一个问题,杀你的人,可是一男一女?”白九冷声一喝,手指一弹,一枚纸银圆猛地飞向了半空,只听“嘭”的一声,那纸银圆猛地迸出了一团火球,又闪电般熄灭,不见半点儿纸灰撒下,便消失于半空。

“是。”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冷风吹过,十里亭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白九的眼睛猛地一转,缓缓向人群中看去。

有四个人没有被吓到,一个是死死盯着白九的张听松;一个是在一旁和一个小警员耳语的曹敏德;剩下的两个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天津商会跑船运的大副,唤作汤祥林,女的是她太太,两眼通红,满目悲怆,两个人神情有些恍惚,汤祥林此人,形体消瘦、脸色灰黄、体态衰弱,两眼不停地瞟着太太,很是不耐烦。

“有古怪!”白九暗中思忖了一句。

“刚才那个声音是——我们大当家的说什么了?”张听松急切地问道。

白九一咧嘴,幽幽说道:“他说是!”

张听松一皱眉,冷声说道:“既然是一男一女,你不妨问问,男的叫什么,女的叫什么。”

“稍等。”白九一笑,将嘴唇贴到聂宝琛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一男一女是谁?”

说完,指尖一探,第二枚纸银圆飞到半空消失无踪。白九的嘴唇没有动,耳朵趴在了聂宝琛的唇边,歪着脑袋,侧耳倾听。

“酒……喝酒……一起……”宛若破风箱的声音从聂宝琛的喉咙里吹了出来。

“真的!真的说话了!鬼啊!”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里顿时产生了一阵**,张听松一个大跳,蹿到了灵堂边上的土石台上,大声喝道:“都别动!”

白九猛地抬起头,大声喊道:“喝酒!一起喝酒!聂会长和那一男一女一同喝过酒。”

汤祥林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满目惶急地说道:“二当家,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和聂大当家在一起谈的可是生意,你知道的,我这几年虽然上了年岁,不再跑船,但是海上的货运买卖还是握着的,我和聂大当家合作,这几年刚开始赚钱,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没有动机啊!再说了,就凭那个白什么九的,在那儿装神弄鬼,就想将脏水泼到我们头上吗?”

汤祥林说完,在场的看客纷纷响应,为汤祥林叫屈,只有面沉入水的张听松和一脸茫然的曹敏德不为所动。

话音未落,只见白九咧嘴一笑,将第三枚纸银圆弹向了半空,随即一声冷喝:“聂大当家,可有凶手行凶的证据,提示于我?”

轰隆——

浓云翻滚,半空里传来了一声闷雷,一个低沉沙哑的生意从聂宝琛的腔子里传了出来:“那女人姓乔,我的……心上人。”

半句话戛然而止,聂宝琛的尸身一颤,顺着白九的肩膀滑落到了地上。

站在汤祥林身边的汤太太再也压抑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身子一软,栽在了地上,捂着嘴说道:“您说的心上人,是我吗……”

张听松一摆手,躺下的刀斧手顿时围城了一个半圆,将满脸惨白的汤祥林和瘫在地上啜泣不止的汤太太围在了中间。

“敢问,汤太太本姓可是姓乔?”张听松拱了拱手,面如寒霜地说道。

汤太太此刻瘫在地上,两眼无神,早没了主意,汤祥林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着张听松的大腿,涕泪交流地大声喊道:“误会!误会!我老婆和聂会长有那个……那个关系不假,但是我们真的没杀他!没有啊!”

张听松一眯眼,冷声说道:“这么一看,汤先生为情杀人的动机算是可以坐实了!至于有没有杀人,还请二位和我往漕帮刑堂走上一遭,自见分晓!”

说完,四五个大汉涌了上来,架起了胳膊,就要将二人拖走!

“慢!”人群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喊声来处,曹敏德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曹警长?您这是……”张听松有些困惑地拱了拱手。

曹敏德舔了舔嘴唇,咳了咳嗓沉声说道:“现在可是民国了,滥用私刑可是犯法的!汤祥林夫妇有罪无罪,还需我们警察局来审讯!这人,你们不能带走!”

张听松还要再说,却被曹敏德一步凑到身前,小声说道:“近来的连环杀人案,在天津影响太大,若是汤祥林夫妇被你带走,我实在无法向上头交差啊!你放心,若汤祥林夫妇是真凶,这罪名我一定帮你坐实了!这报仇一事,在牢里报和在外面报都是一样的。这件事,你要是帮我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我也一定挺你坐上漕帮的第一把交椅,怎么样?”

曹敏德呵呵一笑,拱手道:“一定,一定!”

曹敏德说完便将汤祥林夫妇上了铐子,将二人带出了十里亭。

白九长出了一口气,将聂宝琛的尸身放回棺木,看着张听松拱手说道:“此间事了,白九告辞。”

张听松又摸出一袋银圆递到了白九掌中,笑着说道:“白九爷神技,张听松佩服万分!”

“不敢!”白九也不推辞,将钱袋捞在手中,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十里亭。

十里亭外,坡下就是海河,此刻浓云渐厚,大雨倾盆,河面上一叶孤舟临水,船篷边上,一盏红灯亮得刺眼,披着蓑衣的船家正撑着竹篙,将船撑离河岸!

“哗——”一声水响,倾盆的大雨落了下来,白九拔足飞奔,两条腿快成一条线,蹿到岸边,提胯旋踵,骤然跃起,“砰”的一声跳到了船帮上,身子一缩,滚进了船舱。

船舱内,灯昏火暗,汤祥林夫妇被五花大绑,正塞在角落之中。

船头处,披着蓑衣的船家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侧过身来,用低沉阴冷的声音徐徐说道:“白九啊白九,你是真不怕死啊!”

白九咧嘴一笑,朗声说道:“怕!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但是偏偏好奇心又重,我忍不住想跟来看看,胆小怕事、好色贪杯的警长曹敏德和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手是如何融合在一个人身上的。”

“哈哈哈……”船家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抬手打翻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白九无比熟悉的脸——曹敏德!

“果真是你!”白九眯了眯眼。

曹敏德一声冷哼,沉声说道:“狗屁的审尸招魂,无非靠两样东西——白磷和腹语!香炉里的那炷香,半腰处混了一点儿白磷和一截石墨,白磷助燃故而会爆明闪光,而石墨不燃,故而会瞬间熄灭,你的手指缝里和纸银圆上藏了不少白磷,屈指弹动,依靠摩擦使纸银圆无火自燃,聂宝琛趴在你的肩头,你的嘴唇没有动,而是依靠腹语发音,在外人看来,就好似聂宝琛阴魂发声一般,虽说是个骗人的戏法,但是还真有几分功夫!”

“当然了!骗也要勤学苦练的!”白九呵呵一笑。

曹敏德甩了甩脸上的雨水,从腰后抽出了手枪,拉开了保险,走进船舱,将枪口顶在了白九的脑门上,徐徐说道:“我很好奇,汤太太和聂宝琛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九微微退后了一步,笑着说道:“你在河滩上救同伙,杀聂宝琛,我闻到地上的半截绳子上的脂粉味,所以断定凶手有两人,一男一女,你的几次出手,死者都没有防备,说明你们是熟人,既然是熟人,怎么可能不在一起喝过酒呢?再看那汤祥林,形体消瘦、脸色灰黄、体质衰弱、面青唇白、未老先衰、头发早白、牙齿松动、皮肤干燥,一看就是常年吸食鸦片,毒入骨髓,再看他在汤太太面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知道这种人是当不了家的,所以说他们和聂宝琛的生意往来应该都是汤太太在打理,单纯的生意伙伴,汤太太在聂宝琛的灵堂前是不会那么悲戚的,况且天津卫跑洋船的那么多,聂宝琛为何会长年选择和一个大烟鬼合作?这里面的缘由,抛不开汤太太的原因,我说汤太太和聂宝琛有私情,半蒙半猜,现在看来,我蒙对了。”

“对了,我还有一件好奇的事想问你。那个文着花绣的拐子,他们做事隐秘,行踪飘忽,你是怎么知道他和玉红绡的仇怨有关的?”

曹敏德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当晚,我躲在厕所里本来是要杀乐寒衫的,偏巧那拐子将乐寒衫拉到厕所里,并说了当年暗害玉红绡的事,以封口为名讹诈乐寒衫的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寻那拐子很久也没有消息,谁想到他会送上门来,于是,我临时调整了计划,第一个杀掉了那个拐子。”

“其实你早就怀疑我,所以故意泼汤祥林的脏水,引诱我出手?”曹敏德顿了一顿,沉声说道。

白九呵呵一笑,沉声说道:“我上船前,给我的朋友宋翊寄了一封信,告诉了她心里有很多的猜想,比如说:花臂姜、乐寒衫等每一个死者出现时,你都会莫名其妙地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比如说,一向胆小怯懦的曹警长会为汤祥林夫妇出头,在漕帮手下将人带走;比如说,我勘验过瓜叔的尸体,他肘下的镖囊里少了一把飞刀。这说明什么?说明瓜叔出过手!瓜叔做了四十年的捕头,飞刀例无虚发,我偷着去过现场,窗棂边上有血迹,凶手受过伤,只要解开你的上衣一看便知!我已经把这些猜想告诉了宋翊,凭她的才智,很快也能发现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说到这儿,白九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说道:“说起来,你藏得太深了,最初我也只是怀疑,我一步步污蔑汤祥林是凶手,所有的人都在表示质疑,只有你和张听松不为所动,张听松只求上位,谁是凶手对他来说都一样。但是你不同,作为局外人,即便你再不负责任,也不该表现得那么冷漠,这和你在最后一力周旋,想要带走汤祥林夫妇的言行严重不符,这说明两点,要么你和他有旧怨,要么就是你和汤祥林有新仇,你是警长,汤祥林不会蠢到和你结新仇,既然不是新仇,那定是旧怨,而你没有选择借漕帮的手杀他,而是要将他带走,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和他的仇怨已经深到必须亲自动手的程度了!再联系到汤祥林夫妇和聂宝琛的关系,不难推测,他很可能就是连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而你就是那个杀手。若是今日你不动手,我也抓不到你什么把柄,可惜,你还是没沉住气,否则,你应该可以逃掉的!”

曹敏德一咧嘴,发出了一声豪笑:“我逃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清廷抓革命党,我远逃日本。我常常想,我当年若不逃,守在她母子身边,她们母子是不是就不会死!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杀光这些人,现在,我已经成功了!我不想再逃了。是啊,不逃了,我累了,该歇歇了……”

“小满,帮我看着白先生,我得去干活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接过了曹敏德手中的手枪,顶在了白九的脑门上,曹敏德带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汤祥林夫妇走出了船舱。

“你叫小满?”白九笑着问道。

那女子眉眼一弯,徐徐说道:“小满?那是我过去的名字了,你的小相好芸豆更习惯叫我冯妈!”

“这么说,你一直藏身在彩霓虹?”白九惊声说道。

“我家小姐的冤,需要有人将真相揭开,你和那个姓宋的女子本来都是不错的人选,只可惜你好奇心太重,我给芸豆讲的故事,你怕是没有机会听了!”

白九皱了皱眉头,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原来宋翊去找瓜叔的那天,小满和曹敏德就跟在宋翊身后,宋翊走后,曹敏德杀了瓜叔,被临死的瓜叔重伤,同样尾随宋翊的聂宝琛趁乱动手,没抓住曹敏德,却抓到了小满,这才有了曹敏德设局杀聂宝琛救小满的后话。

“扑通——”

“扑通——”

船后传来了两声水响,很快,两点灯火在水面上亮了起来。

白九还没来得及感叹,就看见一身水渍的曹敏德坐在了船头,向白九招了招手,白九点了点,走到了船头,面对着曹敏德盘腿而坐。

曹敏德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看着壶中的半瓶酒笑着向白九说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白九瞥了一眼小满手中的手枪,笑着说道:“我有的选吗?”

言罢,白九抬手接过了曹敏德斟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昏沉沉的压抑感在白九的胸口凝结。模模糊糊之中,白九仿佛看见了一艘快船向自己这里急驰而来,站在船头的宋翊正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曹敏德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耳边说道:“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小兄弟,后会有期。”

“扑通——”白九仿佛坠入了水中,在黑漆漆的水底,白九张开了双眼,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曹敏德所乘的小船猛地亮起了冲天的大火,浓烟之中,小满端坐船头,好像抱着一面琵琶,曹敏德以血染面,迎着漫天大雨吼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十面埋伏》——玉红绡的成名曲。

“咕咚!”一口冷水入肺,白九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尾声

春雨桥头,龙王庙前的杏花张开了露蕊!

白九闻着米粥的香气爬了起来,揉了揉肚皮,走进了墙后的小院。

“你醒了?”灶台边上,宋翊正轻轻地扇着柴火。

“嗯!”白九点了点头。

“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曹敏德没打算杀你。”宋翊缓缓叹了口气。

“谢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样的话。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宋翊尴尬地抿了抿嘴,转身要走。

“那个……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吧?”白九猝然起身,急忙说道。

“当然!”宋翊侧过脸,点了点头。

“我想……想问……”白九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

“你想说什么?”宋翊转过身,看着白九的眼睛。

挣扎了很久,白九猛地抬起了脑袋,鼓着胸膛,小声说道:“我想着,能不能把咱俩的友谊再升华一下……更深入一下……”

宋翊白了白九一眼,笑着说道:“不是不可以,你先把小芸豆的事说清楚再说吧!”

说完,宋翊也不理会一脸错愕的白九,小跑着走出了龙王庙的大门。

此刻,龙王庙的院墙之外,微风吹过,杏花正浓。